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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落

2021-12-28朱镛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光阴蚂蚁校长

1

我突然明白,活在光阴里的每个人,从未丧失希望,始终觉得有朝一日会重新看到他生命的另一种面貌。

我望见罗继明拿着一面镜子对着山峦,自言自语地说寸金不可能买来寸光阴!我刚走过去,他却转身走了。我停下脚步喊他,他停了下来,还是不理我。我又走过去,他也走,像是在引领我向前行走。我猛地跑了起来,刚要追上他,他瞬间变成了一朵跳跃的火焰。火焰跳跃几下就熄灭了,罗继明却在镜子里望着我笑。我睁开眼睛,手机屏幕上一片灿烂的微光正忽闪忽闪的,像一个忽隐忽现的预兆。

胡德旺说罗继明日夜不睡觉,完全是睁着眼睛的夜猫子。还说无论如何要见我一面,刚开始一天都在念叨我,突然就一句话也不会说了,一直睁着眼睛望着镜子。我有些惊讶,一个人不睡觉怎么能行,这样会熬得生命之火灯枯油尽的。我还惊讶的是,他们两个不是因为尚美红一直有矛盾吗,现在他怎么会为了罗继明给我打电话?又怎么知道我还活着?或许,不难理解的是,罗继明心里能感受到我。因为在蚂蚁坟的日子,罗继明和我可是忘年交。我的脑海里像掠过了他最初饱经风霜的慈祥的脸。他是个奇怪的人,对别人的事总是说话自若,对自己的事反倒懒得付诸话语。他行为的怪异,总是让人难以理解,现在应该是在他生命的尽头,但若这么说的话,他的生命则像一个谜。

电话挂了,罗继明在我的脑海里异常鲜明的面庞和形象瞬间模糊了,反倒是胡德旺红通通的脸清晰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清晰,魔术一样把那些掺和着青春、激情、失落、烦恼和逝去的光阴,全都带进我的世界里来。那么真实,那么生动,那么奇怪地环绕在蚂蚁坟的山山水水的光阴里。

2

师范毕业,意味着我从此走上了社会,我被分在了一个山区乡镇。然而全乡那么多学校,偏偏又把我分到了最遥远的蚂蚁坟。蚂蚁坟究竟有多远?这么说吧,去乡教办接我的校长胡德旺领我搭乘一辆农用车,走了一段路又倒了一辆马车,走到没有马车路了,如果去到学校,还要步行一个小时的山路。那天,从中午走到残阳,像是要熄灭的炭火了还没有走到学校。我的天呐!真是不可思议!还有不可思议的是到了蚂蚁坟,我像是来到了一个古老的蛮荒之地。周围的山像动物一样蹲伏着,有的坡高得抬头看时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爬坡像是要碰到鼻子,回头往下看又让人头晕。一些房屋挂在山腰或山洼处,远远看上去,像一朵朵野生菌。更不可思议的是,后来我从这些村子里走过时,听见有人因喝醉了乱喊乱叫的声音,也有从打开的窗子里飘出的欢声笑语。生活的过程随着咒骂、呼喊、哭泣、尖叫和欢笑、犬吠鸡鸣,赤裸裸地像屋顶上的炊烟一样公之于世。

在蚂蚁坟,我感到连光线都仿佛古老而慵倦。周围无边的山脊连着天,轮廓处就仿佛是天边。山洼里就是现实,如同隔绝山中的古老生活,像是圈住了每个人的生命,置身其中就似乎无法脱离。

已经开学了,全校就来了十多个学生。校长胡德旺一本正经举行的开学典礼,给我的感觉却像自娱自乐。四个学生,拉了一面国旗站在旗杆下,其余的,走在几个老师前面一字排开。校长举着拳头说:“奏国歌,升国旗。”老师和学生跟着音乐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每个人的头随着红旗的缓缓上升望向蔚蓝的天空。天空有几团白白的散散淡淡的云朵,也像是随着节奏在缓缓移动。

节奏停止,红旗飘扬在风中。

看到他们一脸的认真和庄严,看到有个别学生个子比我还高,不知为何,我的心难受得要命。

校长说:“同学们,新的学期新的开始。你们学习时要像平时在操场上玩一样,生龙活虎!要天天向上,发芽抽枝!”他看了我一眼,又说,“我们终于迎来了一个新老师,叫钱小虎。有钱的钱,小学生的小,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虎!”学生哈哈大笑的同时扭转头来看我。当时的我真想哭!

随后,校长宣布打扫环境卫生,就解散了。

不一会儿,操场上一团一团的灰尘弥漫,看不见人,看不见物,只听见“刷刷刷”扫帚扫在地上的声音。

这么多年,蚂蚁坟是第一次分进来外地老师。他们觉得新鲜。我发现校长对我很重视,学生走后,给我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说了很多让我感动的话。可我没想到新学期的第一天竟是这般场景,想着母亲在家里把我当成心头肉,来这里的头一天还认真地给我做了一顿饭,东西收拾好还生怕这样重了那样重了,又怕路程遥远累着自己的儿子。一种忧伤和失落在我心里不断升起来,像是有股浪潮在翻涌,越翻越猛,像一只猛兽从嘴里“哇”的一聲蹦了出来。校长说我都当老师了,咋还像这山里的女娃一样哭鼻子。我的确是难以控制自己,又有些无地自容。事后我问校长开学了咋才有十多个学生,他不咸不淡地说有钱的先来,没钱的火烧眉毛也顾不了眼前,还有的跟在牛尾巴后面就直接不来了。他像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为了尽量不让一个学生辍学,你来任毕业班的班主任,不能误了学生啊,多少辈人都在唱,一寸光阴一寸金呐!”我突然从心里一下敬佩起他来,同时我也感受到他对我的关照。但是,后来单小(注:只有一名老师的小学)的罗继明和我说,校长让我担任班主任是有他自己的小九九。

我认识罗继明,是那天的上课铃响后,操场上叽叽喳喳蹦来跳去的学生像众鸟归巢一样往教室里鱼贯而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短而粗的脖子,头上有些寂寞,顶上是鬓角一边的发丝梳了盖过去的。胡须倒是长得满热闹。他把肩上担的空箩筐往操场上一放,手里提着一本书,就进了二年级的教室。我当时莫名其妙,问那人是谁,上课怎么还担着箩筐来。他们说是单小的罗继明老师。下课后,他又径直走到操场上担起箩筐,走了。走到校门口,我刚好与他碰上,他全身长满了乡下人干粗活的肌肉,走路很快。我问:“罗老师要去哪里?”他脸上堆起了笑,客气地和我说教导主任家一窝猪满双月,找劁猪匠来劁猪,他帮教导主任代一节早课后还要去单小。

就这样,我和罗继明算是相识了。

3

我和罗继明一见如故,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好,温和,至少我从未听过他说校长的坏话,而且,罗继明给我说过如果没有胡德旺当校长,这个学校还真是散沙一盘。

我最感动的是,学校没通电也没通水,只有学校下方的河边有一口沙井,他还担心我挑不上水来,每次来会先看我的水桶,如果桶里没有水他就亲自去挑水。我常常一见他就会觉得眼窝子发热,因为他像我的亲人一样。

罗继明每天去单小回来经过蚂蚁坟小学,担着的箩筐里,有时是草,有时是柴,有时是白菜,若担的是白菜他进校后会给我放上一棵。他常来和我聊天,只是和我聊天从不说他自己的事。他还会喊我去他家里吃饭,说我一个人在学校太寂寞了。

的确寂寞,因为学校离周围的村庄还有一些距离。传说以前的以前,蚂蚁坟荒无人烟,罗继明的先祖领一队人马从这里经过时,莫名地连人带马葬身于此。后人寻到此地后,一群又一群蚂蚁在这里垒起了一座座的坟。他们就在此落脚,把这个地方叫蚂蚁坟,这里也便有了人间烟火,只要是罗姓的人,都是他们的后代。据当地的老辈人讲述,之前他们在夜晚还会听见各种像人吼、像马嘶、像哭诉、像口哨、像“踢踢踏踏”奔跑的马蹄的声音。后来随着周边村庄的逐渐增大,生活线索增多,蚂蚁坟建了一所小学,那声音才未出现过。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传说。我只知道在学校里,清晨雾气弥漫鸟儿叽叽喳喳,接着旭日升起,像一个仙境,随着操场上出现了另一群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学生,你追我赶;铃声响后,是琅琅的读书声;升起的国旗在风中发出像马儿在山道上“得得得”的奔跑声,这里变得极有生气。但是,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学生走了,夕阳掉下去,就是无边的寂静无边的黑,仿佛天地都无着落,只有周围的山像动物一样蹲伏着就为了专门看管我似的。总是感觉在这寂静里,山是孤独的,草木是孤独的,学校是孤独的,人是孤独的。我在学校里,像一棵孤独的树、一棵孤独的草,只有寂静,万物都像是静默。在这万籁寂静里,我曾被吓得够呛。

有一天晚上,我都已经睡熟了,却被木板墙上发出的咚咚咚的声音弄醒。我翻了一个身,声音消失了,刚闭上眼,咚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当时很害怕,但声音却反反复复没有间歇地响。我横下一条心,颤抖着从床下摸起一根木棒,开门刚走出去,一个黑影就闪了出来。我的腿差点被吓软,但不知哪来的胆量抡起棒子就朝黑影打去,随着一团黑影“嘎啦啦”一声惨叫腾空从围栏跃下去,我才知道原来是一条狗跑进了我做饭的地方。我躺回床上虚汗未干,楼板处又出现了嗒嗒嗒的响声。我以为又是那条狗回来了,懒得再起来,但响声很有节奏,仿佛有人在下楼梯去,下一步,响一声,又下一步,又响一声。我只得又起床来紧捏着木棒走到楼梯处,突然砰砰砰一连串的响声,我猝不及防一下踩滑梯子滚了下去,突然一只耗子尾巴上拖着一大坨泥巴从我身边溜走……只要黑夜来临,我心里就会忐忑,会觉得时光漫长得失去了时间节点。特别是漫漫的长夜里躺在床上,睡着又醒来望着窗外昏黑的大山,有时会不知身在何处,随时感觉有魅影闪过窗前。外面的动也可怕,静也可怕。

我毕业时和一个女同学之间有点那个意思,她送了我一个埙。我没想到分配工作后,她像大熊猫一样珍稀,身边围着很多追求者,后来和一个条件好的人好上了。我失落又难过,加之黑夜的寂寞,我拿出埙来吹《楚歌》的曲子,我觉得那曲子很能抒发我的感情,它低沉、哀婉、忧伤,但我没想过周围的人能听见,更没想过他们从未听过这乐声。他们以为学校里闹鬼了,说这声音仿佛是人在哭诉又仿佛口哨的声音,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所以,有人去喊了校长,还说要买鞭炮来放。

他们来到学校后发现是我在吹埙,才相信不是闹鬼。他们把埙拿去一个个轮流翻看,说奇怪了,就拳头这么大,上尖下圆的,声音听着咋这么怪。校长拿过去一看,自言自语地说这种古乐器没多少人吹,“嘭嗵”一下掉在地上,烂了。他还说烂了好,以免吹了要吓到不知多少人。他分明是故意打烂的,随后他就喊一起来的人走了。

与此同时,罗继明也来到了学校。他看了一眼校长问啥意思,他一来校长就要走。校长笑着对罗继明说没啥意思,是罗老师多想了。罗继明说没啥意思就回来玩会儿再走。校长又只得转回来。我感觉校长二话都不敢说,有些怕他的样子。我才发现,他很了解校长。

校长安排我担任班主任我以为是对我的重视,罗继明却说他有他自己的小九九,是真的。因为开学一个多星期了,学生还没有完全到齐,校长就和我说那些暂时没钱来读书的,让我去家里请。没学费的,让我先垫着,学校直接从我工资里扣除就行。我差点又哭了,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在上学,家里拉拉扯扯借借补补就等我领工资补贴家用。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语气缓和些说有的人家说不定还没到领工资钱就送来了,即便一时不便,账是在的,慢马得骑慢钱得使,他们砸锅卖铁也会凑钱来还,不会为欠这点债跑出这山旮旯的。我固执地说去学生家里做做思想工作可以,但學费我没钱垫。校长却让我一定要做出榜样,随后又丢了一句话,说学校不然就安排我去单小锻炼,然后转身走了。

我听说单小在一个叫老林的地方。那里不仅路途更加艰难,一年四季的风,即使是春风,不像作家比喻的像母亲的手抚摸孩子的脸庞,而是更像父亲粗糙的手掌打在脸上的味道,刺棱棱的让人难受。只要起风,都是灰尘四起,烟雾弥漫,并且,风一来就前赴后继,刮得峡谷里像有一群人在吹哨子,又像是山被刮疼了喊叫的声音。他们说峡谷的风都能把石头扯下来,会要人的命,这样恶劣的环境,我真被校长吓住了。我本想和罗继明说说我的苦楚,但我又怕若因此生了其他枝节,校长更是不会放过我,于是,我只是和其他人说如果我保不住班上的学生读书,我就可能下单小去了。我没想到,这话被人传到了罗继明的耳朵里。

我初来乍到,不得不听校长的话老老实实去学生家请学生。我甚至忍痛为一个学生垫学费,说不用还钱才把他请回来读书。当然,我心疼钱,更心疼那个如果没钱就不能读书的孩子。她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我去她家那天,看着她正背着一捆柴回来,如果不是孩子喊妈,我真不敢相信她是一个当母亲的人。她已有两个孩子,丈夫两年前不小心滚下了山崖,三张嘴巴,就靠她一个人扛着。所以,说起让孩子读书,她要么摇头,要么从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不。她家的屋子里,柴火烟雾弥漫,她却拿着一件烂了的衣服,在争分夺秒地缝补着,而两个小孩子在柴火边时而嚷嚷,时而偷笑,时而眼睛亮晃晃地看着我。我很感动,看着她们天真无邪,也不为这凄苦的清贫的日子没了脸上的笑,我更加感动。直到最后我说不用还学费了,女人虽没答应,却也没再摇头,只是默默地看着屋外。

4

那天,我顺便去了罗继明教书的老林。老林的环境真是糟糕恶劣,光阴也似乎更加漫长。老林已没了老林,荒凉的山坡上只有荒烟蔓草。山陡路险,要从山前的一条河走过去。河里水流不大,有时还会枯竭,人们出行,踩着河床里的几个大石包,就可跳过去跳过来。以前的木桥断了也没人管。麻烦的是冬天,有时不小心从石包上跳过时因失足而打湿裤腿,就会冻成一条硬邦邦的裤筒箍在腿上,直杠杠的像两条机械腿。最麻烦的是汛期,汛期水大,过河不是打湿裤腿的问题,是非常危险,会要人的命。教室处倒是一面缓坡。教室和一个牛棚一样,是一间低矮破旧的烂房子,小得让人心疼。老师进出教室都要猫着腰,晴天时,阳光火辣辣的从瓦的空隙里射进教室,如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得眼花缭乱;下雨时,即使是毛毛细雨,雨水从瓦的空隙里流下来,也像大雨一样,稍不注意书就被打湿,写上的字一下就变成一团墨巴。学生只得往不漏雨的地方移动位置,听课时站的站坐的坐,像房顶上毫无规则的瓦片,东一片西一片放稳就行。周边由于没啥活动设施,罗继明为了让学生有点乐趣,爬到坡最陡荆棘最多的地方,砍了一种名叫牛奶藤的藤条来给学生当跳绳。后来他带了一个篮球,在教室背后的一小块平地上相互传去传来。

当地的人说起罗继明,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他们说罗老师是一个认真得很的人,无论晴天雨天,风天雪天,从不给学生误一天的课程。尽管有时他会来晚一点,但上课的时间是从不少的。他们说他数年如一日地来来去去,把这里的学生当作自己的娃一样对待。他们说要命的是,学校没有厕所,要解决问题就得跑到露天的茅草中。他有次跑到茅草里,一年级的新生就悄悄跟在他后面,嘻嘻哈哈地说老师也会钻茅草,让他硬生生地把尿憋了回去。多少人受得了啊?可他不嫌弃,就是胡德旺也很服气和敬佩他。

据说以前老林的环境很好,水草丰美。曾经是小马生一岁,肚带断九根;小牛生一岁,犁头断九部;小羊生一岁,羊油有九捧;屋后有山能牧羊,屋前有坝能栽秧,坝上有坪能赛马,又有沼泽地带能放猪,寨内又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坐处,门前还有待客处,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背水水带鱼儿来。可是,后来一年到头清幽幽的不大不小的叮叮咚咚的河水,就不响了。干的时候干得开裂,雨大又是洪水,田没有了,树木没有了,搬走了很多人家。现在没挪窝的,零零散散也就三四十户人。可是,娃多,喜欢光着屁股,实际不是他们不想穿裤子,是没得穿。有的人家,大人去了地里,担心孩子乱跑掉到峡谷里,就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他们拴在楼梯上,任他们在家里活动。

这个地方近乎与世隔绝,可学生们很欢乐,跳绳、追逐、躲猫猫,完全是拥抱了大自然。

老林虽然是单小,却还是复式班。只是一个年级也就四五个学生,最多的时候也就六七个学生。那天,我望见罗继明上课,在教学生“乃”字的笔画笔顺时,告诉学生写法:过去,下来,再过去,再下来,提起,拐下来。让我差点笑了起来。教学生读课文时,他念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可是学生一读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像放冷火炮一样,一句话,却读得七零八落。学生不认真,他要么一个粉笔头丢出去,要么一句“可惜你外婆家那箩鸡蛋,只有放牛的命”。他说进了牛圈就必须识得牛脚迹,学生低下头又认认真真读起来。

但是,他上课的确很卖劲。他的手上沾满粉笔灰,身上也有,还有头发上,有一种威严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他教书本知识虽然差了一点,但是,班上的孩子都佩服他,他会要求为人要怎样守本分,怎样对父母、对身边的人。他还让他们懂得土地和庄稼的关系。这的确非常重要,学生的教育不仅仅是教他们知识,更重要的是在潜移默化中让他们找到人生的方向。学生就该是学生,不能完全把学生当考生。何況,乡村的孩子本就没有脱离土地的关系,耕读更能让孩子明白知识与生活的联系。

我以为是我望见了他上课让他万分恼火,放学后他见了我像见了仇人似的。就是之后从蚂蚁坟学校经过,我主动喊他,他总是丧着脸迈着大步担着箩筐低着头走过。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异乡的侵略者,我想真诚地和他进行一次交流。可是,他这个人有时真像刺猬。

那天,我瞅着一个机会在校门口拦着他。我说:“罗老师,我想好好和你说说。”没想到他一改往日的温和,劈头盖脸利嘴快舌地说他过的河比我走过的路多,我嫩得连嘴上的毛还是绒的有啥资格……他的话像山上滚落的石头,把我怔在原地,他却走了。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学校,实在忍不住和学校里的一个老师说了自己的心情。可那个老师告诉我是我多想了,说他这个人很怪,他上课是人人皆知的,根本不是因为我看他上课而不理我。还说他只要心里不舒服,谁说啥他就如钢入烈火。“有一回校长说他还是注意点形象,别一天上课就挑个箩筐。你猜他怎样回?他说校长再能,一根汗毛也擀不成一床毡子……”那个老师像是替校长鸣不平,说他不就是教过的一个学生当了官吗!何况校长也是有过威信的人。可校长却不领情,说那个老师莫像婆娘一样嚼舌根。

其实罗继明与校长的矛盾很深,是因为尚美红。在蚂蚁坟这地方,扯枝枝挂叶叶都是亲戚,不是姨亲,就是姑亲;不是舅家,就是亲家。罗继明现在的妻子尚美红,与校长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尚美红人很漂亮,我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在山里绝对是一朵耀眼的杜鹃花,即便走在城市里也是不知会有多少回头率的那种。他们说多年前,胡德旺还在读书,带着尚美红去爬山,爬到一片松林处,周围没有一个人,胡德旺就把尚美红拉进了松林里。两人在松林里抱在了一起,尚美红突然像从一只小绵羊变成了一匹狼似的,睁大眼睛又抓又打地挣脱他就跑,胡德旺很生气,气哼哼地骂着尚美红独自走了。

胡德旺不知道,尚美红是看见树上趴着两个淘气孩子,羞得无地自容才不顾一切地跑了。

谁也不知道尚美红是怎么摔下山坡的。

罗继明那天是第一天去老林给学生上课。那里的人没有谁读过书,孩子的出生年月也不知道,只记得那天下雪还是刮风,具体哪年哪月哪天,是笔糊涂账。开始是他向村上申请去那里当民办教师,后来才在那里设立单小正式聘请他当代课老师。那天,罗继明回来的路上就看见一个人躺在一个山洼里,他走过去,见是尚美红。他把她扶了起来,她疼痛不已。他感觉到她连呼吸都是疼的,他把她背回她家里,请了一个草药医生医治。结果她的拇指逐渐变青、变黑,最后去了医院,为了保住性命,丢了一个指头。后来胡德旺当了老师,再没去过尚美红家。按照当地的规矩,从小定下的娃娃亲像契约,可胡德旺违背了这样的契约。于是,他们两家就这样闹僵了。

尚美红最后嫁给了罗继明。可是,她为他生了三个娃,都是女孩,她觉得对不起罗家,干活像发了疯,不要命地干,最早一个出门最后一个归家,不歇气,不声也不语,苦成了一身的劳疾。但是,她始终保持一种安详又热情的脸,透出一股善良的神气和平静的美。

罗继明一直看不起胡德旺,他觉得他不像个山里的汉子。原来是罗继明知道胡德旺的根根梢梢,难怪他有些怕他。

5

罗继明的确是个奇怪的人。他们说他代课的年限是最长的,比他书读得多一点的人都不代课了,可他还一直代课,像是他喜欢代课似的。没代课的那些老师,一方面是因为没多少待遇,另一方面是因为脑子里装着的知识只可教加减法,乘除法都不会;语文上到二三年级就连读课文都疙疙瘩瘩的,学生要完整地读完一篇课文就可想而知了。其实,按罗继明的水平,教书和其他人差不多,他要是做任何一样事情都会比代课强。他有很多技艺,比如他编织箩筐,堪称一绝。他煮酒,没有谁可比,包括校长的父亲,当年煮酒在方圆几十里也很有名。校长就是在他爹酿酒时从小学着尝酒,尝着尝着就喜欢上了,且从没有醉过,久而久之便不免喝上了瘾。罗继明酿制的酒,比校长的爹酿制的酒还好。他的漆工,可以漆了照见人影,很远的人都会来找他。还有他石工的技艺,打个狮子看上去像个活物。他还会看风水,婚期、起房盖屋择吉日,人人服气人人敬重。也就是说,除了教书,他其实随便干哪一样都挺好的,还可以挣到更多的钱。

但是,罗继明偏不干其他事,就是拼了命地教书。

当地的人也很拥护罗继明,换谁去代课他们都不愿意。他们说像罗继明这样的人一百年未必出现一个,说他并非等闲之辈,只是当时的时代没让他多读几年书而已;若不是因为他奉献了这么多年,当地人就没有一个能认识字的;他教的学生,还有一个人飞出了山旮旯在外做了官。人们维护他像维护一尊菩萨一样,如果谁说了他的不是,人们就跟谁急。

尽管我分配工作来的时候,全乡的代课老师还不在少数,但是已经在逐渐减少,甚至取消。如果我要去了老林,就意味着罗继明不可能再代课了,所以,他当时真把我当成了一个异乡的侵略者。因为他这个人,只要教书,哪怕路途遥远,收入不多,再苦再累,他觉得就是他最大的满足,是他生命中的另一种世界,或者是他灵魂的主宰。

其实,罗继明是个性子直爽、庄重和意志坚定又很明事理的人。但有时我觉得他的脑子不会拐弯,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怎么可能去老林上课。可他闷着独个儿生气。他后来当然理解我了,他还说校长如果不是在这山里,定是电影里天生的角儿。他说门前栓匹高头马,不是亲戚也是亲;门前放根要饭棍,是亲是邻也不上门,说的就是校长这样的人。

我有时对着他发几句家长对孩子读书态度的牢骚话,他虽然也感叹,却是感叹生活的实情。他说谁家都想送娃去多练几册书,多识几个字总比扁担大的一字都认不得的睁眼瞎好。他说虽然在这山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烧的上山去找,只要有力气;耕种到地里去刨,只要舍得出力,可有时也得老天长眼。虽然够糊嘴,就是不生钱啊!求爹爹告爷爷也没钱。要是谁愿意借,山里人没有谁不认账,可啥时还谁也说不清。我猜测,这可能就是他教书的一种情怀。

实际上不完全是。我认认真真地问过他凭他的各种手艺,做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挣更多的钱,为何那么喜欢教书?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着给我唱了一首歌:“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失掉容易找,光阴失掉无处寻。”我听后深深地感动。我读书时,教我的老师也有好几位是代课的。我后来才发现,作为代课老师,他们是一代不可或缺的知识传播人。没有他们,我也不可能正正规规地学到知识,还跳出龙门当了老师。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罗继明连代课都不代了。谁也想不通他会这样,但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离不开他。

6

有時,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看学校里随风飘扬的红旗,看红旗背后高远的天空。我似乎抱着某种希望又似乎觉得看不见光,思绪像山沟里起来的风一样凌乱。我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走过,仿佛每天都是重复。一学期一学期走过,仿佛每个学期都是重复。一年一年走过,仿佛每年都是重复。世间万物,像啥都没变,又像啥都在变。我的面部长了一脸的络腮胡,我高兴又悲凉。高兴的是没人再说我嘴上无毛了,又悲凉地感叹于人的光阴。一晃,那些时光已经远去。那时全乡七十多个教师大半是代课老师,现在新分来的老师,远远超过了代课老师的数目。我一直在山里打转转,却又始终是一个异乡人。好在罗继明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心情上,一直把我当亲人看待。校长也一改往日对我的态度,不仅关心我的工作,还关心我的个人问题。

校长发生了一件事情。他骑摩托不小心撞死了一头小母牛,那头小母牛是我垫学费不需要还的那个女人喂养的。由于那头小母牛已经怀孕,校长陪了两头牛的钱。

校长却没有摔得太伤,只是小腿被摩托车的排气管把皮烫熟了,屁股墩在了地上一坐就疼。我去看望校长。校长喜欢二胡,我带着埙去和他消磨下时光,才拿出埙,校长就“啊呀”一声,吓了我一下。他说这破玩意儿还留着,是不是留着嫉恨他。我带去的埙是我后来买的,但我已忘了当年那一幕,我有些难堪,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没想到校长却是从未有过的亲和,反倒和我说“对不起”。这让我非常意外,那一刻,我有种感觉,他像是把自己摔傻了似的。为此,我还故意逗他,说别小看这埙,它还给我的工作带来了变动。我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一本正经地、真诚地问我要调到哪里,怎么不早点和他说他好去教办要人。我添油加醋地胡编说去文化局,他“哦哦哦”地应着,又问我担任毕业班是不是觉得压力大,不行就换我去低年级。我差一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那天,他特意让女儿做了一顿饭,非要留我在他家陪他喝酒。我说他还受着伤,别喝酒了。他女儿说他爱酒比爱女儿还多,笑话他昨天喝了酒拿膏药对着镜子贴自己的屁股,结果膏药贴在了镜子上,关键是他还说贴上膏药后屁股清凉清凉的。

在酒桌上,他主动说起了罗继明。他说老林那地方是蛮荒之地,如果没有罗继明,那些人到今天还是一个样,思想僵硬、麻木,有的人只要有口酒就可躺在山坡上晒一天的日头。他说罗继明算得上是那块土地的开化之人。他教过的一个学生,初中毕业后虽然未考走,后来去部队立过几次一等功,回到地方后安排了工作还做了官,也算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他对罗继明的评价蛮高的,其实他和罗继明两人之间,至少我听到的说辞都是在说对方的好话。可偏偏他们又像是有天大的仇恨,除了工作关系外,两人是从未有单独搭过话的,有些时候见了面还像两个牛犊子,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对方。但他随后就说让我少和罗继明往来,我立即岔开了话问他怎么会把牛撞死。他自个儿闷了一口酒,用筷子给我夹了一块老腊肉在我碗里说:“吃吧吃吧!”

每一年,我都为一些学生垫学费,我的工资从没正儿八经地领过一回。学生零零散散交来的学费,东扯西用就没了。我分配工作那个学期为学生垫的学费,有的至今还没还给我。我也去催过债,有的家长虽会主动客气说:“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对不住钱老师。”但就是不还钱。有的学生家长不但不说句好话,还说我只会像叮屁股的跳蚤叮着他们。“小寡妇家的钱你咋不要呢?有本事先去把小寡妇的钱要起来呀!”说得我反倒像是欠债的似的。她们甚至说老师哪缺那点儿钱,不然怎么给小寡妇家垫的学费是全免,还说我对小寡妇有非分之想,想当现成的父亲,不图锅巴吃咋会在锅边转?反正各种传言风一样吹开,让我有口难辩。自从校长撞死她家的小母牛赔了两头牛的钱,她们的闲言碎语便从我身上消失,转移到了校长身上。

我从校长家出来时,校长拍着我的肩膀很关心地对我说该找对象了。

那晚,夜空中是亮闪闪的星星。满天星斗中,一颗很明亮而独特的星星耀眼地仿佛在山间跳跃。我正抬着头望星星,突然看见一个影子在山间晃动,随后听见了“莲花落”的歌。“莲花落”在云南乌蒙山一带,原本在民间流传广泛,但很少有人再唱了。只有罗继明钟爱它,高兴时他会唱,难过时他也会唱。

在寂静的夜里,我听见“莲花落”的歌声像是从大山里吐出来,又吞进头顶的天空。

7

光阴走过一日,又来一日,走过一月,又来一月,走过一个学期,又来一个学期。看起来像循环,又像重复,实际上造物主是不会重复的。光阴就是一把利器,劈开了一条新的缝隙。

随着新分配来的老师的增多,县里决定全部取消代课老师。

但是,罗继明还是继续代课。因为各种原因,加之老林的特殊性,乡教办决定保留最后一个代课老师。

这一年的雨水真是多,特别是到了七月,雨水下起来不分昼夜,土地里都冒出了地脉水。在小学期末考试的前一夜,好一场滂沱大雨,瓢泼似的像是下疯了,平日岩石里流出的清泉也变成翻腾混浊的山洪,全汇集进老林前面的河流,常年看得见的石包已被河水淹没。

这苦了罗继明,他头天晚上就去了老林。因为期末统测实行全乡老师交叉监考制,所有单小的三年级学生,必须在完小统测。

第二天天光才冒头,罗继明领着三年级的七个学生,顶风冒雨地从老林出发。但是,当他领着学生走到河边时,由于露在水面的石包已看不见,他无法像平时那样蜻蜓点水似的踩着石包跳过去。罗继明着急,学生也急。若不考试,不仅意味着他的教学考核是零分,重要的是学生就无法去完小上四年级了。他只有领着学生,往河道稍陡的地方去找河中露出的石包。他们顺着上游走,在一处河道宽阔的地带,终于望见了几个石包还露在水面上,圆圆的,光光的。他们非常高兴,有两个学生迫不及待地跳到了一个石包上,又被罗继明喊了跳回岸上来。为了安全起见,他来来回回一个一个地护送过去。只有最后一个学生了,他拉着他刚跳到最后一个石包上,差一步就上岸了,突然轰隆隆的浪潮声像打雷一样响了起来。他吓得拉着学生立即往岸上跳,没想到从上而下的水比他的脚步更快,一个巨浪冲来把他俩打翻了。他一只手抓住了石头,那个学生却瞬间从他的手里滑脱吞没在水的波涛里。

岸上站着的六个学生全都吓呆了,动也不敢动。

罗继明爬上岸来,顺着河流又哭又喊,又跑又跳地去追。可是,河流里只见浪渣、泡沫、横冲直挡的枯朽木棒,就是不见人。他摔了一跤,吓呆的几个学生突然哭着大喊:“老——师——”他顾不了那么多,爬起来又继续追。

风雨中,一个老男人苍凉的哭声和遥远的徒劳的呐喊,在山谷里忽隐忽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那一瞬间永远地逝去了。最后单小到了蚂蚁坟完小考试的学生只有六个。来蚂蚁坟交叉监考的外地老师,听了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叹息、同情、安慰。罗继明端起一碗饭,饭吃完了,空碗还死死地拽在手里,眼睛定定地看着碗底,仿佛碗底是万丈深渊,像吞没学生的河谷一样。

那一夜,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罗继明在老林前的河边,不断地唱,“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失掉容易找,光阴失掉无处寻嘛哩哟哩哟莲花落!”那一夜,一个苍凉的声音,抓心抓肝,在山谷、河流、风雨里,犹如一把尖刀刺入苍穹。

8

我发现罗继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寡言少语。他的手里多了一面镜子,时不时地会眉头紧锁地看看自己,或者把镜子转个方向,看着周围镜子里的景象。他多数的时光,看所有事物的眼神都像是在看镜子,仿佛从未有离开过。

学生在考试路途中出了人命,这不同于风扯下石头要了命的那些孩子。但是,落水学生的朴实的父母除了悲伤和痛苦,并没有责怪罗继明。甚至于家属看着他那样自责,还反过来不断地安慰他。学校也只有如实向教办报告了事情的发生,乡教办决定冷处理。但是,被教育局下来巡查考试的人知道了,学校和教办只有把为何保留一名代课老师的原因、事件发生的过程,认真地做了一个汇报材料。材料里也认可了罗继明一生为教育事业奉献,写了他在风雨中如何奋不顾身、惊心动魄、九死一生寻学生的经过,把爱和温暖写得感人肺腑。材料上报教育局后,不但没有追究,还把他当成了一个先进典型。最后教育局决定,留下全县最后一名代课老师,把他代课的工资翻了一番。

于罗继明本人而言,这应该不算是坏事。但是,令所有人惊讶的是,罗继明说他不需要了,他连课都不再代了。人们都说他疯了疯了,代课工资翻一番他又不干了。校长对尚美红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在他心里,罗继明代课的工资多了一倍,尚美红的日子也会过得轻松些。校长主动去劝说罗继明继续代课,却被他大骂了一通。校长抱怨他是扶不起的猪大肠,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发誓老死不再往来。

那段日子,罗继明要么拿着一个镜子,要么不厌其烦地唱“莲花落”。他可以把太阳唱下山才归家,那種拖音,唱一遍都是一首长歌。可他唱了一百遍,甚至当他唱一百零一遍的时候,还像第一遍那样苍凉的声音拖得“落”的音一落,唱的和听的,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他唱得总是那么令人感动,有时唱得山呼海啸,每一个音都像是从沙哑的嗓子里扯出来,像是疼得他撕心裂肺地拼尽全力地呐喊。有时唱得嘶哑、低沉,无限延长得像冬天凄厉的寒风漫过山岗,颤颤巍巍像命运的声音,又像永恒的时间的声音。

我知道他心里的苦,如同他当初知道我一人的寂寞一样。我常常去他家陪他说话,陪他唱歌。有一天,我像他一样拼足力气唱了一遍“莲花落”。让我震惊的是,这歌像火烤的爆米花机,有种把米爆开来的奇妙。它不但可以把个人的情感迸出来,连世间的沧桑似乎都可以迸出来。

9

罗继明的事情激起了我对教育的热血和热情。我发现寸金不是难买寸光阴,而是不可能买到寸光阴。随着教导主任退休后,我担任了教导主任一职。为让学生珍惜眼前的光阴,我对学生的管理也严格起来。

这一年对我来说,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欣欣向荣和悲哀。我很高兴学生喜欢了我的课,也喜欢我。埙改变了学生对我的热爱。由于学生的音乐课教来教去就唱那么几首歌,学生没有了新鲜感,我便用埙吹给他们听。我没想到他们对这种古乐器还有那么浓厚的兴趣,尽管我吹《风竹》《问天》《追梦》那些歌曲,学生从未听过,也听不懂,但是,我发现他们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地聚精会神起来,有的双手托着下巴,有的不自觉地趴在桌子上或站起来。埙声停了,他们还意犹未尽。从那以后,只要一有音乐课,学生就希望我带上埙。他们慢慢喜欢上了我,也喜欢我上的任何课程。这令我意外,也令我高兴。

我感觉在六一儿童节排练节目时,校长很舍得花钱和时间在这个节目上,可以说前所未有。令人意外的是,蚂蚁坟小学在全乡的六一节目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校长非常高兴,不断地说我不仅书教得好,六一儿童节捧回的奖状在建校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一次光荣。还与其他的老师说我以后会调到县城的文化局,人年轻,前途无量,大家要是进了县城还有个熟人可找,说得我像真的调到了县城一样。看来他把那次玩笑,不仅当真,还记在了心里。但是,我后来调走的迹象一点也还没有。有人问我怎么还没走时,我也只能含含糊糊地应着。

似乎人的心情好起来,好事也会一桩一桩地找上门来一样,我最高兴的是,在罗继明家里见到了他的女儿罗敏。

这个女孩我多年前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副怯怯的、羞羞的样子,头发短短的、穿一件皱皱的碎花布的衣服,没想到几年不见,人长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衣服穿得得体漂亮,人长得亭亭玉立。满口的大白牙整齐如贝,一双清澈的眼睛闪耀着纯真的脉脉温情,眉头舒展,一头长发从脖子处流淌在胸前,整个人比山上的杜鹃花还美。如果她不说她的名字叫罗敏,我真不敢想象她和以前是同一个人。

往后的日子,我们彼此都想见到对方,仿佛眼神一碰,真的就如同触电,并且我和她之间总是有某种化不开的情愫和默契。我才发现,所谓青春激荡,是身体和精神的燃烧。我与她就犹如上天刻意的安排,和她在一起我吹埙的曲子都感觉自然地欢快、美妙、悦耳。我不再吹苍凉、哀婉的《楚歌》,我喜欢吹《万水千山总是情》《浏阳河》《彩云追月》《十五的月亮》给她听。特别是吹《十五的月亮》,仿佛埙会吐字,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她听后就似乎懂得我的渴望,头会轻轻地靠在我身上。我感觉星辰和山峦仿佛也动了情,连在了一起,看得见影,望得见形。

我与罗敏的秘密交往,只有山川草木知道。这十万群山如此封闭,我却没想到闭塞只是一种相对,于外界来看或许是闭塞的,于内有时恰恰相反。我与罗敏的恋爱很多人都知道了。

我们有过一次麦草堆里拥抱的刻骨铭心的温香。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只是沉浸在爱的浪潮里。可我不知是觉醒还是什么,反正觉得可感受到大地上一切可感知的温暖和繁荣。

然而,滴滴答答的光阴仿佛是专门为了捉弄人,它让人的内心平静,又像突如其来的洪水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它让人感觉一转眼就是遥远,又让人感觉漫长。那天,去帮罗继明家点种洋芋,我和他挑着洋芋种和肥料到山地里,可能是我很多年没有在土地上捣鼓了,把担子挑在肩上,爬一段坡,下一段坡,再爬一段坡,就累得周身软绵绵。终于到了地里,放下担子坐在地上就累得爬不起来。罗继明见我干不起活路,就挖好塘子,又丢了洋芋种,让我丢化肥就行。可是,我去丢肥料,风一吹,细末的肥料就被风吹走了一半。罗继明笑话我说:“在天女散花啊!”他说识字不如我,可是在地里干活,差他十万八千里。他说在土地上要懂得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他正在说别活得像校长一样不像个男人时,我突然晕倒在了地里!

开始我以为是累了,想着回去休息休息可能就会恢复,但是,我躺在床上,只感到黑暗压着房间,充塞着房间,又像是在房间里走动,然后充塞着我的身心。我感觉身体忽好忽坏,有时觉得啥事都没有,但有时突然就会剧烈头痛,有时恶心,有时又昏昏迷迷。我不得不去了县城的医院,结果医院一检查,我的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那一刻,我绝望了,我感觉死亡和黑暗一直盘旋在我的头顶,与我签下了死亡的时间契约。我的心里想着罗敏,罗敏是个好姑娘,可我不能拖累她了。为了和她切断一切联系,我也切断了和蚂蚁坟的一切联系。他们只知道,蚂蚁坟小学的老师钱小虎,患了脑瘤,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去了昆明治疗。化疗过两回,我的头顶比罗继明的头顶还寂寞。我就说:“等着死吧,再也不治疗了。”可是,我没想到我当初以为很快就会死的我没有死去,苟延残喘地又活了下来。

多年后,我的病也不知怎么竟然好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再去蚂蚁坟,尽管,在我的脑海里,经常出现罗敏坦率的眼神里洋溢着爱和柔情,常出现她的父亲罗继明忧郁的目光,以及蚂蚁坟的幻觉的光芒的色调和纹理。但是,我不敢联系,因为这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我没有死,依然活着,却无情地隔绝了和螞蚁坟的一切联系——学校、罗继明和罗敏。必须让他们认为,蚂蚁坟小学一个叫钱小虎的老师,脑瘤不久后可能已经离开了人世。

10

我不知道后来他们怎么知道我还活着,不仅有我的消息,还找到了我的电话。或许,我和罗继明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感应。他笃信我还活着,如同这次我感应到他的生命一样,我的心里充满一种不堪忍受的欢乐和痛苦。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回到了蚂蚁坟,像我第一次来到蚂蚁坟的那年秋天一样,阳光很好。所不同的是,我见到的夕阳不是红色的,而是金黄色的,浓艳的,充满着某种迷幻,又那么真实和温柔。一路上,我望见牛身上是耀眼的金黄,屋顶是耀眼的金黄,树木是耀眼的金黄,玉米是耀眼的金黄,石头、石头缝里的草、灌木丛都兴致勃勃地泛着金黄。我像光阴里的一个活体,抛给了无穷无尽的山峦、接纳了时代的入口的浪潮之间。我沐浴在色彩绚烂的金光里,太令人惊奇了!所有的丰富的茁壮的金黄色,我恍惚感觉这个世界在黄的色调中成了一体的巨大搏动。然而,又感觉十万群山没有变,浸在默默的时光里。默默的时光也没有变,连着亘古不变的大山、天空和大地。

我惊讶自己还闪现了当初虚幻感受到的兴高采烈之感,不胜哀愁之感。我熟悉周围的人的生活,熟悉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但是,那一瞬,我看着阳光照耀在镀金的一捆捆麦秆上,一个个弯月的羊角上,照耀在山体上,照耀在金黄的牛身上。一切都显出一种丰满茁壮的金黄色,金黄色的玉米,金黄色的屋顶,金黄色的草地,金黄色的树木,金黄色的灌木丛,正兴致勃勃地泛着金黄,美得比金黄的黄金还耀眼。这不过是我以前在这里曾经有过的如此美好的幻觉,可真实和过去的幻觉却一模一样。一切都是奇妙的,光阴的千变万化和永恒,像是面貌的另一种面貌。

我还想到处看看是否仍旧还是那样,仍旧不可思议。我想顺便去一趟学校,我喜爱着那样的房屋和那样的房间。但很多变化,万万料不到它显示了难以置信的现实,悄无声息和猛烈的变化。胡德旺早已退休。学校周围一带,从前是一片空地,现在都盖上了房子。学校也焕然一新,通了电,也通了水;围墙上,多了些“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标语;不知是标语的作用,还是人们的思想意识默默地发生了变化,只要开学,读书的人就齐刷刷地来了;教师分配工作,与当年我分配工作的那个年代,似乎全部颠倒了过来,不再是师范学校毕业就走上教育岗位。边远山区每年设置特岗,多少大学生争相应聘。一个岗位几百人报考,比当时全国莘莘学子挤独木桥更艰难。特岗考来的老师,学历都不低,本科已是常态,还有研究生。而招考来的老师,多数是女的。音体美再不像我分配工作时那么稀罕了,她们跳的唱的,画的写的,一样不缺。晚上学校里,也不再是寂静的黑夜,而是灯火辉煌。

我突然觉得山里的时间虽缓慢,岁月的流长却等量守恒,一天、一月、一年,不会快,也不会慢。而人的一生在一寸光阴又一寸光阴里,干不了多少事,一茬人在光阴中慢慢老去,一茬人在光阴里长大,一茬人又来到光阴里。它如同麦子要黄,天要下雨,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事情。我见到了一些当初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学生,他们早已难觅少年模样。我给校长带了一壶多年前的烧酒,他曾经中年的轮廓也早变了形,整个脑袋都是白色。

当我见到罗继明时,我流泪了。通过他,所有的点点滴滴全都钻进了我的心里。一切真实的生活,和追溯的活生生的、不曾中断的往昔合成了广大而潮涌的生命之流。我又沉浸于那个时代里,它的新奇而魔术般的时间之光,仿佛全在人世间的生存和呼吸里。我们都没有从人世的寂寞里离开,这里是我的原动力和核心。我仿佛与他一直同在,是邻居、是亲戚、是儿子、是兄弟的身份生活在他中间。周围的山峦屹立不变,罗继明难道能从镜子里看见另一面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那天,我看着罗继明拿着一面镜子,眼睛终于从镜子上离开,嘴角笑了起来,像是我们都不在场似的,他说:“我知道你死了,还说话吗?你为什么不经常来,你的胸脯、你的手脚,为什么全冷透了?没有谁再看见你,你那时还小,如今,我还能看见你。”突然,他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见了?”我有种觉得生命已全部消失的感觉,又仿佛一切变得有生命;觉得仿佛来自另一种生活,来自另一个世界,变得十分强烈。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我抓着他的手问:“你在做梦吗罗老师?”他摇了摇头,从枕边又拿起那面镜子,指著镜子说:“我一直在这儿,寻找,监视着他们。”

那一晚,他家里坐了很多人。所有人都闭嘴不作声。我看见罗敏也在夜色中走进来,那眼神依然闪耀着一种纯真,却少了脉脉温情,多了些迷茫和呆滞。她也看见了我。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我默默地坐到了校长的旁边低着头。校长说:“罗继明的眼睛一直都是睁着的。”

但是,深夜时,罗继明的眼睛闭上了。突然,每个人都听到有人在唱歌:“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失掉容易找,光阴失掉么无处寻。”它像是从一个人的胸腔里涌起了咆哮和痛楚、狂喜与欢乐,不可思议地在深不可测的空间震荡,时而高得仿佛升到了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接近星辰;时而悠长得像绵绵无尽的大山;时而低沉,沉到拉扯着大地的脉络;时而像从土地里冒出来,如同种子破土的声音。

但是,谁都不知道歌声从哪里来。

作者简介:朱镛,云南省昭通人,197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创会代表。在国家级、省级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云南省作家协会创作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奖、首届滇东小说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出版小说、散文集共四部。首届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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