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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活在这真实而温暖的人间(六题)

2021-12-28吴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姑爷大姑大舅

取暖器

陪妻子回娘家。大舅哥打来电话,说:“去年腊月我给老人家买了一个取暖器,你们回家的时候告诉老娘别舍不得用,电费我都帮她缴过了,另外,要让她注意用电安全。”

九点出门,城市公交转城际大巴再转乡村公交,然后步行六里路,下午一点钟,我们终于到了与六安一河之隔的岳母家。

85岁的岳母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见我们回来,眯着双眼,高兴地问这问那。

岳父十多年前因病去世,大舅哥也曾把岳母接到合肥住过一段日子,但岳母的性子急,脾气耿直,耳朵不好使却又喜欢管事,不到两个月,老人家便不习惯地吵着要回家。岳母倔强地说:“这里又不能养鸡种菜,小区人说话我也听不懂,不如回老家一个人过自在。”

我们都劝她:“您在大哥家生活不用自己每天买菜做饭,一旦头疼脑热,也有人照顾,您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回老家住,我们不放心啊。”岳母不听,头摇得像拨浪鼓。

拗不过,大舅哥只好把岳母又送回了张母桥将军山的老家。也别说,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村里度日,除了腿偶有疼痛,老人家的身体一直硬朗,这也让几个家在上海、合肥的子女心安了不少。每每坐到一起聊到这个话题,我们都无比感慨:“老人身体健康真是做子女最大的福气。”

大舅哥买的取暖器就摆在岳母家的堂屋里,两个我不认识的老太太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惬意地烘暖聊天,妻子走上前,给我介绍说这是村东西头的两个大婶。

第二天上午,我和妻子去镇上帮岳母买些生活用品。回来的时候,看见岳母又在堂屋的取暖器边和三个老太太聊天,她们每个沟壑纵横的脸上都隐约刻着一份惋惜。妻子诧异地问起缘由,原来,隔壁的那一家老太太刚刚在合肥的医院检查出淋巴癌,是晚期的,医生说最多只有两个月的日子了。

“就是你每次回来都发烟给她抽的那个婶子,今年78岁,比我还小7岁呢。”岳母像是怕我听不懂她的舒城方言,边说边用手比画着,然后用腰间的围裙擦着眼角,转头望着门口,一声叹息。

我记起了那个老太太的样子来,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多年前也是淋巴癌去世的,还有两个儿子在外做工,孙辈也在外地上学。和岳母一样,她也算是一个空巢老人。

岳母似乎想起了什么,弯着腰,慢慢站起身子,从里屋拿出了一袋核桃和一包开心果,拆开,倒进葫芦瓢里,对那三个老太太说:“吃,你们拿着吃啊。”话一说完,顺手又把取暖器往老太太们的身边挪了挪。

连续两个晚上,妻子和岳母都在床上聊天到深夜。妻子说我们这次回来岳母异常高兴,她说她的腿也不疼了,身上也有力气了,吃饭也更香了。

我们在岳母家待了三天,每一天,都有几个老太太晃晃悠悠地从门前的乡村水泥路上走过来,然后和岳母一起坐在堂屋里,围在取暖器旁边烘火边聊天。

妻子悄悄地说:“老娘有点傻,只要老太太们过来坐,她都把取暖器开到最大,总是把最暖最热的位置留给别人,自己却坐得偏偏的。你看,我们每次给她买的零食她都散给别人了。”

我笑笑,想了想说:“你家老娘她本来就是一个热心善良的老人。”

其实,我知道,岳母那样做,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为了让和她一样依然留守在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老太太们能更多地聚在一起,相互聊聊天,说说话,抱团取暖。

如今妻子的娘家,孤独冷寂的不只是越发干涸的池塘和越发空荡的村舍,更是依然坚守在这个村庄里的每一个固执而又虔诚的灵魂。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丝丝的细雨,把门口的田野和远山浸渍成一幅灰色的水墨。几个老太依然在堂屋勾腰围坐,或聊天,或发呆,打发着她们生命的冬季。

岳母也坐在一旁,偶尔抬头,眯着双眼,望着我和妻子,脸上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北京大姑爷

父亲姐弟四个,大姑是老大。大姑19岁时和邻村何家老屋的大姑爷结婚,婚后大姑爷参军入伍,随即赴朝作战。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大姑爷被分配到原北京东郊火车站工作,大姑也随之去了北京。

小时候,我对大姑爷没有什么印象。那时父亲偶尔会收到来自远方的包裹和信件,每每看见我诧异地望着桌上的几张信纸和一堆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父亲都会满脸骄傲地告诉我:“这是你北京大姑爷寄回来的。”

不只我的父亲,我大伯,我二姑,还有村里其他人,只要提到我的大姑爷,前面都要郑重地加上“北京”二字。那个时候,整个吴冲,乃至附近的几个生产大队,有亲戚在北京工作的,也就我们一家了。“大姑爷”前面加上“北京”这个定语,顿时让一个普通的民间称谓多了一份遥远和稀罕,多了一种神圣和庄严,更多了一份得意与满足。

我和北京大姑爷的第一次交流是在多年后的1994年9月,得知我同时被安徽师大和铁路招工录取,已经退休的老铁路大姑爷打来电话,询问我的打算。我只随意地说了一句:“我想去铁路。”大姑爷听了,竟在电话那头异常兴奋起来,连连说:“铁路不错的,你看我干了一辈子的铁路,你的二表哥也是铁路的,如今你也要进铁路了,挺好的,挺好的!”

入路不久,北京大姑爷经常与我写信谈心,听说我抱怨司炉工作的辛苦,他开导我说:“机务系统相比较而言技术性还是比较强的,司炉是一个火车司机成长的必经之路,好好干,考上司机就好了。”大姑爷还说:“看现在的铁路发展形势,蒸汽机车应该不久后就会被淘汰,尤其像你们这样的新兴的地方合资铁路,更应该是高起点高标准的。”大姑爷预测的挺准,等我们在铁道部的半年实习期结束,回到合九线,迎接我们的还真是四台崭新的东风4内燃机车。

后来,得知我被调到了段办,大姑爷特意给我汇来四百块钱,让我买一些想看的书,他说:“在机关干更要多多学习,要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水平,如果不能很好地服务职工,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会被人笑话的。”

我到机关工作的第二年,北京大姑爷在一次电话里询问我是否入了党。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有这个想法,但没有递交申请呢。”他在电话那头认真地嘱咐我:“入党申请书你要抓紧写,写好尽快交给组织。然后呢,平时一定要多加强学习,要记住,在一个单位里,你可以做个平凡的人,但决不能做个平庸的人。”他还在那天的电话里告诉我,他是在朝鲜战场火线入的党,退役后来到北京东郊火车站上班,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年年都是单位的优秀党员和先进生产者。末了,他提高嗓门在电话里对我说:“现在我虽然退休多年了,但走到哪里,我都会挺直腰杆骄傲地告诉别人,我是一个老铁路!我是一名老黨员!”

二十年前,大姑和大姑爷拿出大半辈子的积蓄,又东借西凑地在北京四惠附近盖了个三层楼房,后来出租给别人开酒店,用我们老家人的话说,他们是过上好日子了。2016年冬,年逾八旬的两位老人回了一趟安庆老家,这是我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令我们惊讶的是,两位老人衣着极其朴素,尤其是大姑爷,穿的居然是上世纪80年代末的铁路呢子大衣,白旧的衬衫内衣领也能看出是旧铁路衣服。我和几个堂哥很是纳闷,这个北京大姑爷也太节省了吧?后来,我听父母说,那次回乡,大姑爷他们带回来二十万块钱,都分发给了亲戚朋友和村里的老人。

去年农历十月初一,北方的寒衣节,我去北京参加大姑的葬礼。北京大姑爷苍老了许多,矮瘦的他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见我们来了,非要硬撑着坐起来,很客气地说:“你大姑病重和去世,你们从安徽来回北京好几趟,这次你们又来了,路费都花去了许多!”随后,他眼眶湿润,又一次和我们回忆起他和大姑六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不舍地说:“你大姑这一生跟着我受累了,没享到福的。”

为了换个气氛,我问大姑爷:“抗美援朝的纪念章您老领到了吧?”这个话题显然提起了老人家的兴致,他在大表哥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卧室,捧出一个精致的红色木盒,小心地打开,一枚“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安静地躺在盒子里。“这个奖章是铁路和朝阳区的领导们一起送过来的,他们还帮我挂在胸前照了相呢。”大姑爷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开心的孩子。

大表哥从卧室又抱出来一摞厚厚的荣誉证书,告诉我们:“这都是老人家退休后获得的社区先进党员、街道文明家庭之类的奖状,你们可别小看这个老头,厉害着呢。”

北京大姑爷,姓何,名生苗,中共党员,86岁,安徽安庆怀宁人,原北京东郊火车站(现北京东站)一名普通的锅炉工。

大舅哥的旅行

五一小长假,大舅哥约我们去内蒙古玩。

大舅哥二十岁时自舒城老家来省城闯荡,先后在肉联厂宰过猪,在郊区村里当过会计,后来又做过建筑小包工头。再后来赶上了合肥的大建设,原住的村子成了现在的合肥市政府所在地,得益于當时的拆迁政策,他家在政务新区分得了房产。如今大舅哥的两个子女均已成家生子,各自发展得也很不错。亲友们都说,大半生刚过,大舅哥已是人生的潇洒赢家。

六年前,大舅哥被查出贲门癌早期,从那时开始,他每年都会出门玩两趟。翻看他的朋友圈,里面大多都是他在各地旅游的照片,省内的黄山九华山天柱山就更不用说了。照片里,大舅哥戴着旅行帽,站在不同景区的大门口,开心地笑着。

大舅哥说,因为他是旅行社的老客户,我们这次去,每个人在原价的基础上还可以再优惠150元。

飞抵内蒙古的第二天,我们去希拉穆仁草原。导游说了,因为是特价团,所以部分玩的项目基本是自费的,比如骑马,一个小时收费480元。整个旅行团里只有两个人报名,我也要去,妻子嫌太贵,大舅哥就劝她,这么远出来一趟,就让他好好玩玩吧。马儿驮着我往草原深处一路小跑,大舅哥远远地拿着手机一会儿站立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侧蹲着帮我拍照,忙得不亦乐乎。

有了大舅哥之前的劝说,加上看见我骑马归来意犹未尽的样子,后面两天我玩的自费项目,妻子不仅不再阻拦,她还试图拉她的哥嫂一起加入。大舅哥却固执地推辞道:“我不喜欢玩,我在旁边看看就好。”

那两天,诈马宴,草原演出,沙漠越野,骑骆驼,高空滑索,所有的项目我们三个人全部拿下。回到酒店,我们一边翻看手机里的视频和照片,一边兴奋地谈论游玩时的刺激,大舅嫂惋惜地说:“这次出门你大哥他又没舍得花钱玩,真是太可惜了。”

最后一天的行程是逛内蒙古特色商场,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不肯往外掏钱的大舅哥竟成了我们整个旅行团购物最多的一个人。

那天临到开车点了,他才一脸满足地提着两个大袋子回来,一上大巴车就大声和团友们说笑:“出来一趟,给老娘和孙子外孙带点特产,证明咱也来过内蒙古!”

回不来的母亲

雨从中午就一直下,合肥的初冬寒意袭人。

下班回家。街道上,长长的车龙争先恐后,在一片雨雾中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在黄山路和怀宁路交会口等红绿灯,我看到了一位环卫大姐披着雨衣,穿着胶靴,独自在马路的边沿扫地,污水和枯叶被她手中的扫帚干净地推到了一边。

在她身旁的人行道上,一小堆刚刚被扫过的树叶安静地躺在地上。不时有风吹过路旁的枝头,没等她伸过扫帚把脚下的落叶清扫干净,身后就又调皮地飘下来几片枯黄。

望着这个在雨中忙碌却又不慌不乱的环卫大姐,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儿时的我们姐弟仨,就像这枝头纷落的树叶,没少让母亲操心。刚刚把逃课的我送回学校,二姐又死活不肯继续读书。好不容易帮誓死不读书的二姐找了个班上,大姐大学分配的事情又愁煞了母亲。

父亲只顾忙着工作,很少管家里的事。我不知道那时的母亲是否焦虑过,是否烦躁过,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无论我们三个人闹出什么样的花样,无论家里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母亲都是轻言轻语,不曾慌乱。从我们读书到上班,从我们一个个成家到在各自的城市买房子,母亲都要一件事一件事地过问,然后一个一个地帮着解决。这么多年,她默默地操劳,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疲倦。

如今,父母都老了。尤其是母亲,装了心脏起搏器,双眼还有白内障,每每坐在院子里看人看景,她都是努力地眯着双眼,然后一脸茫然。

那天回怀宁的老家,母亲正在院子里扫地。母亲似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头笑着说:“今天还好,没风,你说要回来,我就想着把院子扫一下。”

母亲放下手里的扫帚,慢慢地探着脚步,要去厨房替我倒水。临进厨房门还不忘回头眯着眼睛望了望院子,得意地说:“扫好了,你看,院子多干净。”

我低头望了望地上,扫帚划过的痕迹歪歪扭扭,好多落下的银杏树叶轻易地逃过了母亲的眼睛,在院子里洒下了一地的斑驳。

望着眼前的点点金黄,我知道,那个曾经不慌不乱的母亲,那个曾经不知疲倦的母亲,真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拿起墙边的扫帚,走到院子中央,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知 足

那一年的5月18日,我的首份病理报告出来之后,一个女医生把妻子喊进了办公室,告诉她:“结果不好,应该是恶性的。”腮腺处的肿瘤如果严重的话,转移特别快。女医生的言外之意很明白,要妻子有个心理准备。

二姐的电话这个时候打了过来,妻子走到走廊尽头接听。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哭。二姐哭着说:“这怎么办,天塌下来了!”

第二天,正在徐州實习的丫头回到了合肥。

5月21日下午,学临床医学的丫头,在医生办公室和我的主治医生杨医生谈论我的病况。杨医生说:“从首份病理报告来看,不排除黏液表皮样癌,凭临床经验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癌。”

“不过,”杨医生接着说,“即便是恶性的,也有高分化和低分化之分。如果是高分化低度,那便无大碍,当作良性肿瘤治疗即可。倘若是低分化甚至是低分化高度,那就麻烦了。”

说话间,杨医生不经意地敲打着键盘。他惊讶地发现,我的补充病理报告在前一天就已经出来了:符合黏液表皮样癌,恶性,低度。

吁了一口气,丫头走出了医生办公室,搂着她妈妈的肩膀,笑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丫头在卫生间冲澡的时候哼起了曲子。妻子责怪她:“你爸还在医院里住院,你怎么高兴起来?”

丫头回她:“妈,我们要知足。对于老爸和我们一家来说,今天的补充病理报告,是目前来讲我们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了。”

十天后的黄昏,妻子给我聊起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走到病房的窗边,望着窗外翡翠路上的车水马龙,我对妻子说:“丫头说得没错,我们要知足。”

铁板豆腐

常常想起十多年前。

那个时候,因为工作的变动,我不得不把正在合肥读初一的女儿转学回老家怀宁,送到她爷爷奶奶身边。

每个星期五中午之前,我会加班加点把单位领导安排的工作提前做好,这样,周五的下午,我就可以赶上第一趟火车回到老家,然后骑车去女儿学校的门口接她放学。

放学的点,学校大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几个卖小吃的三轮小推车也见缝插针地停靠在人群之中,黄昏的空气里弥漫着各种烧烤的香味。

女儿爱吃铁板豆腐。每每等她走出学校门口,接过她重重的书包,我们俩便默契地走到一个大个子女人的小吃推车旁,一人拿起一小碗刚出锅的铁板豆腐,我的加葱不加辣,她的加辣不放葱,就那样,站在那么多的学生和家长面前,我们旁若无人地开心地吃着。

那个时候,日子虽然过得匆忙,但每一个接女儿放学的晴天雨天热天冷天于我来说,都是幸福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

如今,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我们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铁板豆腐了。

作者简介:吴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上海局集团公司合肥机务段。作品散见于《读者》《短篇小说》《新民周刊》《散文》《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报刊,有作品被收入《中国铁路优秀文学作品选》《〈读者〉精选集》《中国年度微型小说》《中国小小说精选》《乡村文化振兴丛书》等多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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