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儿吹动”究竟该怎么朗读?
——兼论违反儿化规律的规则
2021-12-29金雪洁
芜 崧,金雪洁
(长江大学 文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23)
普通话训练手册上有一则训练儿化词的17号作品,就是老舍的《济南的冬天》,在酷狗(我)音乐里由一位电视台的播音员朗读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儿,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
其中的“风儿”,播音员读的是儿化音。但普通话测试界有学者不赞同,认为不能读儿化音[1]225。那么,这里的“风儿”究竟是不读儿化音好还是读儿化音好呢?本文拟对此进行探讨。
一、朗读儿化词违反儿化规律的规则
开头文字朗读停顿有争议的就是划线的一段文字,有下面三种可能的读法(停顿):
甲、被风儿(“儿”儿化,“风儿”读为fēngr)/吹动;音步:2+2。
乙、被/风儿(“儿”不儿化,自成轻声音节er)//吹动(按:单斜线停顿的时间比双斜线长);音步:1+(2+2)。
丙、被风儿(“儿”不儿化,自成轻声音节er)/吹动;音步:3+2。
甲的读法正是那位播音员的读法。朗读学告诉我们,朗读要遵守“儿化”的规律,除非在特殊的情况下,才可以破例。比如下面四种情况:
一是由于“自然音步”[2]40-47的同化作用,可以使本来应该儿化的“儿”不儿化,而是自成一个音节。例如:“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宋诗)儿歌《花儿朵朵向太阳》,其中的“月儿”和“花儿”本来应该是儿化音节,但在七言单位的“(2+2)+3”(简作“4+3”)[2]40-47的“自然音步”的同化作用之下,“月儿”和“花儿”就读成了两个音节。又如歌词: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歌曲《铃儿响叮当》)
其中的“铃儿”本来应该是儿化词,由于五言单位“2+3”[2]40-47的“自然音步”的同化,读成了两个音节。
二是为了追求前后音节数目相等的对称美,可以把本该儿化的词不儿化,如上举的宋诗。又如:“天儿越晴,水藻越绿。”(《济南的冬天》)中的“天儿”,“蝉儿高唱,稻花飘香。”(《放牛的日子》)中的“婵儿”,由于对字数相等所带来的对称美的追求,可以读作两个音节。又如下面的歌词: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
这是七言句“3+4”的音步,“让我们”决定了“小船儿”只能读成三个音节。
如果对称句中有一句存在儿化词,它势必影响另一个带“儿”的词成为儿化词,例如下面例句中的上句的“花儿”对下句“小伙儿”的儿化影响: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歌曲《我的祖国》)
有时上述两种理由同时存在,比如上举的“天儿越晴,水藻越绿”中的“天儿”,及“蝉儿高唱,稻花飘香”中的“蝉儿”读成非儿化词,既有追求对称美的原因,也有四字格“2+2”[2]的自然音步的影响。又如:
花儿离不开土壤,鱼儿离不开海洋……花儿朵朵向太阳,颗颗红心向着党。(歌曲《花儿朵朵向太阳》)
由于第四句(七言句)“4+3”自然音步的同化作用,也由于追求前后音节数目相等的对称美,导致第三句中的“花儿”只能读成两个音节。在这两句的影响之下,由于连锁效应,第一二两句中的“花儿”和“鱼儿”(本来应该读儿化音的)也被同化为非儿化音。但一二两句不是自然音步,“花儿”和“鱼儿”读成儿化音也未尝不可(演唱时当以发音方便顺口为准)。
三是歌词中为了演唱的方便顺口,本来要儿化的音节也不儿化,比如上举的“铃儿响叮当”中的“铃儿”唱成一个儿化音节,就不顺口,又如下面的歌词:
/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
上例中的“马儿”用一个音节来唱肯定不顺口,所以,要唱成两个音节。但口头朗读时可以读成儿化音;“鞋儿”“帽儿”“根儿”“干儿”同理。(顺便提一下,助词“的”在歌词、戏曲里都唱成了dì,也是一种语音的合理变态。)
四是在特殊的语境中,本来应该儿化的音由于读起来拗口,也可以不儿化。比如:
从中传出的笛儿般又细又亮的叫声,也就格外轻松自在了。(冯骥才《珍珠鸟》)
由于“般”是个单音节的助词,与“笛儿”组合成一个音步,“儿”后不能停顿,所以,要把“笛儿”读作儿化词很拗口,反之,读成一个“笛儿(非儿化)般”的三音节“超音步”[3]3很顺口。
王晖认为,上述违反儿化规律自成音节的“儿”(er),是“独立于儿1(词根)和儿2(后缀)之外的儿3”。其实,准确地说,它就是儿2——儿化音的变体(本体或原体是依附于前一个音节的韵母后面加上卷舌动作r,“儿”与前面的汉字组成一个音节——儿化音节),朗读学界称为“轻声(儿)音节”[1] 225,[4]78。
二、对开头三种读法的评判
再回到前面的话题。甲读把“风儿”读为儿化音节,遵守了儿化的规律,而乙和丙的读法不符合破例的条件,都违反了儿化的规律,把“儿”读成了一个音节,所以不可取。
其次,甲中“风儿”的儿化读法,体现了儿化的作用:“表示细小、轻松或表示亲切、喜爱的感情色彩。”[5]89,老舍把“厚点儿”“一道儿”,连同“风儿”一起写作儿化词,是希望读者读为儿化音,正是体现了作者对雪和风的热爱,对揭示散文的主题——对济南冬天的赞美也有帮助。反之,如果“风儿”不儿化,就体现不出这种感情色彩,所以,甲读合理,乙、丙的读法不可取。
其三,甲读也保证了语音节律单位与语法单位的一致(重合):“被风儿”是个介宾短语,也是个双音节的语音节律单位——“标准音步”[3]3,在其后停顿,处理为一个音步,恰到好处,与所修饰的另一个标准音步——双音节的动补短语“吹动”搭配,组成四言单位,十分协调,对称和谐。所以,是合理的朗读。
其四,朗读学界有一个公认的原则:朗读一般不能“读破词”(因停顿不当而隔断或改变词语的意思)和“读破句”(因停顿不当隔断短语或句子的意思)。比如“已经毕业的和尚未毕业的学员”,如果读成了一个联合短语:“已经毕业的和尚/未毕业的学员”,就成了笑话。
但也有一种合理的“读破”,主要针对一些四字格的固定短语(含成语和专有名词)。因为四音节单位是汉语的一种由来已久的强势单位,它常常把非四言单位同化,如“医患纠纷”“巴以冲突”就分别是对“医院或医生与患者之间的纠纷”“巴勒斯坦与以色列之间的冲突”的同化。当语意停顿与语言单位的“自然音步”发生冲突的时候,前者有时会让步[3]74,比如“一衣带水”,依据语意应该是“3+1”的节奏:“一衣带/水”,结果被“2+2”的自然音步同化为“一衣/带水”;依据语意,应该停顿为“1+3”节奏的“太/皇太后”“副/总经理”,同样被同化为“2+2”的节奏:“太皇/太后”“副总/经理”。
临时组合的四言单位,也可以被同化,如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唱段“月儿高高挂在天上”,其中的四言结构“月儿高高”是对三音节“月儿高高”的同化。
而乙读能不能理解为是由于四言单位的同化作用,导致了三言单位“风儿吹动”被同化为四言单位“风儿吹动”呢?回答是否定的。因为要把“风儿吹动”当作一个四言单位,之前的介词“被”后就必须有停顿(时间长于四言单位内部的两个双音词之间的停顿),否则,就念不上口;但“被风儿”是个介宾短语,如果在“被”后停顿,就把这个介宾短语隔断了,是读破句。
乙这种“1+(2+2)”的音步中,通常1是个单音虚词或实词,2+2是个合法的四言单位,如“数/风流人物”;《济南的冬天》中就有“便/不知不觉……”、“把/终年贮蓄……全/拿出来了”、“这/就是冬天……”、“小/灰色树影……”;要不就是两个动宾短语的对举,如广告词:“穿/金猴//皮鞋,走/金光//大道!”而乙中的(2+2)“风儿吹动”不是个合法的主谓组合,因为“风儿”的意思应该靠前先与“被”组合成介宾短语“被风儿”,再修饰动补短语“吹动”。这样看来,不属于合理的读破,是停顿处理错了,造成了“意义上的割裂”[5]105,即“读破句”的表现。
况且,双音节的中心语“吹动”之前,已经有双音节的状语——介宾短语“被风儿”来搭配,满足了搭配和谐的要求,没有必要以违反儿化规律为代价,让双音词“风儿”来与双音短语“吹动”搭配,以达到搭配和谐的效果。所以,乙的读法不可取。
其五,甲读让“被风儿”自成一个标准音步,其后作短暂停顿,再读“吹动”,两个标准音步组合成一个和谐对称的四言单位,也没有不顺口的。反倒是乙读在“被”的前后停顿,让“被”成为一个单字音节音步,与之前之后的几个双音词(“这件”“花衣”“好像”“吹动”)——标准音步极不协调。此谓“偶语易安,奇字难适”(刘勰语)。所以,乙读不合理。
其六,“儿”是个“根缀同体”的单位,它既可以表达实词(词根)义(王晖记为儿1):(1)小孩子:婴~|~戏。(2)年轻的人(多指青年男子):男~|~女情。(3)儿子,男孩子:五个孩子有~有女|生~育女。(4)父母对儿女的统称,儿女对父母的自称。
也可以表示虚词(词缀)义(王记为儿2):(1)多用作名词后缀,读作儿化音节(“儿”不自成音节,而是和前面一个音节合在一起构成带卷舌韵母r的音节),可以表示细小的附加色彩,如:盆儿、棍儿、小猫儿、小鸡儿、小车儿。也可表示形容词名词化,如:亮儿、零碎儿。还可以用在其他词的后面使词义发生变化。如:白面儿(海洛因)、眼儿(小窟窿)。(2)作动词的后缀。如:玩儿、唱儿、逗笑儿。
如果按乙、丙两种读法,让“风儿”的“儿”自成一个音节,就有可能让人误解为它是在表达实词(词根)义,这是“读破词”(由于停顿错误造成词语内部意义割裂)的行为,而它表达的是虚词(词缀)义——体现喜爱的色彩。
其七,也是重要的一点,老舍是北方人,它的作品喜欢使用儿化词,仅《济南的冬天》这篇短文,就用了23个儿化词,其中带“儿”的有8个,隐含“儿”的15个。而我们朗读的时候,不让“风儿”儿化,这就是在无视或忽视老舍的语言风格特征(还表现在使用北方方言词“干啥”等)。在我们看来,标有“儿”的儿化词是老舍认为应该要读儿化音的,而不标“儿”的儿化词是可儿化也可不儿化的。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把“风儿”读为儿化词。
有的普通话教师认为“风儿”儿化不好发音,或者有点别扭。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文章写完后至少看两遍,像诗歌、散文这样的短文,常常是反复吟诵,边吟诵边修改。如果说“风儿”读成儿化音听上去别扭,这一点难道老舍先生没有发现吗?
诚然,相比其他的儿化词,“风儿”在乙、丙中儿化有一定的难度(其实,南方人读儿化词都有程度不等的难度,不能说有难度就不读儿化音了),可以在教材的下方加一个脚注:由于“风儿”的儿化有一点难度,朗读时只需在fēng的后面稍微卷一下舌头就可以了,不必追求高质量。就是干脆去掉“儿”,以突显和谐对称的“被风吹过”的四言单位,也比如乙、丙那样读破词——把“儿”读成表达实词义的一个音节强。
三、对其他几个儿化词读法的看法
下面顺便谈谈王晖著作中的几个例词:
(1)院边的槐阴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30号作品)
(2)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的。(30号作品)
(4)风儿俯临在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30号作品)
(5)我崇敬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鸟儿,我崇敬它那种爱的冲动和力量。(27号作品)
王著认为这些句子中的两个“花儿”和“风儿”“鸟儿”都须读作两个音节(非儿化词),即“儿”是“轻声儿音节(er)”。我们的看法刚好相反,应该都读作儿化词,其理由是:它们都不符合破例的条件。因为处于主语和宾语位置的“X儿”,根据语法停顿的规则,主谓之间、修饰语和被修饰的中心语之间必须停顿,只要有停顿,儿化起来就很方便了,所以,这四个“X儿”读作儿化词不存在不顺口的情况,没有必要违反儿化规律。
值得注意的是,(2)中的“花儿”是与“人”相呼应的,根据对称的原则,“花儿”更有理由读作儿化词。
王著还转引了原《普通话测试大纲》中的三个句子及其处理意见:
(1)从中传出的笛儿般又细又亮的叫声,也就格外轻松自在了 。(原《大纲》作品3号)
(2)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原《大纲》作品23号)
(3)牧童们都喜欢骑到牛背上让牛儿驮着走。(原《大纲》作品35号)
原《大纲》的语音提示:其中的“笛儿”“影儿”“牛儿”应该读作非儿化词,王著也赞成,主要理由就是这三个“儿”没有实义,其意义已经虚化,er仍保持着自身独立的音节——轻声儿音节。[1]222
但我们并不完全赞同,既然这里的“儿”的意义已经虚化,那它们就不是词根,而是词缀——表达喜爱的附加色彩,应该读儿化音。况且儿化也不困难:“影儿”是被修饰的主语中心语“牛儿”是个宾语兼主语,其后(谓语之前)须有语法停顿,有停顿,儿化起来就很方便①,所以,它俩读作儿化词并不困难。只是“笛儿”有点特殊,可以读作非儿化词(参见前文的破例规则四)。
注 释:
①词缀“儿”后如果有停顿,那么它读儿化音就很容易,比如“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其中的“儿”是后缀,比况助词“一样”之前须有短暂的停顿,这就给“花儿”的儿化带来了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