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疫情”时代成长故事中的日常叙事、身份表达 与现实隐喻:动画电影《夏日友晴天》评析
2021-12-27邓玉娟
邓玉娟
《夏日友晴天》(埃里康·卡萨罗萨,2021)是2021年度数字动画界的最新力作,也是卓有声望的皮克斯公司推出的第24部电影长片。导演埃里康·卡萨罗萨将自身的童年经历与数码技术手段相结合,再次展现了其卓越的技术标准与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将一段充满童趣的往事描摹得生动精彩、令人感动。
一、日常叙事在“后疫情”时代的复归
近年来,动画市场口碑与票房反响较好的动画作品在题材上主要以非日常的主题为主,无论是西方制作的3D作品如《冰雪奇缘2》(詹妮弗·李、克里斯·巴克,2019)、《心灵奇旅》(彼特·道格特、凯普·鲍尔斯,2020);还是东方制作的2D作品《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外崎春雄,2020)、《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庵野秀明,2021),魔幻、冒险成为动画叙事主题的趋势较为明显。在这些影片中,现实生活向充满幻想与斗争的世界转变,正邪两派的对决、令人眼花缭乱的特效、力挽狂澜拯救世界的主人公、激烈的情感激荡等要素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叙事空间中。在全球疫情加剧、市场竞争激烈、商业风险增加、观众的主要观影场所从线下影院向线上流媒体平台转变之时,更加奇观化的视听体验与更加类型化的叙事成为制作公司减少商业风险的重要策略。此时,动画界卓有名望的老牌公司皮克斯却反其道而行之,联合著名动画制作者埃里康·卡萨罗萨推出了其筹备5年之久的又一力作《夏日友晴天》。
《夏日友晴天》主要讲述了三个性格各异、但思想独立的少年少女在经过一个美好夏季之后,最终收获了友谊与他人尊重的故事。整部影片围绕着三位主人公之间友情的开端、发展和升华展开,没有宏大的世界观,也没有激烈的正邪对抗与战斗场面。整个故事的叙事节奏不疾不徐,如童年暑假的日常生活画卷一般缓缓展开,叙事框架也基本遵循少男少女友情展开的一般架构。影片中所有的“非日常”因素全部基于一个独特的设定——人类小镇附近的海里生活着与人类同等文明与智慧的“海怪”,他们登上陆地后就会化为人形,只要没有沾到水,说话行事就与一般人类无异。于是,主人公卢卡及其同类朋友阿尔伯特一边隐藏身份,一边与人类女孩茱莉亚结为朋友的经历就更具看点。
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在《电影的本性》中指出,“电影所攫取的是事物的表层。一部影片愈少直接接触内心生活、意识形态和心灵问题,它就愈富于电影性。”[1]《夏日友晴天》中的日常叙事不仅是对主人公日常生活与平凡情感的抒写,也是以个体的本能释放、面对无限世界的求知冲动,以及对自由无限向往的追求。主人公卢卡是生活在海底的海怪,他经常被人类渔船吸引,想上岸看看海面之上的世界。但父母——主要是视人类为海怪宿敌的母亲,却对此事格外反对。人类与海怪的对立构成了影片中重要的伦理禁忌,“不能到浅水区牧鱼”“不能靠近人类”成为卢卡父母制定的重要话语规则。事实上,海域附近的人类小镇多年来也被神秘的海怪吸引,渔民之间流传着海怪的传说。像茱莉亚的父亲一样本性善良,但在话语与规则影响下热衷于猎杀海怪的人类大有人在。本片日常叙事的重要维度,就是人类与海怪不可化解的对立。在这样的隔阂之下,卢卡、阿尔伯特与茱莉亚以鲜明而独特的个性、赤诚而毫无保留的情感猛烈撞击着人类小镇与海怪世界的固有偏见,真实地展现了当下皮克斯动画提倡的文化精神。影片故事中,乖巧善良、对未知充满求知欲的卢卡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认识了独自长大、孤独冒进的另一只海怪阿尔伯特。阿尔伯特的出现在卢卡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激起了波澜,他们很快结为无话不说的好友,还一起制作各种想象中的“摩托车”,然后从山坡上一路冲进海里,玩得不亦乐乎。在阿尔伯特的“怂恿”下,两人一起前往人类小镇,又遇到了被人们叫作“怪胎”、要强友好、知识丰富的女孩茱莉亚。两人以朋友身份寄宿在茱莉亚家里,像普通人类男孩一样,一边帮茱莉亚父亲捕鱼,一边准备和她一起参加镇上的维埃拉杯比赛,准备用比赛奖金买一辆梦寐以求的伟士牌摩托车……本片色彩鲜艳,手绘风格明显,简单的台词将卢卡和阿尔伯特由鱼化人后的特征展现得淋漓尽致;色彩绚丽的画面和细致的人物表情、动作成为影片表情的补充,蓝天白云、绿草青山、澄澈透明的碧蓝海水、夕阳映照成暖色的小镇都显示出这个海边故事的独特审美趣味,也充分渲染了日常叙事平凡而美好的特质。
在宏大叙事衰退之后,叙事向日常生活的复归趋向在全球文艺作品中愈发明显。《夏日友晴天》中的生活化取向继承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的日常叙事,“在将日常观念与个体价值立场及生命意识全面开启的同时,也让文学对现实的理解和感悟进一步贴近当下。”[2]同样是皮克斯公司出品的动画长片,《寻梦环游记》(李·昂克里奇、阿德里安·莫利纳,2017)中伴随穿越生死两个世界寻找亲人的故事,對人生命意义的探讨、对生与死的解读,在《夏日友晴天》中被相对“安全”的友情主题所取代。如果说《寻梦环游记》是讲述超越时间、超越生死的永恒亲情和爱情,那么《夏日友晴天》中的友情似乎只是对科班印象与种族偏见造成了有力的冲击——但这正是日常叙事擅长的表现领域。在新冠疫情以势不可挡之势席卷全球,成为继金融危机之后带给西方社会巨大创伤的又一场心灵的劫难。对生死与人生意义的追问,再次被对世俗化价值的认同与感知所取代。和朋友一起在夏天玩闹、骑着海报上的伟士牌摩托车出游、享受冰淇淋和青酱意大利面的味道,寻找日常生活中的美好,也在当前现代性体验下重新成为动画电影喜好的题材与表述方式。
二、成长故事的转换与青春叙述的隐喻
在日常叙事回归后,要在日常生活的情景中保持电影叙事与平凡日常之间的距离的同时;为魔幻故事保留充足的叙事与想象空间,补充故事讲述的精神视野,成为本片叙事中的重要挑战。《夏日友晴天》以充满想象力的艺术创新弥补了日常叙事可能带来的平庸感,在成长故事的变调以及角色身份的隐喻中令日常化叙事摆脱了平庸、重复的审美困境。埃里康·卡萨罗萨不仅以自己和另一位童年玩伴的基本性格和关系,塑造了两名主要角色卢卡和阿尔伯特,还将意大利古老的地方传说和民谣中的“海怪”角色加以提炼,参考16世纪的文艺复兴地图以及意大利随处可见的海怪雕塑,为主人公卢卡与阿尔伯特设计了“海怪”的身份。在外形上,以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为设计方向,结合《X战警》(布莱恩·辛格,2000)系列电影里鳞片覆盖全身、可以自由变形的魔形女,在水中游泳的动作参考了海鬣蜥,在岸上以“动物”的身份进入人类世界后种种不适应陆地的表现细节,则是结合《魔女宅急便》(宫崎骏、Toru Hara,1989)中的黑猫吉吉;在角色的性格与思想上,卢卡与阿尔伯特呈现出普通少年一般对外界充满好奇心的特点。其中,卢卡更为乖巧,他遵循着父母的期望,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去“牧鱼”,然后回家吃饭,睡觉的生活;失去父亲、独自长大的阿尔伯特则更加胆大,却也更加敏感。爸爸抛弃他的日子被他一天天刻下,后来用摩托车在海边盖住,象征他用自己的乐观主义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他渴望陪伴,因此有时会不懂装懂或自吹自擂。可以说,阿尔伯特与卢卡同时生动地具有人类与“怪物”或“动物”的双重特征。与他们相对照,小团体里的人类女孩茱莉亚则古灵精怪,透出小动物般的活泼:她出场时脚蹬一辆拉着一车鱼的脚踏车,一头蓬乱的红发比化为人形后棕色头发的卢卡与阿尔伯特还要出挑许多;卢卡争强好胜、古灵精怪,在房间外的大树上搭了鸟窝般的树屋,喜欢跳跃着走路。毫无疑问,这些人物特征都在打破种族间的隔阂,着力突出少年三人组间的共性。三人间的分歧,则是由于他们的不同观念产生:阿尔伯特向往自由与无拘无束的生活,信誓旦旦地说天上的星星是凤尾鱼,而月亮是守护他们的大鱼;老实本分又求知欲极强的卢卡一直坚信成熟的、知识丰富的阿尔伯特,直到用茱莉亚的天文望远镜亲眼进行观测后,才明白星球只是高温的“火球”。强调“人”与“鱼”友谊的共通与知识的错谬,对岸上世界与海中世界进行反复对比,成为影片叙事反复渲染的重点。
在《攻击的秘密》一书中,动物行为学者康拉德·劳伦兹指出,动物在成长过程中经常要打破既成的器官组织的结构,通过蜕壳等方式适应新的环境,经历一段危险而脆弱的时期。人类与此类似。而在人类世界的秩序中,正统文化和标准仪式是人类的骨骼和甲壳,当个人成长到一个阶段时,就会努力蜕掉它。“在青春这段时间和这段时间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毫无疑问,人们都松懈下来,不再顺服文化里的传统仪式和社会标准,任由概念思想对他们的价值投以怀疑的眼光,而去找寻新的,也可能是更有价值的理想。”[3]在《夏日友晴天》中,导演从拟人怪物角色出发,指出青春期的少年与成长期的动物之间的相似性。人类的青春期与动物的变形期一样,是目标固定化的敏感期,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与变形期的动物将在这段决定性的期间内,否认旧的理想与观念,而找寻新的未来方向。在找到足以培植新的精神理想之前,少年少女/动物会在同年龄的群体中求取存在感。对应在影片中的,便是集青春少年与变形动物于一体的卢卡与阿尔伯特,对自身身份的确认和对未来目标的找寻。因此,卢卡和阿尔伯特始终面临着沾水变形被发现的窘境。对主人公而言,海水关联着原生家庭、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而陆地则关联着社会、冒险、无穷无尽的危险与机遇。当卢卡当着人类朋友的面喊阿尔伯特“海怪”成为电影的最低潮,阿尔伯特在不可置信中嫉妒而愤怒地离去,离开热爱的人类小镇,重新回到了海中。在影片结尾处,尽管阿尔伯特和卢卡选择了不同的同伴与生存方式,但他们双双在岸上以人类的形态生存下去,这也成为告别无忧无虑但缺乏机会的海洋/童年,在危險但充满乐趣的人类世界/成人社会中生存下去的隐喻。
三、符号化的角色身份与现实空间的重构
在青春记忆与成长故事的重述之外,《夏日友晴天》还包含着一个难以忽略的联想,那就是“海怪”身份的读解与阐释,以及从“海怪”的“真实身份”延伸出去、在充满想象力的故事下现实空间进行的重构。卢卡和阿尔伯特之间的关系在卡萨罗萨的初衷是纯粹的友情;海怪的隐喻则借“海怪”这一符号表现了童年中由于不受欢迎导致的挫败感。卢卡与阿尔伯特在大家都对海怪非常害怕和厌恶的小镇上,必须时刻隐藏自己的身份。这一过程本来已经足够艰难,但与此相关的种种问题,例如身为“海怪”是否能接受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是否敢于对充满偏见的人们展示自己、是否愿意向一个有刻板印象的社群解释“海怪”并非如他们传说中残暴,以及对“海怪”群体讲述人类世界的故事等,都困扰着卢卡、阿尔伯特与知晓两人身份后的茱莉亚。在“海怪”这一有限的能指外,“海怪”的所指可以向当前社会现实中越来越多的少数进行衍射。无论是在关键意见上持有不同观点的少数群体,还是游荡在异乡的难民,或是特立独行、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感觉不同的人,都可以被视为“海怪”这一符号的有效所指。卢卡和阿尔伯特两人来到人类小镇时并不受欢迎,他们穿着过时的脏衣服,对路人喊着自己也不清楚意思的口号,还好心办坏事差点砸坏了村霸因克莱的摩托车;卢卡的父母来寻找他时也笑料百出,他的母亲将变人后的父亲当作一般人类暴力以对,随后两人又将普通人类男孩当作卢卡推进了海里,并趁小孩呜呜大哭时尴尬地溜走……片中的人类女孩茱莉亚虽然不是海怪,但她从城里的学校来到海边小镇,也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异类”。美国人格心理学家、实验社会心理学之父高尔顿·威拉德·奥尔波特提出,在世界上没有一处角落完全不存在群体性的歧视,不同文化区域的人都会受到各自文化的束缚,是“一束偏见的集合体”。[4]在《夏日友晴天》中,小镇民风淳朴,没有信仰的分歧,人们对财富的热情也并不算高,宗教信仰与经济阶层无法决定每个人的群体归属。在这一情况下,“种族”成为镇民可识别的标志,它一目了然,能够让人方便地通过分辨对象,并能够以此作为“划分被厌恶的受害者的依据。”[5]对几乎没有见过海怪种族完整形态的镇民而言,充满偏见和刻板印象的“海怪”实质上只是人类口中对未知的称谓;一如在海怪眼中,人类也不过是生活在陆地上、善于杀戮的怪物。因此,自我接纳与交流沟通,成为影片在“友谊”之外的重要主题。
在微观层面上,观众在“海怪”的故事中可能会代入自己的经历,从而有不同的看法和解读。导演卡萨罗萨曾自述,他个人喜欢“海怪”这个比喻,它为广阔的开放性解读打开了大门。“海怪”不是特指某群体或个人,它不单一也不明确,每个人都可能在特定的条件下成为“海怪”。关键在于,作为少数派的个体如何在“主流”社会中生存,要怎样伪装自己,要如何在被指认为格格不入的“海怪”时接受自己,最终是否能找到可以接纳自己的主流小群体等。对此,《夏日友晴天》以在友情中认识自我、认同自我、包容自己的与众不同的故事提出了乐观的解决方案。就像海怪与人类不同,或城市女孩和小镇少年不同一样,每个人都会有不同于他人的属性,有的大方坦荡、展露锋芒,有的选择隐藏自己的不同甚至视其为缺陷。电影的结尾也比较理想化,小镇上的人类在目睹三人之间的友情与坚持后打破偏见,三人很顺利地被大家接受,几乎没什么阻碍。实际在宏观的社会现实中,少数群体在主流群体中承受的压力,不同群体之间长期隔阂与误解的状态仍然是难民、种族、地缘政治等热点问题中经常关联的话题。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社会的多样化和宽容度似乎在一方面有所增强,但另一方面,也加剧了全球社会的撕裂。或许如同卢卡的奶奶所说,“有些人永远不会接受他,但有些人会。幸好他似乎知道如何找到好人”。在这一意义上,《夏日友晴天》似乎以“海怪”的符码描述或者重构了当下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结语
《夏日友晴天》从日常叙事与象征性的角色身份入手,重新评估、审视和重构了“后疫情”之中的人间百态,影片以人类与海怪两族的对立状态展现了当前全球社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并积极召唤着一个多元和民主社会的出现。如同三人小组在友情中重新认知自己,接纳自己一样,我们应积极认识自己的身份,并主动打破隔阂,走向更宽广的世界。
参考文献:
[1][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M].邵牧君,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315.
[2]滕斌.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日常叙事美学困境探微[ J ].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35(002):71.
[3][意]康拉德·劳伦兹.攻击的秘密[M].王守珍,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0:107.
[4][5][美]戈登·奥尔波特.偏见的本质[M].王凌晨,译.北京:后浪丨九州出版社,2020:9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