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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花若月光白

2021-12-28杜明权

绿叶 2021年6期
关键词:女贞大叶栀子

◎杜明权

蓝天白云下,群山起伏,清波缓流,百鸟轻吟,翠绿满眼,大地美得令人窒息欲泪;也许,大地看见了我,她也一定激动得难以自已,轻轻抽泣。六月,桃、李、杏等树木,已为岁月奉上了果实,而栀子、大叶女贞、八角枫才慢条斯理地用一树一树的异香、丰盛的花蜜,邀请各类昆虫前来会聚、宴饮,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并竭尽全力地拉住春天的衣袖,不愿松手,难舍难分。

辽阔的旷野里,大多树木都能开花,但开出令人赏心悦目的花朵,并不是每种树木都有本领做得到的,比如柏树、松树、橡树、香樟、柳树、银杏、水杉等,毕竟只是有限的树种有那样的殊荣,披金戴银,风华满枝,十里香飘,大放异彩,比如槐树、合欢树、玉兰树、大叶女贞树等。构树的花朵貌不惊人,但其果实红亮若小小的灯笼,满树满树的,像花朵似的艳丽异常,这的确是非常难得的。

六月是透明清澈的,“六月花儿香,六月好阳光”。日光把云朵映得雪白,蓝天高远澄明,小褐蝉慢抚琴弦,音韵柔和悠远。虽然春天已逝,万紫千红的宏大盛景不复存在,但步入夏天的大地并不缺少花团锦簇。在阳光充足、雨水丰沛的六月里,按理草木们本应该具备更多喧腾猛进的情状,应该争先恐后地怒放花朵,大红大紫,然而现在却显得十分素雅、从容、淡定与大度,花色以浅白色为主调,整个大自然显得舒缓平静。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六月是大地走向成熟的时间标志,恍若长江黄河奔腾不息的巨浪,那些大起大落、万水千山已经经历,现在步入了坦荡如砥的平原大坝,平静舒缓是最得时的节奏。开不败的蛇床子、马兰、马鞭草、婆婆针、黄鹌菜、黄荆子、野枣树,点点洁白,幽幽鲜紫,抹抹浅黄,也有胭脂花、夹竹桃开出鲜艳抑或粉色的,它们绝不与云霞争艳,一朵朵宁静婉约,此时有的是阳光,有的是惠风,有的是雨水,有的是时间,不紧不慢,不争不闹,随心所欲,闲庭信步般地播香吐蕊。

在这一片土地上,在六月众多的鲜花中,大叶女贞树花、八角枫花和栀子花,应该算是这个时段最具代表性的。

大叶女贞树虽然是大写意、泼墨似的满树鲜花,浓情蜜意,豪放浪漫,尽情挥洒,但它们泼出的是云遮雾盖的一树洁白,典雅而圣洁,完全合乎六月里草木们所表现出来的清雅淡然的整体气质。即使是落花在风中乱飞,也不会给人以秋冬里冷清凄厉之感。无论什么时候,推开窗,凭窗而视,大叶女贞树花那浓郁繁复的幽香都会扑面而来,令人沉醉,让人联想到一夜月光白,联系到甜润爽口的鲜奶汁。

既渴望到野外去看山看水,又不想被烈日烘烤;天气燠热,容易中暑,既不必气喘吁吁地走向山涧峡谷,又能欣赏到大自然的绰约风姿,怎样才能实现这样的目标呢?大叶女贞树林就能实现我的愿望,因为它们近在咫尺。

我的小棚居两侧,生长着许多大叶女贞树,浓绿成林,花团如云。置几其间,一杯凉茶,一把藤椅,一把折扇,大叶女贞树浓密厚实的树盖挡住了火热的阳光,空调似的,树下微风习习,清爽怡人,浓郁的花香也恍若春天细雨般滋润。树上翻飞着各种各样的小昆虫,它们像在赶集、聚餐、庆祝节日似的,嘤嘤嗡嗡,热热闹闹。为了不干扰它们的节庆,也为了它们不干扰我乘凉与品茶,两不相扰,我便撑开了一把大伞,并在三米开外,熏起了一盘蚊香。昆虫有昆虫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但我们都在同享大叶女贞树的花香,同享一抹抹绿荫,同享山乡的静谧,都得到了森林的亲切关怀。

大叶女贞树属于乔木,二三十年就能枝叶婆娑若盖,于树下乘凉,可免受日光蒸烤。其花香,带着大野的气息,浓郁、奇异、美妙,让人宁静,让人好像置身于远处那静谧的森林之中。

栀子为小乔木,生长十来年,三五米后就不会再高了。若枝头再高,手伸不到,压一压柔软的枝条,就可以让人攀折到花。叶片呈纺锤形,厚实、浅绿,其花香甜润、温馨、纯正、淡雅,置花于小瓶中,再装一点水,放入室内,一两朵就馨香缭绕,渗透肺腑,经久不息,盖过了其他花的香味,我很是喜爱。

正因为如此,四野的栀子没有等到结果的时候,花朵已被爱花的人采摘得干干净净。我们这片地儿,野生的栀子本来就不多,哪经得起众人的攀折呢?花被采摘得一朵不剩,没有花,又哪能结出果实来呢?自然,我很难看见栀子结果,因而一直怀疑栀子能够结果的说法。事实上,栀子的果实,是一味护肝利胆、降压镇静、止血消肿的传统中药,也是中餐里上好的调料。

小棚居周围,我栽植的众多栀子,都是在网上从遥远的种植园里购买回来的,小乔木栀子花绝大多数来自人工栽培,成为欣赏性花卉,它们生长得规规矩矩,连花香都失去了“野性”,成为十足的“家花”,相比之下,大叶女贞树的花香更野性浓郁。我很小的时候,在我们村子外看见过几株,三四米高,在野地里缓慢生长,与时间抗争的枙子树。那时,没有香水在姑娘间传递,村里的人们有佩戴花草的习俗。在田间地头,劳动累了,休息时,姑娘们、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跑去摘下一两朵,戴在头上,不仅好看,而且全身也芳香袭人。男人们不会把折下的花朵显露身外,而是害羞似的悄悄地把栀子花放在衣兜里,或者拿回家送给妻子。男人们没有戴花的习惯,他们认为一个大男人家,花花草草的,容易招人议论。古人却不管这些,战国时,楚国的屈原就描写过男人以奇花异草作为装饰,佩戴于身,“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那架势绝对是雅正高洁的,是趋向美好的一种表达,是一种时尚,并且大家以此为荣。

待摘回屋的花枯黄之后,我又会折一束洁白的栀子花,换一下清水,继续放在小瓶里,置于书案。新鲜的花香迅速推开了飞尘的气味,满屋留香,香而不艳,甜而不腻。栀子花美若画中人,娉婷袅娜,充满灵异,好像这花香也是清纯洁白的,甚是逼人。夜半,闻其香,仿佛在细嚼慢咽字字含香的《聊斋志异》。蒲松龄先生的笔下,人即万物,万物即人,人与万物相济相生,万物皆有灵,异类皆有情,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生灵无尽的善意、悲悯与热爱,如若谁肆意地荼毒,那就必定遭受报应。其诸多的篇章,蕴含了与我们现在的生态环境保护相通的理念。

栀子、大叶女贞多为人工栽培,而八角枫生命力顽强,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它们竞相生长,完完全全野生,不需要人工栽植。八角枫的花纤细文弱,虽然不像大叶女贞树花那样一簇簇丛生,但是,八角枫的花一朵连一朵,密集而彼此独立,一串串,边开花边结绿豆大小的青果,藏在手掌般大的绿叶间,犹抱琵琶半遮面,娇羞含蓄,若不耐心嗅其香,是闻不出什么香味的,只有鼻子紧挨小花,排除杂念,心无旁骛,静心而嗅,才能闻到一丝丝清新淡雅的香味来。

八角枫为小乔木,能够砍了又发,如果根被保留,那么春天一到,其根部又可以像灌木似的丛生。二三十年的八角枫也可以长到十五六米高,主干粗壮,枝叶茂密,绿意葱茏,成了高大的乔木,令人称奇。

当六月暴躁的日头用热风席卷天空、炮轰大地的时候,高大的八角枫、大叶女贞等诸多树木,便会给我带来一顶顶安全保护伞和一片片让人惬意的清凉。坐在树荫下,微风带着花香,轻轻吹拂,环顾远天旷野,人间一切静好如初相见,恍若天地不再旋转,万物皆纹丝不动,除开虚空的时间叮咚流淌而外。

这些仿佛天堂里的生命树,在森林里、在山河之间大放异彩,其生命之花永不凋谢。六月是不会吝啬雨水的,五六天一场,烟雾迷蒙,缓缓而来,缓缓而去,解除万物的饥渴与暑热,洗涤草木的尘粒,让绿叶更绿,让鲜花更艳,生机盎然,雨水安抚着森林大地之魂。燕子在雨中低飞,小鸟鸣啾,而小褐蝉集体噤声,细雨像雾一样绵绵而下。撑开一把雨伞,缓步漫游,不失为一种享受淡远幽寂的小情趣。雨下得密集的时候,翅膀容易被淋湿,鸟儿们大多回林间休息去了,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而花香还是能在濡湿的空气中展翅飞翔,不断扩散,香气如缕。我用鼻翼去搜集,尽量往身体这个容器里装满大自然的清香。除开生存,我们应该有个人时光由自己随意支配,如果人生能有很多闲暇时光,随意来去山林旷野,那真是妙不可言!

白天有杜鹃、斑鸠与其他不知名的众多鸟儿,高一声浅一声地相互唱和,傍晚时分的幽蓝,梦幻般的半透明色彩,染就了天地,到夜晚八九点后,才渐渐褪去。半夜小雨的琴弦淅淅沥沥,蛙鼓轻敲,声音浑厚,雨和青蛙组成了演奏天团。它们既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又能够独立出来成为大自然的歌唱者,在六月如海的花香里,它们是激情飞扬的演奏家。

人类会微笑,以此传达人们会心的快乐,而花朵也有花朵的微笑,花朵散发诱人的花香,来传递它们的欢乐、纯洁、优雅、烂漫,沁人心脾,花朵一微笑,石头也会受到快乐氛围的感染。而花朵也不是总在微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唐代杜甫以独到的眼光,看见了花朵内心深处另一种忧伤的情绪,感时溅泪,悲悯尘寰,杜甫对花朵有常人所未有的敏锐感觉。

走进大野,是我日思夜想的事。因为六月的森林里盛开着种类繁多的花,纯洁素雅。虽然太阳北至,暑热熏蒸,但是,走进了森林,其高大的林木,枝繁叶茂,日光被挡在林梢之外,森林就是一座大型的自然空调,穿越其间,凉风拂拂,惬意非常。至白云深处,支起一顶帐篷,配好大量的日用品与简单的防护工具,装上去野外观察、记录、照明的器械,携带能够生活三五天的干粮、百十斤矿泉水,野外生存让人体验到另外一番生活乐趣。

每至夜幕降临,森林蕴含着另一番情趣,魅力无限。我喜欢森林深处这冷寂落寞的夜晚,或星或云布满天空,人类放下手中和心中的一切,把白天里熙来攘往而奔忙的滚滚尘烟,抛给昼伏夜出的野生动物们,抛给大野,抛到九霄云外,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童话般的梦乡。此时,可以享受无争无斗、无名无利的纯净世界,心灵在山野中趋向于无欲无妄的静寂,身心被无念无思的休憩所提升,思绪好像瞬间停息了,只有森林里纯净的花香在萦绕。星子低语,群山静穆,森林酣眠,微风走动,虫吟如泣如诉。在沉厚的大地之上,在高远的天空之下,远方的村庄与集镇谧寂无声,灯光若隐若现。我仰卧在帐篷里,独自醒着,任凭孤独携着寂寞之风袭来,漫听时光从耳旁嘀嗒流动,悠远绵长,恍惚间似乎听到了祖母来回于古旧的老房子里那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以及慢条斯理的叮嘱声。黑夜过滤了白昼里的一切喧嚣,连鸟鸣都落入了夜梦深处。

森林自有保护自己的办法,它用百草、藤蔓植物与千枝万柯来封住去路,甚至派遣蚊虫、蚂蚁、野蜂、蛇蝎等属于它的千万大军,扑簌簌地蜂拥而来,让破坏森林的人难以安宁。植物虫蚁封山,人畜难以进入,草木主宰着这个世界,而没有这些卑微的植物,便不会有动物,自然也不会有人类的存在。

六月中旬,端午节之后,阳雀停止了歌唱,布谷与四声杜鹃的鸣叫也日渐稀少,代替它们岗位的是斑鸠,“咕咕咕”的唱鸣在旷野显得响亮、柔和、澄澈、空明,甚至有一种蔚蓝的色彩渗入其中,像磨洗过的雪亮的镰刀和明月,好像空气与微风也被它们悠扬的声音染成了淡蓝色。

高山湖泊,森林瀚海,江河流长,星月永恒,从微观至宏观,辽阔无边,宇宙万物生灵美丽得无以复加。

森林里有诸多的美好去处,然而,虽然没有豹子老虎出没,但毒蛇却不少,稍不留神被咬了,可能危及生命。

秋冬才是进入森林的良好季节,各种生命蓬勃生长的六月里,应该少一点儿来去。我必须强忍着性子,所以,很多时候只是在小棚居周围走一走,简简单单地看一看静静开放的花,这也是亲近大自然与消夏的好方法。

高山湖泊,森林瀚海,江河流长,星月永恒,从微观至宏观,辽阔无边,宇宙万物生灵美丽得无以复加。万物不言而自美,天地不怒而自威,宇宙无古也无所谓今,亘古而在,绵长而续,它们以极致的美丽奇幻,让这世间变得绚烂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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