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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火车

2021-12-28陈劲松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哈尔夜色车厢

小的时候,对火车充满了遐想,觉得那些轰然驶去的火车都通向神秘的远方,只要坐上火车,就可以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中学时的某个早春,和几个同学密谋了许久,终于在老家砀山坐上了去往徐州的火车。第一次坐火车,内心充满了兴奋,八十公里外的徐州也成了极具诱惑力的“远方”,可惜路途太短,还没坐过瘾就到了徐州。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春,几个满怀憧憬的孩子简直就是几粒怀抱着梦想的种子。在徐州繁华的街头,几个乡下来的逃课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充满着好奇。我们一条街一条街走着,不知疲倦,饿了,就随便买点吃的对付一下。我们流连于云龙山、云龙湖,它们的美好兑现了我们对远方的憧憬。云龙湖边,哗啦哗啦的湖水拍打着石岸,像极了几个乡下孩子澎湃的心潮。

天渐渐暗了,气温已经一点点降了下来,雪上加霜的是,还刮起了凌厉的北风,早春三月真是冷啊。我们裹紧有些单薄的衣服,茫然地在街道上继续走着。输送暖气的管道冒着丝丝的白气,路过一家家的宾馆时,我想象着温暖的房间、干净松软的大床,这实在具有莫大的诱惑。但几个人都囊中羞涩,加起来不过四五十块钱,住宾馆的念头只能想一想而已。一直走到晚上十一点多了,又累又餓,疲乏不已,我们几个人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找了一处满是枯草的地方,蜷缩着挤靠在一起,迷迷糊糊睡去了,风越来越大,晚上我一次次在冷风中醒来……

第二天,我们又坐上绿皮火车回到了校园,那真是一次充满美好与不堪的“远足”。

第一次真正出远门,是中学时去青海上学。

傍晚时分在故乡的小站登上了那趟西行的绿皮火车,心里有离乡的惆怅,有莫名的忐忑,也有一丝的兴奋。上车前,父亲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他只留下五块钱,那是从县城北关回家的车票钱,剩下的钱,全给了我和送我去青海的姐姐。父亲送完我们,他再没多余的钱,只能从火车站走四五公里的路,穿过整个县城去北关坐车,到了乡里的汽车站,他还要再走两公里的路回家。

火车驶出故乡不久,天就慢慢黑了下来,车厢外的大地陷入了浓重的夜色里。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我和姐姐提着行李找了半天座位也没有找到,只好挨个问那些有座位的人,看他们在哪里下车,以便找到一个即将下车的人,等在他们旁边,这样在他们下车后就能有一个座位了。问了半天,路程较近的,旁边早已有人在等着了,我和姐姐分别等在了在郑州和三门峡下车的两个人的座位边。离他们下车还早,每当看到有人站起来上厕所或是去车厢连接处抽烟,赶紧过去稍微坐几分钟,舒缓一下酸涩异常的双腿。直到郑州,终于有了个座位,把行李安放停当,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座位上。这才有时间仔仔细细看看车厢。拥挤的人群,姿态各异,或站或坐,有人在座位下铺上报纸,钻进去,已经酣然入睡了。车窗边的每个小桌板上,也都趴着睡意蒙眬的旅人。车窗边的空酒瓶歪歪斜斜,盛满空虚。

夜色深沉,如黑色的幕布。

一列夜行的火车多像一只小小的明亮的拉链头,浑圆的夜色被飞快地拉开,随即又拉上了。

列车哐当作响,轻轻摇晃,摇着满车歪歪扭扭的远行者,摇着这睡姿各异的旅人。梦是薄胎的瓷器,一声沉闷的汽笛就会将它打碎,语焉不详的呓语滑出了谁的梦境?

不时有另一列火车擦肩驶过,决然而去。这一列列飞驰的火车都有它们的远方,它们让那么多的人群也暂时有了远方。

列车向西,旅程漫长,前路上的每一厘米,都是我曾经想象中的远方。

小桌板上,电影镜头般聚焦:一杯慢慢变凉的苦茶,啜饮的人已经入睡,在梦中,他的舌根犹在发苦,睡着了,那梦仍泡在冰凉的苦茶里吗?这杯茶水的温度是否比窗外的夜色还要略凉一些?这满车厢拥挤的梦,有谁的茶水能比这杯茶水的温度略高一些?!

车厢里忽然爆出一个孩子尖锐的哭声,那个年轻的母亲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孩子,给孩子喂过奶后,又沉沉睡去。没有几个人被吵醒,车厢里已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车厢里沉闷的气息如同发酵过一般,酸臭味中夹杂着酒精、面包、卤制食品的味道。有人打着哈欠站起身子,往厕所的方向挤了过去。

行李架上,那些堆叠的编织袋、布包袱、密码箱……都是流浪的行李啊!

那些破旧的粗布被褥,在远方城市冰冷的工棚中,将为那么多小小的梦想,铺开一个2平方米的床。

已至凌晨,坐得浑身酸疼,困意浓重,又无法入睡,索性站起来活动活动。

车厢的连接处,一个男人在默默抽着烟。他头发蓬乱,眼睛里写满茫然,缭绕的烟雾也遮不住他满脸的倦意。

这失眠的劣质烟头!车厢的连接处,它那么清晰地加深了一个男人的孤独与忧伤。烟味辛辣,有些呛人。那个男人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我不知道他内心藏了多少心事,他浓稠的愁苦能像他吐出的烟圈一样消散吗?

黑夜里,列车驶过,像大地上不知疲倦的漫游者,它穿过一个又一个磅礴的夜色,晨光熹微时,它从黑暗中闪身而出,带着那么多人和阳光撞了个满怀。

回想二十年前那趟夜行的列车,让我再次写下:

这人山人海的硬座车厢,

座位下那个蜷缩着睡去的孩子,

劣质的白酒与烟卷。发硬的面包。

破旧的行囊。崭新的布鞋。

细微的咳嗽与呓语。发酵的气息……

座位下,过道中,洗脸池上,

谁能把身子与梦想一起放平?

在这个夜晚,

谁能拿走火车“咔嗒咔嗒”的脚步声,

然后让它怀里的人都能安然入眠……

多年以后,我依旧对火车情有独钟,有邀约去外地参加一些会议,如果可以,我经常选择订火车票,至少订个单程。在快节奏的时代中,我的这种慢有时显得不合时宜。曾有一次,坐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去参加一个会议,如果坐飞机,不过四个小时而已。

我并不反感漫长的旅途,不似多年前坐硬座车厢时的困倦疲乏,工作之后,基本都是坐卧铺了,这也让旅途多了些从容与闲适。带好旅途中的吃喝用度,再带本书,就可以开始漫长的旅途了。穿过白天和黑夜,穿过城市和乡村,穿过群山和河流,穿过旷野和草原,在时空的变幻和交错中感受旅途之趣。旅途中有大块的闲散时间,可以翻一翻平时没有读完的书,有感觉了,就写点文字。哪怕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也是好的。

回故乡时经常坐的那趟列车是凌晨四点多到达,所以每次都提前定好闹钟,早早就醒来了,收拾好行李,便坐在车窗边,拉开一角的窗帘,望着车窗外朦朦胧胧的世界。卧铺车厢中一片静寂,偶尔传出谁细微的鼾声,过道中的灯光安静,温暖。想到快到家了,心里便觉得轻松,愉悦。

已经到了河南境内,窗外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与皖北故乡几无二致了。夜空安详,星辰垂下孤独的蓝色羽翼。弯弯曲曲的河流在夜晚放慢了脚步,它在暗夜中闪闪烁烁,收藏起这个世界遗落的微光,和大地辛凉的静默。众多的草木,黑黢黢一片,在夜色中褴褛而沉默着。一闪而过的,是一个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村庄,也许叫王庄,也许叫陈集,也许叫张店……它们卑微地伏在大地上,只是一闪而过,就已被火车远远地丢在了身后。我喜欢从一个个快速逝去的小小村庄中,寻找那些怀抱着灯光的窗口,这是夜晚最温暖的景致了。这让我心生羞愧,平素我对这些都熟视无睹,只有在这漫长而无聊的时刻,我才从大地上认领回它们——大地上我的那些低微而恒久的亲人。

夜行火车上,只要天气条件很好,我喜欢在车厢内关上灯之后,躺在床铺上望望星空。北京、上海、重庆,湖南,湖北……我已看过很多地方的星空,偶尔才能看到的几颗星星。内蒙古的星空要好一些,清澈了很多,星星也更密集。但在列车上仰望星空最好的地方,还是在青藏高原。

西宁至格尔木之间的火车,大都是夕发朝至,在两地之间往返,我更多时候都会选择这样的车次。

列车驶过湟源,基本就行驶在旷野中了。青海湖、海晏、天棚、哈尔盖……察尔汗、锡铁山、饮马峡……这样的小站只有慢车才会停。几十年前在哈尔盖,诗人西川写下了一首纯净的诗歌佳作——《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对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餐食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我曾多次到过哈尔盖,如诗人所言,这真是一个“蚕豆般大小”的车站,站台破旧,平日里并没有多少旅客。但在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诗人在小站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幅让他屏住了呼吸的壮美的星空。再路过哈尔盖时,一次次仰望星空,我也成了那个“领取餐食的孩子”。

星空寂静,星光如露。火车飞驰,星群也在夜空奔跑起来。

夜空中那群提着灯盏的孩子,他们用小小的光亮推开了一点点的夜色。而那个失眠的旅人,他用什么才能推开内心的暗夜?

列车行进。这孤独的马匹,它与静默的雪山、满腹心事的湖水以及那些褴褛的草木擦肩而过。

它奔跑于荒原,也沉闷无息地奔跑于一个男人的内心。

还有谁像我一样醒着,在列车上抬头仰望着星空?

哦,苍老的夜色里,那个在列车上仰望星空的失眠的旅人,他的孤独大于整个荒原的孤独,而小于天际那颗小如尘埃的星辰,暗蓝色的孤独。

星空绚烂,澄澈无比,锦缎般的星群缀在夜空的穹顶上。

这华美的穹顶,在穷尽想象的渺远的深处。

星空的圣殿里洒下辰星的吟诵,这整齐的韵律,让狮群般的雪山肃立。

多么静美!满布鞭痕的天空垂落下的光芒细小而又浩荡,像静静地遍布大地的露珠和晨雾,像微风送来的柏叶的香气。

在一列夜行火车上,静静地、长久地仰望着,我承受着星空的恩泽,欣喜不已。

作者简介:陈劲松,本名陈敬松,现居青海省格尔木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青年文学》《花城》《作品》《光明日报》等报刊。获青海省青年文学奖、“中国·散文诗年度大奖”、《诗潮》年度诗歌奖等奖项。著有诗集《纸上涟漪》等五部,散文集《提灯少年》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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