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党史研究的百年演进
2021-12-28宋学勤
宋学勤,杨 越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875)
2021 年2 月20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强调,“回望过往的奋斗路,眺望前方的奋进路,必须把党的历史学习好、总结好,把党的经验传承好、发扬好”①《在全党集中开展党史学习教育正当其时十分必要——论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重要讲话》,人民网,2021-02-22,http:∕∕opinion.people.com.cn∕n1∕2021∕0222∕c1003-32034042.html.。回顾中共党史研究的百年演进,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共产党在百年奋斗过程中,以中共党史为经,以中共党史研究为纬,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在不断总结党史经验教训中,为中国革命、建设、改革、发展作出了正确的道路选择。目前,学界对“中共党史研究”的探讨,在主旨上集中于对中共党史研究如何“破旧立新”的讨论。②参见陈金龙、欧阳军喜、宋学勤等:《百年中共党史研究理论与方法论笔谈》,《史学集刊》2021年第1期。从纵向上看,多集中于“破旧”,即在对中共党史研究阶段性发展进行总结的基础上进行再思考③参见孙英:《中共党史研究中的历史思考、现实思考、理论思考》,《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2期;王峰:《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对海外中共党史研究的再思考》,《新视野》2015年第4期。;从横向上看,体现出“立新”,即对中共党史研究如何在研究视角、研究方法、学科构建、研究主题上,在巩固实证史学理念和强化党史研究学术化特质中推陈出新④参见王峰:《国际视野下中共党史研究的三重维度》,《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王冠中:《中共党史研究学科构建的缘起、依据及启示》,《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20年第10期;周良书:《中共党史研究中的“立论”问题》,《党史研究与教学》2020年第2期;吴志军:《实证史学理念的巩固、强化与中共党史研究的学术化进展(1983—1985)》,《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1期;郭若平:《中共历史学中的地域史研究再思》,《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5期;吴志军:《略论拨乱反正时期的无政府主义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视野下的学术史分析》,《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5期。,因而推动党史研究取得了许多既有学术价值也有理论指导价值的学术成果。然而,目前研究成果还缺少“大历史观”视角下以实事求是为指导原则,立足中共党史研究的百年演进,以反思总结党史研究中的经验教训为旨归的成果。因此,本文拟以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为契机,论析百年中共党史研究的阶段性发展及各个时期经历的曲折探索,进而总结出中共党史研究在百年演进过程中正确发挥社会价值和学术价值的根源所在,为中共党史研究“第二个百年”指明方向。
一、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党史研究的萌芽与起步
1921 年中国共产党建党至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中共党史研究从萌芽到起步的时期。1921 年至1935 年遵义会议前,中国共产党建党时间较短且影响力较小,因而从事党史研究的主体以中共党内早期领导人为主,这一时期是中共党史研究的萌芽时期。随着1935 年遵义会议的召开,中国共产党由幼年走向成熟,尤其是延安整风后,回顾中共党史、总结经验教训成为中共党内全体干部和党员的一项重要工作,中共党史研究由此得到发展。总体上看,对党内错误路线的批判和总结是贯穿中共党史研究从萌芽到起步的主题,边实践边研究的时代特色使实事求是的党史研究根本原则初现端倪,并初步构建起了中共党史研究的框架体系。但出于革命任务使然,此时党史研究指导革命的实践意义远大于理论研究意义。
1921 年至1935 年是中共党史研究的萌芽时期,也是通过党史研究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为革命寻找正确道路的时期。1926 年初,蔡和森向中共旅俄支部作《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①蔡和森:《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及其使命》,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党史报告选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版。长篇演讲,回顾了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的历史,阐释了党的路线和政策,并指出了进行中共党史研究对明确中国共产党的发展道路、党员的自身责任、应对党外谣言的必要性。以实事求是的原则客观分析了早期中国共产党的成绩及问题,可视之为中共党史研究的第一部通史。由于党内路线错误频繁及大革命的失败,此后党内领导人开展的中共党史研究大多集中于在批判路线错误上反思中国革命道路的选择。如1927 年蔡和森的《党的机会主义史》着重研究了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发生、发展以及给革命造成的危害。1927 年瞿秋白的《中国革命中之争论问题》也为反对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而著,并对中国农民问题、武装斗争等革命基本问题进行了论述,对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的最终形成进行了前期探索。除此之外,中共党内的领导人还以介绍情况、汇报工作的形式,对党史撰述的价值、方法作出了或多或少的论述。②参见蔡和森的《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1926)和《党的机会主义史》(1927)、瞿秋白的《中国共产党历史概论》(1929—1930)、李立三的《党史报告》(1930)、邓中夏的《中国职工运动史》(1930)、华岗的《中国大革命史》(1931)以及苏联人米夫的《中国共产党英勇奋斗的十五年》、余昂礼的《共产国际与中国共产党之建立》等。以上著述多为党的早期领导人以历史亲历者的身份,基本秉持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去研判历史事件,为配合政治斗争和宣传教育的需要,其党史研究成果政治色彩浓厚,且指导革命的实践意义显著。
1935 年至1949 年是中共党史研究的起步时期,也是通过党史研究进一步肃清党内思想混乱并确立实事求是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路线时期。1935 年中央红军转战陕北后,相对稳定的边区形势为共产党集中时间进行整风、肃清党内思想混乱提供了客观条件。随着延安整风运动的开展,回顾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总结经验教训成为党内干部、党员的一项重要工作。这一时期党中央有计划、有步骤地组织党的高级干部集体研究党史,使党史研究的文献搜集整理工作有序开展起来①主要成果包括《六大以前》《六大以来》《两条路线》《抗战八年来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奋斗二十五年的中国共产党》《从八路军到新四军英勇奋斗的十九年》《英勇奋斗二十年——人民解放军史料》《中国共产党烈士传》《抗战中的中国经济》《九一八以来》等。其中,中共中央书记处1942年编写的《六大以前》和《六大以来》共收入1922年至1941年间党的文件和领导人的文章及电报稿等各种历史文献七百五十多篇,四百余万字,是党史研究的主要参考资料,也为党史研究基础性建设奠定了良好基础。,促使关于五四时期②关于五四时期的研究著述有毛泽东的《五四运动》、何干之的《中国近代启蒙运动史》、华岗的《五四运动史》、艾思奇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特点》等。、大革命时期③关于大革命时期的研究著述有张闻天的《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王若飞的《大革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华岗的《中国大革命史》、周恩来的《关于“六大”研究》等。、土地革命时期④关于土地革命时期的著述有中共六届七中全会上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滕代远的《中共新军队》、王稼祥的《中国共产党与革命战争》等。的研究著述大量增多。尤为重要的是,在整风期间毛泽东发表的《如何学习中共党史》的讲话,成为中共党史学理论的开篇之作,为把党史研究引向科学化轨道作出了重要贡献。
讲话初步构建起了中共党史学理论研究框架。首先,讲话阐述了中共党史研究的目的、对象与重点、立场等重大理论问题。毛泽东指出:研究中共党史既是为了总结经验教训,进而有利于制定正确的路线、方针、政策,也有利于了解和把握今天的路线、方针、政策;要将中共党史研究的对象界定为“整个党的发展过程”,要摒弃阶段性、细节性的党史研究,着重于“研究路线和政策”;在进行党史研究中,我们要坚持中国立场,“要拿中国做中心,要坐在中国的身上研究世界的东西”,“不研究中国的特点,而去搬外国的东西,就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⑤毛泽东:《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99页。其次,讲话阐述了中共党史研究的方法,即“古今中外法”⑥毛泽东:《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7页。,强调用历史的方法来进行研究,即把事件和人物放到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历史过程中去,用全面的、辩证的方法进行解读,同时还强调用历史比较的方法以深化研究。最后,讲话还提出了中共党史的历史分期及分期标准。毛泽东认为,中共党史可以分为“大革命时期,内战时期,抗日战争时期”三个阶段,而且指出历史分期是根据“革命的任务、联合的群众、打击的目标、党的政治路线来确定”,这实际上提出了对中共党史进行分期的标准问题。⑦毛泽东:《如何研究中共党史》(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0页。上述毛泽东试图规范党史研究的努力,实际上将中共党史研究初步导向了学科化建制。
毛泽东之所以在这一时期发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的讲话,自有其政治意涵。延安整风前,中国共产党在处理革命问题时还不够成熟,时常犯“左”倾或右倾错误,而无论是“左”还是右,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是照抄照搬共产国际指示的结果,都是教条主义的表现。这就说明中国共产党还没有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很好地结合起来。而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的讲话中,对中共党史研究重大理论问题所进行的阐释,无一不体现出要总结党史的经验教训,就要立足中国具体实际,以整体观、联系观、发展观看问题。从这一意义上看,这次讲话实际上确立了中共党史研究要立足中国实际、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坚持实事求是的辨证唯物主义研究方法的核心要旨。
《如何研究中共党史》对中共党史研究框架体系的建构,以及对实事求是研究原则的强调,直接体现在1945 年4 月中共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继续以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为基点,对党从成立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这一时期,特别是六届四中全会至遵义会议这一时期正反两方面的斗争经验,以及这期间中央的领导路线问题进行了总结,在指导中共党史研究方面贯彻了唯物史观思想,对一些中共历史重大问题进行了分析评价。其实事求是分析问题的方法以及由此得出的结论,对中共党史研究今后的发展产生了一定指导意义。
从上述历史过程看,1921 年至1949 年的中共党史研究,不仅是为了搞清历史、分清是非,更是为了总结经验、指导实践,并最终找到指导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正确道路。在实事求是原则的指导下,中共党史研究学科化建制也初现端倪,为新中国成立后进行正规化的中共党史学科体系建设奠定了前期基础。
二、新中国成立后中共党史研究的快速发展与遭受重创
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1976 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是中共党史研究从发展到曲折的一个时期。1949 年至1966 年“文化大革命”前,中共党史研究在人员、教材上着手进行规模化培养和系统化编纂,伴随着新中国成立初期稳定的社会环境以及中国共产党全国执政的开始,时代对进行规范、系统的中共党史研究提出了客观需求,这也使得这一时期成为中共党史研究迅速发展的时期。“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林彪、“四人帮”以夺权为目的大肆篡改中共党史,摒弃实事求是的党史研究原则,使党史研究成为重灾区,学术意义上的中共党史研究不复存在,这一阶段成为中共党史研究的曲折发展时期。总体上看,新中国前十七年的中共党史研究基本上是将延安时期对中共党史研究的理论构建付诸实践,并在此基础上推动中共党史研究向建制化、正规化方向发展。而“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党史研究,由于脱离了正确的思想路线和实事求是的根本原则而偏离了正规化发展轨道。
1949 年至1966 年是中共党史研究的快速发展时期,党史研究逐渐向正规化方向发展。中共党史研究正规化的重要表征,体现在中共党史研究的人才培养和教材配备上。一方面,就人才培养而言。“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成为高等学校学生必修的一门政治理论课,在全国高等学校普遍开设,研究人员与研究机构逐步增加,党史研究队伍逐渐形成,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作为一个学科、专业,开始建设和发展起来。中国人民大学最早设立了中国革命史(中共党史)教研室,并自1951 年开始招收1—3 年不同学制的研究生。中国人民大学培养的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专业毕业生,成为此后半个世纪中共党史研究和学科建设的主要骨干力量。另一方面,就教材配备而言。1951 年6 月,中共中央委托胡乔木撰写了《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该书对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历程和毛泽东思想的发展历程进行了梳理,对党史分期和重大理论问题展开论述,肯定了毛泽东的功绩和思想,总结了中国革命的经验教训,从而奠定了中共党史研究的体系框架,为全党和全国人民学习党史提供了权威教材。此外,胡华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初稿)》(1950年)、何干之的《中国现代革命史讲义(初稿)》(1954 年),都成为全国干部、青年和高等院校学生学习中共党史和政治理论课的教材。
中共党史研究的建制化以党史文献资料编辑出版工作的全面展开为主要特征,如报刊资料的影印出版①报刊资料主要有《新青年》《向导》《布尔什维克》《解放军》等47种革命期刊先后影印出版,《解放日报》《新华日报》《人民日报》《大众日报》等6种共产党报纸也先后影印出版。、文献资料的整理出版②整理出版的文献资料主要有《毛泽东选集》(1—4卷)、《中国工会历史文献》(5集)、《党史资料》(20册)、《中国现代政治史资料汇编》(244册)等。、回忆录资料③回忆录资料主要有《跟随毛主席长征》《跟随周副主席十一年》《回忆叶挺将军》《回忆刘志丹和谢子长》等五百多种,《星火燎原》(10集)、《红旗飘飘》(16集)、《文史资料选辑》(55辑)等也是回忆资料的一部分。的整理出版等。其中尤为重要的文献资料是《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至第四卷的出版,为中共党史研究提供了史料基础。在《毛泽东选集》中,毛泽东将新民主主义革命划分为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四个时期,使中共党史的历史分期问题得以进一步细化,进而为中共党史学科的建立、研究体系的架构提供了建制化标准,可谓影响至今。这些文献资料对当时党史研究起着主导作用,也对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的党史研究产生了积极影响。
政治经济生活的“左”倾发展对党史研究产生了严重影响。从1958 年到1966 年,出版的党史书、党史讲义数量逐渐增多,随着毛泽东号召各地编写地方党史,地方党史的研究也随之发展起来。这一时期相对较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有1961 年历史主义思潮兴起后,胡华于1962 年撰写的《关于党史课的教学与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一文,反思了“史学革命”中的极端做法,强调“党史科学也是历史科学”,自有其“逻辑性、系统性和科学性”。①胡华:《关于党史课的教学与研究中的几个问题》,《教学与研究》1962年第5期。文章在社会政治因素影响下,自然没有跳出路线斗争的思路,但基本上仍能够坚持用辩证观念分析问题,与当时党史学界风行的片面观念相悖。因此,胡华的此篇文章基本上代表了当时党史学界理论发展的较高水平。这一时期中共党史研究的目的主要是宣传中国共产党、宣传中国革命,从而导致党史研究宣传色彩浓厚,学术研究色彩淡薄。而随着“史学革命”的发展,党史学科也随着阶级斗争的扩大化而失去史学特质,学理性研究基本中断。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共党史研究受到重创,公开出版、发行的党史书籍极少,只有《学习中共党史参考提纲》和《中国共产党历史讲义》(上海版)、《中国共产党两条路线斗争史讲义》(广东版)及《东方红》《韶山升起红太阳》等。这一时期党史研究的主要特点是以毛泽东史、路线斗争史代替党史,“七真三假”的方法论盛行。党史研究就是搞个人崇拜、论证错误理论、制造冤假错案,事实上已然不具备进行学术化、理论化研究的客观条件。
自1949 年至1966 年“文化大革命”前,中共党史研究仍能够承袭延安时期实事求是的研究原则,在人才培养、教材配备上使中共党史研究逐渐走上正规化、建制化发展轨道。然而,“文化大革命”十年,在政治化社会氛围影响下,党史研究偏离了实事求是的根本原则,学术成果基本上局限在阶级斗争和领袖崇拜叙事框架下,最终未能形成一个具有理论自觉的党史研究群体,也未能继续在党史研究上有所创新。党史研究与政治舆论保持同质性本无可厚非,但在摒弃实事求是的原则下,中共党史研究难以在学术理念和政治诉求之间找准定位,从而中断了建党以来党史研究学术化、理论化发展的道路。
三、改革开放新时期中共党史研究的繁荣发展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得以确立,在党和政府的支持以及党史学者对学术自由的呼声中,党史研究扭转了以往的错误倾向,进入繁荣发展时期。然而,纵观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共党史研究,1990年代初明显是个时间节点。1980年代中共党史研究的主要任务体现在“破旧”上,即平反党史中的冤假错案、重评党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突破学术研究的禁区。而1990年代的中共党史研究主要任务体现在“立新”上,即进行中共党史学科理论体系构建、文献资料的编辑出版、研究理念趋向实证的新态势。从总体上看,改革开放以来,以1990 年代初期为界的中共党史研究既体现出学术化、历史学化上的前后赓续,也体现出由“立新”引发的中共党史研究中对实证史学的重视以及由此带来的“新史学”的兴起。
系统的学科理论建设是中共党史研究由政治化走向学术化的显著标志。改革开放以前,中共党史仅作为一门政治理论课而存在。从1980 年代开始,有学者提出应该建立一门中共党史学。因此,自1986年始,党史学界就党史学科的性质、对象、研究方法等问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这个领域的开拓者是张静如教授,其著作《中共党史学史》《唯物史观与中共党史学》等构建了中共党史学的基本框架和基本理论体系,科学地阐述了唯物史观与中共党史学的关系,回答了中共党史学的性质、结构、内容、研究对象、研究目的等一系列基本问题,从而推动了整个党史学科的建设。王仲清在其著作《中共党史学概论》一书中,就中共党史宏观理论和微观理论及其操作问题进行了系统探讨,基本上确立了一个完整的党史学理论系统。除此之外,与中共党史研究学科理论建设相关的著作、论文相继发表,很多学者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思考。①相关著作有周一平的《中国党史研究七十年》、王炳林的《邓小平理论与中共党史学》、周一平的《中共党史史学史》、《中共党史文献学》等。相关论文有齐鹏飞的《中共党史研究的学术功能与政治功能》、杨凤城的《关于中共党史研究的规范与方法》、郭若平的《评“中层理论”兼论对中共党史研究的启迪作用》、张静如与王炳林合著的《中共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的回顾与思考》、张静如与王先俊合著的《中共党史学与20世纪》、张静如的《“面向新世纪中共党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学术研讨会发言摘要——努力促进中共党史学的发展》、郭德宏的《面向新世纪的中共党史研究——中共党史学的性质、体系、理论与方法》和《关于中共党史学理论的若干问题》、侯且岸的《中共党史学的历史文化取向》、赵朝峰的《关于中共党史学科的构建》。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宋学勤的《中共党史学概论》对中共党史学自身理论体系建设也进行了较以往研究成果更加系统全面的分析与阐释。除学科基本问题之外,总体上她主张以唯物史观贯穿中共党史研究,倡导以心理史学、社会史学、口述史学、比较史学、计量史学等新史学方法作为深化中共党史研究的新方法,并对中共党史研究所用史料从类型、搜集、校勘、编辑、考证、运用过程进行了论述,还对中共党史学论著的编撰理论、形式、原则、规范、技巧、语言进行了全面解读,使党史学理论体系得到进一步完善。相对完备的学科理论体系建设,使中共党史研究实现了由政治化向学术化的转变。
1980年代的“破旧”主要表现在:重评被歪曲的党史人物、突破研究禁区,在史实的复原、澄清、修正的基础上,出版大量新资料,推动了中共党史研究向实证史学发展。中共党史研究向历史学化迈进,就是以1980 年代重评建党以来党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以还原客观真实的历史为目的而开展的研究。一方面,官方党史机构编写的党史文本《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一卷中,针对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的路线错误,都以客观公允的态度分析了他们的功绩和过失,不再一味否定,这意味着从政治上为党史研究无禁区提供了保障;党史研究在许多敏感问题上,如陈独秀的评价、东固革命根据地、AB 团与富田事件、高饶事件等等,都有相关的研究成果问世。②其中,关于东固革命根据地的相关研究有蒋伯英的《从毛泽东的论述看东固革命根据地的历史贡献》,充分肯定了毛泽东等开辟农村包围城市道路的贡献;关于高饶事件的研究有张明远的《我的回忆》、张秀山的《我的八十五年:从西北到东北》、林蕴晖的《高岗事件始末》,都透露出了很多新的情况,或做出了新的探讨。此外,在史实复原、澄清、修正的基础上出版了大量新资料,中央直属党史研究部门编纂的大型资料汇编的相继出版③中央档案馆选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8 卷),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纂的《中国共产党历史资料丛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的《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49—1965)等大型资料集陆续出版。,以中国共产党领导集体为主的人物传记、年谱、选集、文集、自述以及与之相关的回忆录的相继出版④中央文献出版社的《陈云传》、人民出版社的《刘英自述》、人民出版社的《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中央文献出版社的《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中央文献出版社的《建国以来周恩来文稿》等陆续出版。,为中共党史研究提供了客观真实且视角全面的史料文献,为中共党史研究迈向实证史学提供了支持。
新范式、新方法、新观点的出现,推动了中共党史研究出现“新史学”趋向,党史研究的侧重点也从“破旧”逐步转向“立新”。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社会氛围影响下,党史学者们反思以往革命史范式的研究局限,创新了中共党史的研究范式,极大地扩容了中共党史的研究视域。如张静如1991 年提出的“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党史研究”,从多个维度、多个层面进行中共党史研究,进而深化中共党史的研究路径。2010 年李金铮在《向“新革命史”转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与突破》中提出的“新革命史”范式,强调以社会史为“桥”,“将革命与社会结合起来,揭示历史的复杂性”①李金铮:《向“新革命史”转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与突破》,《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1期。,这种对中国革命史所进行的重新审视和研究,在揭示中共党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方面无疑具有良好的张力和可塑性。中共党史研究中的“新史学”趋向,对构建和发展中国本土理论具有重要价值,推动了中共党史研究的丰富和深化。
改革开放后,中共党史研究在实事求是原则指导下拨乱反正、重评党史事件和党史人物、复原修订史料,推动了中共党史向实证史学的发展。中共党史研究在解放思想的社会氛围中,充分进行学界探讨、学科理论构建,进而实现了党史研究由过度政治化向学术化的迈进。党史研究的学术化和历史学化倾向推动了“新史学”的兴起,对构建和发展适应中共党史研究的本土理论具有重要价值。
四、新时代以来中共党史研究的创新发展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来,中共党史研究继续在新时期繁荣发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中共党史研究的学术空间不断拓展。如2012 年“党史文化”②2012年8月,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与中共浙江省委合作联合召开了首届全国党史文化论坛,正式提出了“党史文化”概念。代表作有欧阳淞的《关于大力弘扬党史文化的几个问题》(《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9期)、侯且岸的《中共党史研究的人文性问题——兼论反思的“人文史观”》(《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11期)等。概念首次引入党史学界,部分学者开始反思以往党史研究中“人文性的缺失”,开始关注党史研究中“人”的学术价值。2014 年郭若平在《〈投石问路〉:中共党史研究与新文化史的邂逅》中提出“新文化史”,力求在新史料的挖掘与发展、研究方法的转接与参照上,促进中共党史研究的学术进步。③郭若平:《〈投石问路〉:中共党史研究与新文化史的邂逅》,《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12期。2017 年陈金龙所著《中国共产党纪念活动史》是中共纪念史学的奠基之作,主张通过对中共纪念活动的拾遗、挖掘、梳理、总结来呈现中共历史面相,是对中共新文化史研究的进一步拓展,也是中共记忆史研究的重要起点。④陈金龙:《中国共产党纪念活动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以新视角、新史料对中共党史进行不同层面的解读,使中共党史研究主题多元化、史料来源多样化,极大地丰富了中共党史研究。
新时代的中共党史研究面临着更加良好的发展机遇。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高度重视中共党史研究工作,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党史的讲话和论述,为中共党史研究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指导和研究视角的启发。习近平多次强调要以“大历史观”为依托,以实事求是为原则开展中共党史研究工作。从大处看,这成功地将中共党史的研究置于长时段、大范围、广视野中;从小处看,强调扎根史料、以事实为依据的实事求是的研究原则也抵制了历史虚无主义对党史研究造成的破坏。
习近平强调用大历史观进行中共党史研究。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95 周年的讲话中,习近平指出:“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取得的伟大胜利,使具有5000 多年文明历史的中华民族全面迈向现代化,让中华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焕发出新的蓬勃生机。”⑤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五周年大会上的讲话》(2016年7月1日),见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室:《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343页。在庆祝改革开放4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他指出,“几千年前,中华民族的先民们秉持‘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开启了缔造中华文明的伟大实践,以数千年大历史观之,变革和开放总体上是中国的历史常态。中华民族以改革开放的姿态继续走向未来,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深厚的文化根基”①习近平:《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12月19日。。在五四运动100周年之际,习近平提出要坚持大历史观,把五四运动放到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国人民近代以来一百七十多年斗争史、中国共产党九十多年奋斗史中来认识和把握。这意味着新中国史、改革开放史、中共党史密不可分,应以多元化视野分析中国共产党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背景以及不同国家环境下的发展和奋斗历程。
习近平强调用大历史观拓宽中共党史研究视野。要从中国历史长时段出发,从中国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社会史等各领域开展的研究中,讲清楚中国共产党历史中重大事件、重要人物、重要思想、重要精神的源起、发展、意义。将具体史实同“研究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统一起来”,“使之成为激励人民奋勇前进的精神力量”。②《加强对五四运动和五四精神的研究 激励广大青年为民族复兴不懈奋斗》,《人民日报》2019年4月21日。在中共党史研究领域,从小问题入手,提高对所研究问题造成影响的各要素之间的粘合度,才能透彻分析党史问题。
习近平强调用大历史观,历史地、辩证地看待党史上的重大问题。“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不能任意选择,一个民族的历史是一个民族安身立命的基础,不论发生过什么波折和曲折,不论出现过什么困难,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我们总结和吸取历史教训,目的是以史为鉴、更好前进。”③习近平:《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2013年12月26日),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693—694页。习近平曾就对毛泽东的评价问题指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应该放在其所处时代和社会的历史条件下去分析,不能离开对历史条件、历史过程的全面认识和对历史规律的科学把握,不能忽略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偶然性的关系,不能用今天的时代条件、发展水平、认识水平去衡量和要求前人。以当代的标准对历史作出价值判断,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有失学术规范。
“大历史观”指导下的中共党史研究能否取得预期成果,实际上是对能不能坚持以实事求是为原则进行党史研究提出的客观要求。中共党史研究的百年演进过程反复证明了,“能不能做到实事求是,是党和国家各项工作成败的关键”④习近平:《在纪念陈云同志诞辰11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党的文献》2015年第4期。。习近平强调,要秉持实事求是原则进行党史研究、进行党的人物评价、抵制历史虚无主义,做好新时代的党史研究工作。
一是要坚持实事求是原则进行中共党史研究。实事求是是中国共产党建党早期从反复失败的革命道路中探索出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重要理论成果。正如习近平所说,“实事求是,是毛泽东同志用中国成语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所作的高度概括”⑤习近平:《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学习时报》2012年5月28日。。2010年7月,习近平在全国党史工作会议上明确指出:“坚持实事求是……是党史工作必须遵循的党性原则,也是每一个党史工作者应该履行的政治责任。”⑥习近平:《在全国党史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摘要),《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8期。中共党史研究中的坚持实事求是,就是要做到客观、全面、辩证地看待一切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不以主观意志代替客观实际。
二是要坚持实事求是原则评价中共党史人物。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党史研究迈向学术化就是从以实事求是原则重评党史人物开始的。新时代,同样需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对待党史上的人物研究与评价问题。吸取百年党史研究的经验,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与评价要做到两个“实事求是”:既要实事求是地肯定党史人物的成绩,防止“个人崇拜式”的人物评价形式,又要实事求是地指出党史人物的错误,但同时还要警惕对错误的过度解读。
三是要坚决抵制历史虚无主义对中共党史研究的消极影响。历史虚无主义是以个别事件和所谓“细节”为主流,以胡编乱造、无中生有、“戏说”历史为手段,以攻击、丑化、污蔑重要党史人物为主要内容,要么肯定一切,要么否定一切,夸大历史之非、缩小或抹煞历史之是。其实质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否定,对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否定,进而对中国共产党的否定。以唯心史观为滥觞的历史虚无主义必然需要以实事求是为原则的唯物史观来抵制。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从政治高度深刻分析了历史虚无主义的危害,他认为国外敌对势力拿中国革命史、新中国历史、中国共产党历史大做文章,其“根本目的就是搞乱人心、煽动推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我国社会主义制度”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113页。,指出应对危害的作法是,“牢牢把握党的历史发展主题和主线、主流和本质”②习近平:《在全国党史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摘要),《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8期。,让“以主观代替客观、以细节代替整体、以臆想代替史实”③习近平:《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9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4日。的阴谋暴露在阳光之下。
因此,以大历史观进行中共党史研究、拓宽研究视野、辩证全面地看待党史问题,是新时代中共党史研究创新所必须遵循的方法论。通过探究多方面因素对中共党史研究问题造成的影响,可以逆向从中共党史研究成果中得出更多指导中国未来发展的规律性、经验性、启示性认识,这也是中国共产党与中共党史研究在大历史观研究方法影响下实现的良性互动。另外,从细微处时刻贯穿实事求是的研究原则,用以评价党史人物、抵制历史虚无主义,可以推动中共党史研究在新时代更好地发挥社会指导功能和理论研究功能。
中共党史研究的百年演进为我们提供了党史研究赓续发展的经验启示。中国共产党在中国革命、建设、改革、发展过程中,不断地从党史中汲取经验教训,指导当下工作,并以时代变迁为题,对中共党史研究提出新的更高要求。历史表明,中共党史研究坚持实事求是原则,往往能充分发挥其社会价值和学术价值。进入新时代,无论是为了推动党史学科健康发展,还是为了适应历史新方位,保持中共党史研究的不断创新发展都十分迫切。我们既要做好党史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坚持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又要做好党史研究的政治性工作,坚持资政育人的目标本位,推动中共党史研究呈现新的格局、形成新的气象、达到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