驱尽江头濯锦娘:丝绸在南方丝路的货币功能
2021-12-29范佳
[摘要]丝绸在南方丝路不仅是经济交换的重要商品,更是具有货币功能的交易实物,丝绸在南方丝路充当货币应用十分广泛。宋文《云南买马记》详细记载南丝路绢马贸易中丝绸以实物货币的形式用于购买马匹,南丝路境内外均存在以丝绸作为民间的“交易之货”现象,政府倡导丝绸与金属货币同时流通于商品交易市场,丝绸可充当赋税之用,是朝贡贸易的主要商品,被视为珍宝用于上层阶级的馈赠,在特殊时期又成为供给军事开支、充实府库的重要经济来源。南丝路沿线以巴蜀地区丝绸生产为先,后云南等地区逐渐着力发展丝绸产业,丝绸产业的发展与繁荣更进一步强化丝绸在南丝路的货币功能,并形成特殊的丝绸经济圈和货币圈现象。
[关键词]南方丝绸之路;丝绸货币;《云南买马记》
[作者]范佳,四川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四川成都,610065。
[中图分类号]F822.9,K87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1)04-0180-0008引言
南方丝绸之路途经区域包括中国南方地区、东南亚地区、南海岛国、南亚地区等,是以中国西南地区为起点,沿东南亚、南海、印度洋到达欧洲的重要政治经济文化交流通道。南方丝绸之路加深了沿线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民族等交流关系,相互影响较深,因为地缘关系和区域间政治经济发展的需要,持续不断的交流融合一直存在于南丝路,使得南丝路地区逐渐成为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共同体。丝绸是南丝路中最重要的经济文化交流载体之一,巴蜀地区的丝绸生产可以上溯到黄帝时期的嫘祖,《史记》中明确记载汉代时,在印度地区已有商人在贩卖“蜀布”,成都老官山汉墓考古发现有设备精良的织布机,这说明汉代时巴蜀地区的丝绸织造已相当成熟。同时,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发现的帛品“蜀锦”、新疆考古发现汉魏时期“蜀锦”表明,“蜀布”“蜀锦”的织造技艺已达到相当成熟的阶段,并且已进入商业贸易的阶段。
丝绸以其价值高、便于携带等特点逐渐成为南丝路商品交换中的主角,频繁出现于朝贡贸易、绢马贸易、日常交易、境外交易中,并成为政府用于征收赋税、储备军资的重要来源。围绕丝绸,在南方丝路已形成丝绸经济圈和货币圈,即丝绸成为商品交换和实物货币交易的核心。
一、由宋文《云南买马记》认识丝绸的货币功能
宋文《云南买马记》详细记录了宋煕宁年间蜀人杨佐携丝绸在云南地区以购良马之事的前因后果。文中记载蜀人杨佐以缯锦购买马匹,而西南夷、滇之诸番则好蜀人之丝绸,整个过程无疑是宋代南方丝绸之路中以丝绸为经济交换媒介所进行“绢马贸易”一次具体详细的事件再现。
峨眉有进士杨佐应募,自傾其家赀,呼不逞佃民之强有力者,几十数人,货蜀之缯锦,将假道于虚恨,以使南诏。乃裹十日粮,贮酰、醢、盐、茗、姜、桂,以为数月之计。[1]240
蜀峨眉进士杨佐应征接下朝廷前往云南地区交易良马的工作,耗尽家财,招募随从,前往滇地。杨佐变卖自家财产,购买了大量的丝绸,这些丝绸便是杨佐前往滇地交换良马的货币。在很长的时期中,丝绸在丝路沿线均承担着类似货币的功能,作为一种使用范围广且非常有影响力的实物货币,丝绸应用于各种实物交易之中。又:
束密王悦蜀之缯锦,且知市马之来其国也,待佐等甚厚,不惜椎羊刺豕,夜饮藤觜酒......佐抵大云南之翌日,都王令诸酋长各引兵,雄张旗队,拥佐等前,通国信,即谕市马之实,而都王喜形于色,问劳,赠送佐等各有差。[1]241~242
从文字记载来看,束密王对蜀地之丝绸非常感兴趣,当然其对丝绸的价值和功能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对杨佐带来的大量丝绸感到十分高兴和满意,对杨佐一行人热情接待,施以重礼。后,束密王又将杨佐带到大理,将他引见于大理国都王,都王对杨佐的到来也感到十分高兴,“喜形于色”,立即将“以绢易马”之事通报于各番国,要求各番国将良马立即汇集于此,听候杨佐的差遣。此次,杨佐募朝廷之命,行“绢马贸易”之事在云南可谓圆满,同时也颇受云南诸番之重视。于是,到第二年,云南诸番便按照前与杨佐之约定,主动驱马前往蜀以易市。文中所提到“王馆佐于大云南驿。驿前有里堠,题:“东至戎州,西至身毒国,东南至交趾,东北至成都,北至大雪山,南至海上。”此“云南驿”在今云南祥云县,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至今仍然留有当时人员、马匹停留的痕迹,可见当初贸易的繁盛。
《云南买马记》无疑有效证实了南方丝路绢马贸易的存在,同时证实了丝绸在南方丝路的重要经济交易媒介作用。南方丝绸之路地区的马匹主要源自云南的大理马种,桂川渝黔均从云南买马,用于交换马匹的实物很多,从文献来看,杨佐倾家荡产换取丝绸前往云南买马,足以说明丝绸是各类实物中最受欢迎且应用范围最广的,其功能可视为实物货币之用。
二、商品交换中形成南丝路丝绸货币经济圈
丝绸作为实物货币所能使用到的范围很广,既能用于日常交易,也能应不时之需,还能作为衡量其他物品的标准。
时巴土饥荒,所在无谷,送吏行乏,辄取道侧民芋。随以绵系其处,使足所取直。[2]478
蜀汉末期,安汉令何随去官还乡,经济匮乏,民不聊生,又恰值饥荒,官吏食芋,则自以丝绸换之。可见,以丝绸交换其他物品几乎已成惯例,为社会所普遍接受,尤其在社会动荡时期,物资本就匮乏,丝绸更是起到十分重要的维持经济稳定的作用。
在南丝路地区,丝绸也是作为非常普遍的实物货币存在于经济交流中。例如《蛮书》卷8中有“本土不用钱,凡交易缯、帛、毡、罽、金、银、瑟瑟、牛羊之属,以缯帛幂数计之,云某物色直若干幂。”[3]214可以看出在云南地区,没有使用金属货币的习惯,如需进行丝绸、皮毛、金银、珠宝、牲畜等商品的交易,均以丝绸数量来计量商品的价格,可见丝绸在南丝路的商品交易中已经是普遍认可的实物货币媒介。在当时的云南地区,基本上很少使用金属货币,而缯帛既是一种重要的大宗商品,同时又是一种货币,在各种物物交换的实物货币中,丝绸是最主要的交易货币。由于丝绸在南丝路地区是一种重要的大宗商品,具有很大的需求。丝绸作为实物货币的普遍性,在进行商品交换时,商品持有者一般都会选择首先将自己的商品交换成丝绸,然后再用丝绸换取自己所需的东西。[4]65~67久而久之,丝绸在南丝路上的民间贸易中逐渐取得了一般等价物的地位。
同时,南丝路上以丝绸货币为主的贸易往来资金数额相当大。《宋书》卷45有文:“远方商人多至蜀土,贷资或有直数百万者。”[5]1381如此多的商人前往蜀地从事商品贸易,往来的资金也非常巨大,蜀地贸易繁盛,可交易的商品众多,这些交易都是以丝绸货币为主的。
丝绸在南丝路的货币应用不仅在国内段,境外东南亚地区也普遍存在以丝绸作为实物货币用于交换其他商品的情况。例如文献《岛夷志略》,其对南洋与西洋中大量岛国的风土人情进行了记录,其中涉及丝绸作为实物货币在南丝路境外交易的状况:
(交趾)贸易之货,用诸色绫罗匹帛、青布、牙梳、纸扎、青铜、铁之类。[6]51(真腊)货用金银、黄红烧珠、龙段、建宁锦、丝布之属。[6]70(彭坑)贸易之货,用诸色绢。[6]96文献中所涉及的南洋岛国均以丝绸为交换商品的实物货币。丝绸的货币功用在海外也产生着深
刻影响,丝绸作为实物货币的影响力和广泛性可见一斑,有研究者对丝绸在海外的传播和影响情况进行过详细论证,证实丝绸传播中沿海上丝绸之路、南方丝绸之路从四川、云南将丝绸输入越南、缅甸、印度等东南亚、南亚国家,见证了南方丝绸之路丝绸贸易的兴盛。[7]272这些现象不仅强化了丝绸作为实物货币的功能,并围绕丝绸逐渐形成南丝路的丝绸货币圈和金融圈。
吐谷浑和柔然的商人,也时常到南丝路益州地区购买丝绸,《南史·河南王传》记载“其地与益州邻,常通商贾。”[8]1978《南齐书》卷59《芮芮虏传》“芮芮常由河南道而抵益州。”[9]1025可见,吐谷浑和柔然国与蜀地有着十分密切的经济往来。丝绸作为中国重要的实物货币之一,相对他国来说,更看重其商品交换的功能而非其实际功用,吐谷浑和柔然都是西北典型的游牧民族,如果说丝绸能给予其生活多么重要的实用价值,似乎说不上,同时,西北的气候条件也并不适宜穿丝绸这类轻薄的衣物。所以,吐谷浑和柔然的商贾到益州购买丝绸的主要作用是商品交换。可见,益州产丝绸不仅流通于南方丝绸之路,同时在北方丝绸之路上经河南道还进行着国际贸易。因为丝绸的货币性质,吐谷浑等国也将丝绸作为十分重要的实物货币用以与南亚、西亚的经济贸易,在当时的亚洲乃至欧洲的地区内,丝绸是具有广泛使用性的实物货币之一。
丝绸无疑在各类经济贸易中已成为非常重要的流通货币。唐代政府规定绢帛和布匹可以作为货币流通,与铜钱兼用。唐代的布帛有着明确的规格,“准令布帛皆阔尺八寸,长四丈为匹,布以五丈为端,锦六两为屯,丝五两为绚,麻三斤为綟。”[10]107~108唐代初年颁布的《唐律疏议》中,对于债务清偿,官吏受贿,财产定值等法律条文,均规定以绢帛计算价值。唐代官吏的俸禄,也可以用绢帛部分支付。军费的开支,皇帝的赏赐,民间的交易,往往都使用绢帛。唐代还屡次颁布诏令,规定钱帛必须同时行用。开元九年(721年),玄宗下诏:“绫罗绢布杂货等,交易皆合通用,如闻市肆必须现钱,深非道理。自今以后,与钱货兼用,违者准法罪之。”[10]201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玄宗再次下诏规定:“自今以后所有庄宅口马交易,并先用绢布绫罗丝绵等,其余市买至一千以上亦令钱物兼用,违者科罪。”[11]91从政府角度倡导以丝绸类实物抵充钱币,这对于丝绸货币主体性地位的强化是有决定性作用的,一方面更多的丝绸货币进入流通系统,另一方面对于丝绸出口贸易也非常重要。由此,在商品交换中逐渐形成以丝绸为核心的货币经济圈层现象。
三、国家稳定与发展中丝绸的货币地位
丝绸在南方丝绸之路经济发展中无疑有着国库军资之实。诸葛亮不止一次感慨蜀国经济来源“唯仰锦耳”。在连年征战时期,蜀锦成为支撑蜀国军需的重要经济来源。《太平御览》815卷引《诸葛亮集》载武侯之言:“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12]3624可见织锦业对于蜀国的重要意义,织锦业在南丝路地区成为重要的經济商品,对经济发展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以巴蜀为代表的南丝路地区贸易发达,“蜀土沃饶,商贩百倍,”[13]1404丝绸成为振兴南丝路经济贸易和支撑国家经济的重要商品。三国时期,蜀锦是诸葛亮用于南征北伐的重要军资。《华阳国志》记载,诸葛亮平滇后,赐给当地的羌族“瑞锦、铁券”,到晋时仍在,文献中提到的“瑞锦”便是蜀锦的一种。这种赏赐行为事实上便是对于当地经济支助的一种形式。刘璋与刘备在涪城相聚百日后,临别时刘璋以米二十万斛,骑千匹,车千乘,缯絮锦帛,以资送刘备,在这里,丝绸也是被作为军用资产给予刘备的。所以《丹阳记》载“江东历代尚未有锦,而成都独称妙,故三国时魏则市于蜀,而吴亦资西道。”[12]3624南丝路丝绸经济发达亦为丝绸的货币地位形成奠定了基础。
丝绸对于南丝路经济的影响已为世人所肯定,故《周书》卷39称丝绸为“益州殷阜,军国所资。”[14]699之物,其中谈到丝绸的作用,认为其不仅是国家富庶的重要经济支撑,也是国库军资的重要来源。前蜀王衍政府时期,曾修筑一座“缯山”,即由各种丝织品垒成的一座巨大假山。咸康元年(925年)11月王衍在成都被降时,在其内库收缴到数量众多的金帛,其将王宗弼将这些金帛作为降后唐的厚礼。五代十国时期,除金外,丝绸应该是国库中最重要的保值实物货币之一。不仅前蜀将丝绸作为货币存放于国库,后唐对于这些所降的丝绸也是悉数收纳,十分乐意。
“孟氏割据,府库益以充溢,及王师取之,其重货铜布,即载自三峡而下,储于江陵,调发舟船,转运京师;轻货纹縠,即自京师至两川设传置,发卒负担,每四十卒所荷为一纲,号为‘日进’。”[15]743“轻货”特指绢帛一类的丝绸物品,而“纹縠”特指一种绉纱。从这段文献可以看出,孟氏后蜀的国库中除金属货币外,还存有大量丝绸罗纱,在占领后蜀后,宋政权则将后蜀国库所藏金银、丝绸等统统运走。《韩非子·六反》:“夫陈轻货於幽隐,虽曾史可疑也;悬百金於市,虽大盗不取也。”
陈奇猷集释引太田方曰:“轻货,货之可怀者。”意思是说“轻货”特指非常便于携带的物品。“轻货”在唐刘肃的《大唐新语·釐革》中也出现过:“肃宗初即位,在彭原、第五琦以言事得召见,请於江淮分置租庸使,市轻货以济军须。”[16]154《大唐新语·釐革》中的这一段话非常值得注意,文献将丝绸对于国家经济的重要意义进行了简明扼要的表达。首先,丝绸是“租庸调”中的主要纳税项目之一,当然也是设置“租庸使”主要履行的工作之一;其次,收上来的丝绸主要用于“军须”,即丝绸将为国家的战事筹备起到重要支撑作用。文献将丝绸的赋税功能和军资功能表达明确。
“日进”的结果是“不数年,孟氏所储之诸物,悉归于内府矣。”而宋则得到“储积充羡”“乃于讲武殿后别为内库以贮金帛,号曰‘封椿库’”的结果。[17]152这里更加明确了丝绸作为国家经济的基础物资得以存在的理由。此外,宋代时,对四川的丝绸经营实行专卖政策,当时在四川设立的“博买务”“市买院”“织造院”等机构,都是官方专门进行丝绸交易的机构,而在民间的丝绸交易是政府绝对禁止的商业行为。南宋初年四川总领财赋赵开及其后继者都以加收赋税来筹集战争经费。“自建炎军兴,赵应祥榷盐酒之课,折绢布之估,科激赏之费,倍籴本之输,商贾农民,征率殆尽。”[18]393文献提到,在军资筹集物品中,除盐酒外,绢布即丝绸无疑是相当重要的物资之一,国家对于丝绸经济的绝对掌控也进一步突显着丝绸的重要经济地位和对国家经济的重要支撑作用。
丝绸以其货币功能的不断强化在国家高层互访中被视为重要而珍贵的馈赠物品,南丝路西南夷族之间相互使用丝绸以示友好关系,加强沟通交流。例如大理国段正严时期,滇地各个部落向大理王进贡大量的丝绸成品,总数量达到万件之多。[19]274姚安德丰寺现存大理国段智兴元亨2年(1186年)《兴宝寺德化铭并序》,首行有“皇都崇圣寺粉团侍郎,裳米黄绣手披。”[20]大理9大理国时期碑文《故溪氏谥曰襄行宜德履戒大师墓志并叙》也提到:“由是道隆皇帝(大理国王段祥兴)降恩,裳以黄绣手披之级。”[21]135这里“米黄绣手披”和“黄绣手披”都是刺绣织品,说明大理国时期,会对僧官赏赐特种的刺绣织品,从另一方面也看出,刺绣在大理国时期也是非常珍贵的物品。在大理国时期,云南也出土了丝绸织品,例如在云南千寻塔发现的刺绣手披等。[22]丝绸制品在南丝路沿线均被视为稀有而珍贵的物品,只有在重要而特殊的时刻才会以丝绸制品进行馈赠。
丝绸也常用于赏赐西南诸夷。“又有南蛮五姓番,皆椎髻乌毡,并如僧人,礼拜入见,旋赐汉装锦袄之类,更有真腊、大理、大食等国,有时来朝贡。”[23]159此文献不仅涉及南丝路境内段西南民族,也涉及南丝路境外国家,这种赏赐行为进一步强化了丝绸作为货币之用在国家经济中的核心地位,并在南丝路沿线地区产生了重要影响,加剧形成以丝绸货币为中心的南丝路经济圈。
四、产业繁荣强化丝绸货币功能
南丝路沿线以成都地区为代表,丝绸产业尤其发达,产业繁荣说明丝绸在南丝路经济价值极大,而高度发达的丝绸生产又不断强化丝绸在南丝路的经济地位,可以说,围绕丝绸这一商品在南丝路已经在逐渐形成经济圈和货币圈,正是认识到丝绸在经济中的重要地位,才会有云南地区不遗余力发展丝绸产业的种种举动。南丝路云南地区,丝绸同样是作为交易货币存在于民间贸易市场中的。南诏、大理国时期,云
南的手纺业发展极快。“俗不解织绫罗。自大和三年蛮贼寇西川,掳掠巧儿及女工非少。如今悉解织绫罗也。”[3]174云南地区早期并不能进行高级丝绸制品的制造,后来从四川地区掳掠了一批织工后才逐渐发展起丝绸织造产业。
南丝路上丝绸贸易的繁荣从各个地区丝绸市场的发展中可见一斑。在成都的市场贸易中,每月有不同类型商品的集中交易活动,其中从正月到四月均与丝绸产业相关。
按清风亭、解玉溪在大慈寺,雪锦楼、蚕市、药市、七宝市皆在寺前。
又:
......寺前创一蚕市,纵民交易。嬉游乐饮,复倍于往年。薄暮方回,公于马上作歌,其略曰:“我身岂比狂游辈,蜀地重来治凋瘵。见人非理则伤嗟,见人欢乐生慈爱。”[24]3582
其中三月和四月则主要和丝绸交易相关,据褚人获《坚瓠续集·成都十二月市》,“三月蠶市,四月锦市。”事实上,蚕市从正月到二月要举行多次,主要是以“蚕”为名,可见蚕市是以蚕具等为主要交易产品的定期集中交易市场,蚕市人流很大,经常拥堵不堪。
吕大防《锦官楼记》一文,记录宋代的成都锦院共有织机154台,日用挽综工164人,用抒之工154人,练染之工21人,纺绎之工110人,还有其他工匠449人。宋代的成都锦院是由政府官办的丝绸织造厂,其规模非常巨大。政府之所以在成都营建如此巨大的锦院,主要是解决经济需要,无论是军需还是政府内需,丝绸都是十分适宜的实物交易货币。[25]931
“锦城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阛阓之里,伎巧之家。百室离房,机杼相和。”[26]184~185成都商户林立,特别是丝绸商户,和织造的作坊比肩而邻,十分繁华来自各地的商贾汇集于成都,形成繁盛的民间贸易集市。
除成都外,南丝路地区还有众多丝绸产地,围绕这些丝绸产地必然是以丝绸为核心的民间贸易。据《隋书·地理志》的记载,在南丝路的古梁州地区有31个郡县,其中宕渠、同昌、义城、平武、汶山、蜀郡、临邛、眉山等22个郡县都是“水陆所凑、货殖所萃”的繁荣之地,而所谓“人多工巧,绫锦雕镂之妙,殆牟于上国”的郡县初步统计至少有15个郡县,这15个郡县都是蚕桑丝绸集中产区与生产地,在古梁州的地区中占比达68%。[27]51
围绕南丝路众多的丝绸产地,南丝路上形成了大量以丝绸为核心的贸易集市。历史文献记载南丝路的蚕市,“蜀有蚕市,每年正月至三月,州城及属县循环一十五处。晋旧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民无定,随蚕丛所在致市居。此之遗风也。又蚕将兴以为名也,因是货蚕之具及花木果药杂物。”[28]259蚕市虽为旧俗,古已有之,而唐代与草市结合,又增添新的内容。如彭州唐昌县建德草市,是一个新兴的乡村集市,特别是“每及上春,......其日商旅辈货而至者数万,珍纤之玩悉有,受用之具毕陈。”[29]8458“珍纤之玩”就是指的丝绸。唐代草市流行于全国,尤其在盛产丝绸的南丝路地区,围绕丝绸交易有着十分繁盛的民间贸易,丝绸无疑是民间交易的重要角色。
南方丝绸之路的丝绸贸易中,不仅贩卖巴蜀丝绸、云南织锦、壮锦、苗锦等,还贩卖苏杭丝绸的最新品种。王士性在《广志绎》卷5“西南诸省”中,谈及南方丝绸之路沿线的贸易状况,其中涉及如川、滇间之乌蒙至金沙江下游的马湖府,有这样的记载:
其水矶洑礁汇,奔驰如飞,其下有所谓万人嵌者,舟过之辄碎溺,商贩入者,每住十数星霜,虽僻远万里,然苏、杭所织种种文绮,吴中贵介未披,而彼处先得。[30]107
丝绸贸易已经成为南丝路经济发展的重要组成,苏杭一带最新的丝绸产品都贩卖于南丝路沿线,足见丝绸贸易的兴盛。
五、“驱尽江头濯锦娘”:丝绸货币的重要价值
云南丝绸业的发展相比四川来说,在复杂工艺的掌握上稍逊。文献记载,南诏国曾多次到成都掠走织锦女工,其后又将女工送回四川,其中规模较大的一次是在公元829年。樊绰《蛮书》卷7记载“(南诏)俗不解织绫罗,自大和三年(829年)蛮贼寇西川,掳掠巧儿及女工非少,如今悉解织绫罗也。”[3]174可见,虽说南诏丝织业在早期有所发展,但对于复杂织锦的工艺仍然未掌握很好,大概需要熟练女工的进一步技术指导。“绫罗”是丝绸织品中比较高级的品种,而南诏对于简单工艺的丝绸织品应该是能够织造,例如“絁”,但对于诸如绫、罗、锦等工艺复杂的丝绸织品,滇人还没有完全掌握其织造技术。所以南诏几次攻入四川之时,都曾进入成都掠走数名织锦女工。
《新唐书·南诏传》对南诏攻入成都的史实如下记载,大和三年,南诏攻入成都“慰赉居人,市不扰肆。将还,乃掠子女、工技数万引而南......南诏自是工文织,与中国埒。明年,上表请罪。比年使者来朝,开成、会昌间再至。”[31]6282關于南诏掳掠了近万人工匠到南诏的史实,后来西川节度使李德裕在给唐文宗的奏疏《第二状奉宣令更商量奏来者》说提到掳掠的工匠人数是9000人。[29]7220南诏攻入成都后不久,军队班师回朝,回云南之前,他们掳掠了大批工匠,后,南诏在第二年主动向唐王朝上书请罪,并于公元831年主动将4000工匠送回成都。[32]7877这从当时人所留下的诗歌中也可找到印证,可见这一事件在当时的影响力还是较大的。如雍陶《哀蜀人为南蛮俘虏》之“初出成都闻哭声”:
但见城池还汉将,岂知佳丽属蛮兵。锦江南度遥闻哭,尽是离家别国声。
大渡河边蛮亦愁,汉人将渡尽回头。此中剩寄思乡泪,南去应无水北流。
欲出乡关行步迟,此生无复却回时。千冤万恨何人见,唯有空山鸟兽知。
越巂城南无汉地,伤心从此便为蛮。冤声一恸悲风起,云暗青天日下山。
云南路出陷河西,毒草长青瘴色低。渐近蛮城谁敢哭,一时收泪羡猿啼。[33]5925
还有马乂《蜀中经蛮后寄陶雍》
酋马渡泸水,北来如鸟轻。几年期凤阙,一日破龟城。此地有征战,谁家无死生。人悲还旧里,鸟喜下空营。弟侄意初定,交朋心尚惊。自从经难后,吟苦似猿声。[33]10023
都是对于南诏攻占成都然后掳掠大批工匠走后诗人所抒发心中之感。以及,睦州诗人徐凝《蛮入西川后》
守隘一夫何处在,长桥万里只堪伤。
纷纷塞外乌蛮贼,驱尽江头濯锦娘。[33]5384从以上三首南诏入侵四川的诗来看,“岂知佳丽属蛮兵”“汉人将渡尽回头”“一日破龟城”南诏攻破成都当属无疑,从“驱尽江头濯锦娘”一句也印证南诏掳掠织锦女工入南诏的史实。织锦对于南诏来说竟有如此之重要,以至于兴师动众也要带走大批女工,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南诏急于想掌握高级丝绸织造技术,由此可见丝绸产业在经济中的重要地位。在很长的时期内,丝绸在极其广泛的范围内都作为实物货币,用丝绸可以交换马匹、黄金、珍宝等各种经济物资。《新唐书》曾记载南诏“以缯帛及贝市易”,说明在南诏丝绸、贝币的货币性。所以南诏掳掠织工的行为并不只是单纯想织出精美的衣物供自己穿着,这正如吐谷浑、波斯每年大量向中原购买大量的
丝绸,其根本原因就是看中丝绸广泛的货币交易属性。由此,从南诏时期开始,云南的蚕桑养织和丝绸织造技术便开始更加精细。樊绰《蛮书》卷7详细记载了南诏国时期从种桑到养蚕到织造的完整过程:
蛮地无桑,悉养柘,蚕绕树。村邑人家,柘林多者数顷,耸干数丈。三月初,蚕已生,三月中,茧出。抽丝法稍异中土。精者为纺丝绫,亦织为锦及绢。其纺丝入朱紫以为上服。锦文颇有密致奇采,蛮及家口悉不许为衣服。其绢极粗,原细入色(案:“原细”二字未详),制如衾被,庶贱男女计以披之。亦有刺绣,蛮王并清平官礼衣悉服锦绣,皆上缀波罗皮(南蛮呼大虫为“波罗密”)。[3]173
在南诏时期,“锦”是不能为下层百姓所穿的,一般百姓只能穿用粗绢织成的“衾被”,且是披在肩上作为披肩,这种穿法在今天的西南民族中还可见到,即厚实的织物披肩。“贵绯、紫两色,得紫后,有大功则得锦。又有超等殊功者,则得全披波罗皮。”,“妇人,一切不施粉黛,贵者以绫锦为裙襦,其上仍披锦方幅为饰。”[3]209对国家、民族有特殊贡献的人才能得到锦或者虎皮;而只有贵族妇女才能穿绫锦织成的裙,使用锦装饰的衣物,可见锦在南诏国也是相当高贵的衣物。南诏时,皮逻阁逐河蛮有功,“又以破渳蛮功,驰遣中人册为云南王,赐锦袍、金钿带七事。”[31]6270皇帝嘉奖皮逻阁的物品则是锦袍。另,《滇略》中记载云南乌蛮“妇女披发,衣布衣,贵者锦缘,贱者被羊皮。”其中“贵者锦缘”说明到元代时期,锦在云南少数民族中还是属于比较高级的丝绸织品。
从文献记载来看,南诏已经掌握蚕桑的养织方法和丝绸的织造技术,只是云南地区都用野生的柘树叶养殖蚕。对于蚕的生长规律已是相当熟悉,但在抽丝方法上与中原稍有不同。南诏人不仅能够给丝绸染色,还在丝绸上进行刺绣,也能够织出技术要求更高的锦。
在此背景下,云南地区的丝绸织造技术得到长足进步,其丝绸品在社会上也得到了认可。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记载了一事:苏轼在四川任淯井监时,曾购买过一件“蛮布弓衣”,这件弓衣是西南夷人织造并售卖于苏轼。虽然弓衣来自于蛮人之手,但工艺精湛,上面所绣之内容和纹饰也十分高雅,弓衣绣的是梅圣俞的《春雪》诗。后来苏轼将这件弓衣赠予欧阳修,欧阳修本人对此也十分喜爱,用此物来装他的古琴,并称其“真余家之宝玩也。”[34]24这段文献说明,到北宋时期,云南的丝绸织造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从其所绣内容来看,也是十分符合中原人士的审美标准。
1978年,在维修大理崇圣寺三塔期间,在塔内发现了一批大理时期的丝织品。包括绢、纱、锦、罗、绫、绮等品种。幅宽一种为27-28厘米,一种为50厘米。这些丝织品工艺十分精湛,织品图案有云彩、云雷、几何、花卉、彩蝶、飞天等等,图案生动丰富。[35]46考古人员在调查云南洱源火焰山砖塔时,也发现了大理王国时期的丝绸织品,包括一幅白绢、三张素丝绸和两条麻布。
从“驱尽江头濯锦娘”到“真余家之宝玩”,表现的不仅仅是南丝路丝绸织造技术的普遍进步,推动其发展与进步的根本原因是丝绸重要商品价值在南丝路的认可与体现。
结语
从大量文献的分析中表明,丝绸货币功能在南方丝绸之路已逐渐形成并产生着重要影响。在物物交换的时代,丝绸货币功能广泛存在于南北丝绸之路中,在同时代的国际经济贸易中丝绸也充当着主要媒介作用。丝绸是经济贸易中的热门商品,颇受欢迎,又以其轻便易携带、长期保存不易腐烂、价值高等特点,逐渐从各种物物交换中脱颖而出,成为可以交换其他商品的抢手实物货币。围绕丝绸货币,南方丝绸之路的绢马贸易、朝贡贸易得以长期稳定发展。在众多交易商品中,南丝路沿线的民族地区、境外地区最乐易接受的是丝绸,凡交易“以缯帛幂数计之”,《云南买马记》之大理马是中原地区在南丝路交易的主要马匹品种,民族地区一般只接受丝绸交易其马匹,朝貢贸易的回赠商品中,也主要以丝绸和茶为最受欢迎、最普遍之物。至唐代中后期,丝绸在赋税、国库、军备等政治经济领域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丝绸产业在南丝路得以蓬勃发展,以巴蜀地区为中心,沿线民族地区均着力发展丝绸产业,由此才多次发生南诏直驱成都“驱尽江头濯锦娘”一幕。
丝绸在南方丝路的货币功能产生、发展、确立是长期持续的过程,也是同时期国际国内经济贸易发展与南方丝路经济共生共融的必然选择。丝绸在南方丝路的货币功能是在商品交换中逐渐形成的,应用的广泛性、产业的繁荣度使得围绕丝绸又形成特殊的南方丝路经济圈和货币圈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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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家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