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 山 漫 步
2021-12-28郝苏平
郝苏平
最早进入我童年记忆的是两个图景:一是厦门郊外山坡上浑身嵌满弹痕的碉堡;二便是福州冶山铺满月色的石阶。
冶山很小,高不过百米,长不足半里,在福州版图上很不显眼。在华夏闻名遐迩的大山大岭面前,更是默默无闻,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气,也不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畅达。
也许因为小,城中享有盛誉的“于山、乌山、屏山”三山之列没有它。但春秋时期福州第一座王都“冶城”,就在这里拔地而起。从公元前202年起,近百年里,冶山已逐渐成为闽越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此后的唐、宋、元、明、清年间,官衙、督府、贡院也大多依它而傍,选址于此,或从这里生发开去……中国史学鼻祖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没忘记为它书写上浓浓一笔。谁能想到,冶山居然是这座古城走入吴越烟雨最早的见证者!这貌不惊人的石土,却给历史留下长长的身影。
冶山登山路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冶山的月色是迷人的。
我曾经想,冶山的月光一定在多少亿年前就涂抹于这片土地了,一定是在它的沐照下地壳涌动才诞出冶山,然后,有了这条石阶……石阶就像仆人终日匍匐在它的脚下,为主人迎来送往。这其中不乏高士鸿儒、墨客才子、达官贵贾……走在这明亮而柔和的月光下,思绪都会镀上亮色和灵性。山中那摩崖石刻、苍古碑文上的奇文妙赋,不就是佐证?
中国史书里对冶山的记载不多,但山中留传至今的白墙绿瓦、雕栏画栋告诉我,曾经有文化巨人来过这里。他们曾给冶山带来过千百年的荣光,只是后人没把它记录下来罢了。文化巨人的周围总是安静的。你看冶山,也终日笼罩在静谧里。留得枯荷听雨声……越无声,越入心。因了这静谧,古来就有:汉高祖刘邦首封的越王勾践后裔、闽越王无诸,八闽统领王审知、春秋铸剑大师欧冶子、唐朝文豪欧阳衮、爱国词人张元幹、宋朝宰相朱倬、明朝首辅叶向高、清朝名将林从时、左海伟人林则徐、晚清名臣沈葆桢、先锋学士严复、清末维新“六君子”林旭、共和先驱林觉民、民国才女冰心和林徽因等,他们都曾在这里留下过久弥不散的足音。推翻千年帝制、建立共和第一人孙中山,曾在冶山脚下驻足演讲;中国海军元老萨镇冰,也是在冶山仁寿堂走完了自己笑傲沧海、扶剑长啸的一生……正是这些从历史荒原走来的古贤名士、英烈忠良,千百年来为冶山驱走庸俗,平添了多少精彩!
冶山摩崖石刻
冶山上繁茂的林木
冶山的石阶是花岗岩砌成,依山自下而上。坡高不过五丈,阶长未足千尺。石阶粗糙的外表已被岁月打磨得如锦缎般滑润,又被苔藓浸染成绿宛如翠玉。我的童年有幸与冶山为邻,那时的家就在冶山脚下,每天上学放学、食堂打饭、商市采买、嬉闹玩耍都要走过这段石阶。我熟悉它春天的温润、夏日的暖、秋天的凉和冬日的清冽……
石阶之上,便是繁茂的林木。有榕树、樟树、相思树、乌桕树和叫不出名字的树。在不同季节里,榕树上的粉紫色浆果、相思树上的驼黄色小花,还有晚秋红叶、清夏败蕾,都会落到石阶上,行人匆匆走过,便踏出一条条色彩不一的“花毯”,真是赏心悦目。月亮升起时,微风吹来,树影摇曳,月光便从枝叶缝隙中渗漏下来,银晃晃、亮闪闪地跳跃着撒落在石阶上,又顺着山石沟壑曲曲弯弯向下流泻而去……那又是一番别样景象。当然,这都是我五六十年前的记忆了。
五年前我又登过冶山,已觉得美若梦境的月夜才是世间最嗨的风景。而最奇妙的赏心,是漫步在幽寂里形单影只时的神闲气静……这会儿,走在月色铺就的石阶上,不再有漂泊游子归乡时的苦恋和饱尝世事炎凉的哀怨,只是那飞檐下垂吊的风铃响起,你很容易将遐思冥想搁浅在这里……你发现了两个自己:一个是童年的自己,一个是当下的自己。两个自己恍惚在云间对晤:那时的自己每周至多能看一部电影、一本课外读物,现时的自己每天来自互联网的信息就浩瀚如海;那时的自己嗜好戏耍喧闹,现时的自己喜欢静穆独处;那时的自己清纯而率真,现时的自己附庸了不少混沌和俗气。
冶山是有灵性的。来此漫步,除了追忆还有解惑。解惑是审美的开始。你走在石阶上,那寒窗冷雨、茅舍浅雾、野塘残柳、古厝瘦竹如海市蜃楼般地浮现出来。而那击磬小唱、抚琴低吟、酒酣诳语、拔剑长歌也会如晨钟暮鼓撞击你的心灵。紧随而来的,就是精纯、悠远的愉悦和畅想。你会感叹人类审美的神奇,只有站在那里的人,才会从简单重复的日子里看出不一样的风景。
不久前我再登冶山。静谧月色中的那层层石阶,恍如一列或舒缓或激越地鸣奏生命狂想的琴键。记录下古圣先贤也记录下你的人生步履。古往今来,没有谁能永远闪耀,一千年?一万年?早晚都会随着时光如尘埃飘散殆尽。人生很短,不被世俗左右坚守底线把自己的梦做到底,确实很难!可冶山做到了:它金玉其中却深藏不露,不因“小”而屈膝,不因“弱”而谄媚,不因“贫”而自弃,不因“暮”而忧恼,不因遭人冷落而消沉,不因被人误解而沮丧,就这么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放在那儿,一放几千年。
仁寿堂
光阴,总是让深刻的东西越发深刻,让浅薄的东西越发浅薄。时间愈久远愈有价值!人们陆续在此发现:春秋欧冶子铸剑时的欧冶池;西汉闽越王都宫殿的断壁残垣、硬陶瓦当;盛唐年间喧嚣犹在的马球场;唐元和八年(813),福州刺史、福建观察使裴次元在此辟出的二十九景、题咏景诗赋数十首:唐末五代,闽王王审知设于冶山南麓的衙署,宋末端宗沿用称之垂拱殿。还有喜雨轩、剑光亭、仁寿堂、泉山摩崖题刻等遗址开始一一重现,熠熠生辉。我恍然醒悟:冶山其实很大很大。人们以它命名建造的颇具规模的“冶山春秋园”已搁不下它,再为它添建“冶山遗址博物馆”!丰厚的文化蕴藏,赋予它不菲的传世价值。价值,使它迸发出不朽魅力。魅力,又引得历史与后人一次次地将它拥吻。
欧冶池
它默然静立于城中一隅,不躲避也不辩解,不悲戚也不逃遁,不消沉也不惧化成废墟的归宿。从现在起,我真的该对它深情地仰望了。
冶山依然有无数的未知包裹着它。也许正是这些未知,才使它保留着与众不同的厚重、鲜活和趣味,让观赏者品咂不已。
我不知福州“三山”可有更古老的史迹残遗,冶山的处处留情,已够你怀想当年的盛世风采。你会在此蓦然领悟:山有君临天下的气势和气概,并不全在巍然壮观,更在其内核里“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灵逸与壮阔。万籁寂静中是谁在吟诵余光中的诗句:“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冶山当然不曾有十万脚灯照宫墙的奇景,只有石阶尽头一笼黄灯熠熠惑眼,就这么展开了你一生的长梦。
冶山的风景是挥之不去的梦境,是与生俱来的谦和,是难以抗拒的感召,是跨越似懂非懂年岁的干练。每一次登冶山,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成人礼,又像回到十六岁,再雄心勃勃、精神抖擞地活上一回,宛如更新自己。
不要再责怪那日复一日的平淡无奇,只有富足起来的内心才会一次次在此与惊艳邂逅。那时的冶山,也许正是你通向生命巨峰的“石阶”。你拾级而上,心灵便一同跃上一个新的高度,一同迈向一个可以自由畅想的殿堂。我想,每个来此登临的人,都会怀揣各自人生的疑惑和追问,前来完成一次圣洁的洗礼与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