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集外佚文《忆昆明》考释
2021-12-29陈燕桦熊飞宇
陈燕桦,熊飞宇
(重庆师范大学 重庆市抗战文史研究基地,重庆 401331)
1934年,李广田与北大校友何其芳、卞之琳合出诗集《汉园集》,在文坛上大放光彩,此后文学创作大量涌现,广泛尝试了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2010年,云南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了《李广田全集》,几乎囊括了李广田的所有作品,可谓功莫大焉。然作家足迹遍布多方及作品发表刊物众多,搜集工作难免存在疏漏。笔者在查阅民国老旧刊时,发现在《中美周报》第243期刊载了一篇署名为李广田的文章《忆昆明》。该文不见于《李广田全集》、李广田相关选集、李广田传记及研究资料汇编等,以往的研究者也未注意到此文。现结合相关资料略作钩沉。
一、佚文的判断依据
要进一步判断《忆昆明》是李广田所作,还需要更为充分的依据。
首先,署名是李广田。李广田虽然有的作品使用笔名“曦晨”“洗岑”“望之”等,但同样不乏署本名“李广田”的作品,如刊于《新诗》第4期(1937年1月10日)的诗《颜色》、刊于《文丛》创刊号(1937年3月15日)的散文《山之子》等,均与《忆昆明》的作者署名一致。且文章中的其他细节诸如记叙“一二·一”运动、怀念闻一多先生以及回忆在西南联大与青年学生的交往等,也与抗战时期内迁至大后方的作家“李广田”的人生经历相切合。故而,《忆昆明》的作者“李广田”即为“汉园诗人”李广田。
第二,与年谱行迹一致。由文章开篇所述“八月初,由昆明坐飞机到重庆”、“现在离开了炎蒸的重庆,到了北平,再回想起昆明”(引者注:文中未标示来源的引用均出自《忆昆明》)等细节,可知李广田的行迹由昆明到重庆再到北平。经笔者查阅1946年8月26日重庆《新华日报》,发现第三版所报导的电讯内容与文章所提供的行迹细节相符:“中华文协渝分会于今日欢迎来渝会员朱自清李广田二先生,朱李二先生不日即将飞平。”[1]该报导与李广田年谱当日所载,“26日,西南联大复员北上,李广田携家眷飞抵重庆,重庆《新华日报》第三版电讯报导渝文协分会今日欢迎朱自清与李广田,并说他们不日即飞平”[2]425亦相吻合。但值得注意的是,《新华日报》电讯与年谱中所示时间均为“1946年8月26日”,“8月26日”按理说应为“八月底”,与《忆昆明》所述的“八月初”并非一致。因此李广田写作该文时可能记错了从昆明抵渝的确切时间,毕竟《忆昆明》并非当时的即时记录,作为回忆性的文章,其记述与真实存在一定的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以上两点,判断《忆昆明》是李广田的作品应该无疑。鉴于李广田相关文集、李广田传记及研究资料汇编成果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可谓丰硕,因此在认定《忆昆明》是李广田所作后,还需展开更为谨实的文献考证工作。首先,为了避免“全集不全”的疏漏,笔者搜罗并考证了各年代李广田的相关文集、选集,如《李广田选集》(香港文学研究社)、《李广田文集》(华夏出版社)、《李广田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等,均未收录《忆昆明》。其次,笔者还查证了李广田的多种传记及研究资料汇编,如《李广田研究专集》(云南人民出版社)、《李广田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等,均无对《忆昆明》只言片语的提及。再者,笔者还检索了中国知网、读秀学术搜索等搜索引擎,以及中国国家图书馆、台湾“国家图书馆”、日本国会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境内外的重要图书馆,亦无对《忆昆明》内容的提及。凡此种种,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断定《忆昆明》确是李广田的佚文。
二、佚文的意义和价值
佚文《忆昆明》的发现,无疑对李广田研究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和价值。至少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李广田在散文领域多有建树,此文是李广田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补充。《忆昆明》有五千余字,较之《李广田全集》第一卷已收的散文作品,是篇幅较长的一篇,这对于更进一步了解李广田的创作全貌和散文风格的流变具有重要意义。从《画廊集》耽溺童年回忆、故乡风物的个人感伤到《银狐集》满赋爱意描写平凡的人物,继而到《雀蓑记》《圈外》《回声》等集子体现的乐观人生态度,再到战后《日边随笔》的明快流逸,我们可感知李广田散文创作越来越正视现实的流变特点。这篇回忆性散文作为李广田后期的散文创作,既具有李广田前期散文创作细腻笔致的余绪,同时以镜头式的回忆片段带领读者走进了抗战时期作者授教西南联大的那一段岁月,这记录的不仅仅是李广田个人的经历,更是广义上的历史剪影。只有继续发掘这些散落的遗珠,李广田研究乃至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才能持续推进。
其次,该文是李广田文艺和教育理念的展示。在抗战流亡的岁月里,抗日救亡运动日益高涨,李广田“团结了一大批青年在他的周围,向他们进行进步的革命教育,引导他们走上革命的道路”[3]379,“广田在昆明参加进步学生组织的各项活动,指导青年的文艺团体,培育和鼓舞了不少青年学生,后来在文艺战线上和革命队伍中做出贡献”[4]61。这在《忆昆明》中也有所体现:“要改变某些缺点,假如承认是缺点的话,也许应当从整个教育入手,从青年学生方面起始,然而这些缺点的根源却不只在学校,更不只在青年身上。何况,我认识了你们的短处,也认识了你们的长处,你们的热情,你们的极端的爱与恨,使你们在某些较重要的场合有了最好的应用,有了最可爱的表现。我不能忘记你们在‘反内战’‘争民主’的运动中所尽的力量,以及你们在这一运动中所焕发起来的学习精神。”李广田充分肯定了青年学生在民主运动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反映了其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对当时青年教育的期许和展望。
为培植青年战士,“使青年人认识现实,理解生活”[5]161,进而使抗战文艺思想扩大影响力,李广田鼓励青年大胆创作,支持学生组织社团活动和创办刊物。“新诗社”是西南联大影响较大的学生社团之一,《新诗》是其主要刊物,李广田在《忆昆明》文中提及的《死在战场以外的中国兵》便是发表在《新诗》上的作品。这是一首叙事长诗,作者杨明是中法大学的学生,经闻一多介绍加入了新诗社。杨明这首诗得到了李广田的充分肯定,直言“你的《死在战场以外的中国兵》写得很成功,几次朗诵都使听众深深地感动”,也同样备受闻一多和新诗社成员的推崇。李光荣评价《死在战场以外的中国兵》是我国最早的抗战反思文学之一,“这首诗不同于一般的抗战诗,更不是粗制滥造的朗诵诗,它在思想上大胆地反思了战争,批判了兵役制度,在艺术上基本达到了学院派的标准,因此新诗社把它作为代表作出版”[6]174。在《中学生与文艺》中,李广田指出“暴露黑暗的文艺既可以替他们泄愤,而指示光明的文艺更可以点燃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灵魂不但在文艺中得到了慰藉,而且也在文艺中得到了支持”[5]159,可见文艺之于青年学生的价值。正因李广田看到并重视文艺的力量,在西南联大复员北上回忆起昆明时,他不无感喟“到底还是‘人’比什么都重要”,想起了“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小说家”“我们的戏剧工作者”“我们的学者”,发出了“你们也许就代表了云南的或昆明的精英”的真声。
再次,此文对“一二·一”惨案暴徒的残酷、青年学生反内战、争民主的抗争以及四烈士出殡等均有所描述,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派倒行逆施,不顾人民和平建国的愿望,发起了内战,在昆明制造了“一二·一”惨案。论气候,昆明本应四季如春,但在李广田看来,反动的烽火和肆意的虐杀使昆明“一年四季只是充满了寒凉”,“痛苦的记忆便又把昆明那一城寒凉给搅沸了”,看似冷静克制的笔调满溢着巨大的悲愤。“我所想的是昆明城外虹山下面的西南联合大学,以及杀人者在那里所批演的‘一二·一’惨案,于是我又听到人们的呼声,我又听到枪声……将近一年以前,那些‘反内战’‘争民主’的青年人在昆明被杀了,现在他们的骨殖已冷,他们的还乡梦也已经随着他们的生命而消逝”,这描写了暴徒制造惨案的血腥场面,同时也反映了青年学生面对反动势力奋起抗争的坚定决心和战斗风貌。“我想到前些时这里每天总有凭吊者来往,又想到四个殉难者的尸体停放在大图书馆里的情形,那时候城里城外的人都挤得水泄不通地来看他们”,“我又想起三月十七日,四烈士出殡的日子,那真是万人空巷,那伟大的行列,那肃穆的行动,那沉痛的情感,充分地表现了真理之不可侮,以及人民的力量之强大”,字里行间负载了李广田难以言说的隐痛。不法分子倒行逆施的行为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广大民众对牺牲青年学生的悼念实则是对暴徒的控诉和谴责。
根据《忆昆明》文中提供的“将近一年以前,那些‘反内战’‘争民主’的青年人在昆明被杀了”的细节,可判断《忆昆明》大约写于“一二·一”运动发生后的一年。实则早在《忆昆明》之前,“一二·一”惨案发生后为“四烈士”守灵期间,李广田便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文艺新报》赶排的“‘一二·一’殉难烈士纪念专号”上发表了《不是为了纪念》的祭文。他还借W·惠特曼的诗题“我听见有人控诉我”题作了挽诗,抒发了心中的悲愤。吕剑在《诗人李广田》一文中谈及“一二·一”运动和“李闻血案”对李广田的影响时说:“李闻血案发生,广田先生不能再留,飞渝转津,转眼又是一年多了。内战连年,烽火弥天,人民愈加痛苦,然而也愈加奋壮。在这世界中,我们的诗人有什么大的感受,又有什么新作吗?我们是怀念的。”[7]418但继《不是为了纪念》和《我听见有人控诉我》两篇有关该运动的创作之后,李广田又一涉及“一二·一”运动的作品《忆昆明》为何没有像吕剑所期待的那样受到关注,且刊发在海外的《中美周报》上?这历史迷雾中的复杂因果仍待发掘。
最后,闻一多的民主运动战士形象和李广田对闻一多的崇敬之意在文中亦清晰可掬。在昆明,李广田与闻一多交往甚密,经常共同参与各种民主进步活动。在闻一多惨遭国民党特务暗杀后,李广田字里行间无不展现闻一多作为抗战运动旗手在广大群众当中的声望,“在昆明,曾有多少次诗歌晚会,我不能忘记的是一多先生在灯光下颤抖着胡须高声朗诵的情形。在昆明,曾有多少次群众大会,我不能忘记的是一多先生那霹雷似的声音在千万人头上爆发的情形”。而“想想一个人生活那么辉煌,生命是那么高贵,不料却在顷刻之间为‘人’所摧毁,这不可能,这不能相信,这太残暴,这太无理性了”的哀叹更是表达了李广田对这位伟大民主运动战士牺牲的惋惜之情。在闻一多殉难之后,李广田为闻一多的遗著出版工作出力甚多,其所写的《闻一多选集序》成为研究闻一多的重要参考,具有标本的性质。此外,李广田与闻一多均是西南联大朗诵诗运动的重要推动者,在闻一多被反动特务枪杀后,李广田撰写了有关朗诵诗的文论《诗与朗诵诗》。立足于中国的现实情形,李广田指出今天中国的诗应当“一切为了人民”,“必须强调诗的政治效能,必须表现现实的人民大众的思想与情感,而且是用了人民大众可以接受的语文形式去表现”[8]242,这与闻一多人民民主的立场有着相当程度的契合,可以说是他们同代人孜孜矻矻的共同追求与努力。
三、关于佚文发表的期刊《中美周报》
《忆昆明》载于1947年6月26日《中美周报》第243期,置“特写”专栏。该报于1942年7月创刊纽约,主编是吴敬敷。纽约是美国华文报业的重要阵地之一,出版发行了数量庞大的华文报刊杂志,侨居在美国的文艺青年和出版人促进了纽约华文报业的蓬勃发展。但值得注意的是,李广田并无海外生活和留学的经历,那么此篇揭露国民党特务残暴行径的《忆昆明》何以刊登在该刊上?而目前所能找到关于李广田的资料中,均未发现有关该文创作情况的任何记载,故暂时也无从得知其中缘由。
作为一个海外华文综合性刊物,《中美周报》所刊载的内容丰富多样,不仅有海外生活和见闻的普及,也有国内社会事件和文学作品的记录和介绍,保存了珍贵的史料。萧公权、冯玉祥、程小青、范烟桥、曹聚仁、赛珍珠等名家名人也曾在该刊发表过文章。然笔者在“中国知网”以“中美周报”为主题词和关键词检索均无果;且与之相关的资料也极度缺乏,如唐沅、韩之友、封世辉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与吴俊、李今、刘晓丽、王彬彬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均无《中美周报》的相关记载。祝均宙纂著的《上海图书馆馆藏近现代中文期刊总目》难能可贵地列入《中美周报》条,但仅简要记载了报刊的英文名称、创刊终刊时间、总期数、总主笔、发行地等基本信息。至于对《中美周报》期刊的专门整理和研究,更是无从谈及。但这份被历史遮蔽了的海外华文报刊,却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我们期待识者的涉足和耕耘。
四、结语
李广田作为抗战时期内迁的文学家和教育家,为大后方的民主运动和青年教育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这在《忆昆明》中得到了体现。故而该文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应该引起学界的重视,完全有理由编入《李广田全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