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词派的词学“寄托”说
——以张惠言、周济为中心
2021-12-28景旭锋
景旭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在整个词学史上,从李清照提出“别是一家”的词论主张,到张惠言以治经之法治词、援诗学以入词学、编辑《词选》、在文学的功能论上将词与诗同列,使得词学理论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发展阶段。施蛰存认为张惠言《词选》的选词标准有二:一是开始关注作品的“思想内容”,二是“比兴之有无”。这两条标准也是张惠言《词选》独异于其他选本最重要的特征,“其书既出,词家耳目为之一新”①施蛰存:《历代词选集叙录》,见夏承焘等编:《词学》(第6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版,第216页。。与以往存人、存词、言风格、讲地域的选本相比,张惠言《词选》的最大特色就是选词标准的全新化,即以“寄托”说词。作词当近于诗之比兴,解词亦当探寻幽隐之义。在张惠言之后,以“寄托”说词则成为常州词派的家法,同时也引起诸多非议。
一、词学传统中的“寄托”观念
以“比兴”“寄托”说词,宋人已露端倪。叶适就认为陈亮的词是有所寄托的“微言”:“又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余所谓微言,多此类也。”②(宋)叶适著,刘公纯、王孝鱼、李哲夫点校:《叶适集》(第2册),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97页。南宋刘克庄在其《后村题跋·题刘叔安感秋八词》中夸赞刘叔安不经意间写就的词作大有“寄托”深意,具有《楚辞》“香草美人”之法:“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③(宋)刘克庄著,辛更儒校:《刘克庄集笺校》,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183页。。此语虽然只是对刘叔安词作的评价,但从普遍意义上看,也可以认为是刘克庄对词体属性特征的把握与功用价值的推崇。在宋人的评论中,已经可以看到通过“比兴”“寄托”之说把词体中叙写美人爱情和士大夫们的某种理想或感情联系起来的思路。不过,这些只是在以诗为词的背景之下刻意对词体进行改造的说法,还没有深入体会到词体本身的特质。
待到清初,词学家说词和词体的特质更为贴近。毛先舒在《丽农词序》中说:“其缠绵侘傺之思,不能不于词发之,而又必本太史公所称《国风》、《小雅》以为托始。独难为拘墟者道耳。”①王运熙、顾易生主编:《清代文论选》(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页。阳羡派词人史惟园曾批评当时的作者没有很好地继承“《国风》美人、《离骚》香草”的志向与用意,致使作品全无“寄托”的深厚意境与温婉含蓄之美。溯源《诗》《骚》而推尊词体,似乎是说词者相同的思路。浙西词派词人亦复如是。朱彝尊在《红盐词序》中的表达特别直白:“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愈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文,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耳。”②(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32页。可见词体就是《诗》《骚》在当世的回响:从文体特征方面讲,词体委曲深婉、寄托遥深,是变风变雅的再现;从思想内容方面讲,词体在儿女情长中寓情写志。而词体委曲深婉、寄托遥深的特质,特别适合于“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落寞秋士抒发怀才不遇之感,正如同《离骚》的香草美人。
“香草美人”的概念是东汉王逸对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楚辞》艺术手法所作的一种概括:《楚辞》在继承《诗经》比兴手法的基础上开启了“香草美人”的传统,用香草美人比喻忠贞贤良之士。“《离骚》之文,以《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③(宋)洪兴祖撰,白化文、许德楠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页。《楚辞》具有与《诗经》并列的中国诗歌的源头地位,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确定下来的。刘勰的《文心雕龙·辨骚》就代表了时人对两汉以来关于《离骚》的争论及其折衷后的定论。承认《楚辞》的源头地位,也就承认了“香草美人”的文学批评方法的正统地位。《楚辞》对传统文学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屈原以男女爱情的不如意寓托文人仕途的不得志。杨义在《楚辞诗学》中对此解释道:“把一些一说便俗、便落形迹的心理行为,转化为似说未说、未说已说的清雅。”④杨义:《楚辞诗学》,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求仕不得或仕途波折有时候是很难写到诗歌中去的,而词则不然。词体在初起时,没有“言志”的规范和要求,其创作和欣赏大多在酒边花间,本就多发男女之情。随着文人士大夫的加入,特别是具有深厚学养与人格魅力的佼佼者加入到词体的创作行列时,他们人生功业的失败与哀伤、持守与进取,都在无意之间流露于词体之中。南宋的亡国阵痛,又刺激词人以咏物之词来写家国之痛,以“比兴”“寄托”填词的意念已在有意无意之间显现。“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三百篇》之比兴,《离骚》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⑤吴梅:《词学通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2—3页。吴梅将《诗经》的比兴手法、《离骚》的香草美人以及咏物之词的手法统统归结于“寄托”一途,其共同点是借外物以寓托“忠爱绸缪之旨”。
二、张惠言《词选》词评对“寄托”说的发扬
张惠言作为常州词派的开创者并没有直接使用“寄托”这一概念,在《词选》及其对唐宋词的评介中,张惠言使用的是“所兴”“寄意”“寓意”“用意”“所指”等词,但其意义都与“寄托”相通,即通过文字的表层意义去寻找背后可能潜藏的深隐的意义。这与张惠言对“象”的认识有关。
《词选》一书,从唐宋词中选入44家116首词。计唐词3家20首、五代词8家26首、宋词33家70首。其中明言“比兴”“寄托”者有22首。从入选的词家和作品看,可谓精而不备、标准极严。张惠言编选《词选》的目的在于警示后辈学词之人不致走错了路。对于如此严格的评选标准,有人赞之,有人斥之。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张氏《词选》,可谓精当。识见之超,有过竹坨(注:朱彝尊)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①(清)陈廷焯著,杜未末校点:《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页。推崇备至,无以复加。潘德舆则持异议,云:“张氏《词选》,抗志希古,标高揭己,宏音雅调,多被排摈。五代北宋有自昔传送、非徒只句警者,张氏亦恝然置之。”②饶宗颐:《张惠言〈词选〉述评》,见龙榆生主编:《词学季刊》(第3卷),上海民智书局,1933年版,第117页。他对张惠言首先发难,嫌其去取太严,刊落佳制过多。朱祖谋对潘德舆的异议不以为然,在其词《望江南》中称赞张惠言乃选词能手:“词中凿疏手,横流一别见淄渑,异议四农生(笔者注:潘德舆字四农)。”③饶宗颐:《张惠言〈词选〉述评》,见龙榆生主编:《词学季刊》(第3卷),上海民智书局,1933年版,第118页。淄水与渑水都在山东,易牙尝味,能辨二水之异。朱祖谋选用此典,意在说明张惠言《词选》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功,达到了编选者所应达到的能事。
张惠言在《词选》中对词的选取和评说,是其词学“寄托”理论的具体体现。他对某些词家及其作品的推重,显然是为了加强其理论的示范性。在入选的词人中,“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④(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7页。。故而温词入选最多,达到18首,张惠言点评其中的14首,认为皆有寓意。从中透露的信息是,张惠言把温庭筠看作“寄托”作词的一面旗帜加以揄扬。其评注《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云:“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⑤(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2页。张惠言的这一评论,引发了后人极大的争议。支持者和反对者都不乏其人。陈廷焯和吴梅对此深信不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⑥(清)陈廷焯著,杜未末校点:《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页。吴梅《词学通论》云:“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⑦吴梅:《词学通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37页。陈、吴二氏完全继承张惠言,评温词也力主“寄托”说。但也有很多人认为温飞卿没有屈原那样高尚的人格,没有为理想而斗争的精神,是无法和屈原并肩的。最典型者如李冰若《栩庄漫记》云:“飞卿为人,具详旧史,综观其诗词,亦不过一失意文人而已,宁有悲天悯人之怀抱?……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⑧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页。与李冰若单从人格高低立论不同的是,刘熙载和王国维是从温词的艺术手法上反驳张惠言的。刘熙载《艺概》云:“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绮怨。”⑨(清)刘熙载:《艺概》,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98页。与刘熙载将温词在内容上归于怨情不同,王国维则从根本上否定了张惠言以“寄托”说词的方式,认为其穿凿比附、深文罗织。“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⑩(清)况周颐著,王幼安校订;王国维著,徐调孚、周振甫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33—234页。
叶嘉莹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前后发生了变化,值得关注。早期,叶嘉莹是力主温词无寄托的。在《迦陵论词丛稿·温庭筠概说》中,叶嘉莹考察温庭筠的生平,从其性情、身世、修养、人格等方面来进行品评,断言其“放诞不检、不修边幅,似亦当无取于此也”①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页。。隐隐然与李冰若“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之断语同出一辙。而在后期《温庭筠〈菩萨蛮〉词所传达的多种信息及其判断之准则》一文中,叶嘉莹的态度发生了较大转变。借用符号学理论,叶嘉莹认为温庭筠与张惠言拥有相同的阅读背景和相同的文化背景,“照花”四句所写的姿容衣饰之美与《离骚》有相合之处,“懒起画娥眉”也都指向一种托喻的含意,故而“张氏对温词此词的评说,便应该是可以采信的了”②叶嘉莹:《词学新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页。。笔者以为,叶嘉莹前后态度的转变,在于其个人词学思想的完善,其词体演进三阶段说及词体美感成因之探讨,为词学研究确立了新的方向。叶嘉莹在对词体美感成因的探讨中,更多地吸收了以张惠言为代表的常州词派的“寄托”说论词的“要眇”“幽隐”之特质,故而更为可信。单就温词《菩萨蛮》而论,笔者赞同袁行霈的论断。同叶嘉莹一样,袁行霈也是从人格高低和艺术手法两个方面入手,全面考查温庭筠其人其词,在综合其人生遭际后得出如下结论:“有意的寄托未必有,无意的流露未必无。”③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3页。袁行霈的说法较为融通,既能注意到词中表达出来的孤独寂寞的情调,又能体会到词中自我怜惜的心理,同时还揭示了词中期待向往的情怀,或许可以了结温词评论之公案。
通过对温氏词作的具体批评,张惠言将词体的意蕴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尽管浦江清对张惠言的词学“寄托”说持彻底的否定态度,但他却指出张惠言对温庭筠的解读“实在是把温飞卿词看得深了一层”④浦江清:《浦江清文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9页。。张惠言对于词学传统中“寄托”观念的发扬,在此表现得最为充分。首先是词体近于“《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可以和《周易》之“象”一样寓托微言大义,这也是《词选·序》中张惠言将词界定为“意内言外”的目的之所在。其次,《词选·序》对词体做出的“幽隐”“幽约”“兴于微言”“低徊要眇”的规定,再一次扩大了词体的负载能力,使词学批评建立起自身的深度理解模式。词作中具体的艺术形式本身并不是文本最终的和唯一的目的,作品深层意蕴的开掘和精神上无限象征意义的追求才更值得我们深入思索:风谣里巷男女哀乐、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才是词作中应该探究的深层意蕴,意象的精美与丰富、风格的婉约与豪放倒在其次。
三、张惠言词学“寄托”说的不足
在理论的初创期,其不足总是伴随着建设性,如影随形。尽管张惠言对“寄托”说的开拓有着极大的贡献,但其“寄托”说的不足也常遭人诟病。
张惠言认为冯延巳《蝶恋花》三首词“忠爱缠绵,宛然《骚》《辨》”,其评曰:
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注:蝶恋花·几日行云何处去)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弗疑也。⑤(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29页。
对韦庄《菩萨蛮》一词的评点:
盖留蜀后寄意之作……述蜀人劝留之辞……致思唐之意。⑥(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23—24页。
对欧阳修《蝶恋花》一词的评点:
庭院深深,闺中既已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寐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⑦(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33页。
对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词的点评:
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①(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39页。
对辛弃疾《祝英台近》一词的点评:
点点飞红,伤君子之弃;流萤,恶小人得志也;春带愁来,其刺赵张乎?②(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58页。
对无名氏《绿意》一词的点评:
此伤君子负枉而死,盖似李纲、赵鼎之流。回首当年汉舞云者,言其自结主知,不肯远引。结语喜其已死而心得白也。③(清)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74页。
从这些评语中我们可以看出,张惠言将词作的“寄托”主旨全部规定为政治性与道德性的内容。穿凿附会、字比句附而疏于考证、不辨本事,是后世学者对张惠言最为常见的指责。即便从“知人论世”的批评原则出发,张惠言的错误也是显而易见的。饶宗颐论及《词选》的错误:“卷末无名氏绿意荷叶一首,乃张炎词,见《山中白云词》卷六。原有小序云:‘疏影暗香,姜白石为梅著语,因易之曰红情、绿意以荷花荷叶咏之。’而张氏……不知作者,而冥猜暗测,殊无根据。”“白石小序,对作词本事本来大有裨益,又兼有音乐与文学两种价值”,张惠言却“误依坊本删节题序,失却作者原貌,并减少欣赏兴趣”。④饶宗颐:《张惠言〈词选〉述评》,见龙榆生主编:《词学季刊》(第3卷),上海民智书局,1933年版,第119—120页。夏承焘指出,张惠言“说韦庄《菩萨蛮》都是晚年留蜀思唐之作,而不知韦词大都作于五十岁及第之前流浪江湖之时;说冯延巳《蝶恋花》是为排间异己者而作,欧阳修《蝶恋花》‘殆为韩范而作’,也都是无根的臆说”⑤夏承焘:《词论十评》,见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研究室编:《词学研究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4页。。张惠言字比句附、穿凿附会的失误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张惠言如此说词也有其合理性。寻找作品的真实意图,这是批评家的职责之一,但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个意蕴丰富而又复杂的多层次结构系统,仅仅局限于作者意图的考查,往往会损害到作品可能具有的作者也未必意识到的意义。所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⑥(清)周济、(清)谭献、(清)冯煦著,顾学颉校点:《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1页。。
事实上,张惠言最大的失误并不是比附,而是比附之后把词体美感的丰衍意义限定指实于一种单独意义之上。主体的情感依托物类展现,的确是抒情的有效途径,但物与情的关系是丰富多样的。同一物象,可能会寄寓不同的情感;同时,人的情感是生动的、多维度的,而物象则是相对静止的、单一的。寄托所涉及的往往是作者具有一定指向的情感义旨,张惠言却在词体中将主体丰富的情感义旨仅仅规定为道德性与政治性的内容,以此来对应天地自然纷繁的物象,不能不说是其理论的遗憾。
四、周济对张惠言“寄托”说的继承与发展
陈廷焯对张惠言《词选》有中肯评价:“张氏《词选》不得已而为矫枉过正之举,规模自隘,门墙自高。”⑦(清)陈廷焯著,杜未末校点:《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张惠言本以道德文章自命,故于词体中只抉发具有政教精神的“寄托”,这种自己垒砌的极高门墙,限制了词体“寄托”说的传播。待周济出,倡言“词史”“寄托有无”“寄托出入”,以其理论的明晰性和系统性丰富了词学“寄托”说的内涵,才使“寄托”说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近代词学家陈匪石曾说:“自周氏书出,而张氏之学益显,百余年词境之开辟,可谓周氏导之。”①陈匪石:《声执·比兴》,见夏承焘等编:《词学》(第1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2页。周济最大的贡献,是将“寄托”说发展到圆通的境界。周济“寄托”说词论的核心理念,一是提出词史的概念,二是提出“寄托有无”和“寄托出入”说。
首先,感慨所寄,并提出词史的概念。
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以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若乃离别怀思,感士不遇,陈陈相因,唾渖互拾,便思高揖温韦,不亦耻乎!②(清)周济、(清)谭献、(清)冯煦著,顾学颉校点:《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页。
周济强调词体应该有寄托,寄托的内容应该是与时代盛衰相关的“感慨”,而单纯抒发“离别怀思,感士不遇”之类狭隘的个人情感,则为周济所不满,这或许表明周济对张惠言的不满。极力突出词体的社会意义,是周济“寄托”说的一大特点。显然,周济是沿着张惠言推尊词体的思路在前进。“词史”说的提出,是对张惠言“意内言外”之“意”的一次充实,对词体内容的一次扩大。时代的风云际会、国家的治乱盛衰,必定会引起词人的情感变化,也会促使词人去思考引发治乱盛衰的原因所在,将这些感慨寄托于词体,词体理当“自树一帜”。尽管强调词史,强调时代的背景和社会意义,但周济并不忽视词人个体的意义,相反,周济对个体间的区别也有着清醒的认识。词人之间自然是性情有差异、学问有高低、境界有深浅,但只要词人“见事多,识理透”,即有足够的情感体验,有透彻的思索见识,那么,其“由衷之言”足以作为后人知人论世的资料而存在。
其次,将“寄托”分为两个不同的阶段:
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③(清)周济、(清)谭献、(清)冯煦著,顾学颉校点:《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页。
周济将创作中词人对寄托手法的运用划分为初级和高级两个阶段,所谓“初学词求有寄托”与“既成格调求无寄托”。对于初学者而言,如何做到“表里相宣”,是他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心存寄托,运用一定的技巧技法将外在的物象与内在的情感融合在一起,是相当必要的。但是,当初学者较为熟练地掌握“有寄托”的创作方法后,转而追求“无寄托”。“无寄托”并不是不要寄托,而是要求词人在创作中让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詹安泰对此有很好的阐释:“周氏所谓‘无寄托’,非不必寄托也,寄托而出之以浑融,使读者不能斤斤于迹象以求其真谛,若可见若不可见,若可知若不可知,往复玩索而不容自己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则其意有所属可知。曰‘求无寄托’则其有意为无寄托,使有寄托者貌若无寄托可知。”④詹安泰:《论寄托》,见龙榆生编:《词学季刊》(第3卷),上海民智书局,1933年版,第11—12页。在“既成格调求无寄托”阶段,其寄托从词人笔底自然流出,此时,词人感情极丰富、技法极娴熟,无需费心经营,其不求寄托而寄托自在,不求浑融而浑融自成。这是周济从创作方面对寄托所作的最高规范。况周颐接受了张、周二氏“寄托”说词的理念,并加以申说:“词,《说文》:意内而言外也。意内者何?言中有寄托也。所贵乎寄托者,触发于弗克自己,流露于不自知。”⑤见张璋等:《历代词话续编》,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况氏所阐发者,其一,心中有所感,受到外物的触发而不得不发;其二,心中所感,是无意之间流露而不是有心的比附。这一点正是周济所谓“既成格调求无寄托”也。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周济对“寄托有无”的思考并没有停止,而是不断深入的,“寄托出入”说便是对“寄托有无”说的进一步发展。
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鲤鲂,中霄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①(清)周济、(清)谭献、(清)冯煦著,顾学颉校点:《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2页。
从寄托“有”“无”到寄托“出”“入”,概念的变化显示出周济思考的深入。“有”“无”似乎是两个相对独立甚或截然对立的阶段,以“出”“入”替代“有”“无”,则突出了两个阶段之间的联系。显然,用“出”“入”更能说明问题。谭献高度评价这一“寄托”原则:“以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千古词章之能事尽,岂独填词为然。”②(清)周济、(清)谭献、(清)冯煦著,顾学颉校点:《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1页。王国维似乎从周济这里受到启发,他在《人间词话》中讲:“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③(清)况周颐著,王幼安校订;王国维著,徐调孚、周振甫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20页。王国维探讨的层面更高,对于整个宇宙人生发言,且探讨的方式也更辩证,“出”“入”之间的关系也更透彻;王国维也以“出”“入”品评词人高下,这也说明周济“寄托出入”说对后世的影响。
与张惠言相比,周济的“寄托”说词论更加具体明晰,因而也更具有可操作性。周济对张惠言“寄托”说的继承和发扬,使“寄托”说发展到圆融的地步,对后世影响也较大。
五、王国维“境界”说与张惠言“寄托”说辨异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表达了对张惠言的不满,严厉批评了张惠言“寄托”说词的主旨:“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④(清)况周颐著,王幼安校订;王国维著,徐调孚、周振甫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33—234页。张惠言对以上诸词的解释见上文。王国维认为张惠言的解释与词作的实际内容不符,是释词者“深文罗织”的结果。但是,饶有兴味的是,同样的情形竟然也出现在《人间词话》中: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终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⑤(清)况周颐著,王幼安校订;王国维著,徐调孚、周振甫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96页。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⑥(清)况周颐著,王幼安校订;王国维著,徐调孚、周振甫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98页。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①(清)况周颐著,王幼安校订;王国维著,徐调孚、周振甫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03页。
张惠言在温词中读出了“离骚初服”之意,遭到王国维“深文罗织”的批评,可现在,王国维却在中主词中读出了“美人迟暮”之感。我们是否也可以据此批评王国维“深文罗织”呢?《人间词话》的思路是否存有王国维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紧张与冲突?这个问题极易引起人们的误解,故而亟需加以辨别。
叶嘉莹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她认为王国维对以上各家词句的解说“只不过是他自己读词时的一种联想而已”,并引孔子“诗可以兴”的说诗方式以证“以一己之联想来引申诗义”的合理性,以此来为王国维辩护。同时,叶嘉莹也批评以张惠言为代表的常州词派的“寄托”说:“常州派说词必指作者为确有如此之用心”,“张氏之解说全以表面之字义为基础”。②叶嘉莹:《清词论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3—257页。叶嘉莹此处的讨论为后来再论张惠言与王国维定下了基调,但她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从没有停止。叶嘉莹随着自己词学理论的成熟,特别是其强调“词体特殊美感”以来,也越来越多地给予张惠言正面评价,将张惠言的说词评词方式与王国维的说词评词方式等量齐观。③叶嘉莹:《从一个新论点看张惠言与王国维二家说词的两种方式》,见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正续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06页。在《常州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迦陵随笔》等诸多文章中,叶嘉莹借助现象学、符号学、诠释学、接受美学等西方理论,结合中国古代诗学比兴论诗及诗可以兴的传统阐释张、王二家之别,认为前者是“比”的方法,运用语言“语序轴”可以形成一个带有民族性和历史性的文化语码,这个文化语码不断地提示你从传统的角度、从自身的学术背景和文化立场去理解你所要阐释的作品,而后者则是“兴”的方法。“诗可以兴”是孔子关于诗歌功能最重要的观点。关于“兴”,孔安国释为“引譬连类”,朱熹注为“感发意志”,叶嘉莹也是从这一原则阐发赋比兴的,同时叶嘉莹是非常重视诗歌兴发感动的作用的,正是因为自由联想,诗歌才具有无比丰富的意义。因此,在叶嘉莹看来,由于有了传统诗学的支持,王国维的解说自然圆通而为人所接受,张惠言则滞于政教之用牵强保守而遂为人所不喜。叶嘉莹的分析似乎区分了两派的高下,但是,叶嘉莹的讨论也有未尽处。
罗钢将张惠言、王国维二者之差异置于中西美学的对比中展开分析,通过中西方两种不同的宇宙观对张、王二人哲学观念产生的不同影响寻找原因。在正式展开分析之前,罗钢同样也是从现代阐释学的角度寻找根据,从而改变了我们提出问题的方式:“我们需要提出的问题不再是他们的阐释是否符合词作者的创作意图,并据此判定其合法或谬误,而是他们的阐释究竟联系于哪一个‘阐释共同体’;这个‘阐释共同体’共同信奉和遵循一些什么样的文学原则;这些文学原则又是如何制约着共同体成员具体的阐释行为,并最终保证了这种阐释的有效性。”④罗钢:《历史与形而上学的歧途——王国维与常州词派之一》,《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所谓“阐释共同体”即是集体决定文学标准并保证其效力的社会共同体。在罗钢看来,受中国传统诗学的深刻影响,张惠言“比兴”“寄托”说词同时解决了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两个方面的问题。“在中国古代诗学中,比兴不仅关乎思想内容,也关乎艺术表现。……‘依诗取兴、引类譬喻’……这种观念不仅源远流长,而且本身就构成了从《诗经》开始的比兴诗学传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①罗钢:《历史与形而上学的歧途——王国维与常州词派之一》,《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张惠言把这种方式发展成一种完整的批评方法,经过周济、谭献等人的揄扬,终于使“比兴”“寄托”成为常州词派作为一个阐释共同体普遍认可的基本纲领:即力图通过重建诗歌与历史的关系,以政治性和道德性的文学批评来阐发作品的思想意义。
王国维是站在这一立场之外的。比张惠言等常州词派更幸运的是,王国维可以在德国古典美学与中国传统诗学中畅游,取外来之观念与本土之观念,从而构建起自己的新观念。深受以康德、叔本华为代表的德国古典美学影响的王国维,对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观念采取了一种拒斥的态度,按照康德“美不涉及利害”的观念,王国维“尽管并不拒绝在艺术手法的意义上使用比兴的概念,但他对‘美刺比兴’的观念却是坚决排斥的”②罗钢:《历史与形而上学的歧途——王国维与常州词派之一》,《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西方思想中本体论的观念影响深远,受此观念的影响,王国维试图寻找具有超越性和普遍意义的“宇宙人生”,但“王国维所谓的‘忧生忧世’也只是西方近代悲观主义哲学的一种跨文化的变体”③罗钢:《历史与形而上学的歧途——王国维与常州词派之一》,《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与张惠言不同,王氏的说词方式遵循着叔本华等西方思想家指引的路径,基本上依据诗歌与形而上学的关系来阐发作品的思想意义。
罗钢的论述表明,张惠言、王国维二人的说词方式并没有高下之别,只是所依据的阐释共同体不同,二者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作为一种阐释方式,张惠言的思路对当下的文学理论建构或许仍有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