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政治之间:从《通志》看郑樵的学术成就
2021-12-28刘玥
刘 玥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郑樵生于1104年,卒于1162年,先后经历了宋徽宗、宋钦宗和宋高宗三朝。他生处宋朝剧变的时代,一生不事科举,把读书和著述当作终身事业。据吴怀祺《郑樵研究》所附《郑樵年谱》可知,郑樵一生三次献书,分别在绍兴十五年(1145)、绍兴十八年(1148)、绍兴三十二年(1162)。[1]234-246虽说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兼济天下,但始终与宋朝风云迭起的政坛保持较远的距离,因此郑樵能够将更多精力放在阅读和著书立说方面。此外,他的很多观点与时人大异其趣,行事不与世俗同,因而受到很多非议。周必大《辛巳亲征录》最先评价郑樵“成书虽多,大抵博而寡要”“独切切于仕进,识者以是少之。”[2]295《宋史》沿袭周必大对他的评价,充分体现了这种非议的倾向。正史的影响和传播范围很广,郑樵长时间不被重视与《宋史》对他的评价有很大关系。张须在《通志总序笺》中说:“郑君……身后之论,且有贬词。良由元人修书,但褒洛闽。故其作传,于道学则万言不惜,于儒林则一字犹靳。郑君生长海隅,别识孤诣,喻之者希,更何足怪。”[3]74张须认为这是由于元人修《宋史》重道学,轻儒林,加之郑樵偏居东南,两相作用才导致了这种结果。
郑樵确实是一个在学问方面特别执着的人,从十六岁开始立志于学术以后就不曾有过动摇。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郑樵护丧归莆田”“结庐夹漈山,谢绝人事,立志读古人之书,求百家之学”。[1]215郑樵确实用一生实践了他年少时的志向。正因为对著书立说的痴迷,才使郑樵在科举制全面繁盛的时代里,虽有惊人的才学,却清贫了一生,在崇文抑武,竞相刻书的时代里,连自己最为看重的书籍都不能尽数刊刻留存下来。直到清朝章学诚《文史通义》最先全面解读并进一步发展了郑樵的思想,再后来有康有为的《教学通义》,梁启超与章太炎的新史学运动,再稍后有顾颉刚在整理国故运动时作《郑樵传》《郑樵著述考》两篇。他们各自发掘郑樵学术的不同方面为我所用,这充分证明了郑樵的很多学术观点是符合学术演进潮流的,也是极富创造性的。
一、郑樵对科举制的批判
从宋代开始,中国历史上开始出现大量纯粹的学人。他们大多以教授为生,不必通过在政府部门谋得差事以维持生存。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之后,诸儒皓首穷经,将经学作为仕宦生涯的敲门砖。从此,学术开始成为晋升的阶梯,在政府而言,就是网罗读书人的手段。《汉书·夏侯胜传》:“始,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4]3159汉代还产生了很多经学世家,家族成员世代做官,并且在家族内部传承和发展已经成为家学的经术。唐代科举则偏重辞学,士子们读书山林,游览天下,在这个过程中写诗作赋,然后参加科举考试,通过“行卷”的方式获得考官青睐。宋代充分看到了辞学取士的弊端,又加入了对策论的考察,因而逐渐催生了策学。总之,不论是研究儒家经典,还是作诗赋策论,都是为将来更好地参与政治生活做准备。从汉代到唐代,从经术到辞学,再到策学,在功名利禄的奖劝之下,科考内容越来越丰富,并且在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侧重点。郑樵生活的时代,科举考试对经学、辞学和策学三者都重视。
郑樵一生不事诗赋策论,专意于会通古今学术。在他看来,时人趋之若鹜的经义从汉武帝设五经博士奖劝经生开始就已经背离了经学本质。汉学不足采信,后世越发“苟且”。史学领域则是从班固《汉书》开始了“荒唐”的局面,后代正史尊班不尊马,这是郑樵不遗余力攻击的一点。《通志·总序》中有言:“经既苟且,史又荒唐,如此流离,何时返本?道之汙隆存乎时,时之通塞存乎数,儒学之弊,至此而极。”[5]12张须《通志总序笺·自序》:“夹漈之学以博为根,以史为纪,以会通为极致。居有宋一代,言道学则吾弗敢知。以言儒林,三百年中一人而已。”[3]1由此可见,张须认为郑樵是一位“儒生”。遵照学术发展的规律来看,以“儒”来定义夹漈先生,还不甚准确。从荀勖《中经新簿》开始,图书之四部分类法已经实行日久,这就意味着西汉时期经学之“通经致用”,网罗一切的地位已经被消解日久了。钱穆《孔子与春秋》中说:“魏晋以下……古代学术分野所谓‘王官学’与‘百家言’之对抗精神均已不存在,于是魏荀勖所创的‘经史子集’四部分法,遂代替了西汉《七略》分类……此后的所谓经籍,则只是几部传统的古书。”[6]287郑樵生千年之后,绝对不会妄图用千年前的经学来指导千年后的社会。经学在他个人知识体系中固然重要,但是也仅仅是“十年为经旨之学”而已。因此,张须以“儒”定位郑樵还不得要领,而陈振孙诋其“迂僻”则是完全不了解其人的襟抱。《直斋书录解题》中说:“樵以遗逸召用,博物洽闻,然颇迂僻。”[7]30经学自汉武帝以后,一直是封建社会的根本指导思想,即使它已经失去了“王官学”[6]270-275的地位,但仍然处于封建思想体系的最上层,只是在指导当代政治实践方面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郑樵长年在经史领域深耕,论学直通上古,实事求是,洞察幽微,绝非陈振孙所谓的“迂僻”之徒。
郑樵修学好古,同时积极关注社会现实,虽然他批评的是汉代经学与声韵之学,实际上是在借古讽今。《通志·总序》云:
班固有言:“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设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盛,枝叶繁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且百年之间,其患至此,千载之后,弊将若何?况禄利之路,必由科目,科目之设,必由乎文辞。三百篇之《诗》,尽在声歌,自置博士以来,学者不闻一篇之诗。六十四卦之《易》,该于象数,自置《易》博士以来,学者不见一卦之《易》。皇颉制字,尽由六书,汉立小学,凡文字之家,不明一字之宗。伶伦制律,尽本七音,江左置声韵,凡音律之家,不达一音之旨。经既苟且,史又荒唐,如此流离,何时返本?道之汙隆存乎时,时之通塞存乎数,儒学之弊,至此而极。[5]11-12
这段话是对汉代立五经博士以及江左音韵之学的批判,结合当时之时代背景分析可知,他的主要目的是表达对时学的批判。惜乎在“迂僻”之类先入为主的偏见之下,大家都没有看透夹漈先生的用心。他所针对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北宋神宗熙宁变法后开始奠定了经义在科举考试中的重要地位;二是哲宗绍圣年间开始设立的宏词科。科举制的这两大变化对学术发展产生的负面影响正如汉代五经博士制度和江左音律之学所产生的流弊。
北宋立国之初,便确定了加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基本国策,此后历代帝王不断采取措施以加强中央集权。此外,“北宋为了在思想领域内达到集权,将文化专制作为集权的重要手段。”[8]王安石熙宁变法之后,确立了《三经新义》为核心的考试内容。《三经新义》包括王安石之《周官新义》《毛诗义》《尚书义》,由此可见,科举考试中已经剔除了《春秋》。虽然后来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但蔡京崇宁兴学时继续沿用王安石的考试内容,根本原因在于这样的科举考试内容和形式符合帝王加强专制集权的诉求。与专制集权加强的时代潮流相适应,史学,或者说以《春秋》为源头的具有征实和创新精神的学问被压制,转而导向心性之类内敛的学问。蒋晓光在《〈新唐书·儒学传〉对学术史的隐没》中提到欧阳修甚至通过“将原来人物学习、传授过的经典,以及他们个人的学术著作或删去不录或者与其他书籍混为一谈”的方式,隐去“‘三史’在唐代的传承与接受,造成学术史的断裂和不完整。”[9]郑樵是坚定的唯心主义史学的反对者,他强烈反对在学术上不唯史实的风气。
对江左音律之学的批评则是针对哲宗朝以来“宏词科”的。此后百余年间,词科虽然两经易名,但重视四六骈俪的考察方向始终不变,直到南宋嘉定以前,都处于兴盛期。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指出:“从北宋绍圣设科到南宋嘉定以前的百余年间,可谓词科正常运作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词科兴盛期,其标志是网罗了不少四六文专家,而取此科者大都得到重用。如北宋末年中选的赵鼎臣、慕容彦达、刘弇、葛圣仲、晁咏之、李正民等等,皆曾身居高位,而南宋尤盛。”[10]35由此可见,郑樵正生活在词科兴盛的年代里。此外,宋代修《新五代史》和《新唐书》,郑樵为了避嫌,《通志》的纪传仅仅修到隋代。[5]11但不妨猜测一下郑樵对欧阳修、宋祁之史笔的态度。郑樵反对以文学之士担任校书与修书的任务,他认为修史不需要修饰语言,以文从字顺为要。《通志·年谱序》:“夫隐语者,眢井难逃之言,岂可施诸简编?呜呼,著书者,贵乎意明而语约。”[11]8《新唐书》以古文改造《旧唐书》,改写着意求简求新,导致了文意难以理解的情况出现。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一《〈新唐书〉文笔》中列举多处文笔不顺之处并批评道:“此皆极意避俗。戞戞独创者。未免好奇之过。”[12]200郑樵对江左音韵之学的批判又何尝不是针对宋祁而发的呢?
二、以儒家入世思想为学术旨归
郑樵对当时学术之批判是如此全面和深刻,救偏补弊之愿望又是如此热忱和迫切。他充分看到了科举制对学术发展产生的负面影响,或许限于他寒士的身份,不便直接发表批评,因而要用借古讽今的手法。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何郑樵一生甘于清贫,不事举业了。他可谓是身体力行的忠实殉道者,其心志值得感佩。郑樵首先是一个学人,他心中还住着一个政治家和一个隐士。《宋史》抄录周必大对他的评价,说他“独切切于仕进”是失察的,他自白“无涉世意”却不能全信。前文说到郑樵对他宋代学术现状的批判,对科举制导向的不满,这样的立场和态度并不意味着郑樵排斥科举制度。他本人对科举的态度事实上要坦然和随意得多,说他于名利不能忘情,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福建兴化县志·郑樵传》云:
有疑其不应科举以为高者,先生曰:“某读书之癖稍重,其他未能违所重而就所轻耳。无高明亦无愚暗,无矫激亦无凝畏。有饭有书,余何慕焉。精力颇强,且可读书。稍倦,则著述,敷演以成文。及衰老,不能著述,则随所安。愿仕进则仕进,以设施平生之蕴,自无不可。若不愿,则毕志亦无不可。不就乡举,在某最是寻常事。彼何负而与诸生竞文章,彼何嫌而欲得一官职。”[13]75
他对科举有种种不满,而又不避求得官职,郑樵的人生理想和追求由此显现出来:一方面他希望能避开政治纷争,做一个道德上的完人;另一方面渴望为帝国的文教事业贡献力量。郑樵仰慕陶弘景和祖逖,在《通志二十略·昆虫草木略》中云:
臣少好读书,无涉世意,又好泉石,有慕弘景心,结茅夹漈山中,与田夫野老往来,与夜鹤晓猿杂处,不问飞潜动植,皆欲究其情性。[5]1981
《夹漈遗稿·与景韦兄投宇文枢密书》云:
春风二三月间,弟兄二人,手挈饭囊酒瓮,贸贸深山中。遇奇泉怪石茂林修竹,凡可以可人意向者,即释然坐卧。一觞一咏,累月忘归。山林蓊芸,禽鸟不知人来,争食,挥之不退。牧子樵夫,薮泽相逢,呼而不就坐,即疑为神仙怪物,不问姓名,睥睨而去。或采松食橡,浇花种药,随渔狎猎,优游山谷间,自得名教中乐地。[14]20
以上描绘的隐逸生活场景在北宋文人士大夫中并不稀见,“宋代整个社会,上至皇帝宰辅,下到黎民百姓,皆十分尊重隐士,崇尚隐逸,隐逸之风在两宋盛炽不衰”。[15]郑樵说他慕陶弘景,首先表明他日常采取的是隐士的生活方式,同时和陶弘景一样对政治保持积极的兴趣。陶弘景人称“山中宰相”[16]1899,他隐居山林的同时与国家权力中枢的大臣保持密切联系。
郑樵的政治影响力固然不能与南朝时的陶弘景相比,但他在当时被推举为“乡贤”。一方面,这是由于郑樵性格慷慨豁荡,他自己不事科举,在提携后进方面却从不吝情,同乡对他多有称誉。另一方面,讲学活动与著作传播促使郑樵与当时的很多重要人物发生了联系。《福建兴化县志·郑樵传》云:
先生虽处布衣,名闻天下。丞相李忠定公、赵忠简公、张忠献公、参政刘忠肃公皆中兴贤辅,或未识而降势相求,每闻著一书,辄来写去。卿士大夫、州闾乡党,皆师尊之。永嘉邱公铎辞两臣之荐,愿往兴化从先生学焉;后转莆田三仕为令,皆为是也。给事徐公林以迁客寓,每见先生,录其语。帅守部使者入闽,必问先生之庐。[13]75
南宋还保留着举荐制度,郑樵的声名如此显赫,自然不乏举荐之人。因此有“部使者三举孝廉,再举遗逸,不就。”[1]239他在恰当的时候也自荐,或者接受别人举荐,以便谋得一个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大量官方藏书的小官职,当然求官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著书。
在宋代与郑樵人生志趣一致的学人不在少数,这些学人中声望卓著者被称为“乡先生”,如魏衍、李觏等。[17]23-25宋代民间能产生许多依靠讲学为生的学人,与宋代“右文”政策之鼓励密切相关。官方在文化政策方面表现出极为宽容的态度,使民间教授乐于通过讲学活动辅助官方社会文化建设,由此形成双向互动的局面。反之,散落在民间教授们也对国家负有极大的责任心。靖康之变发生以后,王朝内外交困的局面进一步加重,现实对读书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巨大冲击,进而影响到他们的人生抉择。
郑樵救世的理想投射在他的另一个偶像祖逖身上。《晋书》卷六十二《列传第三十二》:“逖性豁荡,不修仪检,年十四五犹未知书,诸兄每忧之。然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每至田舍,辄称兄意散谷帛以赒贫乏,乡党宗族以是重之。后乃博览书记,该涉古今,往来京师,见者谓逖有赞世才具。”[18]1693-1694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中说:“樵性豁荡而慷慨,有节尚,慕祖逖之为人。”[19]855靖康之难后,郑樵与从兄郑厚常怀振复的愿望,渴望建立武功,为光复社稷贡献力量。郑樵在《与景韦兄投宇文枢密书》中慷慨陈词:“今天子蒙尘,苍生鼎沸,典午兴亡,卜在深渊一人耳。厚兄弟用甘一死,以售功、售名、售义、售知己,故比见阁下,以求其所也。”[14]22写下这封自荐书时,郑樵二十四岁,他与从兄郑厚将力主抗金的宇文虚中视作知己。然而宇文当时已经被贬谪,因此无法为兄弟二人引荐。不论是宇文虚中还是郑樵郑厚兄弟,面对诡谲的政治漩涡,都注定要失望。《袁枚全集新编》第13 册《宇文虚中之死野史与宋史不符》记载:“绍兴十五年,谋挟渊圣南归,为人告发。虚中急发兵至金主账下,金主几不能脱。事不成而诛。”[20]444与宇文虚中之命运相比,郑樵一生著书夹漈山中,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总体来说,郑樵的人生理想透露出儒家积极入世的基调,隐居是受到宋代士大夫隐逸风尚的影响。居住在夹漈山中,通过讲学著书传播自己的学术观点,通过与政客交游与时政保持联系,在国家危亡关头,也投书自荐。不论是投书自荐还是著述讲学,其目的始终是匡正时弊。
三、《通志》本旨发微
郑樵一生三次献书,最后一次所献之书就是《通志》,准确来说他没有来得及将书籍亲自交给宋高宗。《福建兴化县志》记载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上至自建康,命以《通志略》缴进,而先生以命下之日卒,年五十有九。海内之士知与不知,皆为痛惜。太学生三百人为文以祭。”[13]76-77由此观之,郑樵著书立说,以资治世的愿望也不甚圆满。
《通志》与《通典》《文献通考》统称为“三通”,而《通志》历来被认为是“三通”中学术价值最低的一部。值得注意的是,现存郑樵著作中也绝口不提唐代杜佑和《通典》。汪启淑序言曾说:“莆田郑氏,因杜氏之旧,始于炎汉,取十五史,更加芟缉,循流溯源,本末备具……凡诸论断,皆需自出新奇,折中众论,郑氏所言,皆袭君卿之说,辄加‘臣按’,攘窃人善,妄呈乙览,耻孰甚焉!”[5]2060郑樵参考了《通典》是确切无疑的,《通志二十略》中很多观点都能看出《通典》的影子。然而我们在评价学人及其学术时,固当着眼于大处,不必拘着小节,否则就容易失察。
《史通·书志篇》云:“盖可以为志者,其道有三焉:一曰都邑志,二曰氏族志,三曰方物志。”[21]83《四库总目》认为:“樵增《氏族》《都邑》《草目昆虫》三略,盖窃据是文。至于《六书》《七音》,乃小学之支流,非史家之本义,矜奇炫博,泛滥及之,此于例为无所取矣。余十五略虽皆旧史所有,然《谥》与《器服》乃《礼》之子目,《校雠》《图谱》《金石》乃《艺文》之子目,析为别类,不亦冗且杂碎乎。”[22]448馆臣认为郑书“泛杂无归”其实只得其表象,《通志二十略》得处正在“泛杂”且有所“旨归”。郑樵实为考证实学之先锋。《通志二十略·昆虫草木略第一》:“学者皆操穷理尽性之说,而以虚无为宗,至于实学,则置而不问。”[5]1979郑樵明确反对宋人以阐发义理、明心见性为标的的治学倾向,遥接明末清初浙东史学家反对心学,提倡实学之思潮。顾颉刚先生在《郑樵传》对夹漈先生“部伍”和“征实”的学术特点大书特书,并且为其身前身后都罕有知音打抱不平。[5]2078-2083
宋代专制帝王出于加强思想统治的需要,一直在利用科举制的导向作用逐步削弱史学的影响,由此导致学术唯心主义化的倾向愈加严重。在宋徽宗时,仁宗下诏所修并亲自为之作序的《资治通鉴》都险遭绝灭。黄宗羲《补历代史表序》:“自科举之学盛。而史学遂废。昔蔡京、蔡卞当国。欲绝灭史学。卽《资治通鉴》板。亦议毁之。然而不能。”[23]316郑樵在这种倾向刚刚露出端倪的时候就力图纠正偏弊,后人大多注意到宋学代表理学的逐步兴起,而仅把郑樵当作一个时代的异类。加之郑樵考证粗疏,使得人们容易忽略他敏锐的洞见和开创的勇心。
区别于“三通”中的另外两书,《通志》不是一部单纯的工具书,而是有着强烈的思想性贯穿其中。《四库全书总目》将《通典》与《文献通考》归在史部政书类中,而《通志》则归在史部别史类中。内藤湖南先生则认为《通志》是接续刘知几《史通》的史评类著作。[24]178不论“别史”还是“史评”,都承认《通志》具有史学理论建设的一面。
郑樵著书的“旨归”和《通志二十略》被批评为“泛杂”之间有必然联系。前已论及郑樵对科举考试尚经义、尚文辞的批判,而他本人主张征实、会通和创新。唐宋时期,学术界逐渐兴起对前代学术进行总结的风气。类书、辞学、策学、史学领域的通鉴体,甚至学术笔记等的出现都能佐证这一时期学术所呈现的总结性趋势,而总结性书籍的出现则给学术领域的革新带来了新契机。学人注重会通和博学,其结果就是学术必然向微观考证的方向发展。如宋末元初,王应麟《困学纪闻》已经具有明显注重文献和征实的特征。梁启超甚至认为“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为清代考证学先导,故清儒甚重之。”[25]380《通志》之“泛杂”正是总结性书籍向实学考证方向发展的过程中必然导致的结果。郑樵考证粗疏,远不逮王应麟,但二人治学都极注重征实,郑樵在征实之外又以“识”见长。
要理解《通志》编纂的目的和时代背景,就不能类比于《通典》和《文献通考》,而应当类比于《资治通鉴》。值得注意的是,《资治通鉴》初名《通志》,蔡世远《古文雅正》卷十二《进资治通鉴表》:“初进《通志》八卷,英宗悦之,命公续其书,十五年而成,上之。”[26]210书成后“神宗皇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赐名曰资治通鉴,且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27]28郑樵之书取名《通志》并非偶然为之,他对司马光及其著作存有逾越之心。在郑樵看来,《资治通鉴》委实无法匹俦孔子《春秋》。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1158),高宗诏对,郑樵上《修史大例》十二篇,实际上就是《通志二十略》。高宗问:“《资治通鉴》详本太繁,节本太简,安得繁简适中,便于观览?”又问“司马迁《史记》括囊一书,功在《十表》。如何学者不知用心?”郑樵奏言:“学者以《通鉴》并于《六经》,老师宿儒不能议其得失。班固《汉书》去迁未远,已不能明《十表》,后生晚进,安能得其津涯?良由天纵之知,不沿移习而得。于是论列班固以来断代为史,皆失班彪、马迁制作之义,又失孔子三代损益相因之理。”[1]242郑樵答非所问,其实他的目的主要是通过批评班固不能接续“班彪、司马迁制作之义”,委婉地表示司马光和班固一样并非良史之才,缺乏天赋。《资治通鉴》确立了“帝王学”的典范,当时学者不能置喙,而郑樵认为司马光最大的问题在于《资治通鉴》记事不能始于上古三代,《资治通鉴·序》中记载:“尝命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俾就祕阁繙阅,给吏史笔札,起周威烈王,讫于五代。”[27]33如此,郑樵认为《资治通鉴》失却了孔子“三代相因,损益可知”[28]21的精神,因而不足以称道。
虽然郑樵对司马光颇有微词,但是他在“帝王学”方面受《资治通鉴》的影响非常明显。内藤湖南《中国史学史》第九章《宋代史学的进展》中指出:“经过仁宗一代之后出现的《资治通鉴》,虽说同样出于为帝王提供参考而作,但是体例却变为了编年史。这也是由于当时学风变化而出现的,逆反于前代学问那种注重多闻多识的学风,新派学问追求《春秋》之法那样确实具有规范、鉴戒之类的东西,出现了追求贯通古今沿革的思想。”[24]158-159可以肯定,郑樵献《通志》是抱着该书也能“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野心的。他主张“会通之义大矣哉”,实际上是为帝王服务的。会通精神是时代主流,与“帝王学”的宗旨相符合。司马光《资治通鉴》就包含了会通鉴戒之义,神宗皇帝为《资治通鉴》作《序》云:“若夫汉之文、宣,唐之太宗,孔子所谓‘吾无间焉’者。”[27]34言辞中会通古今,以资治道的主旨昭然若揭。《资治通鉴》记载历史究竟始于哪一年对皇帝来说其实无关宏旨,从高宗召对中就可以看出。然而,郑樵从学者的角度出发,对司马光《资治通鉴》进行了批评。他在《上宰相书》中表明自著之《通志》“上自羲皇,下逮五代,集天下之书为一书。惟虚言之书,不在所用。”[14]18
至此可以明确,《通志》被轻视的根本原因不是由于强调“会通之义”,而是郑樵注重实证的学术精神与当时以专制为导向的唯心主义倾向格格不入。
四、结 语
郑樵不事举业,隐居在夹漈山中讲学著书。他充分认识到经义与词科对学术造成的不良影响,并通过对汉学与江左声韵之学的批判,借古讽今,委婉地传达他不事科举的原因。郑樵之隐居受宋代士大夫隐居之风的影响,但他的人生理想始终带有儒家积极入世的底色。其偶像陶弘景和祖逖,分别从文治与武功两方面对时政有所贡献,由此也可见他所倾慕的理想人格。《通志》作为“三通”之一,具有强烈的思想性贯穿其中,从中可见宋代学术在总结会通基础上进一步向实学考证的方向发展的趋势。《通志》之编纂最主要是受到《资治通鉴》“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27]28的影响,但该书强调治学的实证精神,与宋代唯心主义学术倾向不符,与加强帝王专制的时代需求相悖,因而不被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