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律绝的叙事艺术
2021-12-27梁思诗
梁思诗
相比于没有体制限制的古绝,律绝在抒情、叙事上自由度相对较低,主要受限于声律与押韵,至于对仗似乎并不是必须严守的硬性要求。诗人们常常打破对仗的限制,使用连贯的结构,在四句结构的连接与跳脱上开拓叙事的自由度。在近体诗体系中,律法对于绝句的束缚是最低的,绝句能以极少的语言表达无穷的余味,事件并不完全局限在诗作字面上。诚如王靖献所言:“绝句的简短并未束缚住叙事的充分展开,而是将它转为极度的精确与完整,运用绝句所特有的省略多余细节的方法,并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悬念导向最终的高潮。”〔1〕
关于唐代绝句的发展,王世贞曾云:“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2〕诚然,综观整个唐代,每个时期的律绝都不乏出色之作,其叙事性从初唐至晚唐一直都是存在的。学者们大多认为杜甫拓展了绝句的书写范畴,将叙事议论纳入绝句之体。但在杜甫之前的诗人们也是不乏用律绝来叙事的。那些叙事性鲜明之作,通常指绝句组诗,杜甫率先以组诗的形式叙述时事;元稹用绝句组诗写悼亡题材,记叙亡者生前经历;王建作《宫词》百首写宫廷生活的点滴;晚唐周昙、胡曾等人运用大型绝句组诗写历代史事。然而除了组诗外,单首绝句诗亦独具叙事艺术。
一、镜头与蒙太奇:事件的画面呈现
用画面代替叙述的语言是绝句体叙事的首要特征。沈祖棻曾指出:“七绝这种以短小的篇幅来表达丰富深刻内容的特征规定了:……它所写的就往往是生活中精彩的场景,强烈的感受,灵魂底层的悸动,事物矛盾的高潮,或者一个风景优美的角落,一个人物突出的镜头。”〔3〕绝句中的一个画面就如同电影中的一个镜头,而那些叙述的语言就如同电影的画外音。在绝句中,往往一诗一事,且事件由诗题交代,诗中叙述语和景语双重话语并存,且二者所表现的都是同一件事。诗人常用叙述语将事件简单叙述一遍,又用景语重复展现一遍,画面就是事件的物化和情景化,是对事件的艺术性提升,使事件有了色彩和可观性。古代批评家早已注意到这点,沈德潜《说诗晬语》云:“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4〕有些诗甚至没有叙述的语言,只将画面呈现在读者眼前,如同电影片段,如张籍《宫词》:“新鹰初放兔犹肥,白日君王在内稀。薄暮千门临欲锁,红妆飞骑向前归。”〔5〕
以镜头叙事的绝句通常以七言为主,因为七言字数略多,可以较细致地描绘情景,而五言诗则往往只能以意象代替画面,以物体代替空间,这要求诗人创作时须调动更多的巧思。许多诗作的叙事抒情都由一个镜头完成,这个镜头是静止的,画面中的事物都承载着诗人的情意。如: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其二)
莫叹迢递分,何殊咫尺别。江楼到夜登,还见南台月。(贾岛《上谷送客游江湖》)
悠悠洛阳梦,郁郁灞陵树。落日正西归,逢君又东去。(元稹《西还》)
前两首诗都是前两句叙述,后两句写景。第一首将镜头对准了诗人老家门前的湖水,常在的自然景象对照着常变的人事,表达了诗人经久未归、恍如隔世的对周遭世界的疏离感。第二首诗的镜头是江楼望月。月是离别诗中的常见意象,只因月有圆缺,象征离合,而且月是牵系着两颗离别之心之物。第三首中诗人单点出了树和落日两物,画面简净,突出了友人在夕阳西下之际离去的身影,落日对照离别,成为诗中最凸显的镜头。
在更多的诗里,镜头往往不止一个,而是不同的镜头交互切换,一如电影的蒙太奇。蒙太奇是一个电影术语,指镜头的剪辑与组接,使得组合在一起的画面具备了单个镜头没有的意义。在文学作品中也常使用蒙太奇手法,作者使用跳跃的笔法,将不同时间地点的画面组接在一起。由于绝句的四句体制,每一句或每两句诗就能表现一个镜头,诗中没有议论或叙述的语言,全靠这些画面的接合来展现事件、传递情感。
镜头的剪切通常可以实现时空的跳跃,书写回忆中的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的变迁。镜头剪切组接的方式有很多,有些通过嵌合不同的地点来连接不同的时空,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岐王宅”“崔九堂”接合了诗人关于李龟年的不同回忆。有些诗是以时间副词将不同的时空连接在一起,如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诗的核心意象是人面和桃花。前一个镜头是红彤彤桃花映衬着人面,暗指当初诗人对—女子一见倾心;后一个镜头是桃花仍旧盛放,却已不见人面,意谓此女子离去之后诗人的失落感。
更多诗作采用的结构是以前后两联作为切分,将镜头分别对准不同时空。镜头的切换通常在第二句或第三句进行,两组镜头所记之事往往性质不同、情意不同,两相对照,组成诗人悲切的心绪。如:
二年音信阻湘潭,花下相思酒半酣。记得竹斋风雨夜,对床孤枕话江南。(韦庄《寄江南逐客》)
野花如雪绕江城,坐见年芳忆帝京。阊阖晓开凝碧树,曾陪鸳鹭听流莺。(韦应物《春思》)
洛阳一别梨花新,黄鸟飞飞逢故人。携手当年共为乐,无惊蕙草惜残春。(李颀《遇刘五》)
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玉辇升天人已尽,故宫犹有树长生。(李约《过华清宫》)
四诗全用前后两联两组镜头相对的结构,但这些镜头相互间并不一定有对比意义,且多数重点在于回忆中的画面。如韦庄诗前一个镜头是诗人花下饮酒,而后一个镜头更具画面感,且连用两句描写当年对床夜话的场景。韦应物诗是野花如雪对碧树流莺,重点同样在后两句。李颀诗的前一个镜头是“梨花新”,具有比兴意义,即时令更替,诗人与故人旧别,如今重见已是别样的境况;具体描写仍在后一个镜头。李约诗写安史之乱前后对比,是常见的题材和写法。作品前两句为回忆,概括书写,从第二句“四海兵”开始转折,最后将镜头落在宫中的树木,表现繁华逝去后的寂寥与冷落。
镜头组接的写法不仅可以实现时空的跨越,还能呈现出虚实相间的艺术境界,如想象与现实的对照。如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此诗前两句写诗人当前的处境,画面中,远行的诗人独自在异乡的驿馆里顾影自怜。后两句写诗人想象中的画面,此刻远方的家人应该正坐在一起谈论着远行的人。
二、行为与事件片段化:叙事的基本要素
通常在一部叙事文学作品中,人物的行为是基本要素,一个故事或事件是由行为组成的。在体制极短小的绝句中,诗人往往将人的一些简单行为写入诗中,以此来表现事件。由于缺乏上下文的渲染和映衬,行为在绝句体中便格外凸显。单个或数个行为只是整个事件中的一部分,构成事件的片段。诗人挑选入诗的片段,往往是最能表现诗人情感的,他略去那些繁琐的过程不写,单写那些典型的、感人至深的片段,使诗歌在叙事的同时又表达了诗人浓浓的情意。离别通常是律绝中常见的典型片段,如:
红颜怆为别,白发始相逢。唯馀昔时泪,无复旧时容。(高适《逢谢偃》)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赠汪伦》)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王维《别辋川别业》)
第一首诗不仅一联之中两句对仗,且两联之间相互对应,即今昔两个时空。其中分别与相逢是两个相对的行为,也是本诗的题旨。诗人仅以“红颜”对“白发”,“昔时泪”对“旧时容”来表现分别与相逢这两个情感色彩浓厚的片段。至于分别与重逢的具体情形,分别的缘由,期间经历了多少曲折,概不叙述。第二首诗前两句叙事,后两句抒情。前两句截取了李白乘舟即将离开时的片段,“忽闻”一词不仅写出了李白的惊喜,还写出了汪伦及时赶来、为李白献上一曲离歌的情态。短短十四字就将情景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第三首诗截取的亦是离别的片段。“动车马”和“出松萝”是诗人离开辋川别业时的行为,“依迟”和“惆怅”写的是伴随着行为的诗人的心情和神态,表现出诗人依依不舍之态。
与离别相对,归来也是一典型片段,如《回乡偶书二首》其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此诗选取的是年老的诗人时隔多年之后回乡的片段。在此诗中,诗人的自我形象十分立体鲜活,诗的第一句先交代诗人的生平经历,第二句写其外貌,并着重交代自己的衰老变化,以此引出后两句孩童见到诗人时的调笑,侧面表现了诗人无可奈何的心理。此诗所写的不是诗人自己的行为,而是他人的行为,以他人来见证自己,这是此诗的独特之处。
除了典型场景之外,有些诗表现的是生活中的片段和剪影,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事件,诗人的“行为”只是一些日常举止,隐藏在这些行为背后的不是一个具体事件,而是日常生活时光。如:
三年患眼今年校,免与风光便隔生。昨日韩家后园里,看花犹似未分明。(张籍《患眼》)
怜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白居易《闻龟儿咏诗》)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贺知章《题袁氏别业》)
红烛台前出翠娥,海沙铺局巧相和。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张籍《美人宫棋》)
这几首诗分别写的是患眼疾后的感受、孩童初谙世事、沽酒、下棋等,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小小的经历,其中一些寻常得不足为道。这些诗具有记事性,洋溢着诗人的闲情逸趣。
有时,同样是生活片段,在一些诗作中,诗人在人的行为中寄寓了某些情思,赋予了行为以特殊性。试比较下面两首同写醉与醒的诗:
醒来山月高,孤枕群书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皮日休《闲夜酒醒》)
积善坊中前度饮,谢家诸婢笑扶行。今宵还似当时醉,半夜觉来闻哭声。(元稹《醉醒》)
第一首诗四句分别写一个动作,连贯相接,组合成诗人酒醒后的一个生活片段。在时间上也许只有短短几秒钟,呈现的是诗人慵懒的姿态,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闲适之意,体现了绝句体独特的表现力。第二首诗较之前一首单纯的日常呈现而言,融入了诗人对时间流逝的体悟,对人世变化的感怀。诗的前两句是回忆中的片段,写的是诗人在街坊中寻欢作乐的情形;第三句将今日之醉对比过去之醉,诗中并未写明“哭声”是谁的哭声,但这一事象外化了诗人内在的感伤情绪。此诗中所有表示行为的动词都沾染着诗人的感伤情绪,每一个动作都象征着以往之欢乐逝去不复返的悲剧性。
一个行为能代表一个小小的事件,一个动作往往能成为整首绝句的叙事核心。除了醉与醒这种私人性的动作外,多数动作都涉及了实施者和承受者双方,其中就包含了人物关系与矛盾、人物之间的互动,从而形成一个事件。如王勃《别人四首》其一:“久客逢馀闰,他乡别故人。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这首诗中的核心行为是“下泪”和“望”,二者都具有对象性。诗人因友人的离别而落泪,他所凝望的是友人离去时掀起的征尘。这两个动作共同体现了诗人送别友人后孤身一人的悲哀。又如贾岛《寄令狐相公》:“策杖驰山驿,逢人问梓州。长江哪可到,行客替生愁。”这首诗中的核心行为是“问”,有逢人便问,问了又问,反复问同一个问题的意思。这表现的是诗人行路漫漫的难捱和孤独,以及急于抵达的迫切心情。动作的承受者是行客,动作产生的结果是被询问的行客也替诗人发愁。诗人这是通过写他人之愁来加深自己的愁。又如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首诗中的核心行为是“打”和“啼”,因黄莺啼叫惊醒了女子,女子才怒打黄莺。这是诗歌主要讲的一件小事。第三句中的“梦”又从打黄莺引申出另一件事,即第四句中的“到辽西”。此处表面写梦,实则写男女分离之事,构成了以一件事映衬另一件事的“事中事”结构。
三、想象与留白:诗人与读者的共谋
绝句的叙事任务往往是诗人与读者共同完成的。绝句向来无法做到将一个完整的事件和盘托出,诗人将一个场景或一个片段写出来,读者由此进行联想,补全诗人所未能道尽的繁复与琐碎,即通过侧面写事的方式来召唤读者的想象。德国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提出了文本的“召唤结构”,其具体含义是指:“文学作品中存在着意义空白和不确定性,各语义单位之间存在着连接的‘空缺’,以及对读者习惯视界的否定会引起心理上的‘空白’,所有这些组成文学作品的否定性结构,成为激发、诱导读者进行创造性填补和想象性连接的基本驱动力。”〔6〕在接受美学家们看来,一部文学作品只有有了读者的补充才算是完结。作品是由一个个语符构成的,作者并不是这些语符意义的赋予者,读者可以参与到文本中诠释语符的意义。
在中国古典批评家那里,含蓄是绝句的一大特色,杨载曰:“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7〕冒春荣《葚原诗说》:“务从小中见大,纳须弥于芥子,现国土于毫端。”〔8〕胡应麟《诗薮》云:“杜以律为绝,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律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锦裂绘类也。李以绝为律,如‘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绝妙境,而以为律诗,则骈胟枝指类也。”〔9〕胡应麟举出李白这两句诗,认为其如若作为绝句中的两句,则有言简而境深的艺术美感,无需多言,写到此处恰到好处。而杜诗的两句却好比律诗中间某联,不仅对仗精壮,而且仿佛话未说完,需要补充。
首先,由于绝句体制短小,诗人只能将事件的一部分或一些线索写在文本中,剩余的部分需要读者的想象来补全,形成了“事在诗外”的范式。这种书写在五言诗中尤为突出。叙事所包含的因素有人物、时间、地点、事件、事物、细节等,而诗人只能在二十字内进行叙述,他该如何将这些因素都囊括进诗中,同时还要符合律体的平仄规则与押韵,这十分考验诗人的技巧与才情。诗人通常要将一些叙事因素剔除,比如文本中丧失了时间或地点等信息,这些信息或是被补充在了诗题中,或是需要读者自行补全。而挑选哪些部分写入诗中,又成了需要诗人们深思熟虑之处。如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字面上,此诗记述了一个雪夜晚归的片段,然而在诗中,诗人自身的存在是朦胧的,抒情意味也极微弱。诗中的“夜归人”可以指诗人自己,也可以指他人。若是诗人自己,那么前两句便是诗人跋涉雪地时所见的景象;若是他人,那么诗人可能已在室内,望见窗外雪景,听见犬吠声,想象赶路人的到来。夜归人是谁,他因何这么晚才来到此处,他经历了一些什么,来到这间贫寒茅舍,他是否感到孤独与无奈,这一切诗文均不作交代,只由读者自由兴发想象。这首诗的阐释向来是多歧的,可能与刘长卿大历年间受诬陷被贬有关,因此诗境才如此凄楚。此诗的内容还算是较为丰富的,具备了时间、地点、人物、细节,但在另一些作品中,诗人写入文本的内容更少,如白居易《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从诗题可知,诗中的人物为诗人与刘十九,时间是冬天,事件是二人煮酒。诗人写入诗中的只有两个物件:酒和炉。这就如同一幅写意画,画中只有两个人,以及一个煮着酒的炉子,场景中的其他事物都由读者自行想象,比如他们是在家中还是在驿馆?二人因何相聚?他们会聊些什么?除了饮酒还做了些什么?除了二人外还有无其他人?他们正处在一个怎样的人生境况之下?诗人没有在作品中给出任何提示,除了酒和炉以外的一切都可由读者随意幻想。
有时,诗中所隐藏的事也并非由读者自由想象,那些具体的真实的事件,诗人在诗中只稍做提点,余下的部分需由读者到诗人的生平经历中去找寻。如韩愈《赠张十八助教》:
喜君眸子重清朗,携手城南历旧游。忽见孟生题竹处,相看泪落不能收。
这首诗所叙的第一件事是张籍眼疾康复,韩愈与其携手旧游。而第二件事则是第三句中提及的“孟生题竹”,诗中没有交代此事的具体情由,只说韩愈因此落泪不能自已。孟郊在元和九年过世,他生前曾和韩愈游玩于此,作有《城南联句》,而今韩愈故地重游,回忆往昔,感叹斯人已逝,才不由得落泪感伤。
其次,由于律绝较少散文的直白的叙述,较少使用包括介词、连词、助词等在内的虚词,更加少用口语,如前文所述,绝句多使用镜头表现,用意象化的语言,注重情景的描绘,很多时候,事件都是通过景语来呈现的。这时,便需要读者自行将这些意象和景语翻译为叙事的语言。这也需要读者的参与和联想力,是诗人与读者合作的结果。如戎昱《收襄阳城二首》其一:
悲风惨惨雨修修,岘北山低草木愁。暗发前军连夜战,平明旌旆入襄州。
诗题已经指明事件,如若用散文记述此事,则会详述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涉及的人物与细节。而此诗却无以上因素,甚至没有人物。诗人首先通过两句景物描写呈现战场衰飒萧条的景象,之后再说此地发生过连夜战,而战斗的结果,诗人也不直叙,而是用旗帜飘扬入襄州的画面来做象征。
四、对仗、章法与叙事:句式结构的变化
尽管对仗并不是律绝的硬性要求,但对仗在律绝中是普遍存在的。律绝中的对仗通常只是字面上词性及语法的对仗,在句义上,每一句诗的相互关系更多是顺承与引申的关系。有的作品尽管句式上对仗,但叙事却不被对仗所囿,而是能将事件的发展、叙述的推进、情感的流动寓于对仗之中。如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此诗两联都对仗,且四句均为“二、二、三”的句式,尽管句式齐整但全诗的叙事与情感却是递进的。前两句“异乡”对“佳节”,在句意上呈因果关系,因为独在异乡,所以佳节时才倍感思亲。第一句已然完整地描述了诗人孤独的状态,第二句又通过佳节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状态之可悲。第三、四句写的是“思亲”的具体内容,是诗人想象中的情境,两联诗组成了不同的时空层次,分别写发生在两个时空的两件事,每件事拆成两句来写,两件事之间递进相承,主人公都是诗人自己,第一句中的“异客”即是第四句中的“一人”,第三句将笔触延展开去,第四句重新照应开头,形成一个闭合结构。
其次是前两句对仗,后两句不对仗,这是律绝体制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如皮日休《伤小女》:
一岁犹未满,九泉何太深。唯馀卷书草,相对共伤心。
此诗前两句写诗人已离世的女儿,“一岁”对“九泉”,是生与死的对比,直言女儿逝世过早,实在可悲;“未满”对“太深”,加强了这种悲情。后两句从死者转向生者,写斯人已逝后空虚的情境。此诗运用散文化的语言,将事件直接讲述出来,质朴的语言与对仗的形式相互结合又相互挣脱(用虚词作对仗),使得叙述不仅没有被对仗所禁锢,对仗反而起到增强情感的作用。对于上述这类结构的诗而言,后两句不对仗更实现了叙事与抒情的自由度,尤其是可以在末句留下悠长的情感余韵。散句相对于对句更具备这样的功能。
前两句不对仗,后两句对仗的诗如杜审言《赠苏绾书记》:
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
前两句写实事,后两句写虚事,即诗人假想中的情景。这两句诗通过事象的对比,“红粉楼”对“燕支山”,拓宽了时空界限,其中还隐含了两个人,即相思的男女;“日”与“年”相对,不同的地点,却流淌着一样难熬的时间。胡应麟《诗薮》曰:“自少陵绝句对结,诗家率以半律讥之。然绝句自有此体,特杜非当行耳。”他举出了杜审言此诗中的后两句,言其“词竭意尽,虽对犹不对也”。〔9〕胡应麟是从绝句末句应“言尽而意不尽”的角度进行评判,然而以对句作结通常难以实现此种艺术效果,因为对句本身是一组完整的结构,很难使句意延伸开去。尤其当这组对句以叙事为主时,它既表明叙事任务的完成,也使全诗的情与意戛然而止。
四句皆两两对仗的叙事诗作数量极少,如李贺《蝴蝶飞》:
杨花扑帐春云热,龟甲屏风醉眼缬。东家胡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前两句写女子在闺中等待男子的情境,对偶描写场景是常见之法。后两句中胡蝶对少年,胡蝶代表喜讯征兆,少年代表喜事。前两句写室内,实写人物当下处境;后两句写室外,虚写即将发生之事,尽管后两句亦为对仗,但因其虚写,给人打开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句绝而意不绝。在词句上,前两句与后两句各自对仗;在整体结构和诗意上,前两句与后两句相互对仗。尽管四句对仗的诗更适于铺排写景,但只要在具体写法上将句子写活,这四四方方的体裁同样可以进行叙事。诗人能将板滞的句式改善得灵活巧妙,比如在对偶中融入丰富的词性,除名词外,还有副词对偶,动词对偶甚至虚词对偶等,如此,诗句呈现的便是动态的场景而非静态的图画。若单独看每件事,则它们均是社会生活中的祸患,而将这四件事叠加起来,相互对应,便体现了当下社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百姓连遭祸害的悲剧。正如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引左舜齐语云:“‘一句一意,意绝而气贯’,此绝句之法。”〔10〕
许多律体绝句四句皆不对仗,四句相连,顺承下来,流畅贯通,每一句都不能单独切割。如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此诗四句紧密联系。第一句写从军,因离家太远,家人无法给诗人寄来衣裳。由于没有足够的衣裳防寒,天降大雪,诗人愈加寒冷狼狈。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无助的诗人格外想家,格外奢求温暖,以至他梦到了家中的织锦机。全诗由一句引出另一句,后一句也回应着前一句,这是最适用于叙事的一种章法,诗人仅需依据逻辑和情感将事件流畅地叙述下来即可。
关于绝句的结构,古代批评家重点论述第三句。批评家们多认为第三句是转折,杨载曰:“多以第三句为主,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至如宛转变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7〕施辅华《岘佣说诗》曰:“若一二句用意,三四句全作推宕作指点,又易空滑,故第三句是转柁处。”〔11〕《文体明辨序说》曰:“大抵绝句诗以第三句为主,须以实事寓意,则转换有力,旨趣深长。”〔12〕具体到诗作中,确实是以第三句转折为多。绝句诗多数仅叙一事,而诗人们常常将一事拆为两层或多层来写,在第三句插入一个小小的转折,以呈现出情感的丰富性。例如宋之问《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前两句写诗人离开故乡多年,没有音讯。第三句写诗人终于回到故乡,如果按照前两句的内容顺承下来,返乡应是令人期待的,但此句却写出了相反的情绪,“怯”。这是由于诗人离乡多年,早已不知故乡的人事变化,故乡的人也认不得他,因此,故乡于他而言又是陌生的,这便使他产生了惧怕的心理。
另外需要补充的是关于绝句的起与结。绝句的起结方式多种多样。在起头方面,主要为以景起,或以事起。以景起主要为比兴,引入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或描绘一个场景,引读者走入事件的情境。前者如李颀《奉送五叔入京兼寄綦毋三》的起句“云阴带残日”;后者如王昌龄《青楼怨》的起句“香帏风动花入楼”。至于结尾的方式同样多样不一。在叙事性作品中,诗人写的通常是一件小事或一个行动,末句通常意味着叙事任务的终结,而隐藏在这件小事背后的背景并不是由末句来引导的,即绝句对读者的召唤并非全由末句来承担,前三句同样可以引起读者的想象。或者说,主要引起读者想象的并非某句诗,而是诗人选取写入诗中的小事、小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