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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如何直面当代乡土变化
——基于乡土发展书写困境与出路的分析

2021-12-29刘文祥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乡土书写作家

刘文祥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一、无增长感、无变化感与无力量感:当代乡土小说发展书写的困境

虽然乡土小说已有百年历史,但它在今天却遭遇了很大的创作困境,而且这已经是学者们的基本共识。当下,乡土小说的挽歌式写作非常流行,乡村丧失了以往的热闹,引领一时的英雄普遍消失了,人口流失、土地荒芜、环境污染、利益冲突,很多作品的结局都以乡村的分裂和消亡为结局,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如莫言的《四十一炮》中罗小通炸毁了声色犬马的屠宰村,阿来的《空山》中机村被迫拆迁,《富矿》《九月寓言》中的村庄也都被现代工业所湮没,格非的《望春风》基本上就是一部乡村死亡史,乡村发展的尽头就是消亡。乡土文学遭遇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书写发展的困境——一种因为无法把握当下、指引未来所造成的意义世界的失效。在过去,关注乡村变化、书写乡村发展是乡土小说最为重要的创作主题,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山乡巨变》《艳阳天》到《李顺大造屋》《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浮躁》,从《羊的门》《祖祖辈辈》《生死疲劳》《高老庄》到当下的《麦河》《米岛》《炸裂志》《望春风》等,当代乡土作家对发展书写情有独钟,正是通过书写发展成就了一部部文学经典。

之所以对乡土文学抱有期待,是因为我们能够在其中看到力量,尤其是看到人的力量的增长,这可能是发展书写最令人着迷的地方。关注以先进生产力为牵引的乡土社会实践是人的一种本能,更是一种内在需要,而且发展书写有一种原始的特性,它不纠缠于各种理论假设和思想演绎,而是直接又务实地贴近乡土深层,社会学的表述即“认清社会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当然,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发展是一种现实变化的记录,记录现实变化是最基础的要务,不写乡土社会的发展变迁也就意味着作家失去了干预现实的能力,是对作家自身能力和经验的否定。

但阅读当下的乡土作品我们有这样一种感觉,即时代变化非常大,乡村发展日新月异,从拆迁上楼到土地流转,从合村并居到乡村旅游,乡土变化之大、之快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没有过的。然而,正是这样日益变化的乡村似乎并没有被有效地记录,或者说作家记录的东西都是我们已知的,这种已知的东西并没有像《平凡的世界》《新星》等作品那样激动人心,甚至还有一些声音质疑乡土小说还不如《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等文章更能引起人们的热议。发展看似是一个特殊的、难以胜任的书写主题,但在某种程度上却代表了乡土文学的整体现状,它的难以胜任也因此暗示了乡土小说创作中某些令人不快的欠缺——无增长感、无变化感、无力量感,进一步反映了乡土叙事遭遇的困境。

对于发展书写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人们大多会质疑作家,认为是作家能力的不及导致的。在写完《望春风》之后,作家格非就遭遇了这样的责难,“有的读者批评我对当代乡村生活的问题没有提供多少借鉴的意义……我再次强调,描写当代的乡村社会的空间不是我的任务,也不是我要做的,我没法在小说里和读者讲它到底是怎么回事”[1]。作家梁鸿也有过类似的论断:“以笔者长期关注的乡土小说家来说,作家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失去了成名初期对乡村改革和乡村现实的关注热情……即使作家有对乡村现实的想象,也多显得非常虚假、苍白,没有击中现实的内核。”[2]这些质疑都说明乡村发展书写并没有产生应有的力度,似乎是因为作家没有关注和把握好当下乡村的变化,进而导致了对历史与现实问题回应力度的减弱。实际上,可能并不如此。一大批作家如关仁山、何申、贺享雍、刘继明、叶炜、夏天敏、雪漠、陈集益等都在自己的创作中孜孜不倦地书写着当下乡村的新变,探索着乡村的出路。如关仁山的《日头》《麦河》《九月还乡》等作品都表现出对土地流转、生态脱贫、电商致富之路的探索;费克的《最后的山羊》、朱辉的《七层宝塔》等也都在反映农民上楼过程中的种种不适应;乔叶的《拆楼记》、周建新的《分裂的村庄》、杨小凡的《家燕》、郑局廷的《夹缝》等揭露了城市化发展中农民土地拆迁的得失。除此之外,返乡叙事、重建叙事开始流行起来,如阿来的《云中记》、赵德发的《经山海》、彭东明的《坪上村传》等等。一些新乡贤叙事,比如侯波的《胡不归》、关仁山的《白纸门》等,也在探讨转型期乡村精英缺失、道德混乱的补救问题。所以说,认为当代乡土作家没有干预现实、没有书写乡村新变是不恰切的,甚至他们要远比以前任何一个时代更为努力,也比以前任何一个时代更为焦灼。在《人境》中,作家刘继明借何为之口表达了对乡土社会的困惑,“慕容,你我都曾有过乡村生活的经验,我们都了解广大农民在中国社会历史变迁中承受并还在承受的痛苦。这些年,每次回到黄河边那座曾经养育我的小村庄,看见大量的农田被抛荒,村子里除了老人还在,看不到几个青壮年……长期下去,广大农村势必陷入塌方式的贫困状态,从而丧失为中国改革输血和输液的功能”[3](P.375)。

所以我们能够看到这样一个悖论:一方面,乡土写作似乎也在紧跟时代、把握时代;另一方面,乡土发展的书写却越来越低效。惟一可能的解释是,作家在理解发展、理解乡土上出现了偏差,或者说使用的方式不恰当、不准确。关于什么是发展,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发展书写一直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但迷恋发展、笃信发展恰恰说明我们其实并没有从深度上理解它的内在运作机制——它不应该是我们看待乡土写作的一个主题,而是我们必须要解释的东西。书写乡土发展本身是一个特殊的观察视角,但在这之外,却又有着更深层的规定性。发展书写本身所携带的东西是低于乡土小说理论层面应该产生的意义,但在实际层面却又高于这些意义;发展书写既是对一般现象的认识,又有提出某些特殊问题的能力。也即是说,有关发展书写的困境我们不能一味地去责备作家,如果是将问题归咎于作家无力面对乡土变化的发展,并将写作者的态度、经验的匮乏作为解释证据,继续把发展书写视为拯救乡土写作的有效方式,就更成问题了,因为随着时代的变化,发展书写的历史基础也在发生改变,被推向一个作家并没有理解、而且显然并不着意去理解的新处境。

基于此,我们必须重新思考是什么因素导致了乡土写作的无增长感、无变化感与无力量感,作家认识存在着哪些盲区?未来的乡土小说应该如何看待发展进而走出乡土小说发展书写的困局?显然,我们必须对以上问题保持足够的清醒和问题意识,否则,乡土书写极有可能继续陷入无意义感、内卷化的困境。

二、乡土小说发展书写:为何在当代乡土社会变化面前失去了力量

乡土小说自诞生之始就与发展书写结缘,发展一直是启蒙、革命和市场化故事中的要件,但它不仅仅是对乡土社会变化的记录,更是一种隐喻,是知识分子的一种前瞻性想象。有时它呈现的是乡村过去与今天的变化,有时被用来表示乡村内外不稳定的权力关系,有时又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传导器,使得乡村并不处于边缘位置。那么,乡土小说发展书写为何失去了力量?笔者认为主要是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导致的。

(一)从历史性到当下性:解释的乏力

作家之所以笃信发展,对发展书写深信不疑,是因为关注发展是产生历史性和经典的必要条件。人们承认发展、书写发展,乡土社会只有在发展中才能够被深度解释和理解。解释是一个事物获得合法性的重要途径,并为我们提供可依靠的行动准则。1920年代的乡土小说较早地涉及落后、贫困、愚昧问题,区别于以往士大夫的悯农式写作,也是第一次从现代视角解释了乡村是什么样子以及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昭示着书写乡村不只是知识分子的私人财产和理论臆想,而且与大众的需求密切相关。但此时的乡土小说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乡土批判,其影响力是有限的。静止的乡土并不能被大众有效认识,它的意义是固化的。后来的《水》《山雨》等作品开始直面乡村发展,揭示乡村不合理的土地分配、地租制度,对乡村灾害、人权、阶级等进行现实思考,使斗争获得了意义;解放区文学等继续探讨平均地权、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兴办教育等问题;进入新时期以来,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乡镇企业的发展,发展话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哦,香雪》对现代文明的热烈呼唤、《古船》对乡镇企业发展的讴歌、《老井》对现代致富技术的膜拜,等等。它告诉我们在急速变化的时代应该怎么做,让我们搞清楚乡土生活的环境和所处的情势,理解千差万别的乡土经验,所以乡土小说存在的价值在于解释乡土社会,这也是一种客观化的过程。任何外在的东西必须经过内化才能体现意义,避免自己被时代和信仰所固化。乡土发展书写与一般文学创作的不同之处在于发展拥有稳定的社会性基础。作为最讲究实用理性的民族,一切可见的、非虚幻的利益都能够获得承认,在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历史事件中,发展书写实现了对乡土社会变化的记录,并不断解释社会变革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使其合法性不断累积,获得了清晰的属性、结构。

发展叙事是乡土社会原始的且不可忽视的认识方式,它具备解释乡土的能力。但这种解释能力在1990年代以后骤然衰弱,使得发展书写失却了历史解释的属性。1990年代以来,随着分税制改革、村校撤并,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农村与城市用地“增减挂钩”政策的实施,乡土日益边缘化,乡村社会经历的历史变革前所未有,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新的现象应接不暇,尽管都是在发展的名义下出现的,但它何以能够迅速扩展,何以能够拥有如此强劲的现实改造力量,人们并不清楚,也没有获得本土性验证。新的现象无法快速地置入我们的世界,那些涉及发展本质的问题无法在历史中找到根据,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人们可以经验的范围,在这方面,阎连科的《炸裂志》为乡土社会的快速变迁做了最好的注解。发展越来越缺少实践的检验,新的现实性的因素不断累积,但它并没有被我们的意识所消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下乡土社会变化虽然不断被作家记录、解释,但人们依然体会不到增长感。

当下的乡土社会正处于急速变迁的时代,人们在体验上呈现出两极化或边际性的特征,新事物与旧事物的对比格外明显,发展给出的结果如果一直低于人们的期待,进步的渴望得不到满足,甚至无法覆盖过去的结构,却被当下所裹挟,那么一种无力感、衰落感就会蔓延开来。在乡土写作中,所谓的衰落其实并不是一种纯粹的消失和陨落,因为任何一个时代都有消失和更替,在发展一直力有不逮的情况下,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另外一个词——衰退。

(二)从内生性发展到外延式发展:意义世界的变迁

乡土小说除了要解释变化之外,更要在变化中昭示人的力量。“小农农业关涉到主体性,强调与自然一同工作、相对独立和匠人工艺所产生的价值和满足感,以及人们对他们构建成果的骄傲与自豪,体现了人们对自身力量和洞见充满信心。”[4](P.6)乡村发展需要依靠周边的自然资源,依靠我们自身,这似乎是千百年来不变的真理——我们努力解除自身生存的困境,这总没有错吧?乡村本身也拥有一套发展评价体系,比如乡村人口的增长、子嗣繁盛、拓荒育种、兴修水利等。在过去,这种乡村社会的内生性动能获得了官方的肯定,“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农业学大寨”等都证明乡村自身能够与国家政策实现互动。在十七年文学中,赵树理、秦兆阳、浩然、柳青等人的一些小说都充满了对劳动的赞美,发展书写契合了乡村朴素的认识论和世界观,使乡村发展书写呈现出这样一种内在效果,即它能够将人纳入有序的构架中,使人与时代产生对应关系,并将人的价值呈现出来,成为有意义的存在。

一直以来,我们对于乡村发展的理解其实都是内生性的,乡村发展的动力来自内部,是内生性发展缔造了我们的意义世界。在1990年代以后,劳动带来的价值感、成效感逐渐丧失,乡村发展越来越依赖于资本和技术,评判发展的标准也不再仅限于劳动、人口和土地产出,不再是自力更生,而是各种数字、指标等抽象的存在,依靠劳动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老井》中依靠自身力量、愚公移山式的精神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创业史》里对土地的热忱已经毫无价值可言,克服贫困的方式似乎已经发生转换,而且新的路径似乎更为有效,乡村人的意义世界发生转变。乡土小说对人的内在力量发掘的丧失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对人的书写悄然衰落。

在乡村越来越依赖于外延式发展的背景下,社会整合的任务从道德转移到了市场。一直以来我们相信,发展消灭匮乏,直面匮乏是乡土生存的中心,而现在,获得更多开始成为新的任务,村民的意义世界也在不断地发展变迁。正如作家阎连科所说:“在‘致富’这一眼花缭乱、深具诱惑力的词语面前,受活人和所有中国人一样,接受了这一话语叙事的合理性,心悦诚服地承认了身体的可利用性和尊严价值的无用性,而放弃了对它的自主权。”[5]发展已经摆脱乡村话语的圈禁,从道德化视角转移到了非道德领域,但作家并没有意识到,或者在潜意识里并没有做出更为清晰的区分,因此表现出相当的不适应和对系统突变的恐惧,这些都在赵德发《祖祖辈辈》的“伤天理啊”“人欲飞涨啊”等表达中得到了印证。外延式的发展在很多时候脱离了人们的常规认知,作家对乡土发展经验的理解以及赋予这些经验重要习惯的方式遭遇了失效,并不被看作是一种乡村经验。我们对乡村周边的干预是前所未有的,乡村日益成为我们创造的产物,这点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我们自己创造的村庄为什么不被我们承认?因为它既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也不再使用过去的方式,所以村庄往往被认为是国家空间而非乡土空间,也就很难被乡土作家所认可和接受。在艰难的时代处境中,如果作家无法寻找到一种新的认同,那么宿命的力量就会占据主导地位。

(三)伦理俘获:是拯救还是阻碍

为什么以前的乡土小说发展书写能够产生力量,当下却被作家批判甚至漠视?有的人将其理解成1990年代以来宏大叙事的衰落,具有完整性和明确目的性的写作已经失去了支撑,更多的人将其归结为发展弊端的集中体现。自1980年代以来,西方对发展的批判话语逐渐增多,“资本主义一直都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进程;增加真正的财富,却又不均匀地进行分配;使更多的人能够成长和生存,但又把人仅仅视为消费者和生产者,除了这些抽象的功能外,对社会没有实质性的权利”[6](P.119)。在乡土小说发展初期,乡村本身与发展话语并不排斥,人的变化与乡村的变化也是同步的,这使得我们能够理解发展、期待发展。但是,当发展变成了发展主义,经济增长被视为最重要的价值,人们对物质的丰富、变化的速度表现出高强度的嗜好,资源消耗、环境破坏的弊端便显露出来,发展开始被更多的知识分子所批判。当代乡村发展书写充满了对人性异化的反思,如《湖光山色》《君子梦》《农民帝国》《四十一炮》等等。乡村发展书写有着越来越多的顾虑,诸如,是否会带来生态破坏,是否会带来人性异化,等等。这些顾虑显然影响着作家对于乡土写作的价值判断,动摇着他们的写作信心,作家以伦理的姿态重新审视发展又成为必然。中国乡土社会是一个伦理本位社会,以伦理的姿态看待乡土发展不仅是作家的创作主题,更是一种价值偏爱,这使得发展书写呈现出一种“伦理俘获”效应,即发展总要遭遇伦理的冲撞,认可乡村的发展却又要让其经历伦理维度的检验,即一种排他性的包容体制。

但是在乡村逐渐没落的时代,又没有什么东西比伦理书写的发展更能振奋人心,更能黏合分裂的当下,也更能找到以往的感觉?这种戏剧性的推理并没有使乡村伦理书写成为历史,而是继续被视为乡土写作的拯救力量,哪怕这种力量是失效的,与乡土写作重建无补——很难解释乡土小说伦理书写持久的生命力及其所拥有的、挥之不去的修辞力量。这在很多作品中都得到了印证。在夏天敏的《天坑》中,麻风村里的人生活得其乐融融,外界的尔虞我诈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刘继明的《人境》中,马垃试图在乡村重建合作社,合作社在亲朋好友的支持下成功了;在侯波的《胡不归》中,带领乡村重建的薛老师在一场久违的新春晚会中树立了权威,使分崩离析的乡村力量得以重新凝聚,找回了以往其乐融融的情景;在《望春风》中,“我”和春琴回到已经荒芜的村庄,希望在这里同以前的伙伴一起重建家园,渴望“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牛羊满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我们两个人,你,还有我,就是这个新村庄的始祖”[7](P.393)。从理论上讲,只要是发展必然要实现各部分结构和功能的拓展,必然会带动原有整体的变革,旧的东西也难免被倾覆的命运。但是对于当代乡土写作而言,却希望整合现有的资源,重新让过去的肌体发挥作用,找回其乐融融的伦理氛围,在此可以看到吊诡和对发展的含混之处,即当下书写发展的最大问题并不在于新变化的难以谋面,而是热衷于将逝去的东西覆盖到新的现实之上。所以说,日渐流行的乡村重建叙事能够给出的新东西并不多,似乎只有道德、怀旧以及伦理补救,而乡土伦理书写只能算作是一种心理补偿。

三、如何重新寻回当代乡土发展书写的力量

自21世纪初,有关乡土小说消亡的论证就一直不断。人们对于乡土小说衰亡的悲观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作家无法把握变化的时代的不自信,是对当代中国经验呈现方式的迷茫。尽管当下很多研究者都在为乡土小说的发展开出各种“药方”,但多半都是语焉不详的,这就回到了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上,该如何写好乡土发展,并让其找回曾经的意义?乡土书写又该从哪里入手?

(一)后乡土时代的写作:知识体系更新的必要性

乡土书写并非是简单的想象,构造一个延迟的渴望空间,其文本的合法性一直逾越到现实世界,也即意义框架并不完全来自于文本自身,乡土小说发展并不是一种完全的自由意志的产物,乡土书写者的意识和理念在很多时候依赖于国家政策、主流意识形态的指引。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分子认识乡村的目的便是为了解决乡村问题,而现实中的乡村问题并不适合演绎法则,对于乡土这个熟悉而又未知的世界,很多时候西方化的理论并不适用。1933年,知识分子关于中国现代化专题的论争并未就乡村道路形成统一的认识,他们只能在乡土实践中形成自己的认识体系,并以此实现各种现代知识的关联重构。随着时代的变化,毛泽东等人对农村问题的看法日益具备了实践性和解释力,并开始影响乡土作家们的观念,乡土书写有形的变化与特定的意识形态结合在一起,构筑了乡村发展书写的模式。特别是在当代文学中,主流意识形态和国家政策的变化会直接决定乡土小说写作的方向。既伸展了作家的主体性,又形成了必要的限度。当乡村发展目标明确时,会增进他们书写的信心;一旦乡村失却了政策和目标的指引,作家在乡村书写中就像失去主心骨一样,一个被动的主体便被铸就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乡村被视为工业化发展的重要一环。1956年,国家提出了农业现代化的发展口号,工业发展需要的各种原材料和资本都从农业中汲取,农业的发展成效直接决定了现代化发展水平的高低。但是随着工业化的完成,农业和农村在国家战略中的地位逐渐降低,即便是今天提到农村更多的是在粮食安全、反贫困等关键问题上。官方对乡村要求的降低,于乡村而言是一种幸运,说明国家开始有意识地去反哺乡村;于作家而言,则是一种不幸,意味着方向指引的缺失。当代中国的乡村面貌正在变得越来越多元,面对后乡村时代的空心村、旅游村、示范村、新型社区,这样的乡村到底该如何去定义?乡村既有着某些令人肯定的元素,又内含着很多冲突的东西;它看上去很规整,但是又有很多让人不适应的地方。“我们要振兴的乡村是满足城市中产阶级乡愁的乡村,还是为农民在农村生产生活保底的乡村,抑或是地方政府打造的新农村建设示范点,又或是借助城市中产阶级的乡愁来赚钱的乡村?”[8]这几乎是所有人都为之困惑的问题,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战略更多强调的是一种修补意义,在乡村发展目标上并没有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指引。当抽象统一的村庄已经不在,什么样的发展才是值得肯定的?才是有意义的?国家如果回答不了,作家就更回答不了。但是,如果作家对新秩序普遍无知或者没有准备,对于发展的期待十分盲目,陷入混乱则是必然的,很容易使人陷入在期盼发展的同时又漠视发展的处境。

乡村发展目标的混淆、乡土写作的困境共同指向了作家思维认识的固化以及知识体系的更新问题。乡土发展书写的真正转型必须从作家知识体系的更新开始,必须正视当下的后乡村现实,惟其如此,才能重新认识乡村发展,重新书写好乡村发展。遗憾的是,今天的乡土作家对此似乎并不敏感,他们习惯于用过去的眼光打量正在发生的一切,乡土写作在更为复杂的框架中失去了以更为宽泛的视角和多元的路径看待变化的能力。比如宋红星《两亩地》中的舅舅退休回乡种田,不为牟利,只是为种出没有污染的有机蔬菜,但是在大量投资之后却沦为一场闹剧。这种颇具荒诞意味的写法既折射出乡村生态问题,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许多作家其实还是用传统的、实用的眼光来看待农业。当下,国外出现了再小农化的趋势,这也是未来农业发展的重要趋势,农业是自由的、闲暇的产物,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生存。但是在中国的实用主义思维中,尤其是作家长时间受传统农业政策观念的影响,认为小农既保守又狭隘,“是过去的生产方式的一种残余”(恩格斯语),便无从理解这些观念和举动。在关仁山的《金谷银山》中,为了让范少山的乡土重铸计划成功,作家虚构出一种永不腐烂的“金苹果”以及带有传奇色彩的金谷子。当然,文学可以是虚构,作家也可以通过一种神话的方式完成乡土写作,这些都无可非议,但从这部被誉为当代中国农民新“创业史”的巨作我们能够看到作家在发展逻辑上的困惑,抑或是想象的贫乏。发展书写本身就蕴含着抵抗匮乏的逻辑,因为其本身便源于匮乏的对抗,但是它却越来越走向了匮乏,这是一种自我的否定;只看到那些正在逝去的东西,又天真地认为自身知识是合理的——这也导致当下乡土小说似乎只有那些逝去的东西被反复提及,而新的景观却迟迟难以进入写作。

(二)直面后生产主义:关注乡土正在被创造的部分

无论我们如何假设和不情愿,在全球化时代,农业仍然是一个承担着将自然或者生态资源转化为现代生产的原材料的工程,是一个待哺的弱势产业。在塑造新乡村性的时代,我们需要做好准备的是,一个看起来并不那么完整的村庄甚至略带“虚假”“仿造”色彩乡村的出现。当下,大量的乡土小说如冯俊科的《老戏台》、陈集益的《吴村野人》、叶弥的《到客船》、周建新的《分裂的村庄》等,只要一涉及村庄拆迁、修建旅游区等都是一味地否定,几乎很少有正面的评价出现。在一些旅游区,新建的极具地方色彩的、符号化的“乡村性”消费等往往被视为外来物,一旦被贴上消费的标签,就认为是虚假的,充满了冷嘲热讽。实际上,从农政的角度看,今天的中国在很多地方已经显露出“后生产主义”的苗头。所谓的乡村后生产主义意味着农业与农村的多功能化,乡村作为功能的转换,只是延续自身的一种方式,但它本身并不完善,我们很多时候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看问题、忽略趋势。

在乡村后生产时代,“农村”日益与农业分离,村庄的生产、生活与交往都发生了重大变革。但是在传统的视野中,这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像肖江虹的《傩面》《悬棺》《蛊镇》等都表达了作家对乡村的深切哀悼。这些作品固然可敬,也给人以悲壮之感,但是一味书写那些执拗的灵魂,并不能指引乡土小说的发展,只有新生的力量才会产生热情、产生动力,才能够将乡村正在嬗变的内在性传达出来。当下的乡土写作不能只关注乡村正在逝去的部分,更要集中关注我们正在创造的部分,这也是实现乡土书写转型的重要方向之一。只要是基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产及生活模式的创造物都应该被展现出来,因为乡土文学存在的基础即是对自然的尊重。在这方面,近年来的乡土小说提供了重要参照,在郑局廷的《界埂》中,老郑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从不相信市场化的经营,到最后却相信了,一个老农民的精神变迁之路被刻画得淋漓尽致;《金谷银山》开始引入“互联网+电商”的农村创业模式,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农村新面貌;王妹英的《一千个夜晚》揭示了当代留守青年在成家立业时遭遇的种种心灵和身体的磨难,这个时代的青年人在乡村生存需要付出更多的心力,这些东西以前都被忽视了;在田耳的《衣钵》中,毕业大学生跟随父亲回乡做起了道士,并在一次次的“作法”仪式中明白了生存的意义,乡村内生力量得以再次萌发。所以,发展书写的意义在于不断地承认某些东西的变化,而不是排除某些东西,努力发现乡村新变才是保持乡土小说力量感的有效方式。

(三)顺应还是反抗时代:捕捉乡村内在性的必要

当下乡土作家并不缺乏对乡村现实的捕捉和瞩目,但是这种关注并没有转化为深度的力量感。力量感属于内在性的范畴,它的产生并非是对时代的简单顺从,而是一种与时代的内在对抗,内在性关涉的是人的情感、精神等隐秘的一面。乡村是某种纯然的力的化身,而内在性则是感觉的条件,是唤醒人内心感知的最有效方式。发展要想彰显力量,就必须立足于人这个核心,触摸历史变动中的心灵。历史上,人们承认发展,是因为在发展中看到了一种自我生成的命运,无论是《创业史》中依靠合作化致富的梁生宝,还是《平凡的世界》中走向自我广阔天地的孙少安,乃至《红旗谱》中急切盼望土地的朱老忠,只有在发展变化中,人们才能感觉被卷入到了社会历史变迁之中,人们才能强烈地意识到自身是生活在社会历史巨变之中的,而不总是直面土地、自然和族群,这是发展书写善于激活人的内在性的重要维度。

但是1990年代以来,随着大写的人的滑落以及乡村的不断倾颓,人的书写在乡村层面很少被讨论,因为农民看上去似乎还是像以往那样漠然,乡村仍然被认为是静止的甚至是倒退的。当物道主义取代人道主义、新的发展与新的贫困同在的情况下,传统的启蒙式的、底层式的写作模式正在固化并失效,人反而以更为极端化的面目出现了,这在阎连科的《受活》《日光流年》等作品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在个人与乡土都有着不同的表达诉求的情况下,农民的内在性一直处于被压抑和被忽视的状态,从留守儿童、征地冲突到扶贫选举、合村并居,外在现实始终压制着人的内在发展,作家盲目进行的重建和整合均未经心灵消化,乡村的内在性既不能保持与时代的同步变更,又在疏远这个时代,使得我们在作品中只能看到强烈的冲突,却很少感受到发展的内在冲击,个人生命被禁锢在群体的遭遇之中,是蛰伏的,也是囚禁的,失去了心灵力量的支撑——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乡土文学那么急躁又那么缺乏内在深度的原因。

乡村经历着分裂、冲突,在乡村的分化与利益觉醒的背景下,村民的物质匮乏与物质需求之间的冲突变得更加激烈,贫穷与富裕也正在产生新的意义,不仅仅指向物质,更指向尊严、权利和精神的落差。近年来,一些作品皆因此获得人们的认可,如付秀莹的《陌上》描述了在经济分化与社会分层的时代,农民所面临的生存性压力是如何被微妙地蓄积起来以及又是如何消化的;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利用民族志式的写作方式,探讨了当下农民的精神生活现状,揭示了农民惨烈的自杀行为背后的真实的情感困境。这些都说明乡土书写并非缺乏题材,而是缺少深度,随着农民知识、经历、认知的不断变化,乡村的内在性变得不容易被捕捉,农民的所思所想已经不能用传统的方式来表达,或者并不被视为乡村性的来源,如何补足这一课也是当代作家应该深刻思考的问题。

(四)文化乡愁派:从越位到回归

乡土社会大致可以分为理性派和乡愁派,所谓的乡愁派更多的是发展主义的批判者,以既爱又恨的姿态来看待乡村的发展,并不主张彻底变革乡村;而理性派则是发展主义的绝对拥护者,对于乡村并没有非常高的期待,他们大多认为乡村必须经过深度的改革、彻底的城镇化才能够解决所谓的贫困低效、劳动力过剩以及“愚、贫、弱、私”等问题。乡土书写者大部分属于文化的乡愁派而不是纯粹的理性派,几乎没有人主张对乡土进行彻底的改造,而是强调在保护乡土完整的背景下承认乡土发展,因而他们善于理解、批判乡村现代化进程中的各种问题,如农民土地权益的受损,土地、水和其他资源的使用权的被剥夺等。当下,乡愁派作家关注最多的是“搬迁”问题。从表面上看,“搬迁”书写的是利益冲突、村民权益的被漠视,但实际上表达的是作家对乡村的那份不舍之情。这样,乡土书写便存在一个越位现象,一边以理性主义自居,一边又不放弃乡愁怀旧;一边适应发展话语,一边又对发展进行批判。在理智上歧视小农,认为他们狭隘、保守,在情感上又特别同情小农;既呼唤乡村个人权益,又希望保持群体生活的完整。这些都使得发展书写对于日渐变化的乡土以及不同的景观呈现并没有给出我们期待中的反映,在相互冲突的话语和不同的主体增多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正面和负面的混杂,并带来意义世界的混乱;发展书写既可以被提炼出来,也可以被暧昧地整合到意识及存在方式之中,这些都使得乡土小说书写不得不面对既追求发展又困于发展的结果。

乡土书写者应该回归自己的角色和本位,放弃历史与现实的负载。乡村发展书写的目标其实是一个乡村主体性问题,也即期待一个富足、能够自我决断的现代乡村社会。他们既要顾此还要及彼,无论是对自由、平等权利的追逐,还是对农村土地、乡村发展的关怀,乡村城镇化、民主与法制建设等社会现代化手段皆是如此。在国外的乡土文学中,乡土写作大部分都是田园派,他们本身生活于乡村之中,心念自然与万物,他们并不像今天的乡土作家那样有着如此多的挂念,也能够安心、平静地看待乡村发生的一切。中国乡土小说源于现代知识分子的乡愁意念,或者像鲁迅说的那样,是“侨寓文学”的产物。今天的乡土写作者大都已经不再居住于乡村,与其说他们是在关注乡村命运,不如说是关注自己生存的过去,既缺乏理性的决绝,又没有洞穿现实的眼光,对于乡村发生的一切只能流于感性的伤悲和情绪的宣泄,如此念兹在兹,其实于自身、于乡土而言也是一种越位的负担。

在乡土写作中,发展本身还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话语集,与其他的话语相互缠绕,既能够从中汲取养分,又可以对其他话语进行重塑,表现我们的生活和现实,重新复述我们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发展从一开始就告诉作家如何讲述乡村故事,如何应对乡村变化,而且发展书写也应具有这样的能力。乡村发展书写要善于从变革和竞争中汲取力量,时代的快速变革本应该为乡土小说发展书写注入更多的能量,但乡土写作并没有因此走向丰富,反而成为一种自我锁定,这是一种遗憾,但这只是一种暂时性的困境。随着现代化进程中乡村功能的转变,加上国家反哺乡村,相信转型期的乡土写作也会呈现出新的元素和新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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