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节:重返诗的故乡
2021-12-27王勇
王勇
历史上,奉节叫“夔州”,锁全川之水,扼巴蜀咽喉,大山大江在这里聚合成气势磅礴的迷人画卷。在岁月的云蒸霞蔚里,征战与离乱没有放过这一隅山水。作为三峡要冲,自春秋战国时期,这里便是楚、秦、巴、蜀四国争夺的要地,或许是那些诸侯看上了这里的水运航道与战略天堑,他们率军在这里常年厮杀,如今在夔州博物馆还能看到彼时战乱遗留下来的青铜箭头以及香炉、铜碗等生活器具。
在这片大地上,流传最广的历史故事莫过于“刘备托孤”。东汉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在和东吴的一次厮杀中,刘备痛失关羽,丢了荆州,气急败坏的他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起兵讨伐东吴,结果再次惨遭失利。刘备不得已退守白帝城,就此一病不起,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蜀汉政权也走到了风雨飘飘摇的境地。生命垂危之际,“召亮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意思是说,诸葛亮的才能比曹丕强十倍,若刘备子嗣可以辅佐的话就辅佐他,如果他不能成材的话,就让诸葛亮自己称帝,诸葛亮自然没有乘人之危篡权谋位,“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
唐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 年),高宗李治继位后将夔州改名为“奉节”。这一年,一位叫玄奘的法師在长安译出了著名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的初衷是希冀这部经书能度人间一切苦厄。然而,世事无常,沉浮其间的人们无论是布衣还是官宦,终走不出命运的藩篱,如同夔州的奇峰异水描摹了水墨盛唐的一角,但同时也以惊涛骇浪拍打着每一个途经此处的人。
此刻,我站在白帝城的一处崖边瞭望,三峡之首的夔门瞿塘峡静缓流深,或许滔天巨浪已是蓄水之前的事了,眼前的江水像翠绿缎带一般逶迤在群山之脚。我拿着一张十元纸币,比照着视线里的景物,试图在纸币背面图案中找寻与当年不一样的雄壮或秀美,但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或许就是眼前少了一处滟滪堆,也就是峡口中央的一片巨大礁石,今人为了长江通航,炸掉了它。此地至今流传着的一首古时民谣还原了早年的险象:“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回;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据说,早年这里风急浪高,江水奔流到此直击礁石,“夏水涨,没数十丈。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极强的画面感配以两岸不停的猿声,似乎有遥远的惊惧缓缓而来。
大自然带来的惊惧并不能阻挡被贬谪或被流放者的脚步,他们似乎别无选择。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的一天,一个身着布衣长袖,挽着发髻的清瘦老者,乘着小帆船穿过瞿塘峡的激流,躲过滟滪堆的致命礁石,来到白帝城,这是他被流放夜郎的必经之地。他无心欣赏沿途高耸入云的奇峰,只想着抵达白帝城后睡个好觉——58岁的年纪因为卷入“安史之乱”被流放,哪还有什么心思欣赏大好河山呢?
然而,刚踏上白帝城他便心情大好,因为他收到了唐肃宗大赦天下的消息,虽然不是针对他的赦免,但他当然也迎来了政治上的转机。他决定第二天便离开这里回到长安。
次日清晨,白帝城的朝霞格外绚烂,似乎是专门为迎合这位老人的心情。他站在船头迎着江风,捻着胡须,脱口而出:“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叫李白,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前两次意气风发,用现在的话说是在找寻诗与远方,彼时的李白漫游盛唐大好河山,“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咏尽裘马轻狂少年倜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李白离开白帝城7年后,也就是唐大历元年(公元766年)的一个春天,55岁的杜甫携家带口来到这里。和李白不同的是,杜甫是在时局动荡中走投无路流浪于此,看着眼前苍翠的山川,奔流的江水,在一间茅屋的油灯下,他写下了传颂千古的篇章:“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在奉节旅居了两年,这段时光滋养了他的身体,也孕育了他的文思,面对“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的高峡大川,杜甫诗思如涌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等传世名句在这里问世,一次次更新了世人对诗歌潜能的认知。
继李白杜甫之后,还有一个搅动诗文江山的人曾被贬谪到这里。他叫刘禹锡,受小人诬陷由监察御史被直降为夔州刺史,那是长庆元年(公元821年)冬,刘禹锡初来乍到便在瞿塘峡写下了心中愤懑:“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虽然时运不济,但奉节的草木山水熨平了他心灵的褶皱,他抛却我执,深情拥抱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在此后绵长的时光里,奉节山水相继迎来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个闪亮的名字:孟浩然、孟郊、元稹、李贺、黄庭坚、王安石、司马光、三苏、寇准、欧阳修、陆游、范成大……其中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作者都留下了足以称颂千古的名句。
毫不夸张地说,奉节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唐宋时期半边诗词江山。
沿着写有“夔门”两字的大石上行180多步台阶,便是白帝城的主景区,如今这里有一座白帝庙以及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碑文石刻。
庙宇的大门建筑颇具历史特色,据说是原始物件,上面的颜色与雕刻似乎还有着遥远的光阴的气息,“白帝庙”三个竖字之上有一枚凸出的龙头,与周围的彩塑融为一体,看一眼就觉得神秘肃穆。
庙宇内有明良殿、武侯祠、观星亭等明清建筑,刘备、关羽、张飞的塑像安放于最大的明良殿,祠前的观星亭,传说是诸葛亮夜观星象的地方,苍苍的树木掩映着飞檐楼阁,也沉淀着这里的千古诗情和百年传说。
史料记载,白帝城最初由西汉末年的枭雄公孙述所建,西汉灭亡后,他占据蜀中,据守白帝城自立为王,号称“白帝”,并在此屯兵积粮。不过由于历史的动荡和社会的变迁,最初的白帝城连同奉节原始城池早已淹没在深深的江水里,化作“夔门”一词在后世的书籍里流传。
在奉节,如今还有一處“旱夔门”,从名字似乎可以看出,是对应“夔门”而取的名字,“旱夔门”距离奉节县城大约40 公里,驾车行驶在峡谷盘旋的山道,低头是溪水奔涌,抬头是白云挂山,这美不胜收的风景一直沿着道路在深山里延伸。
“旱夔门”带给来客的惊讶丝毫不亚于山水夔门,这里的环境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特征。我们将车子停放在一处平坦地带,顺着一条乡野小径下行,原来在一片巨大的山坳里,散落着几个小村庄。绿地草坪、传统民居以及初初萌芽的田野,在群山与天际的勾勒下,呈现出一幅绝美的田园画卷。偶尔,有村童从我身边跑过,沿着房前屋后追逐嬉闹,“绝涧知深浅,樵童忽二三”的诗句立马生动鲜活起来。
当地朋友介绍说,这里刚刚建设成为景区,去年7 月以前还不是,完全是山野村庄,如今趁乡村振兴的东风,也搞起了旅游业,并给这里取了一个颇有年代感的名字“三峡原乡”。
置身于谷底村庄,远远望去,视线尽头的山川峡谷的确与瞿塘峡的山水夔门极为相似,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奇峰异石分开两边,中间是深不可测的峡谷以及又一道高山险峰,难怪这里的人们称其为“第一山门”,山门下有长3 公里的迷宫河,河谷两岸树木茂盛,四面被千仞绝壁围绕,使人不辨来路,颇有“试看飞鸟乐,高遁此心甘”的悠然。
我拎着相机,路过盛放的野花,也路过斑驳的屋檐,那些遥远的光阴宛如滔滔的三峡之水浩荡于天地之间,雕刻了古时的凶险,刻画了今世的美颜,我感慨于巴蜀先人生命的顽强与坚韧,也欣赏这里后人的自在与达观。
作为世界最大的峡谷之一,三峡大地以壮丽河山的天然胜景闻名中外,同时也孕育了楚、蜀文明,而促使两大文明融合的就是居住在这片大地上的巴人先祖,或许也只有巴人这样勇敢的先民,才能经受住古时恶劣自然环境的挑战,才能在最险峻的大川荒谷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我在漫步中遇到一位用背篓背着小女娃的大叔,便上前搭讪。大叔看出我是外来游客,奇怪地问:“这里都是山窝窝,有什么好看的?”我回答说,这里很美啊,我要把风景拍下来给全国的人看。他嘿嘿地笑了。
说话间已是日暮向晚,三峡古村落的质朴气息越发浓烈。在“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氛围里,炊烟氤氲于草屋上空,然后在山坳弥散。我忽然觉得,那些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或许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