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莫尔的二元性所有制观与空想社会主义
2021-12-27陶晋
陶 晋
“四史”之一社会主义发展史起始于著名思想家托马斯·莫尔。根据列宁的指示,在莫斯科亚历山大公园建造的纪念碑上,莫尔的名字与马克思、恩格斯等人同列,彰显了莫尔在社会主义发展史上的地位。但是,英国议会大厦圣史蒂芬礼堂至今还悬挂着莫尔为了维护下院言论自由而与枢机主教沃尔西对峙的画像,莫尔俨然成了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象征。从马克思、恩格斯,到考茨基,再到苏联和中国的学者,基本认为莫尔的“乌托邦”具有共产主义性质,是社会主义思想的起点。但是,西方学者不认为莫尔具有社会主义倾向性。根据剑桥学派领军人物昆廷·斯金纳的总结,西方学界对莫尔的两种基本定位是模范天主教徒和近代早期资产阶级代表。〔1〕社会主义鼻祖形象与资产阶级代言人的角色显得格格不入。
正如威格莫等人所指出的,莫尔思想的诸多方面都呈现矛盾性特征。〔2〕莫尔涉猎广泛,著述丰富,但除了《乌托邦》以外,他没有在其他作品中提倡过公有制,对私有财产的鼓吹和对财产公有的抨击倒是有所显现。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简单否定莫尔的公有制设计和他在社会主义发展史上的地位,而是要充分剖析莫尔所有制观本身的复杂性,发掘莫尔所有制思想二元对立背后的本质内涵。本文拟从《乌托邦》《安慰的对话》和《驳廷德尔的答复》等基本文献出发,同时结合社会主义发展史,全面探索莫尔的所有制思想,希望能为透视相关争议,澄清莫尔的所有制观提供新视角,并且尝试重新认识莫尔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
一、《乌托邦》与公有制理想
《乌托邦》对于私有财产的摒弃和对公有制的推崇有着深刻的现实依据和理论渊源,即建立在深入批判近代早期英国社会状况和充分汲取传统文化成果的基础之上。乌托邦人的生活风貌和制度安排与16世纪英国实际情况密切相关。其实莫尔就是以其家乡英国为样板来设计乌托邦,比如乌托邦的横向跨距以及和邻近大陆间的海峡距离都与1515年的英国一样,乌托邦的城市数量与英国郡级行政区划都是54个,乌托邦首都亚马乌罗提城的规划也与伦敦极为相似……最为重要的是,《乌托邦》所反映的资本主义劣根性、私有制弊端及其带来的一系列不良现象都是现实中英国正在面临的,而处于公有制下的乌托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此外,古典作家的作品也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学者的重要思想源泉。莫尔十分欣赏柏拉图及其追随者的作品,尤其是其中关于国家治理和社会秩序维护的内容让莫尔深受启迪。《乌托邦》的创作灵感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柏拉图的《理想国》《法律篇》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等古典著作。特别是《理想国》中的对话体叙述模式和公共生活方式,以及西塞罗的共和主义理念,都在《乌托邦》中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莫尔对于古典文化的理解与再现有着浓厚的基督教色彩。起源于《圣经·旧约》并在早期基督教团体中践行的“共有一切”(holding all things in common)的观念也是乌托邦财产公有、人民共同生产和生活的模板。
《乌托邦》共分为上下两部,以航海家拉斐尔·希斯拉德与书中角色“莫尔”、〔3〕彼得·贾尔斯等人对话的形式展开。第一部主要谈论西欧尤其是英国的诸如横征暴敛、战乱频仍、圈地运动、贫富差距、流民、犯罪和民间起义等社会问题,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圈地运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引用过莫尔有关“羊吃人”运动的表述,〔4〕以展现资本原始积累的罪恶性。希斯拉德对英国的种种不公正现象嗤之以鼻,并且提出位于新世界的乌托邦才是人类社会的典范。第一部末尾,“莫尔”心生怀疑但也兴趣盎然地请求希斯拉德详细描述乌托邦的情况,从而自然过渡到第二部关于乌托邦制度的论述,具体展现乌托邦善政设计的细节。
根据第二部的记载,乌托邦国家的最大特征是财产公有。在乌托邦人看来,私有制是万恶之源,“如不彻底废除私有制,产品不可能公平分配,人类不可能获得幸福”。〔5〕只有实行公有制才能从根本上断绝一切为谋私利而损害公共利益的可能。按照莫尔的设计,乌托邦财富共有,物产充沛,按需取求。乌托邦没有寄生阶级,没有“不事劳动……却从国家取得极大的报偿”的所谓上流绅士。〔6〕乌托邦人统一服装和作息方式,全体参加劳动,每个人都参与务农,并且掌握一门手工业技艺。乌托邦人不从事服务于奢侈享受与荒淫生活的多余行业,只生产日常生活必需品,而且没有酒馆、妓院和腐化场所。乌托邦人异常节俭,生活极为朴素,只满足于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如此一来,每天只需工作六个小时就能保证物资的充盈。此外,对外建立殖民地也是乌托邦人缓解人口压力,扩大经济生产和满足内部需要的重要内容。海外贸易和战争赔款虽然也能实现金银创收,但这种收入主要是为军事目的服务的,不用于国内消费。其安定美满的生活主要还是源于公有制度和平等、理性、适度、均衡的公共生活方式。
乌托邦公有制和公共生活方式容易让人联想到柏拉图的理想国或者中古西欧的修道院,但是这些古典或中世纪元素只是手段,其中的共产主义理想才是根本目的,是超越表象的历史必然性所在。莫尔的公有制方案虽然借用了传统性的共产主义模板,但也是建立在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基础之上,所以《乌托邦》的基本面向并非历史过往,而是人类未来,着眼于有特定价值取向的长远未来。莫尔批判早期现代社会的弊端不是为了回归传统,而是为了积极改变现状,而且指明了前进方向,是马克思那种具有原则高度的现代性批判的起点。
二、莫尔其他作品中的私有制倾向
15世纪开始,随着商品货币关系的强化和相应的社会转型,衡量社会地位时,血统的作用逐渐让位于财富与能力。莫尔家祖孙三代正是抓住了这一历史机遇,经商致富,再步入政坛,最后获得绅士称号,迈入新贵阶层。16世纪的英国,美德、知识和才华只有与金钱相结合才能保障阶层地位,一旦失去财富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体面生活方式,这些美好品质将变得黯然失色。莫尔实际上是近代早期商品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的受益者,实现社会地位提高和阶层跨越的基础是财富的积累。因此,如果单从自身所属阶层利益的角度出发,莫尔应该是私有产权的拥护者和倡导者,而不是站在对立面,正如恩格斯所言:“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总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获得自己的伦理观念。”〔7〕
虽然莫尔在《乌托邦》中借希斯拉德之口表达了公有制理想,但在另一部重要作品《安慰的对话》中对私有制进行了明白无误的宣扬。这部作品主要讲述了一个长者教导年轻人勇敢顽强、坚定信仰的故事——年迈的匈牙利贵族安东尼劝诫和安慰他那内心痛苦挣扎的侄子文森特,其中用了较大篇幅探讨私有财产的问题。首先是从基督教教义的视角为个人财富辩护。安东尼告诫侄子,关于放弃财富,基督只是建议这种行为,从而摆脱世俗的束缚,求得精神上的完美,但并没有强迫每个人这么做。〔8〕耶稣说:“我从没有规定过让每个人都放弃财产的戒律(commandment),也没说过人们不能富裕或者普通的富足。”〔9〕天堂的确是属于穷人的,但是“基督劝富人从穷人那里‘购买’天堂”,〔10〕即富人可以通过救济穷人来获得上帝的垂青。安东尼告诉侄子:“富裕不会使人丧失高贵和上帝之爱。”〔11〕《乌托邦》中把富人描绘成贪得无厌、狼狈为奸的恶棍。〔12〕但是在安东尼口中,“他们当中傲慢固执、不听基督劝言的只是极少数,而其余的好人们恰恰相反,上帝赐予他们财富的时候也教会了他们如何用财富去做好事,而不是让他们放弃财富”。〔13〕贫穷虽可贵,但富裕依旧不违背上帝意愿,财富与宗教意义上的高贵品质并不抵触。
紧接着,安东尼又从经济社会的角度论证了财产私有的重要性以及不能共有财富的原因。安东尼认为,贫穷现象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同时富人是不可或缺的,不然的话就没有人能够救助穷人。“如果明天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堆在一起,然后平均分给每个人,这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其结果无非是“原先的富人变得像乞丐,原先的乞丐比之前也好不了多少”。〔14〕另外,富人可以为穷人创造就业机会,如果没有了消费需求和资金投入,裁缝、建筑工人和木匠都要失业,失去生计来源。〔15〕安东尼还援引了金蛋与母鸡的寓言故事,把富人的私产均分给穷人,相当于为了一次性获得更多的金蛋而剖开母鸡的肚子。〔16〕安东尼想要借此表达,贫富差距具有合理性和必要性,富人可以救济穷人,也可以通过自己的财富促进经济生产的运转,为穷人提供工作岗位,把富人的财富均分给穷人无异于杀鸡取卵,导致普遍贫穷。
莫尔循序渐进,步步深入,先从宗教理论层面阐明财产私有合乎神意,并不违背基督的意愿,又从现实层面论证了私有财富的社会经济意义。这种财产观比较符合近代早期商品经济思维和商人市民阶层的倾向,反对传统的守贫观,为新兴阶层财产的合法性背书。但是,在《安慰的对话》中,基督只是不希望强制均分富人的财产,如果富人主动拿出财产与众人共享,基督还是会支持和鼓励的。也就是说,在《安慰的对话》中,莫尔没有在公有制和私有制之间作出抉择,他在维护私有财产的同时并没有明确否定共产主义原则,他只是反对宗教意义上的绝对平均。
在《驳廷德尔的答复》中,莫尔对公有制进行了明确而又猛烈的攻击。莫尔驳斥廷德尔的新教观点,将再洗礼派废除私有制的主张斥为旁门左道。莫尔列举了廷德尔的观点,“任何人都不应该拥有属于他自己的财产,而且依照上帝之法,所有土地和所有财物都应该归所有人共同拥有”。〔17〕莫尔认为,“廷德尔所主张的不仅仅是他先前教唆别人的异端言论,还有再洗礼派在此基础上添油加醋后的邪说谬误”。〔18〕莫尔此处对所有制的态度是直截了当的,没有像《安慰的对话》中那样有所保留,他把共产主义诅咒为洪水猛兽般的邪恶思想。但是,我们要知道,莫尔攻击再洗礼派公有制主张的主要目的是抨击廷德尔的宗教改革思想,所以情绪激烈,不留余地,对相关问题的批评会有所夸张,这样才符合宗教论战时的实际需要。
莫尔攻击的不是公有制本身,而是秉持某种特定公有制方案的宗教派别。回归到当时的社会经济背景下,莫尔在《驳廷德尔的答复》中反对的主要是那种中世纪式的基于上帝名义的原始基督教共产主义,这种共产主义严重脱离16世纪资本主义兴起这一经济社会现实,绝对平均主义不符合商品经济的发展方向。这一倾向与《安慰的对话》中对现代经济规律的遵循、对现世财富积累的肯定如出一辙,这些都是文艺复兴新时代的特征,也是资本主义新社会的要求,符合商人市民阶层的现实利益。
三、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与融合
莫尔所有制思想的二元性不仅表现于《乌托邦》和其他作品对财产所有制的不同表述,即便在《乌托邦》中,也存在“莫尔”与希斯拉德的针锋相对。莫尔借希斯拉德之口阐述完美的乌托邦公有制方案,但是又让“莫尔”予以反驳,认为财产公有十分荒谬,会使“一个国家引以为自豪自荣的全部高贵宏伟和壮丽尊严都荡然无存了”。〔19〕《乌托邦》中对公有制的矛盾性态度可以说是莫尔二元性所有制观的一个缩影。总的来讲,《乌托邦》中共有三次关于理想社会方案的观点交锋,第一次是第一部中宴席上希斯拉德与律师、僧侣等人就英国社会问题及其解决方案展开讨论,第二次是第一部最后希斯拉德向“莫尔”和贾尔斯简要介绍乌托邦公有制时的辩论,第三次是第二部结尾希斯拉德系统阐述完乌托邦制度之后“莫尔”内心关于公有制的独白。这三次论辩中,对立的双方不是泾渭分明的,两者既有碰撞,也有融会。
第一次论战中莫顿的中庸观点是莫尔的真实想法。亨利七世时期的枢机主教和大法官莫顿曾经是莫尔的老师和赞助人,莫尔的《国王理查三世史》在很大程度上参照了莫顿的记载,全书的价值观偏向也符合莫顿的立场。《乌托邦》中对莫顿的溢美之词与现实中莫尔对他的尊重也是一致的。在这次多人对话中,莫顿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个,但是他并没有阐发自己的观点,只是点评别人和维持秩序,类似于一场辩论的主持者和引导者。关于如何处置罪犯,希斯拉德提议英国可以实行位于新世界的波利来赖塔人的制度,以律师为首的反对者都认为这会“弄得全国不得安宁”。〔20〕这时莫顿表示,可以先试行这种制度,根据实际效果再做进一步定夺,尽管之前的各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这里的莫顿更像是一个调和者,他虽然立足于英国现实,但愿意在某种程度上接受希斯拉德的提议,至少说愿意尝试。当有人发言冗长或者情绪激动,莫顿也会适时干预,使对话正常进行下去。最后,见争议越发复杂,众人争执不下,莫顿终止了谈话。无论是书中还是现实中,莫尔都对莫顿推崇备至,莫顿在这次谈话中的发言又如此温和、得当,而且他的人品才学受到论战双方的赞许。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莫顿的折中态度可以代表莫尔,即兼顾英国社会现实和来自新世界的理想方案。
观点交锋是循序渐进的,从一般社会问题的解决递进到根本性的所有制问题。第一次论战并没有涉及乌托邦和公有制,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将在后面两次争论中由“莫尔”和希斯拉德完成。第二次交锋中,希斯拉德直接向“莫尔”表明,只要不废除私有制,人类“将始终背上沉重而甩不掉的贫困灾难担子”。〔21〕但是他接着又说:“我承认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减轻这副担子,但我坚信,无法取消它。”〔22〕这证明心怀公有制理想的希斯拉德对现实有着很清醒的认识,他并不认为在实践中可以废除私有制和彻底消除贫困。《安慰的对话》中肯定私有制的安东尼也说过从耶稣诞生到世界末日这个世界上始终会有穷人。〔23〕可见,提倡公有制的希斯拉德与维护私有制的安东尼在事实判断层面对于贫富差距的认识是一致的。希斯拉德就这个问题紧接着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规定个人可以拥有的土地和财富的最大数额、限制王权、禁止买卖官职和铺张浪费等等。〔24〕这些提议都不算激进,尽管他认为富人都是为富不仁的恶棍,但他并没有说要杀富济贫,分光富人的财产。安东尼的看法也有相似之处。安东尼告诉侄子,通过不义之财致富的撒该在基督的感化下拿出自己的一半财产分给众人,从而获得了基督的赞赏和众人的原谅,他只是付出了部分财产,“并没有承诺拿出一切并且让自己成为乞丐”。〔25〕在财富分配上,心怀公有制理想的希斯拉德再一次与拥护私有制的安东尼保持一致。希斯拉德与安东尼、“莫尔”并不是水火不容的,我们在这里看到一个承认现实、对私有制表现出让步、对公有制的坚持有所松动的希斯拉德。
第三次交锋中“莫尔”也表现出妥协。第二次论辩中,针对乌托邦的公有制度,“莫尔”已经给出批评意见,指出这种制度的诸多危害。在《乌托邦》结尾处,“莫尔”听完希斯拉德的故事后觉得乌托邦的“许多东西似乎规定得十分荒谬”,尤其是公有制下“完全无须金钱流通”会彻底毁灭一个国家的高贵和尊严。〔26〕但与此同时,“莫尔”也承认,他虽然不同意希斯拉德所说的一切,但他希望乌托邦的很多特征在欧洲也能实现,尽管难以实现。〔27〕并且,他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和希斯拉德继续进行更加深入全面的讨论。“莫尔”对公有制下理想社会情形心生向往,可见他对希斯拉德的观点也有所倾斜。
“莫尔”和希斯拉德对于公有制度的不同表述不仅为后世的解读提供了多种可能性,还体现了莫尔的所有制观中公有制和私有制兼容共存。毕竟,向往乌托邦公有制的希斯拉德与固守私有制的“莫尔”既能针锋相对,也愿意相互理解和包容。《乌托邦》中“莫尔”与希斯拉德的论战其实是莫尔内心冲突的反映,“莫尔”代表了现实欲求,而希斯拉德象征着美好设想。“莫尔”的言论代表了现实生活中莫尔对市民财产的务实态度,而希斯拉德的论点则表现了莫尔梦想中对于社会弊病的理想化解决方案。二者看似矛盾,但的确都出自莫尔。
四、“空想”出来的社会主义?
《乌托邦》中的公有制设计是莫尔洞察近代早期欧洲黑暗现实与资本主义的腐朽本质之后借助古典和中世纪公共生活模板设计出的理想化方案,莫尔在其他作品中对私有制的肯定是基于资本主义早期阶段财富增殖规律、商品货币关系和自身实际处境作出的现实抉择,这不仅是传统和现代的碰撞与融合,更是伟大理想与当下现实的对立与统一。一方面是着眼于人类长远未来的社会主义蓝图,另一方面是在眼前客观实际的基础上对私有制务本求实的思考,二者的关系并不是此消彼长,而是和谐共生。如果片面夸大对私有制的现实考量,无视作为《乌托邦》主旨的公有制原则,就会导致莫尔是资产阶级代言人的谬论。但是,在强调莫尔共产主义理想的同时如果承认其在特定条件下对私有财产的认可,会更有利于全面认识他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
众所周知,《乌托邦》是社会主义思想史的发端,乌托邦社会主义被认为是社会主义规划的初始形式和理想化形式,最初并无空想之意。但是20世纪30年代,学界为了突出马克思社会主义理论的科学性,从而把乌托邦社会主义译为空想社会主义。〔28〕也就是说,莫尔的社会主义方案之所以被冠以“空想”之名,是基于社会主义思想史长时段考虑的结果,主要是相对于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的科学性和可实现性而言的。就这一理论产生过程而论,它绝不是通过空想就可以达成的。
回到历史现场,莫尔之所以能谋划出乌托邦社会主义方案,恰恰是因为他能够杜绝空想,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地思考。莫尔出身于商人市民家庭,他的好友中不乏通过圈地致富的人,《乌托邦》中作为资本原始积累受益者而受到批判的绅士阶层,正是莫尔自己所属的阶层。莫尔和他的父亲做律师时,与伦敦商界往来频繁。埃姆斯所言的莫尔是早期资产阶级代表的观点虽然饱受批评,但不能否认的是,莫尔的确与这个阶级联系紧密。正因为如此,莫尔能够立足实际、由表及里地分析当时的资本主义真实情况,这是社会主义思想得以诞生的重要前提。恩格斯在讨论社会主义发展史时说:“16世纪和17世纪有理想社会制度的空想的描写。”〔29〕《乌托邦》之所以能够在近代早期众多空想社会主义著作中脱颖而出,正是因为这部作品不是随意想象的结果,而是建立在莫尔对早期资本主义社会充分反思的基础上。这种反思不应该只是对“羊吃人”运动、对私有制的抨击,而应该是在当时经济社会条件下从正反两方面对财产私有和商品经济的全面、客观的认识。
莫尔所有制思想的二元性不但无损于他作为社会主义思想家的形象,反而从侧面证明了《乌托邦》作为人类历史上首个社会主义提案的严肃性。曾经有人认为《乌托邦》不是一部社会改革方案,而是文艺复兴时期猎奇性的趣味文学作品。〔30〕还有人认为《乌托邦》与19世纪科学社会主义并没有多少联系,它主要是原始基督教共产主义或16世纪基督教人文主义理想的体现。〔31〕但是,莫尔对财产私有既批评又肯定,这种对于所有制的反复斟酌、谨慎态度和复杂表述证明了他的公有制设计不是为了满足纯粹文学消遣或抒发虔诚宗教情怀的美妙想象,而是对诸如资本原始积累、私有产权和商品经济规律等资本主义初期社会特征完整剖析和准确认知后的深刻总结。
乌托邦社会主义不是空想出来的社会主义,而是空想的社会主义。莫尔从当时的资本主义实际情形出发,勾画了理想的制度设计。之所以称之为空想,并不是理想本身缺乏现实依据,而是理想的实现缺乏现实支撑,二者之间鸿沟巨大,无法形成从理论到实践的跨越。归根结底,16世纪的资本主义方兴未艾,农业上是租地农场制,工业上属于工场手工业,二者均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早期形态,当时尚未形成工业大生产和随之而来的更为尖锐的阶级矛盾,但这些都是科学社会主义出现的必备前提。
五、结论
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说:“不成熟的理论,是同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状况相适应的。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还隐藏在不发达的经济关系中,所以只能从头脑中产生出来……它越是制定得详尽周密,就越是要陷入纯粹的幻想。”〔32〕这段恩格斯用来形容18、19世纪之交英法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家的话放在莫尔身上同样合适。莫尔深入考察和充分探索的近代早期资本主义社会正处于其生命周期的初始阶段,虽初露罪恶本质,但其矛盾和弊端还未完全暴露,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还将在很长历史时期内呈上升趋势并发挥相应的历史作用,这也是莫尔在心怀公有制理想的同时却又对现实中的私有制有所留恋的原因所在。时代的局限性决定了莫尔的局限性,他的社会主义理想脱胎于现实,又脱节于现实。莫尔社会主义思想的不完善符合相应的生产力水平,契合它在社会主义发展史中的相应位置。五百多年的社会主义发展史本质上是一部从空想不断走向科学的历史,随着物质生产能力的日益提高和时代环境的日新月异,社会主义也在愈益科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