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宣言》的意识形态批判及其现实意义
——以“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为中心的分析
2021-12-28■訾阳曾峻
■訾 阳 曾 峻
【提 要】《共产党宣言》特别是其第三部分“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批判特征。该部分通过分析反动的社会主义、保守的社会主义以及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从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出发考察意识形态的主题,从阶级的社会历史状况出发分析意识形态背后的利益诉求,从唯物史观出发批判意识形态的形而上学特征,从而回答了不同阶级为何以及如何将各自利益反映为各色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问题。《共产党宣言》对意识形态的批判提示我们,要积极应对社会主要矛盾变化的意识形态影响,善于洞察意识形态背后的复杂利益格局,注重批判脱离中国现实的形式主义方法。
《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中的经典,它的发表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对于《共产党宣言》的解读,人们更多集中于第一部分“资产者和无产者”、第二部分“无产者和共产党人”,后来第四部分“共产党人对各种反对派的态度”以及七篇序言也被纳入阐释范围。然而,人们对于第三部分“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却关注不多,以至于该部分的理论与实践价值长期被遮蔽。本文试图立足“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文本,分析《共产党宣言》的意识形态批判及其蕴含的现实意义。
一、批判的根基:资本主义的社会主要矛盾
意识形态是社会经济关系的反映。从经济基础出发对意识形态“澄清界限、划定前提”,便构成“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意识形态批判的主要方法。把握社会实体性关系,分析社会主要矛盾则构成批判各种错误意识形态的根基。《共产党宣言》第一、二部分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的社会主要矛盾是无产者对资产者的阶级斗争。对该矛盾特殊历史结构的分析,为第三部分的意识形态批判提供了科学基础。
现实的社会形态,是由复杂的社会关系构成的。把握其中实体性关系即主要矛盾,才能揭示人类社会的一般规律。马克思恩格斯指出,阶级斗争构成一切文明社会形态的实体性关系,“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在确定阶级斗争这个理论坐标之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阶级斗争的具体形式,即无产者对资产者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之所以在资本主义社会具有实体性地位,构成社会主要矛盾,关键在于它们是现代生产力的占有者。一方面,“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大”[2],它在历史上具有空前的革命性;另一方面,无产阶级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成长起来,它本身也是大工业的产物。正是无产者对资本家的阶级斗争,构成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决定着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向,因而也支配着意识形态的内在主题。
《共产党宣言》进而分析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斗争的特殊历史结构,为意识形态批判标明历史坐标。第一,“阶级对立简单化”[3]。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的经济运动使得工业、农业同时资本化。正如“巴黎手稿”表述的那样,竞争使得资本家变为土地所有者,土地所有者变为资本家,“以致在居民中大体上只剩下两个阶级: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4]。第二,阶级斗争的经济内容日趋明晰。资产阶级“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5];它同无产阶级的对立,以赤裸裸的利益关系表现出来。第三,阶级斗争的历史方向日趋明朗。无产阶级的历史地位决定“在当前同资产阶级对立的一切阶级中,只有无产阶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6];它唯有解放自身,才能解放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阶级对立的简单性、经济利益的明确性和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进步性,为科学辨析各种意识形态提供了可能,同时使得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成为各阶级意识形态的焦点。
二、批判的指向:意识形态背后的利益诉求
透过《共产党宣言》可以看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处在历史舞台的最中央,小资产阶级和没落贵族处在历史剧场边缘,它们只能沦为无产者或变成资本家。无产阶级的觉醒标志着资产阶级的没落,而资产阶级的兴起标志着封建贵族和小资产阶级的消亡。社会结构和历史命运决定社会各阶级的利益,进而决定它们对待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斗争的态度。资本主义社会主要矛盾对意识形态主题的支配作用,集中表现在各个阶级不得不直接或间接地将自身利益伪装成为无产者或资产者的诉求,普遍地采取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的形式。围绕各个阶级的社会历史状况,马克思恩格斯对各色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学说作出深刻批判。
首先,批判“反动的社会主义”,戳穿已然丧失现实性的反动阶级以社会主义旗号滥竽充数,妄图恢复旧有秩序的利益动机。法国正统派、英国青年代表的封建社会主义与拉明涅、毕舍等代表的宗教社会主义是没落贵族及其宗教代言人的利益表达。在《共产党宣言》手稿中,马克思将封建社会主义和宗教社会主义并列。[7]但他最终将二者合在一起,因为“基督教的社会主义,只不过是僧侣用来使贵族的怨愤神圣化的圣水罢了”[8]。它们的历史基础即封建秩序已经被现代大工业摧毁,其存在完全不具备现实性。该阶级“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9]。由于它们的生存条件是被资产阶级扬弃的,所以他们就假装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伪善地控诉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力图恢复已经被资产阶级推翻的封建秩序。
小资产阶级是城关市民与小农等级的历史残留。他们曾构成资产阶级形成的历史基础。但这种资本主义前史的基础,由于资本主义的发展被不断瓦解。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与竞争的加剧,“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失去他们作为现代社会中一个独立部分的地位”[10]。因此,“它总是轮换着为阶级斗争的双方而斗争”[11],并不得不以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为伪装,表达自身的利益诉求,企图恢复小私有者的陈旧生产关系。西斯蒙第是这种社会主义的法语代表。相比于封建宗教的社会主义,他“非常透彻地分析了现代生产关系中的矛盾”[12],肯定了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必然性。但由于自身的阶级局限,他“不理解解决这些矛盾的过程”[13]。“真正的社会主义”是这种社会主义的德语代表。他们从法国社会主义者那里剽窃相应的观点,以人的本质为理论武器,妄称代表一般人的利益,“自以为完全超然于阶级对抗之上”[14],实际上不过是德国城关市民的利益表达。
其次,批判“保守的社会主义”,揭露正在丧失现实性的资产阶级在无产阶级自觉后垂死挣扎,企图维持既有秩序的阶级盘算。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是现存生产关系的表达。但资产阶级理论家总是将现存的生产关系看成永恒的自然法,拒斥对现存社会的根本变革,“他们凭着各种各样的补缀办法,自称要消除一切社会弊病而毫不危及资本和利润”[15]。他们实际上以改善无产阶级物质生活状况为幌子,来维护现有的资本关系即雇佣劳动关系。这种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是蒲鲁东。一方面,他企图保留每个经济范畴好的方面,消灭其坏的方面;另一方面,他虚伪地指出工资提高最终会导致消费品价格上涨,最终危害工人的利益。随着阶级斗争的发展,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逐渐抛弃了古典经济学的科学要义,停留在社会现象表面,成为资本家的利益辩护词。
再次,批判“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分析正在取得现实性的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逐渐没落时,试图创造未来秩序的童年想象。傅立叶、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与欧文的空想共产主义诞生于阶级斗争初步显露的历史阶段。此时,无产阶级的历史能动性尚未凸显出来。他们的学说带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批判性,他们意识到了阶级的对立,因而“他们的计划主要是代表工人阶级这一受苦最深的阶级的利益”[16];其二是空想性,他们企图用个人的社会规划代替历史的现实运动,试图超越阶级对立,向统治阶级呼吁社会改良。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可以看作无产阶级利益的无意识表达,但它的空想成分,在阶级斗争进一步激化的前提下转变成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说辞。
三、批判的关键:揭示意识形态的形而上学特征
社会主要矛盾、阶级利益关系共同构成各色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学说的现实基础。但意识形态作为阶级利益的反映,虽然以理论形式表达出来,却往往难以自觉到自身的社会历史前提。各色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论对其前提的“主观”遗忘,割裂了意识形态与其现实条件的关联,从而沦为僵化的形而上学。这种割裂分别表现为对历史变迁的无意识和对国情差异的不自觉。
对历史变迁无意识的典型是“保守的社会主义”和“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前者对历史变迁最大的误解在于它企图保有现存社会一切条件,却拒斥其必然产生的一切矛盾。资产阶级,当它上升为统治阶级以及现实地作为统治者时,还能科学地研究社会历史;一旦“阶级斗争在实践方面和理论方面采取了日益鲜明的和带有威胁的形式”[17],“不偏不倚的科学探讨让位于辩护师的坏心恶意”[18]。在资产阶级看来,当它开始丧失其“现实性”的时候,它的统治依然具有必然性。“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发展中也犯有同样的错误。随着阶级斗争的明确化,超越阶级斗争的企图完全丧失了现实规定;随着无产阶级的自觉化,实现阶级斗争的条件也日渐成熟。但是,空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徒,“无视无产阶级的历史进展,还是死守着老师们的旧观点”[19]。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才说“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意义,是同历史的发展成反比的”[20]。
对国情差异不自觉的典型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真正的社会主义”的谬误首先在于,它将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著作拙劣地照搬到德国;但“这种著作从法国搬到德国的时候,法国的生活条件却没有同时搬过去”[21]。英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是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者同无产者的阶级斗争日益激化的产物;而此时德国的资产阶级还在进行反对封建专制的斗争。不同的国情导致“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的实践意义”[22]。鉴于“德国人没有英法两国人所有的那种发达的阶级关系”[23],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的阶级性、革命性被完全阉割掉了。在法国,共产主义表现为无产阶级的理论立场,在德国,却被归属于“人的本质”即一般的人的理论要求。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始终一贯地把各个具体的一定的个人间的关系变成为‘人’的关系”[24]。这样,“真正的社会主义”变成完全空洞的人道主义说辞。
意识形态的“假象”背后隐藏着社会历史的“真相”。虽然对历史变迁的忽略和对国情差异的无视表现为形而上学的主观谬误,但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剖析了这种主观形而上学的客观依据,这集中体现在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现实基础的澄清。“德国共产主义者只能从他们出身的那个等级的生活条件中攫取自己的体系的基础”[25],这个基础正是德国小市民阶级,它不断失去着自身存在合法性。这样,“真正的社会主义”不仅反对资产阶级的革命活动,还反对无产阶级的革命活动,成为德意志政府“镇压德国工人起义的毒辣的皮鞭和枪弹的甜蜜补充”[26]。因为德国生产关系不够发达,资产阶级尚未在德国取得统治地位,又由于其生产关系足够落后,小市民阶级依然构成现存社会的基础,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论在德国成了空疏的、反动的言论。
四、批判的启迪:意识形态批判的现实意义
《共产党宣言》对当时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文献的分析,提供了以社会主要矛盾为根基、从阶级的特殊利益诉求对意识形态批判的完整理论结构。尽管社会历史现实不断变化,意识形态内涵不断更新,其内在逻辑对批判当今意识形态领域的错误思潮仍具有重要的意义。
首先,主动应对社会主要矛盾变化的意识形态影响。马克思恩格斯对各色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批判,是从无产者对资产者的阶级斗争这一资本主义的社会主要矛盾出发的。这种分析提示我们,要从占实体性地位的社会关系出发把握社会的意识形态主题。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成为我国现阶段的社会主要矛盾。社会结构不断分化,不同利益群体对社会主要矛盾的解决持有多元化的思想方案。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一方面使得拜金主义、享乐主义蔓延,另一方面使得“佛系”观念、“丧”文化滋生,主流意识形态面临的世俗化挑战日趋明显。作为新时代的行动指南,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正确把握社会主要矛盾的时代变动,创造性地回答了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什么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怎样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问题,为推动社会主要矛盾的解决指明了方向。正确地应对意识形态世俗化、多元化的挑战[27],必须坚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
其次,善于洞察意识形态背后的复杂利益格局。《共产党宣言》科学分析了不同阶级由于各自的社会历史状况、利用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等普遍形式鼓吹自身利益的机制。普遍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形式背后隐含着截然不同的利益动机;同时,不同的利益动机却又不得不采取普遍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形式加以表达。这提示我们,面对诸如“普世价值”等错误思潮对我国意识形态的侵蚀和挑战,必须从意识形态的普遍形式出发,运用辩证思维,“通过复杂现象把握本质,抓住要害”[28],分析其背后隐藏的利益动向。一方面,自由、民主、人权等普世价值观念,虽在形式上具有普遍性,表面上“放之四海皆准”,其背后却蕴含着特定国家、群体的特殊利益和政治图谋。例如,当“自由”以新自由主义的面貌出现,鼓吹“市场绝对化”“全球自由化”时,它就成为国际金融资本的辩护词,并实际地威胁我国的经济安全。另一方面,要善于用“共同价值”塑造共同行动,抵制“普世价值”。“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29]的人类共同价值虽然在语汇上与“普世价值”有相似之处,但在结构上却本质不同。它以各国的不同传统、不同现状、不同利益为基础,广泛寻求价值共识,努力画出最大的同心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必须在尊重差异、正视差别的基础上,用“共同价值”塑造国际社会的共同行动。
再次,注重批判脱离中国现实的形式主义方法。《共产党宣言》对意识形态的批判表明:理论作为特定社会历史条件的反映,若不随时间地点的转移而批判地加以改造,其革命的方面可能转化为保守的甚至反动的方面。这种形而上学表现在思维方法上就是形式主义。在革命时期,形式主义突出表现为本本主义或教条主义。毛泽东就曾指出:“本本主义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也同样是最危险的,甚至可能走上反革命的道路”。[30]本本主义和教条主义,不能把握中国近代的社会现实,它企图将经典作家的理论设想、俄国革命的特殊主张直接运用到中国革命中去,因而不可能明确中国革命的正确方向和科学战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提出恰恰是《共产党宣言》理论方法的生动体现,是克服本本主义、教条主义的典型范例。与此相似,顶礼膜拜西方政治经济体制,视西方模式为现代化的圭臬,同样是形式主义、教条主义的变种。这些主张将现代政治经济文明定于一尊,忽视中国历史的特殊进程、忽视中国现实的独特规定,是“历史虚无主义”“民族虚无主义”的鲜明写照。因此,必须着眼于当下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形成观照中国现实的自我主张,提出立足中国实际的中国方案,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新境界。
注释
[1][2][3][5][6][8][9][10][12][14][15][16][19][20][21][22][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0页;第405页;第401页;第403页;第410页;第425页;第423页;第425页;第425页;第701页;第385页;第431页;第433页;第432页;第426页;第426页;第428页。
[4]【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0页。
[7]Marx Engels Gesammtausgabe, erste Abteilung,Bd.6,Verlag Berlin,1932,S.650.
[1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19页。
[18]【瑞】西斯蒙第:《政治经济学新原理》,何钦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442页。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
[17][18]【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页;第17页。
[23][24][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44页;第536页;第544页。
[27]参见唐爱军:《总体国家安全观视域中的意识形态安全》,《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5期。
[28]《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223页。
[29]《习近平在联合国成立75周年系列高级别会议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3页。
[30]《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