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早期话语权建构研究
2021-12-27张朋
张 朋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山东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山东 济南 250014)
现当代,随着中西话语的碰撞和西方话语霸权的显现,中国的话语权问题越来越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话语权建构既要吸收借鉴国外成功的做法,更要总结我们党历史上的成功经验,而中国共产党早期的话语权建构就很值得总结和传承弘扬。当时,中国共产党不仅在相对弱势的情况下开拓了话语权建构的基本路径,探索了一些行之有效的建构策略,更在众声喧哗的社会语境中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形成了对中国社会革命话语的引领和形塑。
一、中国共产党早期话语权建构的历史语境分析
话语权对于早期的中国共产党而言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法国学者福柯认为,话语中隐藏着力量,它引导和规约着人们的行为,同时又是价值和道德评判的尺度,用他的话说就是:“一切事物都可以归结为两样东西:权力和话语(知识)”,“权力关系造就了一种知识体系,而知识则扩大和强化了这种权力的效应”(1)[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9—30页。。对于政党而言,话语权是其政治权力的突出表现形式,是其社会影响力的“扩大和强化”。
就创立之初的中国共产党而言,话语权的意义不止于扩大和强化社会影响力,它还因其独特的性能而成为中国共产党最有可能实现自身政治领导力的领域。话语权以话语为媒介和依托,建基于经济基础之上,从根本上受到经济基础的制约,但又有相对独立性,并不必然随着经济基础的强弱而同步强弱。也就是说,经济和军事实力强大的政治团体并不自发地拥有话语权,而需要通过主体的主动建构行为才能获得。建构行为基于对语言符码的编辑、传播与互动,基于对语言的“创造性”和“不平衡性”运用(2)[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56页。,运用的效果则依赖于话语内容的逻辑性、科学性、真理性、新颖性,依赖于话语色彩的意识形态性和价值倾向性,依赖于积极正确的话语传播策略,依赖于受众的心理认同。因此,力量弱小却掌握着一整套先进话语体系的中国共产党就具有了优势,它得以摆脱种种制约在思想舆论的领域里大显身手,从而实现自身在领导权争取中的第一重突破。
不过,中国共产党早期建构话语权时面临的社会语境却是纷繁复杂甚至严峻险恶的。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无疑处于黑暗之中,摸索和探寻出路是国人共同的心声,然而立场和出发点不同,难免众说纷纭。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高举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的旗帜,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后者甚至自觉不自觉地形成某种合力,围攻并试图瓦解中国共产党话语。
首先是来自学术思想界的冲击。知识分子是最先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的群体,他们基于自己的选择和理解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各式各样的解读和阐释,其中又不乏误读乃至攻击。胡适以“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提法委婉地否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适用性;梁启超、张东荪等以“基尔特社会主义”这一与社会主义沾亲带故的主张,否认马克思所主张的科学社会主义;黄凌霜、区声白等则试图用“无政府共产主义”的口号取代无产阶级专政。这些所谓“独立”的“知识分子”抡起学理的大棒,打向中国共产党的话语根基。
其次是党际竞争中的话语博弈。20世纪20年代,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中国青年党并称三大“革命党”。三党皆以革命为旨归,但由于分别崇信共产主义、三民主义和国家主义,彼此的革命理想和革命路径不同,对革命的话语陈述也迥然有异。当此之时,三党经过了合作竞争的复杂互动,努力争夺关于革命话语的诠释权。北伐战争后,三党的竞争关系更加激烈,围绕革命话语权的较量也随之升级,皆动用起语言符号的武器,“争夺‘革命’的正统,并试图建立各自对‘革命’话语的霸权地位”,以证明“惟己独革,惟己最革,惟己真革”(3)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一九二〇年代中国三大政党的党际互动》,《历史研究》2004年第5期。。青年党反对中国共产党的“赤化”,国民党则给共产党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夕的1927年2月,蒋介石就曾以革命者自居,煞有介事地声称:“我只知道我是革命的,倘使有人要妨碍我的革命,反对我的革命,那我就革他的命。我只知道革命的意义就是这样,谁要反对我革命的,谁就是反革命!”(4)蒋介石:《在南昌总部特别党部成立大会演讲词》(1927年2月19日),黄埔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政治部宣传科:《清党运动》,清党运动急进会,1927年版,第4页。青年党和国民党的攻击直指中国共产党存在的合法性,成为共产党革命话语的强劲对手。
最后是封建文化残余对中国共产党话语的抵制。中国共产党号召以新思想、新文化、新语言打碎旧的封建思想文化,但是封建思想文化也在顽强地延续着生命力。一方面是黎民百姓在日常生活中代代沿袭的“小传统”对固有思想文化和伦理观念依然有着认同,另一方面则是割据一方的大小军阀们从统治者“大传统”的层面宣扬美化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承载着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的旧话语依然在相当多的国人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此类话语言说者的突出特点是保守,可以接受改良但却坚决拒绝暴力革命,因而高呼阶级革命的中国共产党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类,“赤匪”就是他们对共产党的蔑称。对于这种情况,毛泽东曾揭示说:“彼辈怨愤之余,凡所以诅咒污蔑中伤我们者,无所不用其极。京津沪汉各地反革命派宣传机关,惶然起哄,肆其恶嘴毒舌,凡所以诅咒污蔑中伤我们者,亦无所不用其极。全国国民尤其是北方及长江各地各界人民,所在被其迷惑,……乃至同志之间,亦不免发生疑虑。即无疑虑分子亦无由根据事实以为切实的辨正。‘内哄’‘共产’等等名词到处流传”(5)毛泽东:《〈政治周报〉发刊理由》(1925年12月5日),《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页。。毛泽东的这番话,生动说明了当时社会话语场域的错综复杂。
二、中国共产党早期话语权建构的策略与途径
成立之初,中国共产党虽然面临着众声喧哗的社会语境,能够调动和利用的社会资源也十分有限,但是对话语权的建构却极为重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先驱》在发刊词中明确指出,先进的话语可以“唤醒国民的自觉,打破因袭、奴性、偷懒和依赖的习惯而代之以反抗的创造的精神,使将来各种事业,都受着这种精神的支配而改变。我们的政治,以后就不至于这样黑暗,我们达到理想的社会的道路,也就容易得多了”(6)《〈先驱〉发刊词》,《先驱》创刊号(1922年1月15日)。。为此,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发表的《宣言》,以“高声喊叫”的方式实践了话语建设。《宣言》如是说道:“中国共产党是国际共产党的一个支部——现在他向中国工人和贫农高声喊叫道:快聚集在共产党旗帜之下奋斗呀!同时,向中国全体被压迫的民众高声喊叫道:一起来和集在中国共产党旗帜之下的工人和贫农共同奋斗呀!并又高声喊叫道:一起来和全世界的革命伙伴们并肩前进呀!”(7)《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411页。一连串的“高声喊叫”表现出了中国共产党对话语传播的急切与急迫。不过,中国共产党在早期的话语权建构上不仅情急,而且也颇为注重策略的运用,重视实效性,强调贴近性,从而使得自身的话语成为了舆论场中的高强音。
(一)健全机构统筹话语建设
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形成的第一个决议即对话语建设格外留意,强调与话语传播的有关工作要接受中央执行委员会的严格监督,以确保传播内容的统一性,增强话语传播效果。同时,一大之后设立的由三人组成的中央局中,专设宣传主任一职负责话语传播工作。1923年,中国共产党设立中央教育宣传委员会统筹领导全党的话语建设,并要求各地方委员会选定一人专门负责教育宣传工作,力图将话语建设的脉络从中央延伸到地方,建构起一张联系顺畅、覆盖广泛的传播大网。
1924年5月,中国共产党第三届第一次执委扩大会议决定正式成立中央宣传部,强调对宣传部要给予“特别注意”,并且指出对党的话语宣传“急于有全国的进行规划”(8)⑤ 《党内组织及宣传教育问题议决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574页。。同时,地方的话语宣传机构建设也得到加强,“地方委员会由三人组织之:委员长兼宣传部,秘书兼组织部,组织部之下另有‘统计分配’及‘交通’的职务——‘交通’的职务便是发送秘密宣传品”(9)⑤ 《党内组织及宣传教育问题议决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574页。。话语宣传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地方党组织的负责人,这种安排既充分说明了中国共产党对话语宣传的高度重视,同时也使得话语宣传便于在党的全盘工作中筹划调度。
为了充分发挥宣传部门的组织效能,中国共产党对其工作进行严格的监督和审核,党的四大就曾对宣传部门工作中的不足提出严厉批评,指出其在群众中的影响还“不能深入”,要求“重新整顿”,形成“真能负责做事”的局面,从而实现让话语宣传工作“做得完美而有系统”的目标(10)《对于宣传工作之议决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619—620页。。
在这种严格的督促之下,中国共产党的话语宣传机构极大地提高了办事效率和能力,对革命话语的布局安排亦卓有成效:从组织印行简单的传单和小册子,到策划推动系统专业的理论阐释;从发动全党开展宣传,强调“共产党员人人都应是一个宣传者,平常口语之中须时时留意宣传”(11)《党内组织及宣传教育问题议决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574页。,到领导部署一次次针对性的话语宣传攻势;从教育指导各地方的话语宣传工作,到汇总报告各地方的成功经验;从组织话语建设队伍,到培养高水平的思想理论人才,中国共产党的各级宣传部门统一调度、统筹部署,有力地推进了中国共产党话语的传播。
以1925年为例,中国共产党的宣传机构在重要时间节点和纪念日均提早谋划,作出话语宣传的安排,相继发出《关于“二七”纪念的宣传要点》(2月)、《 “五一”告中国工农阶级及平民》(5月)、《中共中央关于“九七”纪念运动宣传大纲》(9月)、《拥护广州政府和纪念十月革命宣传要点》(10月)等指示,抓住有利时机,明确话语要点,指导全党行动。宣传机构还围绕重要政治事件统一话语传播的要求,如《关于孙中山逝世之后宣传问题》(2月)、《关于总结上海日本纱厂工人罢工失败之教训及进行反帝宣传问题》(2月)、《关于反对奉系军阀关税会议及沪案审查等之宣传工作》(11月)等等,指明话语宣传的核心要素和注意事项,指挥全党统一发声。同时,党的中央宣传机构十分注重话语工作经验规律的总结,曾专门发出通告要求各地方在“纪念日与大的宣传运动过后应报告宣传工作情况及效果”,告诫各地方宣传机构注意“随时发生之时事”并“应即实行宣传”,“勿待中央命令,致失时机”(12)《对于宣传工作之决议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635页。,在统一部署中又赋予地方宣传机构灵活机动的权限。可以说,中国共产党的话语宣传机构工作高效得力,从而为中国共产党话语权的建构提供了强劲支持。
(二)领袖演讲彰显话语魅力
话语言说者的个人气质和魅力是打动受众的重要因素。创立初期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虽然不多,但却是精英荟萃、巨星璀璨,比如陈独秀、李大钊等,他们无不是新文化运动的干将,堪称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旗手,共同卷起了文化革新的狂飙,身边有众多的追随者、仰慕者,是当之无愧的“社会名流”。建党之初,他们利用自身影响力频繁登台演讲,以个人魅力赋予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以鲜明的时代气息、浓郁的开新意味,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中国共产党话语的知名度。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最初6年中,陈独秀一直担任党的主要领导职务,此前和此间,他利用各种机会和场合发表演讲,宣传马克思主义,是当时最有影响的革命话语大师。据有关学者统计,从1920年到1927年,陈独秀“在武汉演讲过6次,上海19次,广州16次”(13)张雷:《卓识谠论 倾动人群——陈独秀的重要演讲》,《党史纵览》2004年第2期。。1920年,陈独秀分别在上海船务栈房工界联合会和电工联合会发表演讲,向劳苦大众宣传“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贵重”(14)《陈独秀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页。,启发工人阶级觉悟,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主张用最通俗的语言传达给底层人民。1921年,陈独秀在广州公立法政学校发表题为《社会主义批评》的演讲,在广东女界联合会发表题为《女子问题与社会主义》的演讲,具体入微地阐释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1922年1月至4月,陈独秀在上海连续作了6场演讲,其中在吴淞中国公学所作的《马克思学说》的演讲引起了巨大反响。吴淞中国公学是当时上海著名的大学,在全国学界颇有影响。在这里,陈独秀通过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讲,让中国公学的青年学生知晓了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命题,明晰了“社会制度”“剩余价值”“阶级争斗”等共产党的话语词汇。1923年5月,陈独秀在广东高师进行了多场演讲,每场都是座无虚席。群情振奋的场面说明,陈独秀的演讲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在广东高师的演讲是以社会主义为主题,在演讲中,陈独秀分别讲述了“我们为什么相信社会主义”“相信何种社会主义”以及“社会主义如何在中国开始进行”等民众关心的问题,宣传了党的政纲和主张。
正当陈独秀在中国的南方振臂高呼之际,中国共产党的另一位重要创始人李大钊也在北方频频发表演讲。李大钊对演讲同样具有高度的思想认同和行动自觉,他曾撰有《政坛演说会之必要》和《讲演会之必要》等文章,强调演讲对宣传政党思想、提高话语权所具有的积极作用。李大钊指出:“于稠人广众之中,公布其主张,以求舆论之同情,乃政治家之天经地义,虽刀锯在前,鼎镬在后,有所不顾,区区反对之声浪,乌能摧卷其政帜者。”(15)《李大钊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47页。建党前夕,李大钊在北京中山公园作了题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讲,向北京市民热情宣介俄国十月革命。同年12月,他在北京中国大学又作了题为《由平民政治到工人政治》的演讲。1922年2月,李大钊发表《在北大新闻记者同志会成立会上的演说》,不久又作了题为《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的演讲。5月,李大钊出席高师工学会、北大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北京学生联合会举行的五一纪念大会并发表演讲。9月,应邀在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发表演讲。11月,出席北京各团体发起的十月革命会并发表演讲,继而在北京学生读书会上发表演讲。1923年2月至4月间,李大钊先后在湖北女权运动同盟会、上海职工俱乐部、上海大学、复旦大学发表演讲。据不完全统计,仅1922年至1923年的两年中,李大钊在北京、上海、武汉、天津等地共发表演讲20余次。
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袖人物——陈独秀、李大钊等都是口才出众、富有感染力的演讲家。他们的演讲抑扬顿挫、深入浅出,将党的话语明白晓畅地传达到了受众心中。当时武汉有家名叫《国民新报》的报纸曾载文称,共产党领袖的演讲不啻是“卓识谠论,倾动人群”。他们的演讲形成联动效应,带动各地的党员深入工厂、学校、农村开展集会,宣传革命主张,从而对建构中共话语权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三)创办报刊拓展话语阵地
话语的传播需要媒介和途径,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纸质媒介无疑是最重要的传播载体。中国共产党人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建党之后仅仅两个月,在李达的主持下,党就在上海创办了秘密出版机构——人民出版社,翻译出版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介绍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思想主张。同年11月,陈独秀作为中国共产党的负责人签发了建党后的第一个通告,明确要求“中央局宣传部在明年七月以前,必须出书(关于纯粹的共产主义者)二十种以上”(16)《 “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4页。。在一年的时间里,人民出版社相继出版了《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第三国际议案及宣言》等多种“纯粹的”共产主义理论著作。人民出版社在运营近两年后停办。
1923年11月,瞿秋白领导的上海书店接替人民出版社开展工作。上海书店出版的书籍在知识界引起很大反响,如《马克思主义浅说》一书先后重印8次,《哥达纲领批判》首印两千册旋即销售一空。马克思主义出版物的热销引起了国民党的恐慌,他们以“宣传共产鼓吹阶级斗争”为罪名通令各省查扣。这也从反面印证了中国共产党话语的流行程度。
同时,中国共产党主办的一系列报刊也陆续面世。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是中国文化界的一块“金字招牌”,建党后改版为中共中央机关刊物,重在进行“学理的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宣传”(17)《教育宣传委员会组织法》,《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556页。。1922年9月,中共中央政治机关报《向导》周报诞生。同年,社会主义青年团创办了机关刊物《先驱》。1923年,团中央又在上海创办《中国青年》。此外,中国共产党还创办了一系列面向不同读者群的专门刊物,如面向妇女的《妇女声》《女星》《妇女日报》,面向工人的《中国工人》,面向士兵的《中国军人》,面向农民的《中国农民》,等等。同时,各地方党组织也创办了一些刊物,如《武汉星期评论》《山东劳动周刊》《珠江评论》《楚光日报》《湖南民报》等等。
上述报刊组成舆论的方阵,促进了中国共产党话语的传播。为了加强话语影响力,党的许多核心成员亲自为刊物撰写文章,如陈独秀、张国焘、李大钊、蔡和森、彭述之、瞿秋白、高君宇、张太雷、向警予、罗章龙、赵世炎等都经常为《向导》撰写文章,其中陈独秀供稿尤多,而统计资料显示,《向导》第56期载文9篇,而陈独秀一人便供稿8篇;第64期《向导》载文8篇,其中“有6篇出于陈独秀之手”(18)张宝明主编:《中共早期期刊历史系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1页。。张国焘作为当时的中共中央执行局委员,先后为《向导》撰文10多篇。蔡和森为《向导》独自撰稿130多篇,与向警予联名发表36篇。彭述之、瞿秋白分别为《向导》撰稿70多篇和60多篇。共产国际的代表马林以“孙拓”的笔名为《向导》撰稿7篇,维经斯基则用笔名“魏琴”撰稿17篇。党的高层领导人亲自撰稿,使得刊物的影响力大增,不仅行销全国,还远销海外。这些刊物宣传党的主张、引导社会舆论,在风雨如晦的20世纪20年代形成强劲的动员话语,为党的话语权争取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四)理论争鸣提升话语热度
马克思指出:“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10页。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马克思主义具有理论上的无与伦比的彻底性,而马克思主义的这种理论品质经过中国共产党人的几次理论争鸣愈加彰显,从而极大地提升了马克思主义作为“话题”的社会关注度,进而也使之更多地“掌握”了群众。
第一重争鸣是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交锋。当胡适、梁启超、张东荪等抛出“不谈主义”以及“基尔特社会主义”等论调后,因其裹着学术的外衣,一时间迷惑了不少人。为了捍卫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李大钊先后发表了《再论问题与主义》《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中国的社会主义与世界的资本主义》等文章,陈独秀相继推出了《主义与努力》《致张东荪的信——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社会主义批评》《答张东荪》等文章,李达也撰写和刊发了《社会革命底商榷》《讨论社会主义并质梁任公》等文章,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的基本范畴和基本论断进行阐释。毛泽东则明确指出:“问题之研究,须以学理为根据。因此在各种问题研究之先,须为各种主义之研究。”(20)《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6页。中国共产党人通过这种针锋相对的辩论,用逻辑讲道理、用学术讲政治,在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话语对战中取得了胜利。
第二重争鸣是与无政府主义者的交锋。无政府主义因其对个人自由的绝对主张而一度获得大批拥趸。无政府主义者坚决反对马克思主义,反对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故而成为传播马克思主义话语传播的一大障碍。中国共产党人在《新青年》《先驱》等刊物上刊发了大量文章批判无政府主义,阐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如陈独秀撰写了《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下品的无政府党》《和区声白讨论无政府主义》,李达撰写了《无政府主义之解剖》,施存统撰写了《我们要怎么样干社会革命》等。这些论战文章揭示了绝对个人自由的危害性,辨析了绝对平均主义的空想性,诚如陈独秀所言:“我们唯一的使命只有改革社会制度,否则什么个人的道德,新村运动,都必然是无效果的;因此我们应该觉悟,非个人逃出社会以外,决没有绝对的自由,决不能实现无政府主义。”(21)《陈独秀文章选编》(中),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39页。中国共产党人的文章鞭辟入里、有理有据,充分揭露了无政府主义的理论错误和逻辑混乱,消除了它对马克思主义传播所造成的思想障碍。
第三重争鸣是与国民党右派和国家主义派的交锋。这也是几场论战中火力最为猛烈的一场交锋。国民党右派以戴季陶为思想代表,1925年他抛出了《孙文主义之哲学基础》《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等小册子,试图从理论层面批判马克思主义,进而重建三民主义的独尊地位。国家主义派更是不乏所谓“理论专家”,曾琦、李璜等以《醒狮》周报、《铲共半月刊》和《独立青年》等为话语阵地,否认阶级斗争,污蔑中共将“赤俄”引狼入室。对于这些攻击,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发动党员个人撰文批判,另一方面组织集体力量共同反击。这期间,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恽代英等皆有大量论战文章问世,揭露戴季陶主义的虚伪,一针见血地指出“醒狮派已经是过去时代的骸骨”(22)《恽代英文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985页。;同时,中国共产党要求各级宣传部门共同“指摘国家主义者卖国家骗民众的具体事实”(23)《中央通告第65号》,《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 ,第665页。,中共中央宣传部还专门编印了《反国家主义宣传大纲》作为批判的指导文献。在持续系统的理论辩驳中,戴季陶主义很快便没有了声息,而国家主义派则从理论争鸣走向辱骂恫吓,并最终在中国共产党话语的强劲攻势下败下阵来。
毛泽东曾经指出:“正确的东西总是在同错误的东西作斗争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真的、善的、美的东西总是在同假的、恶的、丑的东西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的。”(24)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27页。中国共产党在最初实践马克思主义时面临着怀疑和责难,对此,中国共产党积极回应挑战,主动参加理论争鸣,从而推动实现了马克思主义话语向着更深层次和更大范围的传播。
(五)开班办校扩大话语受众
工农大众占旧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是中国共产党最深厚的力量源泉。马克思主义话语只有为工农大众理解、接受和认同才能真正夯实中国共产党的话语权基础,也才能真正将话语和理论转化为行动和实践。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就认识到了对工农大众说话、为工农大众说话的关键性。20世纪20年代,中国工农大众文化水平不高,还要终日为生计忙碌,因此开办业余的、专门性的补习学校就成为向他们说话的有效途径。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第一个决议就明确指出,要开办工人学校,“在一切产业部门均应成立这种学校”(25)《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决议》,《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325页。。1923年的《教育宣传问题议决案》又进一步提出,“有可能的地方当设贫民学校”(26)《教育宣传问题议决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560页。。随后,面向工人、农民、城市贫民等的补习学校迅速发展,办学方式也逐渐多样化,有夜校、讲习所、俱乐部、识字班等多种形式。如在上海,党在小沙渡、沪东等建立了工人俱乐部;在京汉铁路北段,创办了长辛店工人补习学校;在武汉地区,创办了粤汉铁路徐家棚工人补习学校及工人子弟学校;在安源煤矿,创办了工人补习学校、识字班;在唐山,创办了工余补习社、工人图书馆、工人俱乐部;等等。同时,在广东、湖南、湖北等地,也相继建立起农民夜校、农民讲习所。
依托这些学校,中国共产党向工农大众传授文化知识、宣传革命思想,揭露资产阶级和封建阶级的罪恶,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和抗争精神。补习学校的教员中多有中国共产党的骨干精英,如彭湃、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恽代英、邓中夏、谭平山等皆曾担任过补习班的教员。他们根据受众特点编制教材,准备讲习内容,能够紧紧抓住听众的心。据邓中夏所言,对工人补习学校的讲习多用这样的话语开篇:“为什么我们工人终日辛苦劳作,而不得温饱,那班不做工的官僚政客资本家等却高楼大厦,衣锦肉食。他们的钱哪里来的,他们的衣食住哪里得的,都是由我们工人的血汗造成的。”(27)《邓中夏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页。设身处地的言说短短几句就打动了受众,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中国共产党的话语受众由此而迅速扩大。
三、中国共产党早期话语权建构的历史启示
中国共产党早期的话语实践颇富成效。首先,中国共产党使用的不少政治词汇成为社会通用的流行术语。如由陈独秀最早提出的“国民革命”一词很快就被国民党采纳,成为对大革命的指称;“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的口号也广为流传。1924年的《中央局报告》指出:“我们政治的宣传,自一九二三年起,即是打倒国际帝国主义及国内军阀两个口号。在一九二二与一九二三年间,‘反对军阀’已成了全国普遍的呼声。”(28)《中央局报告》,《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506页。对此,陈独秀有过一番更为详细的描述,他说:“‘打倒国际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这两个口号,是我们分析并归纳中国一切乱源而定出的,始终是我们一切政策之骨干;然而最初喊出这两个口号的时候,我们的声势非常之孤,研究系的报上,笑我们扛出‘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两块招牌,尤其‘打倒帝国主义’这一个口号,民众多不了解,甚至有人说是海外奇谈;但后来革命的工人和学生首先采用了,国民党中一部分革命派也采用了,到现在,一部分进步的教授和商人也采用了,甚至于国民党中的反动派和一班工贼,他们向民众攻击共产党,有时不得不自称他们也反对帝国主义,因为他们恐怕若不如此说,民众会马上看出他们是帝国主义者的走狗;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本报所号召的‘打倒帝国主义’这一口号已经深入民众了。”(29)《陈独秀文章选编》(下),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80页。中国共产党的词汇深入民众的还不止这些,蒋介石说:“年来共产党分化我党政策,无所不用其极,造作‘左派’‘右派’‘西山会议派’‘新右派’等等名词,任意加于本党同志之上。受之者如被符魇,立即瘫痪而退。”(30)蒋介石:《谨告全国国民党同志书》(1927年4月),《蒋胡最近言论集》,黄埔中央军事特别党部、黄埔政治学校特别党部,1927年版,第165页。胡汉民也说:“社会上耳熟口顺恬不为怪者……多半为共产党所制造。”(31)蒋永敬:《胡汉民先生年谱》,台北:国民党中央党史会,1978年版,第395页。不论朋友还是敌人都说我们说过的话,这生动体现了中国共产党话语的优势地位。其次,中国共产党的话语导向得以引领社会舆论。1925年召开的党的四大,在总结工作时就惊喜地发现:“我们党的机关报《向导》竟得立在舆论的指导地位。”(32)《对于宣传工作之议决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618页。这个判断是客观的。当时民众发现,孙中山逝世后,《广州民国日报》对此的言论和前一天的《向导》“竟出一样口气”(33)《广东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 1辑,广州:广东省档案馆,1986年版,第412页。。一位国民党青年曾说:“我们这几年来所看见的刊物是些什么? 我们谁都不能否认是《向导》《中国青年》《人民周刊》《少年先锋》,……然而这些刊物只是为共产主义而宣传。”(34)格孚:《一封信》,《现代青年》第 69期(1927年4月4日)。引领起社会舆论的走向,可见中国共产党话语的分量。其实,中国共产党早期硬实力并不强大,但却能够在众声喧哗的社会语境中胜出一筹,其中蕴含着诸多历史启示,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话语权的建构需要话语主体具有高度的文化自信。自信是一种积极可贵的情感和精神品质,具备了应有的自信才会有振臂而呼的勇气和理直气壮的表达。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就是充满了文化自信的一群人,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充满信心,对社会主义道路充满信心,对中国社会的发展前景充满信心,对取得人民群众理解和支持充满信心,因此他们大声疾呼、著书立说,舌战群敌而不惧,口诛笔伐而无畏。陈独秀指出:“我们为要实验我们的主张,森严我们的壁垒,宁欢迎有意识有信仰的反对,不欢迎无意识无信仰的随声附和。但反对的方面没有充分理由说服我们以前,我们理当大胆宣传我们的主张,出于决断的态度。”(35)《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428页。以“决断的态度”“大胆宣传”自己的主张,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早期中国共产党人“说自己的话”的豪迈宣言。正如改版后的《新青年》之《新宣言》所说:“革命的无产阶级,能勇猛精进,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36)《新青年之新宣言》,《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504页。正是怀有对自身思想文化和话语体系的高度自信,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从一篇文章、一次演讲、一场论战做起,宣传中国共产党的话语、观念、思想,进而将这些核心话语和关键范畴转化为社会通用话语,从而成为中国社会新话语的创造者和引领者。
第二,话语权的建构需要科学先进的话语体系和高质量的话语内容。诞生之初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数量远不能与同时期的其他政治力量相提并论,但是这数量极少的话语主体却开拓出了话语传播的大局面。各地风起云涌的驱逐军阀、罢工和学生运动等无疑是中国共产党话语传播和动员的直接结果,因为中国共产党的话语内容和话语体系回答了时代诉求,回应了民族关切,蕴含着拯救民族危亡和人民苦难的真理。它对中国社会性质的判断,对中国前进道路的设想,它所提炼的反帝反封建的话语语题,直击中国社会的痛点。话语本身的洞见性、真理性、科学性能够让人数甚微、力量尚弱的共产党人在嘈杂且暗沉的中国社会激起思想的风雷、行动的风暴。其实,中国共产党的话语体系精深庞大,但是在传播话语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人十分善于提炼和制造鲜明、简洁、有力的题眼,以标语和口号的形式广为宣传,如“继续民主革命”“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国民革命”“建立统一的国民革命政府”“遵守中山先生遗言”等等,可谓深入人心。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指出:“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这几个政治口号,真是不翼而飞,飞到无数乡村的青年壮年老头子小孩子妇女们的面前,一直钻进他们的脑子里去,又从他们的脑子里流到了他们的嘴上。比如有一群小孩子在那里玩吧,如果你看见一个小孩子对着另一个小孩子鼓眼蹬脚扬手动气时,你就立刻可以听到一种尖锐的声音,那便是:‘打倒帝国主义!’”(37)《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4页。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话语内容的高质量提炼,使其在话语场域中成功成为话语语题的开创者、制造者,某种程度上成为话语规则的制定者和阐释者,以致国民党报刊经常一字不改地直接转引共产党机关报上的话语,不自觉地成为共产党话语的追随者和言说者。
第三,话语权的建构需要根据受众特点采取针对性的话语策略。创立初期的中国共产党重点是争取国内的话语权,受众对象是国内的劳动群众。由于他们知识文化水平普遍较低,中国共产党非常强调话语的大众性、通俗性。《宣传问题议决案》指出:“要使极落后的工人苦力能懂得,才能有力。所以应当用极通俗的言语文字。……因此共产主义者便应当不但指导和训练群众,而且要能考察群众的言论,知道他们的需要,在口头上文字上的宣传表现他们的心理。”(38)《宣传问题议决案》,《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656页。比如对农民的话语宣传,党强调要与抗捐减租结合起来;对工人的话语宣传,党要求要与减少劳动时间、提高工资结合起来;对学生的话语宣传,党提出要与“反对不良教授、拥护学生自治”结合起来。通过与受众对象生活实践的联系,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话语便有了具体的能指和所指,有了被认同和认可的基础。同时,中国共产党的话语传播还注重形式的多样性,既有文字符号的话语,也有形象直观的画报话语,还有歌曲戏曲的声乐话语,可谓视觉符号和听觉符号共同运用、丰富多样。
总而言之,中国共产党在早期的话语竞争场域里谱写了精彩的篇章,回顾和梳理这段历史,有助于我们在应对西方资本主义话语霸权、建构中国的国际话语权问题上获得诸多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