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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

2021-12-28北雁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阿达陆家白马

作为云岭高原上我们这个以赛马著称的陆家村的孩子,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骏马的故事。

说到这些,我不得不先说一下我爸爸和我妈妈的爱情故事。因为对于我们这个离不开马的山居民族来说,相亲相爱自然与马不无关联。但为了便于讲述,我还是愿意用我们的诺苏语,亲切地把他们称作“阿达”和“阿母”。

按照我们诺苏人的婚姻习俗,所有人的婚期都会被安排在秋后天气晴好的农闲时节。这是因为我们自古生活在大山之巅,交通不畅,为减少迎亲送亲带来的种种不便,所以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诺苏人向来都是有雨不结婚。

当一对青年男女依照古老的彝族家规订好了婚约,到了结婚的日子,男方家会在头一天就派出一支队伍,赶着马儿到女方家接亲。山高路远,为了不耽搁时辰,娘家一大早就用酒水和上好的炒食招待好接亲人等,并为女儿换上华丽的嫁妆,然后请一大帮男性亲戚送女儿出嫁。

送亲的队伍翻山越岭,沿途还将轮换着背新娘,或者在上坡和崎岖弯拐的艰难路段选用马匹驮,从始至终保持新娘的双脚不能沾到地面。直到后午时分到达男方家门口,会被殷勤好客的主人安排在离家不远的山坡歇下,送来烟酒肉食犒劳答谢,同时把新娘安排在一个简易的彩棚中歇息。

随着时辰的推移,就请亲友数番移步。直至太阳落下,便请一个子孙满堂的阿玛(彝语称奶奶)为新娘重新梳理好发辫整理好衣装,再用一套精致的碗筷让她吃下些许扛饿的鸡蛋和苦荞炒饭。待天空中出现第一颗星星,就赶紧牵出马儿把新娘接进门来,在满院宾朋的见证下,把马儿牵到场院正中,让马鞍与正屋完全对在一条直线上再把新娘接下马,同时请来毕摩为她念经祈福,全家人再用手指一起蘸下一杯同心酒后,她才能够走进新房真正成为家里的一员。

在漫长的历史中,几乎每个诺苏人都要经历这样烦琐而神圣的礼俗。我相信在阿达和阿母成婚的当天,骑在阿达白马背上的阿母,必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然而我的猜想却被阿母当场否认了。我追问再三,方才明白那差不多是我阿母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时刻之一。

我前面说过,陆家村是一个以马匹著称的村落,自改革开放以后,大理三月街赛马大会恢复举办以来,我们这个人口不超过150人的大山村落,在短短30年间已经斩获过上千块州级以上的奖牌。作为陆家村的孩子,我们始终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几乎都是曾经荣誉等身的“马上英雄”。每一个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彝家儿女,似乎从呱然坠地的第一天起,就已在潜移默化中学会和每一匹马相处。养马、驯马、骑马、赶马、赛马,还有相马、买马和卖马,一个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就组成陆家村一个彝族人的一生。

我敬爱的阿普(爷爷)就是一个非常懂马的彝族人。他把大半辈子心血都交给一匹匹山间的奔马,最终为我阿达培育了那匹在莽莽罗坪山间飞驰的白马,如同一道耀眼的霹雳,一眨眼就能从这个山头越到那个山头。于是我们就把它称作“闪电”。十几年来,它跟随阿达从大理三月街赛马场启程,便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气势,在全国各种赛道赢回十几座亮闪闪的冠军奖杯,成就了阿达人生中无数个高光时刻。

阿母告诉我,当年的阿达就是骑着这匹白马,从三月街上夺到人生中的第一块金牌的。此后不断在各种大赛上折桂,他因此也就在这个村落站直了腰杆。家里于是聘来媒人,前往罗坪山背坡的黑惠江边为他说定了媳妇,同时请来毕摩选定了婚期。在经历一个漫长的雨季后,期盼已久的大喜日子终于来了。阿普提前一天就指派村子里那些彪悍的男人组成迎亲队伍,赶上阿达的大白马,翻越雄伟的罗坪山为他接回了美丽的新娘。然而骄傲的阿达却在这浓浓的喜庆中,给阿母带来了狼狈的人生回忆。

破晓时分,阿母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换上一身华丽的嫁衣被长辈们送出家门。然而她刚被扶上马背,还未来得及让人拍一下马儿,阿达的闪电便已奋开四蹄,独自带着阿母上路了。

那真是一匹高大英武的骏马。一身璨白的马毛没有一丝杂色,如同一道耀眼的闪电,驮着新娘从村子中心的大路上走过,一头扎入村后的大山之中,用坚实有力的蹄印擦破黎明。从此,山间莺歌燕舞、流泉欢唱、鼠戏荆藤。山村的清晨也就这样开始了。

骑龙山,是罗坪山背坡阿母的出生地,澜沧江的支流黑惠江边一个山清水秀的彝家寨子。与山那边我们的陆家村,在罗坪山半山之间形成了一条对称的抛物线。然而山势险峻,莽莽苍苍,连接两个村子的山路弯转如肠,绝非抛物线那么简单。有时连续拐弯,有时是碰掉鼻梁的陡坡,有时被两山挤到了一起,有时被密林覆盖,抬起头来也看不见天。沿途还得经历无数的泉溪、沼泽、湿地、坑潭、叠岩和光坡,更让她感到害怕的是笔直一线的石崖,只留一线小路紧贴山腰,往下看一眼都让人胆战心惊、头晕目眩。

那时刚四岁的闪电,凭借强劲的脚力和耐性在三月街一战成名,似乎也就因此变得有些桀骜不驯了,出村不到两里,它就把接亲和送亲的队伍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在罗坪山中星点散布的彝家寨子,虽然都是纯正的同宗亲戚,但或许仅仅两三公里的距离,便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情特色。比如陆家村以赛马著称,但骑龙山村却是以歌舞和刺绣闻名,这里的乡民很多是不会骑马的,所以在一匹高头大马面前,阿母就是一个绝对的弱女子。刚一上马,她就被迎面而来的一把松枝抽得睁不开眼睛。她泪涌如泉,赶紧低下头,抱住马脖子不敢前视,胳膊又被重重地撞到路边的山崖之上。可哪知这只是一次痛苦经历的开始。不过两个山头,她娇嫩的臀部就已经被坚硬的马鞍颠得发疼,路沿的棘条、松枝和茅草,依旧会冷不丁地抽来。她手里虽然抓着缰绳,但却不知道怎样把马拉停。在贴崖的小路上,她只得紧紧抱住闪电发烫的马头,却又被粗重的马鼻息吓得魂飞魄散。

她紧紧地抱住马脖子,可一个大坡还未走完,白马就突然停下了,阿母直起身子,试着用脚尖踢一下马肚子,“驾!驾!”她喊出两声,可马却未动,后腿往两边一宽,就听见一阵响亮的流水声,接着一股尿臊味扑面而来,她才知道胯下的白马当着她的面撒尿了。

太阳升起来了。驱散了山间的雾霭,罗坪山变得丰润和多彩起来。游动于峰峦之间的蚊蝇开始出没,有时叮到马上,有时叮到阿母娇嫩的肌肤上,一口就是一个大包,让她难受的还有强烈的高原紫外线,晒到身上如同一群叮人的蜜蜂,缠缠绵绵,不依不饶,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阿母身上那套厚实粗笨的彝家嫁衣,阿母很快就被烈日烤得香汗淋漓。为防止路上不必要的麻烦,彝家的新娘在出嫁前好几天,就被父母反复叮嘱尽量少喝水、少进食。而此时过度的心理紧张,加之烈日的炙烤,娇弱的阿母很快就成了一棵被榨干了水的萝卜,变得虚脱起来。她只能晕晕乎乎地伏在马背上任由它摆布,哪怕摔下悬崖也不敢动弹。

闪电步子灵巧,无论再陡再窄的路都能应对自如,不过两个半小时的攀行,一人一马就来到了海拔3000米的雪线下面那片密不透风的莽林。是的,那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莽林,常年云锁雾绕,一雨成冬,远远地,就让人感到一种阴森恐怖的寒气。骑在白马后背上的阿母孤身一人,寒彻身骨的云雾夹着冰冷的雨星,瞬间让她感觉自己好似跌进一片茫茫无际的冰湖里。她不敢睁开眼睛,但她还不得不看。道路湿滑,坑洼陡峭,夜里结成的冰柱还没有融化,白森森地横在路心,所以白马的步子并不那么稳健,忽而一个急停,忽而一个跳跃,忽而又是一个旋转,吓得她一颗心都要跳出嘴巴。接着眼泪也就跟着下来了,于是一股寒气趁势钻进她的肺叶,如同一把利刃刺入她娇弱的胸腔。19岁的阿母心中一痛,在马背上痛哭起来。

她知道陆家村的马儿是具灵性的动物,同时也兼具了一个彝族人的阳刚、坚定和倔强。这匹刚从三月街夺到金牌的骏马,除了它骨子深处的狂野和粗暴,必定是被它的主人事先交代了些什么,一定要把她颠得直不起身子,吃尽苦头,从此到了陆家就只能小心小胆,乖乖地做个贤妻良母。她在马背上咒起了马儿,接着又骂起了那个未曾谋面的郎君。

可马儿像是听懂了一般,一下子走得更快了。那种狂放的奔走像极了一个负气出走的男孩——或者活脱脱就是她那个未曾谋面的郎君,似乎不是要把她带回家去,而是要把她在馬背上颠簸个透、折磨个透,不仅吓个半死还得累个半死。

我可怜的阿母似乎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鸡。在嘤嘤的哭泣声中,她开始企求白马,尽情讨好。可白马还是那样我行我素,似乎完全不把她当作一个新娘和未来的主人。阿母委屈无比,哭着骂着,这种委屈渐渐地成了一种无法掩饰的自卑。

阿母感觉这太不公平了。她从小与马绝缘,出嫁以前甚至从来没和马有过接触,何况作为一个新娘,她的新婚应该充满喜庆和欢乐,而她也需要有人怜悯、疼爱和抚慰。可这一刻她却独自一人,被马带到全县海拔最高的山峰。除了哭泣,善良无助的阿母什么都做不了,她胆战心惊,孤独无助,委屈难受,求死不得。

马儿没有停下步伐。上完陡坡,又来到罗坪山分水岭以下,它在一道接一道的连续弯道上依旧健步如飞。极度的颠簸有好几次都快要把阿母从马背上颠下来。这时她早已没有了咒骂和哭泣的气力。她想她最好就这样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来个粉身碎骨!可胯下的闪电却不容她轻生,在每一次弯拐之前,总是靠身体的扭动调整好背上新娘的坐姿,保持人马平衡,方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踏去。

上坡骡子下坡马,平路毛驴不用赶。作为一个诺苏的女儿,阿母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上坡的骡子靠的是绵绵不绝的爆发力,能够载上两三百斤的驮子一气走到山顶;而下坡的马儿,凭借的是步子的灵巧,再险再陡的路段,也绝不会马失前蹄。而陆家村的骏马,早在几百、几千年与一代代彝族人的水乳共生中,把那颇具神性和灵性的智慧,融汇在自己的骨血深处。

可这时的阿母却有些任性了,她故意把身子往一个方面倾去,或是往另外一个方向斜去,总之千方百计地和马儿拗着干。在一个危陡的险坡上,随着她一个生硬的侧转身,闪电的脚步终于被她打乱了节奏,松软滑湿的路基被它沉重的马蹄踩塌了,“哗啦”一声,随着一阵土石滑落,闪电一个踉跄,身子向左边矮了下去,原来左前肘已经跪倒在地,哭干眼泪的阿母被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紧紧拉住马鬃,她早已跌到坡下的深涧里了。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陡坡。后来阿母听说那里曾经摔死过一只灵巧的麋鹿。

“啊——”她惊叫一声,浑身汗如雨下,可她却只听见空谷里的回声阵阵。阿母明白,方圆数里之内根本没有人,所以不会有人来帮她,更不会有人帮闪电。今天她是彝家的新娘,依照古老的彝家婚俗,穿上这套嫁衣,在到达夫家的新房之前,她的双脚是不能沾到泥土的。否则到了新郎家中,她就会当作笑柄,甚至还被认为娘家门楣低矮,她不仅需要贤德、端庄、善良,还要有时时处处的谦卑与隐忍。所以到了现在,哪怕就是闪电摔下高崖,她也必须保持自己的身子俯在闪电身上,和马儿一起宁为玉碎。

可这时,闪电又往前一倾,另一只前肘也跪倒在地,阿母又发出“啊——”的惊叫,她开始怜悯闪电。她知道清早时分从骑龙山出发,闪电已经连续行走了四个多小时,疾驰如奔,早把那么多壮实的彝家汉子扔在后面。要紧的是这一程走来,它不吃不喝也不歇息,上坡下坎,弯转反复,始终马不停蹄,耗费的体力和能量不知要比平路多出多少倍。若是在赛场上,进行激烈的对抗之后它早已被主人牵到一边松鞍解带、喷水降温、喂食溜放了。

一时间,善良的阿母又充满了自责。她在这时候抱怨起了自己的执拗,一下子又哭了起来。她骂着自己,同时一边安慰闪电:“白马,好白马!你一定要站起来!站起来!”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匹俊美的白马名叫闪电。她看到白马身上的汗如雨下,她就抽出一只手,在闪电的脖间轻轻揩了揩,接着又用指甲在闪电后背上为它挠起了痒痒。闪电不为所动,于是,她就为闪电唱起了歌。骑龙山村的女子是以歌舞和刺绣著称的,而阿母的歌声无疑是整个村子最嘹亮动听的,像是一只清润明朗的夜莺。在大大小小的节日里,有多少刚毅俊朗的少年被她唱得意乱情迷,浮想翩跹。多年以后,她毫无疑问又成了我们陆家村最著名的歌手,在多少个喜庆的日子里,陆家村人同样可以见证她最动人的歌唱、最妙曼的舞姿。

在阿母的歌唱声中,闪电鼻息粗厚,它伸长了脖子,像是要去够路边的一丛灌木。马儿一歇下来就喜欢嚼食。阿母也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像是在帮它一起用力。突然间,白马身子一动,阿母感觉自己的身子也随着上升。她在慌乱中抱紧了白马,同时看到马儿已有一条前腿直了起来,倏一下,闪电就重新在艰险的山路上直立行走起来。它那四条柔美的长腿,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和爆发力,尽管步子有些踉跄,尽管速度有些减慢,但始终没有停下行走。阿母心疼得不断抽出手来为它挠痒,又不断调整自己的坐姿,最大限度地让身体与马儿保持平衡,并且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她那曼妙动人的歌唱。她感觉自己和白马成了同甘共苦的知己,齐心协力前行的患难兄妹。

啊!我聪慧无比的阿母,居然在那时候无师自通,一下子悟出了陆家村骑手的根本要诀,就是如何让自己与马儿形成一个整体,从而最大限度地减轻闪电背上的压力。马儿继续前行。阿母也还在歌唱。她的歌声充满了深情,盈满了泪花。当太阳快要从罗坪山顶落下的时候,闪电终于出现在了那个与天齐平的彩云岗顶上。这是属于闪电自己的领地,它对这座山、这条路,以及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熟稔得如同自己的身体。阿母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轻快了起来,飘飘欲仙,像是罗坪山间随风飘散的云霞。她感觉自己也好似一个从天而降的翩翩仙子。

来到村子外头,村人们赶紧出门把新娘接下马背。

然而在离开马背时,我阿母麻痛无比的身体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她已经直不起身子。她嗓子沙哑,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还有些蓬头垢面。这一路上的颠簸、惊吓、疲惫和委屈,让她尊严尽失。要哭的泪水,她早已在马背上哭完了,要说的话,或者要唱的歌,她也早已在马背上说完唱尽。但她却紧紧地抱住闪电的头,任凭别人怎么劝说都不撒手,似乎离开了马背她就没有了安全感。

好不容易被那些善良的陆家村妇人们劝服,把她送进山坡上那个临时搭建的迎亲彩棚时,阿母终于开口了:“白马、白马……”简单、无序的重复,让人们感觉她被一匹白马给吓蒙了。

骑龙山村送亲的男人,直到天黑前才到达陆家村。虽然很快就被当作上宾款待起来,但幽默有余的陆家村人自然少不了对亲家人打趣一番。阿母在星光烂漫中被接进陆家的老房子,可当发现出来迎接她的已经不是那匹迎亲的白马时,她居然宁死不从,说什么都不愿跨上马背。人们终于在她的泪眼中发现了她对那匹白马的深深眷念,不得已告诉她闪电已被送到兽医那里包扎伤口时,她才同意让亲人把自己抱上马背。

按照我们彝家的婚俗,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是不能同房的,而且婚后第二天吃完早饭,新娘就会被送亲的哥叔舅爷们一并迎回娘家再住一周以上,暗喻一个彝家女子对父母的难舍难割。可不承想,阿母只在娘家停留三天,就迫不及待地让骑龙山的男人们送回来了。她告诉阿达,在离开陆家村时她已经想好了不再回来。她对这个高傲的郎君充满憎恶,那是因为他亲手造就了她的狼狈。可回到娘家后,她却连续几个夜晚都梦见了闪电,梦见了它在崎岖的罗坪山路上,踉跄前行的两条前腿。她一直忘不了曾经那段刻骨铭心、和闪电相依为伴的马上时光。从此,这匹白马让她充满了依恋,闪电的快乐便是她的快乐,闪电的疼痛自然也就成了她心里的疼痛。

以上这些就是阿达和阿母最初的爱情故事。从一个恶作剧式的相识到此后的心心相印,充满了太多的荒诞和不可思议。事实上就是因为有了马,让彝族人漫长的历史从此变得多彩和浪漫起来,甚至还因此而充满了波澜和起伏跌宕。

当然,闪电的荣耀,也就是我阿母的榮耀。我说过她是一个美丽的歌手,她还有一双巧手,可以剪羊毛、纺线、做毡子,同时可以绣出彝家寨子里最多彩动人的护心帕,缝制出整个寨子最精美的嫁衣。可她却情愿俯下身子,帮阿达喂马拌料,让闪电在每一个比赛日都能够发挥出最好的状态。

陆家村的人知道,包括三月街赛道上的那么多对手也都知道,踏上赛道的闪电其实就是在和自己较劲,它几乎从不容许冠军旁落。那种带着征服和统治意味的奔跑,不止征服了赛场,还征服了所有人的眼球。

陆家村的人同样知道,闪电坚实有力的足印,有阿母的智慧和柔情,以及一个彝家女人母性的周密、细致、劳苦与心血。

我那个高傲得甚至有些偏执的阿达,自然很快也就觉察到了这一点。一年之后,闪电的双腿已经完全康复。可那天一大早,阿达却不知为什么和阿普发生了争执,正吃着早饭的他扔下碗筷就往外走,有孕在身的阿母赶紧拾起一饼荞粑粑追了出去。

“文章!”

阿达头也不回,跨上马背后在闪电的后屁股上重重地甩了一鞭,闪电吃痛不住,便撒开蹄子,在彩云岗顶上的阡陌之间奔驰起来。

闪电蹄下奔驰的土地就是我们的家园。田亩交错,小径竹篱,层层叠叠的梯田如同历史的书页,充满了诗情和画意,也充满了多彩与烂漫。可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窄小的田埂就变得湿滑无比。阿母笨重的身子在泥地里追出数百米。可突然间,她却看见她的男人从闪电背上摔了下来,而且就摔在闪电前蹄下面的一条窄沟里。

“白马——”阿母失声尖叫,手中的荞粑粑随声落地。那边高速奔跑的闪电却听得真切,在一声长啸中扭过头来,骤然间在窄小的田埂上带出一个高难度的立马回旋,前蹄避开了阿达。

失了神的阿母看到她的男人平安无事,发呆了几秒钟就赶紧往前跑去,结果却重重地摔在了田埂上,当即就感觉腹下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一股热流向外涌出,立时让她汗下如浆,几欲昏厥。

马蹄贴着阿达的头皮踩下去,可他却清楚地看到女人在那边摔倒了,赶紧从窄沟里爬起,连额上的泥土都来不及抖落就拥上前来紧紧抱住阿母。他知道若不是阿母那一声尖叫,自己或许早已成为闪电的蹄下之鬼。

他一直自恃早已和马心神合一、互为默契,可彝家的骏马,从骨子深处就流淌着一种难以驾驭的野性,当初他告别课堂跨上马背,就无数次地被闪电摔下背来,并在他英俊的脸上和身上留下无数难以抹去的伤疤。甚至有一次就摔在一片灌木丛生的斜坡上,还拖着他在荆棘地里走出半里多路,一时血肉模糊,浑身刺痛。但他作为一个骑手,同样知道如果他在那时候喊一声疼,或是就在那时候放手的话,那他就被白马彻底反征服了。但凡这样的时候,马的粗野、刚直和倔强都远远超过了人类。但最后,不服输的他连滚带爬,并在行进中用脚钩住一棵大树,迅速把缰绳系到树上,马被重重地拉住停了下来,他趁势让自己直起身子,一个箭步翻上马背,把自己如同膏药一般贴在马身上,马连续几个跳跃都无法把他抖下来。他坐稳身子便开始打马,接着拉停。又打马,又拉停。再打马,再拉停,就这样在马背上反复争斗了半天,终于把马驯服了。

自此以后再面对白马,他都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征服感,但他没想到女人靠天生的母性与柔情,同样可以轻松俘获一匹马的心。偏偏他孔武有力,却又粗蛮有余,关键时候还比不上自己的女人。

在羞赧和愧疚之中,阿达注意到了阿母疼痛的呻吟,一下子慌了手脚,他赶紧吹哨唤来闪电,让它回家把阿玛带上山来。于是那个春日的早晨,罗坪山腹地的彩云岗顶上,阿母在野地里生下了早产的务子(姐姐)阿梅。在孩子的哇哇哭泣声中,阿达再次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无比愧疚。而母女平安的喜讯也让他忘乎所以,他抱起那个孩子,同时看到彩云岗顶上的庄田边,一棵老梅树的细叶下面结出的果子,羞涩得就和手中的孩子一般模样。务子阿梅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三年后,这个家里又有了我。

阿母说那是在我一岁半时候的春节,阿达赶着闪电,带上阿母和我的姐弟,同时还邀请了大姨奶奶一起翻越罗坪山回外婆家拜年,同时也是为了陪同阿母回到娘家,向父母分一份家产。按照诺苏人的习俗,新婚之日,新娘是不带任何嫁妆的。直到两三年后有子女下地,她才可以回到娘家名正言顺地索要这一份属于她的陪嫁。

大姨奶奶是我外婆的姐姐,早年就是被陆家村的马儿翻越高耸入云的罗坪山,驮回彩云岗迎进家门的。她是阿母在陆家村最亲的亲人,多年后她成了阿达和阿母的媒人。

务子阿梅清醒地记得,那天清晨从陆家村出发时天朗气清、暖阳当空,没想到在即将到达山顶时突然阴风怒号,接着乌云盖上,天光淡去,半空中居然降起了鹅毛大雪。罗坪山是横断山与云贵高原连接处的伸延山脉,最高海拔3492米,气候无常,一雨成冬。有时大雾一上则暴雨即来,气温骤降,两个人站在一起都看不清谁是谁。早年有许多赶马人就在这样的天象中成了葬身山腹的野鬼。

刹那间,那条大姨奶奶和阿达、阿母走了不知多少遍的路一下子被雪盖得完全不见踪影。我们在阿达的带领下东冲西撞,结果四五个小时过去了依旧找不到出路,甚至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黑暗如罩,风劲如刀,把罗坪山覆盖成了一个彻寒的冰窖。大姨奶奶抬头一看,侄子侄媳和可爱的侄孙女头发眉毛都结上了白霜,心中一痛,当即瘫倒在地痛声哭道:“老天爷,要死让我一个老太婆抵命,怎还要连累我至亲的侄儿侄女?你难道没有看到他们后背上还有嗷嗷待哺的吃奶娃娃?!”

乌天黑地的罗坪山巅,阿达愁容满面,阿母脸上也挂满泪水。然而正当所有人都无比绝望之时,闪电却挣开阿达手中的缰绳往低处走去,阿达赶紧去追,急火攻心的他甚至還有些恼羞成怒,拾起雪地里的一根枯枝就要往马背上抽。

“文章!”阿母突然叫住了他,“让马儿走前边,马儿知道路!”

阿达像是突然间醒悟过来似的,赶紧扶起倒在地上的大姨奶奶,和阿母一起跟着闪电往前走去。在风雪之中艰难跋涉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被闪电安全地带到外婆家。那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阿母后背上酣睡一天的我方才在热气腾腾的肉汤香味中醒来。

阿母说罗坪山间,那条弯转如肠的山路,闪电也只不过走了一个来回,但它却凭着一种特殊的本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在我读书认字后,有一天在学校图书室读到了“老马识途”的故事,我方才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彝族人的骏马是灵性的动物。我同时相信陆家村每一个彝族人的生命和血液里,都有着与马不可分割的牵绊。罗坪山的峡谷有多深,马与彝族人的情谊就有多深;罗坪山的水有多长,马与彝族人的故事就有多长。而且有时候我却更加坚信,罗坪山间奔驰的骏马就是彝族人刚强坚韧与英勇不屈的化身。

而我从内心深处敬重着我善良可亲的阿母,在出嫁以前她是一个连马都没碰过的弱女子,然而在嫁给一个骑马的男人后,她却和马渐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滋养故乡人民和牛马草木的罗坪山,属于北温带高海拔立体形山地气候,丰饶得好似母亲的胸膛。她既能容许山间的猎人自由穿梭,可以承纳半山里驰骋的牛马,滋养山间无尽的农田,同时还可以接纳坝子里那一拨拨进出山林的赶马人、拾菌人、养蜂人、采药人、砍柴人、牧人、手艺人和生意人。

我热爱着山间奔驰的牛马,同样热爱着同住一座山、同喝一条溪的故乡人民。

位于罗坪山分水岭下面,阳坡山额之上的马鹿塘,就是一个让我始终魂牵梦萦的存在。

马鹿塘是个季节性高山湖泊。传说在上世纪20年代,这里曾是滇西著名匪首张大爷的巢穴。那个说话有些结巴的匪首,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在并不久远的年代,罗坪山曾经因为他的存在,留下太多的苦难、辛酸和生离死别的血泪。至今差不多一个世纪过去了,依旧还让滇西北的父老乡亲为之胆寒。

恰恰正是这个原因,罗坪山直到现在都还保存着许多近乎原始的神秘。

阿普告诉我,当年阿普文文(太爷爷)带着他的族人和牛马,从三江并流、群峰如簇的滇西北高原出发,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迁徙到罗坪山时,张大爷的匪巢早已不复存在,而这个马鹿成群的山巅湖潭云遮雾隐,花儿烂漫,马鹿的奔跑让人联想到了仙女轻盈的舞步。疲惫不堪的族人从此相信,这些在山间奔跑的精灵就是仙女的化身,于是阿普文文停下了迁徙的脚步,决定在蓝天碧水之间开垦荒地,建造家园。

马鹿塘从此成了我们的天然牧场,同时也成了陆家村小骑手最初的练习场所。这里的地势足够平缓,适合速度赛马也适合各种技巧训练。但问题是马鹿塘太过遥远,出于补给和安全的考虑,这块草甸最终被我们放弃了。多年以后,阿普和阿玛带领族人,沿着罗坪山势,在陆家村所在的彩云岗上徒手修筑了一条类似英文字母“M”的人工赛道,一代代陆家村小骑手就是在这里被大人们扶上马背,从此成为他们通向世界舞台的起点。

说到底,阿达和阿母的爱情也与马鹿塘分不开。

陆家村是以赛马著称的村落,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哪个骑手可以坐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躺冠”。他得在激烈的争斗中和对手死缠烂打,斗智斗勇,比如在熟练掌握骑术的同时,采取怎样的骑姿才能减轻阻力,同时最大限度地减轻马匹的负担?又怎样均匀地分配马的体力?特别是在赛道上与对手的纠缠中,什么时候慢跑?什么时候紧咬?什么时候加速?什么时候打马超越?什么时候冲刺?再比如说在三月街赛道,一圈仅只500米,马儿刚在直道上起速便又进入了弯道,减速不及,往往就会摔倒,可加速不及,又会被人远远地甩在后面,所以要成为一个成功的骑手,得从跨上马背的第一天起,就要做一个真正的智者。除了拥有一匹真正的良骏,还得研究对手,根据对方马匹的特点完成超越。总之,来到赛场上,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仅要赢得比赛,还要赢得漂亮,赢得大气,赢得喝彩,给观众和对手留下的应该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那样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赛马大师。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赛马同样也是这个道理,所有一切荣誉的得来,都必须仰仗于时间,仰仗于骑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刻苦训练。

气候恶劣的罗坪山庄田广种薄收,直到如今,我们在山间播下的玉米、洋芋和荚豆,常常要仰仗于天上的雨水。有时春旱延续至夏末,种下的庄稼就得不到收成;有时秋雨连绵,天气返寒,地里的庄稼同样得不到收成。而那时三月街一个金牌,就能抵上几十亩地的所得。于是为了荣誉,同时也为那份丰厚的奖金,我的父辈和母辈们就得几千次几万次地来到彩云岗上那个狭窄的寒道练习,不仅练习马上技巧,最重要的是练习马匹的耐力和爆发力,以及一个骑手与马的默契。

但每至大赛前夕,阿达却常常独自一个人拉着白马往山间行走,来到罗坪山雪线下面的马鹿塘,这里有足够宽阔的场地,同时还是一个宁静的居所,他可摒弃一切私心杂念,苦心练习。

他在马鹿塘旁边的山崖上找到了一个山洞,晚上就宿到洞中,吃干粮,烧柴火,用心琢磨马上的各种技巧和窍门。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这个能让他收敛所有浮躁之气的洞穴,却真正成了他的人生福地。

有一天训练结束,他躺在石穴中,突然听到了一首动听的诺苏山歌,从山的那一边似有似无地传来,如同一缕山岚缥缈萦绕,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知道罗坪山背坡的骑龙山村是以歌山舞海著称的,陆家村里歌喉最动听的女人也就是我先前说到的大姨奶奶,就是从骑龙山村嫁过来的。那种充满自然与随性的歌唱,瞬间点燃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欲望,他想把山歌唱得这么好的女人定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可恰恰也就是那首歌,让他感到了内心深处的软弱。

是的,如果这世上的技艺可以作等量代换,不论他把马骑得多好,把箭射得多准,也都完全修炼不到那个歌手的那般纯熟。而有些人的本事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比如唱歌,他们开口就能唱;可有些其他人,再努力修炼也是白搭。

在那一刻,阿达开始嫉妒起了那个唱山歌的女人。于是当年下山折桂归来,他便央求大姨奶奶替他到骑龙山村相亲。在确知那个山歌唱得最好的女子已经成了自己的新娘时,便有了那天迎亲的罗坪山道上,那场他和白马串通好的恶作剧。然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我天性善良并且冰雪聪明的阿母,居然无师自通,很快就学会了和一匹马相知、相交,甚至还成了心心相印的好友。

那时阿母初为人妇,也还没有务子阿梅和我。那时阿达正和往常一样在马鹿塘边专心地练习骑射,但日还未落,阿达就提前结束了训练,那是因为阿母从山下给他送来了干粮。

新婚燕尔,他在训练之余总是思念自己美丽善良的妻子。从马背上下来,他轻轻拍一拍马背,闪电就进入山林间吃草去了。经过一整天高强度的训练,闪电和主人同样充满困倦。然而对于吃,马绝对算得上是所有家畜中的绅士,它会选择一块长势良好的足够没蹄的草地,用嘴唇把那些肥嫩而又充满韧性的草叶拢进嘴里,再用锋利的切牙切断,经过一番细咀慢嚼方才咽到肚里。专注细致,落落大方,不急不慢,像是一个教养极好的孩子。待它离开,一块草地就成了一个光盘,绝不会留下觥筹交错、杯盘凌乱的狼藉。

随着草势,闪电渐渐消没在余晖映照下的远方丛林中。彝家人从不设马厩,但马儿却不会走失。不论任何时候,阿普和阿达或是所有陆家村的骑手,只需在广袤的罗坪山间吹个响哨,它们就会顺着主人的召唤迅速出现在面前。在这方面,陆家村的骏马绝对是辨析音色的行家。

转眼天色黑透,山间泻满了牛乳般的月光,从山那边送来阵阵寒风,同时也送来了猫头鹰的阵阵叫唤,还有一两只夜莺的歌唱。这时候的石穴里却充满了温香,在熊熊的火光映照下,阿达在吃过阿母给他做好的晚饭后,就和他美丽善良的妻子互诉温言软语。然而这时候,宁静的大山中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阿达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白马。他立即来到洞口。他又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马蹄声,同时还有熊的吼叫。

闪电遇上熊了?阿达一时大惊失色,恨不能插上翅膀朝着马声飞去。

马鹿塘附近的深林之中,不仅有成群的马鹿,还有豺狼和黑熊,一人多高的黑熊,遇上了只能倒地装死,稍微憋不住气,也许眨眼的工夫便已是身首异处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顺风或往下坡处跑,黑熊善于攀爬,但下坡却有些迟缓,而且视力不佳,我们就把它称作“熊瞎子”,过不上几十米就完全看不清人跑的方向,只能靠灵敏的嗅觉去闻。但此时风一吹,人的气味也就被刮得不知所踪,这时或许还能活命。陆家村许多骑手都见过马鹿塘附近就潜伏着一头黑熊,行走时似一座颤巍巍的山包,捕食时自然也就力大无穷,一个扑腾就能压倒一头健牛,或是用它厚实的熊掌,一掌就能把羊脖子扭断。还能用它锋利的牙齿,迅速咬断牲畜的血管,再用它锐利的爪子撕开猎物的肚囊,所以每年都有数头牛羊葬身熊腹。

陆家村的猎手想尽一万种办法,标枪、弓箭、陷阱、毒药、围猎,依旧没有人可以制服它。甚至有一次,猎手们还发现它把下在山地里的线扣尽数咬断,还把一棵系扣的小树连根拔起,拖出数米之远,留下遍地狼藉,像是对陆家村人的一种嘲讽。

阿达焦急地把手伸进嘴里打起了响哨,却只听得宁静的深林里回声阵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后来就干脆消失了。阿达急躁不安,又一次次打起了响哨,却依旧没有马蹄声。他急忙回山洞里穿上鞋,提起弓箭就要往外走。阿母在他的急躁声中也跟着来到洞口,但她感觉外面的世界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充满阴森和恐怖。阿母紧紧地抓住她的男人不準他离开。罗坪山林子太深太密,他们根本不知道闪电究竟在哪里,又是否遭遇了不测。而阿达手里的弓箭仅是训练的工具,关键的时候或许还射不穿一只乖巧的麋鹿,要它刺透厚实的熊皮,那绝对是痴心妄想。

阿达让阿母放手,阿母坚决不放手,阿达便粗暴地推阿母,“放手啊你,再不放手我可不客气了!”可阿母还是紧紧地抓住他不放。闪电是阿达最亲密的战友,这么多年为阿达带来无法计数的荣耀,而且只有它能和阿达心灵相通,失去它就等于让一个骑手失去了一切。可阿母同样知道她手里抓住的是自己的男人,在阿母的心里,阿达就是她心底的天,失去他就等于让她失去了整片天空。

“嗷——嗷——”密林深处又是一阵粗暴的熊吼。相对于此,马的嘶叫却是那样卑微、胆怯和渺小,甚至可以归结为软弱。气急败坏的阿达于是又一次对他的女人动粗了,可阿母依旧紧紧地抓住他不放。她泪如雨下,开始乞求自己的男人别离开她。她不是害怕他离开自己,而是害怕自己有可能失去一切。阿达却不为所动,居然武断地把这个女人的纠缠归结于她的胆怯和懦弱。

阿母不顾疼痛,打开了歌喉。她伸长脖子,把头扭向一边,绕过自己的男人对着远处的罗坪山密林唱起歌来。她动听的歌声好似一只清润明朗的夜莺,又像是罗坪山里的涓涓细流,或者就是流动于山间的轻风和云雾,缓缓地飘入林子深处。很快,他们听到了林子那边忽急忽慢的马蹄声了,“啲哒——啲哒——”“啲哒——啲哒——”,并伴有一声又一声的马嘶。阿达终于平静了下来。他错怪她了。他知道只要蹄聲不断,就证明他的白马还活着。

然而马蹄声却始终没有来到这边,后来马蹄声竟然消失了。阿母便提振了音量,把新婚那天她在马背上所唱的歌大声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她希望在密林深处的闪电能够听到,并且让它知道它不是孤军奋战。马鹿塘边,还有它的主人在陪着它、守望着它。事实上她比阿达更急,因为只有她心里知道,闪电是她在陆家村的第一个好友,她从不把它只当作马。

山里的夜风好似坚硬的土墙,一次次撞在他们身上。单薄的阿母差不多当场被风撞碎,歌声刚出喉就被撞得无影无踪。但她没有停下歌唱。马蹄声就在林间响个不停,忽而急忽而慢,忽而远忽而近,不由得让人想起彝族人的祖先几千年来在川滇高原漫长的迁徙之路。据说大约六七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曾经历洪水泛滥的时代。战胜洪水之后,彝族人世祖阿普笃慕召集族人开了一次大会,将其子民分为武、乍、糯、恒、布、默六支,由他的六个儿子慕雅切、慕雅考、慕雅热、慕雅卧、慕克克和慕齐齐分别带领,每两支人为一个联盟的形式,向不同方向迁徙拓疆,彝族子孙从此分向川滇黔等西南各地,这就是彝文文献上记载的“六祖分支”传说。

正因为这样一个传说,彝族人习惯了数千年的游牧和迁徙。在大江纵横、群峰如聚的川滇高原,到处都有我们祖先留下的足迹,他们凭借一种坚定的信念,赶着牛马、唱着山歌,战胜了洪荒时代那么多无法计数的艰难险阻。我相信那时几欲迷途的白马,把阿母的歌声当作了它全部的信念。而它同时也像极了一个骄傲的彝族人,哪怕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依旧不畏不惧,冷静周旋面对。

突然,密林深处又传来一阵马嘶,接着是一声清晰的闷响,兴许是马腿踢到了熊腹,也可能是熊抓到了马脖。阿达和阿母心中一惊,却又听马蹄声响起。马跑了,熊一声嚎叫向马追来,密林中便又响起了奔跑的马蹄声和熊嚎声。可阿达却发觉马蹄声越来越远,他突然想到闪电正把熊往河谷深处带去。熊下山腿拙,可他也知道罗坪山并不平坦,雪线之下,真可谓峰峦叠嶂,山势险峻,湿地、冻土、草甸、溶湖、积雪、乱石、碎砂、灌木、密林、荒草、枯叶、涧溪、流水、瀑布、泉潭、陡坡、悬崖,几乎每一处都是险象环生,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山去,当场粉身碎骨。几十年来陆家村那么多良马,有时会因为在高速奔跑中踩到一个小小的鼠洞而扭断马腿,便再也直不起身子。聪明的白马,或许是想利用这样一面险坡,和不可一世的熊同归于尽。阿达又一次次焦急地打起响哨,和妻子一起向远方的闪电发起召唤。

直至深夜,阿母的嗓音早已变得沙哑,但她的歌声依旧没有停下。阿达的响哨也已经不再嘹亮,但他还是那样执着,夫妻俩终于把心合到了一起,一次次往密林深处又呼又叫。

终于,闪电冲出了密林,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道明亮的白光,循着阿达的哨声和阿母的歌声来到了山坡下面。阿达赶紧向前把它拉住。他感觉闪电通体发烫,浑身上下满是黑点,许是泥浆也许是血污。阿达心疼地往马身上轻抚一把,却感觉一身马毛好似一张浸过水的湿毯,黏糊得能把人黏上。

闪电一见到主人就如同散架一般瘫倒在地,张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气,疲惫的肺叶好似一架即将破碎的风车。阿达紧紧抱住马头,如同一对大难不死的兄弟。但不想远处的熊嚎却越来越近,一下子冲出丛林向他和马扑来。那震耳欲聋的长啸,吓得阿达和白马都起不了身。可阿母这时候像是突然醒了似的,停下歌唱回到洞中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柴火就往熊身上砸过去。但她手劲不大,准头也差,根本砸不到熊,但却在熊身前砸出了一地火星,居然把熊吓停了。阿母明白了,原来熊怕火。便又抽出两根柴火跑到男人和白马面前,将火光舞动成圆圈。她清楚地看到,熊在不远处打转,张着大口咧着钢牙,还不时地发出一声声仰天长啸,吓得她差点儿当场晕倒在地。

山里劲风不断,两根握在阿母手中的柴火很快就被山风吹灭,只剩下两根亮着火星的木炭。阿母同样知道,熊是一种绝顶聪明的动物。它看得出火星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说不定已在蓄谋下一次的冲锋。果然,它已经在慢慢逼近,吓得她浑身颤抖。阿达站起来,从她手中夺过干柴,迎风甩了甩,火又重新燃了起来。“快回洞里去!”阿母刚往回走,阿达手里的火又灭了,熊果然向阿达冲了过来,阿母惨叫着不敢看。可她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随着一道白光倒地,原来是闪电突然站起来扑到阿达身边,用后腿重重地踢在熊腹上。熊一声嚎叫往后撤出几步,马却起不来了。

阿达同样浑身颤抖。他扔下两根柴火,瘫坐在闪电身边,一起绝望地等待着熊的下一次冲锋。果然,熊往后退出数步,又向他和白马扑了过来。阿达已经无力与它对抗,可这时候,身后一道亮光闪现,只见一个火人从身后跑了过来,他吓了一跳,原来是阿母把洞里的柴火一起抱来了,“哗”的一声扔到熊面前。

阿达看到阿母整个身子都着了火,赶紧把她压到地上为她灭火。可他却听见阿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文章,快,找柴火,把火烧得越旺越好,让熊扑不过来!”

阿母一句话点醒了阿达,他记得身后不远的石崖下就存放着一堆干柴,有易燃的灌木枝和松毛,还有成块的栎柴,便飞快地跑向那边抱柴火,几个来回,夫妻俩很快就在熊和人之间点起了一堵厚实的火墙。而且火随风势,越烧越旺,火苗子如同长舌一般舔到了熊身边。阿达已经闻到了一阵皮毛的焦臭。一堆大火,终于在几个小时后挡住了那一阵阵令人恐惧的熊嚎。随着那个令人恐怖的声音渐渐远去,阿达和阿母才紧紧相拥,瘫倒在一起。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阿达和阿母,还有他们心爱的闪电早已面如死灰、虚弱不堪。特别是闪电,光洁如雪的身上还多了好几道血迹,但他们却都幸运地活了下来,并在一次难忘的经历中知道了生死相随和甘苦与共。

阿普常说,马是这世界上最灵性的动物。人对马好,马自然不会对人差。

当然说到这匹英勇的骏马,我最值得说的人还是我敬爱的阿普。

他曾经告诉我,有一年火把节前一个月,阿达的闪电却被人偷走了。而在此之前,他已在县上报了名参加火把节赛马大会。要紧的时候,马儿却不见了,这就好比锅已经烧热,下锅的菜却被人拿走,或者瞌睡至极,但枕头却被人偷走了一样,实在让人无比郁闷。

作为陆家村的族长,阿普立即组织20多个叔伯子侄前去找马。在那时,这差不多是陆家村全部的精干男人。在陆家老房子里喝过一碗浓烈的壮行酒后,他们就顺着阿普的指示,一起向西翻越罗坪山,然后分兵三路,一路顺着黑惠江往北到达剑川,一路往南前往巍山,最后一路由大伯依(伯父)带领,继续往西追至一百多公里外的云龙山村。

阿普是个智慧人,他当然知道一个人牵着别家的马,肯定不敢轻易下山招摇过市,相反罗坪山苍苍莽莽,起伏的山势和稠密的山林就是一个窃马之人最好的掩护。

于是陆家村的男人向西翻越罗坪山,便向三个方向追截。在十多天时间里,他们日夜兼程,走山串寨,追到各县后又细分为若干小组,甚至还走遍了沿路的四五个骡马集市,但都毫无音讯。

年轻的阿达更是急不可耐。当他和大伯依建章、二伯依建光怀着无比失望的心情走出一个普通的云龙山村时,二伯依建光恍然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马啸,急躁的他立即转身回跑进村,居然在一堵塌墙后面看到了闪电的半个马身。

失而重见,被拴在树上的闪电一个人立,挣断缰绳跑到兄弟三人面前。年轻的阿达赶来和它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当即泪如雨下。短短两三年间,它已经背负着他在一次次比赛中夺魁,大杀四方,为我们带来大大小小十多块金牌,更重要的是闪电还与他有着很多无法言说的传奇故事。于是在阿达的拥抱中,它亦是泪水盈盈。让他们兄弟三人无法忍受的是闪电落入了无知之人手中,让一匹高贵的赛马屈为农家驮马。事后得知,当买主刚把一副马鞍披上马背,闪电便愤怒地扬起后蹄,将人重重地踢倒在地。

阿普从一本厚厚的历史书里给我翻出了关于大理马的记载,他告诉我说,我们陆家村的马匹属于滇西北高原上一种古老而名贵的马种,又称“滇马”或“大理马”。早在唐代,它就是上贡朝廷的贡马;而宋时则被当作军马,源源不断地充入大宋军营。北宋时期,曾有朝官杨佐深入云南,将采购军马的经历写成《云南买马记》,成为流传至今的千古奇文。及至清末民初,大理马更是成为云岭高原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驮着沉沉的茶叶、丝绸、盐巴和各种山间特产,进西藏、入成都、抵贵昆,驮出云南高原的丰饶物产与进京赶考的才子,驮回沉甸甸的白银和书卷,在云岭千山之间踏出了著名的“西南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一头联通了文明,一头牵起了友谊,让一百年后的大理赢得了“亚洲文化十字路口的古都”之誉。而今,它又担负着那么多身怀绝技的彝家骑手,奔驰在全国各地的赛道,成为有志男儿施展才艺的最佳陪伴。

火把节的当天,阿达已牵着闪电到县城参加比赛。法官杨连书却骑着他的小白马,把“巡回法庭”带到了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就在陆家的老房子里,杨法官首先摆出了耀眼的国徽。陆家村的村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法律的庄严,老老少少一起屏气凝神,专心静听。最终审判结果,第一是判定窃马者将卖马所得的钱款退回购主,并负责所有的医药费。第二是判定主谋入狱五年,从此再不允许参加赛马比赛,而行凶斗殴者则入狱三年,窃马者监外执行两年。第三是他遵照我们彝家的礼俗,让窃马者向陆家赔偿丢马和伤残损失:136斤盐巴、136斤腊肉、136斤羊肉、136斤牛肉、136斤豌豆、136斤火腿……

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这样的赔偿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彝族家庭差不多算是倾家荡产。但面对这样的判决,许多知情人都感觉解气。因为他们知道,陆家村的窃马案足够震惊洱源大地。据说大伯依建章和阿达一行三人刚把闪电的缰绳解下,换回自己的马笼头,就被那里的数十个村民团团圍住。他们把阿达兄弟三人当成了窃马贼。性粗的二伯差点儿当场就和他们动起手来。最终还是年纪稍长的大伯沉稳持重,他一直记得临行前阿普端着酒碗跟他们反复强调的话:“乌鸦无树不落,小人见人就吵。无论千难万难的事,都一定要自己控制好情绪,以和为贵,与人为善,才可以体现出一个彝族人的胸怀大德!”

于是他耐着性子和对方说明了情况。村民们知情后也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但白马却不让他们牵走。他们说:“要么你们留下钱,把马赎走;要么你们留下马下山,村里人谁都不会与你们为难!”大伯也知道,在那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年代,一匹骡马对于一个山居家庭差不多就是半个家当。

但毫无疑问,他们的这一席话就是在与我们为难。因为在那个年代,谁会在兜里揣那么多钱?但重要的是火把节就要来了,即便迅速回村凑足钱过来赎马,肯定也不能参加赛马大会了。阿达急成了灶台上的蚂蚁,二伯差不多和山民们动起粗来。三分钱逼死一个英雄汉,那时兄弟三人真是要被钱逼到了绝崖面前!

最终还是我大伯明智。他喊来村主任,让兄弟俩就在山里看着马,但前提是彼此间不能起任何冲突,自己下山凑钱。征得双方同意后,他一下山便走进了派出所。当然他并非言而无信,但他清楚只有报警,才能暂时把马赎回参加比赛。

派出所迅速出警并为我们赎回了马。因为当初发现马儿失窃,阿普就立马下山报了警,同时给县体委作了报告。体委和警方同样明白,这样一匹良驹对于我们这个赛马家庭何等重要。在火把节赛马大会之前,我们最宝贵的闪电却丢失了,警方当即就将之列为限期督办的重大案件,在县域内各个重要交通路口设置检查关卡的同时,将之当作一个重要警讯在系统内部发布。

当然其中也有纠葛。山民们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达兄弟三人把马牵走,买马者甚至将菜刀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称敢把马牵走,他就把自己的头从脖子上切下来。

正当大伙无奈之时,赶来了一位颤巍巍的老者,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现场,二话不说就给买马者一个耳光,“彝家兄弟最重诚信,对于一个爱马的民族,一次比赛的获胜就是他们整个民族的骄傲!若不是因为一场误会,他们岂能无缘白故牵走你一匹马?”

于是,阿达和伯依们同时还掏出了身上揣着的身份证,并用一种诚挚的眼光看着他,他没有接钱,也没有接身份证,转过头沉思良久,方才挥挥手,同意阿达一行把马匹牵走。阿达在夺冠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回村,而是给派出所送去代表敬意的锦旗。

按买主提供的信息,警方很快锁定了作案嫌疑人,是与我们陆家村相隔一道梁的张家兄弟。

法官杨连书经过大量的调查取证。最终证据充足,从而判定了以上结论。

当然主谋则另有其人,但一场官司尘埃落定,陆家村人早已经喜出望外。当看到张家妇人泪眼滂沱,阿普和家人表现出的却是少有的宽宏大度。因为他们已经知晓,张家兄弟是受人利誘,蓄意要将闪电排除在比赛之外。直到今天,我们都始终相信赛马比赛三分看人,七分看马。闪电让我们的对手感到了害怕,便在火把节赛马大会之前暗中使坏,唆使张家兄弟把闪电窃走,并远远地卖到云龙山村使之沦为一匹驮马。幸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闪电在大赛之前又回到了它熟悉的赛道。所有失而复得的喜悦,特别是闪电屡屡夺魁给对手造成的巨大心理震慑,除了归还云龙村民的购马款和几位受伤者的医药费外,阿普甚至根本不在乎是否能得到赔偿。

在诺苏人看来,荣誉远比金钱重要。阿普告诉窃马的张家兄弟:“彝家人敬重的是敢作敢为的大英雄,鸡鸣狗盗算不了好汉。”而张家和陆家多年姻亲不断,两姓几乎被视为同族。同族相残,这尤其要被世人不齿。最终在他宣布赦免窃马者的一切物质赔偿后,窃马者当即哭倒在地,泣不成声。冤家易结难解,阿普的宽容改变了诺苏人的传统。

事后几天,当阿达在全县火把节赛马大会上三夺金牌的消息传回,阿普却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祖宗们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当天晚上,陆家场院里里外外都点起了篝火,陆家的所有亲戚,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举起一根小火把,围着陆家的老房子转了一圈,当然这样的仪式还将要持续整整三天,围房转走的圈数也要增加到两圈和三圈。围走完毕,人们就把小火把插到附近的庄稼地上,最后一起来到驯马场边围着火堆跳起欢快的舞蹈。

这样的场面在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亦常常见到。在热烈的歌山舞海中,我怎么都想不到,舞场上跳舞的女人就是我慈祥无比的阿玛、美丽自信的阿母,还有我聪颖明慧的务子,以及我那么多常常守在田里躬着细腰,和男人们一起开墒培土、深挖狠刨、年复一年守望收成的姆依。那些被我深爱着的奶奶、妈妈、伯母、婶姨、舅妈、姐姐和妹妹们,那些被风吹日晒、雨雪霜露和岁月的艰辛反复蹂躏,被滇西北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松弛和粗糙的皮肤,还有常常超负荷劳动而严重扭曲了的身体,在十个指头间长满厚茧的诺苏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曼妙的舞姿,如此豪爽的舞步,如此乐观的笑容,如此豁达的胸襟,如此嘹亮的歌声。

我在那时突然想到一个诺苏儿子曾经写下的诗句:“我不老的母亲/是土地上的歌手/一条深沉的河流/我永恒的情人/是美人中的美人/人们都叫她呷玛阿妞。”

是她们多彩的裙摆让我们知道诺苏人的优美,是她们妙曼的舞蹈让我们感到生活的快乐,是她们多情的歌唱让我们坚信明天会更加美好。为什么我总深爱着罗坪山这片丰腴的故土,那是因为我深爱着和罗坪山一样丰腴的故乡女人,还有和罗坪山山脊一样厚实的男人,以及那一匹匹让我们彝族人无比自豪的骏马。

离天空最近的罗坪山彩云岗顶上,歌不止,舞不断,酒不停。此刻美丽的白马闪电正静静地卧在青草丛中,咀嚼着甘甜……

作者简介:北雁,原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等2部,并在《延河》《滇池》《边疆文学》《大地文学》《椰城》等报刊发表小说作品5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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