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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写作”在网络舆情事件中的情感动员功能与表达逻辑

2021-12-27董向慧

理论与改革 2021年2期
关键词:动员虚构舆情

董向慧

“非虚构写作”作为将纪实报道与文学创作结合起来的写作手法,产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而在中国,近年伴随社交媒体的迅速崛起,“非虚构写作”日益成为各种类型新媒体平台青睐的叙事手法。因其强烈的情感倾向、代入感和人文关怀、社会责任意识,“非虚构写作”正在网络舆情事件、网络维权、网络抗争、社会公共事件中发挥日益重要作用,尤其是情感动员功能,引发了“魏则西事件”“于欢案”“长春长生疫苗事件”“权健传销事件”等一系列影响全国的网络舆情事件。当下,舆论生态的“后真相时代”特征日益鲜明,情感与信念成为网络舆情事件的主要动力。带有深刻情感色彩的“非虚构写作”的情感动员功能日益显著,同时也蕴含着网络民粹主义、网络暴力等诸多风险因素,为舆情应对、网络社会治理乃至意识形态安全提出挑战,值得关注和研究。

一、“非虚构写作”在中国的本土化历程及新特点

“非虚构写作”的概念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美国文学领域正式提出。1966年,美国作家卡波特(Truman Capote)基于一起发生于1959年的真实凶杀案,创作了小说作品《冷血》(In Cold Blood),并正式使用了“非虚构小说”(non-fiction novel)这一概念,可谓是“非虚构写作”的正式开端。20世纪六七十年代,被誉为“新新闻主义之父”的美国记者汤姆·沃尔夫主张将文学写作手法引入新闻报道,并重视场景、细节、人物心理的刻画。受“新新闻主义”影响,“非虚构写作”由文学领域向新闻领域扩展,越来越多的报道采用“非虚构写作”的叙事方式。1978年,为顺应新闻领域“非虚构写作”的流派趋势,普利策新闻奖设立特稿写作奖(feature writing),其旨趣在于向读者传达伦理情感,激起人道主义的同情。[1]1979年,《巴尔的摩太阳报》记者约翰·富兰克林的《凯利太太的妖怪》获得首届普利策特稿写作奖。

普利策特稿写作奖奠定了“非虚构写作”在新闻领域的文体地位。作为诞生于西方的写作手法,“非虚构写作”在中国的探索经历了本土化的历程。20世纪90年代起,中国的传统媒体(以报纸和杂志为主)开始了对“非虚构写作”的探索,其发展过程可分为1995—2003年的探索期、2003—2009年的黄金时代以及2009年之后的创新期三个阶段,并呈现出内容题材广泛、作者多元化、叙事多媒体化等特征[2]。而在文学领域,中国“文史合一”的历史传统与社会转型、社会急剧变迁的时代背景为“非虚构写作”注入了更多中国元素。2010年,《人民文学》开辟“非虚构写作”专栏,刊载《中国在梁庄》《中国,少了一味药》等一系列“非虚构写作”作品,表达了“吾土吾民”的责任意识和深沉的情感,使得中国本土的“非虚构写作”呈现鲜明的忧患意识与社会学意义[3]。

总体来看,“非虚构写作”在中国的本土化历程有两条线索:在新闻领域,传统媒体的特稿完善并让公众接受了“非虚构写作”的写作手法、文体形式;在文学领域,《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专栏等作品为其注入了文史合一、忧患意识的中国元素。经历了本土化的“非虚构写作”具有叙事完整、情感深沉、社会责任意识强烈等特点,更多关注时代变迁、社会转型与个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并表达对族群和个体的人文关怀。在“非虚构写作”本土化的同时,互联网在中国得到普及,社交媒体、网络直播等新媒体迅猛发展,这为其创造了新的发展条件,提供了新的发展机会。一方面,“非虚构写作”叙事完整、情感深沉,比较适合在互联网中传播,也符合碎片化阅读环境下的读者需求。另一方面,伴随社交媒体迅猛发展,中国民众自我表达、维权维安的热情和意愿得到极大释放,各种自媒体平台青睐“非虚构写作”的叙事方式。更重要的是,社会转型、时代巨变又为“非虚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议题。

在上述几方面的合力下,“非虚构写作”呈现了几个新的特点:创作主体多元化、平民化,除了新闻记者、作家之外,众多草根作者涌现;关注社会转型、社会矛盾,个人情感、社会批判色彩较强,有着明显的社会学意义;影响力超出新闻、文学领域,在诸多的网络舆情事件、网络抗争事件中扮演着情感动员、议程设置的角色;影响范围扩大,对社会公共事件、社会共识、意识形态建构等发挥日益重要影响。其中,“非虚构写作”的新特点在网络舆情事件中的情感动员功能、策略尤其值得在学理上进行探究。

二、“非虚构写作”在网络舆情事件中的情感动员功能

(一)网络舆情的情感动员研究回顾

21世纪以来,中国进入急剧的社会转型期和社会矛盾多发期。受舆论生态、意见表达渠道的影响,互联网成为了民意表达与民众维权的重要出口,各类网络舆情事件高发。作为集群行为的一种形式,西方的社会动员理论为网络舆情事件研究提供了解释框架,使得这一领域形成了四种基本学术范式:以勒庞的心智归一法则、布鲁默循环反应理论为代表的社会心理学研究范式;以资源动员理论和政治过程理论为代表的政治社会学研究范式;以韦伯解释社会学为代表的文化研究范式;以查尔斯·蒂利、麦克亚当和塔罗为代表人物的抗争政治研究范式。上述四种研究范式为网络舆情事件研究提供了宏观的框架。但随着研究的推进,学者发现由于中国特定的社会生态和舆论环境,网络舆情事件并非遵循着发起人理性缜密的策划逻辑,而是情感动员的逻辑,这构成了“转型中国的互联网特色景观”。[4]情感动员在网络舆情事件中的功用日益受重视,谢金林认为,在网络舆情事件尤其是带有抗争色彩的事件中,情感动员而非理性思考发挥着关键和决定性的作用[5];杨国斌提出,网络不仅是信息的集散地,更是情感交流与共鸣的场域,情感不仅是舆情事件的资源或工具,而是斗争的动力。[6]

在情感动员成为网络舆情事件关注焦点时,西方的情感社会学理论为其提供了较好的解释视角,即将情感动员不简单地描述为非理性的情绪宣泄,而是看作具有深层结构与文化意义的社会行为。白淑英较早地引用阿莉·卢塞尔·霍赫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的“情感整饬”理论,将网络舆情事件的情感动员定义为“在互动中个体或群体通过情感运作,以唤起、激发或者改变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态度和评价的过程”。[7]近年来,伴随社交媒体、自媒体的迅猛发展,以情感带流量、以情感带节奏现象日益突出,舆论生态的“后真相时代”特征日益明显,网络舆情事件中情感动员的研究不断深入,情感动员的策略、逻辑得到学者关注。在情感社会学理论中,情感是一种社会交往和服务于特定目的的符号工具和手段。而社交媒体如微博中的情感动员,正是以情感为工具,进行策略性的运作,来唤起和激发网民情绪,推动公共舆论形成的过程。[8]总结来看,网络舆情事件中的情感动员已成为中国互联网的重要特色,学者对情感动员的理论框架选择已从宏大的社会心理、资源动员向着中观的情感社会学框架转向;研究的关注点趋向微观和具体,网络舆情事件情感动员的逻辑、叙事、文本、话语日益成为焦点,自媒体的叙事结构与手段也受到重视。

(二)“非虚构写作”的情感动员功能

1.网络话语情感动员的三个阶段

情感动员作为网络舆情事件的核心机制,已得到学界的重视和广泛研究。目前,学者多将情感动员的功效归因于社交媒体,认为社交媒体不仅是信息传播的工具,也是情感交流、情感建立、情感互动的场域[9],具有强大的情感聚合能力,且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社会动员的方式[10]。在关注社交媒体情感动员功能的同时还应注意到,由于情感资源、注意力资源的稀缺,社交媒体只是情感动员的必要条件。在互联网的不同发展阶段,情感动员所依赖和青睐的话语方式不尽相同,而能否选择契合互联网特质和特征的话语则直接决定了其效果。正如汤景泰提出:网络行动的核心是话语,不研究网络行动话语的表达逻辑,就无法全面理解新媒体事件的过程逻辑。[11]

回顾互联网的不同发展阶段,网络行动话语与情感动员的效果有着密切关系,可以将其归纳为三个阶段。网络话语首个阶段为2008年之前的“标题党”阶段。在“标题党”阶段,搜狐、网易等门户网站,天涯、猫扑等网络论坛成为最主要的网络平台,网络帖子标题的震撼性成为决定情感动员效果的主要因素。因而,这一阶段的网络话语表达逻辑倾向追求网帖标题的刺激性、夸张性、轰动性,以此来吸引眼球和围观,得到公众和主流媒体的关注、报道,“标题党”现象泛滥。同时,为了追求情感动员效果的最大化,网络谣言在“标题党”阶段也是比较常见的网络话语。郭小安认为,在网络抗争事件中,网络谣言发挥着强大的情感动员作用,通过虚构情景、建构身份,以唤醒公众的悲情和愤怒[12]。比较典型的案例是发生于2008年的“瓮安事件”,这一事件在以“标题党”为主要特征的网络谣言作用下,极大地激发了公众的情感,由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引发了群体性事件。

网络行动话语的第二阶段为2009年至2016年之际的“网络热词”阶段。在这一时期,由于微博等社交媒体的迅猛发展,如何将网络舆情事件浓缩为易于传播的网络热词则成为情感动员效果的关键。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社会转型期的矛盾多发与社会公众的焦虑心理,“网络热词”往往有着鲜明的身份指向,网民更倾向以“官民”“贫富”“贵贱”“城乡”“强弱”等身份标签来生产网络热词,具有代表性的热词如“躲猫猫”“我爸是李刚”“宜黄强拆”“屌丝”等。网络热词多通过身份标签将舆情事件建构为官民、贫富对立,以转发、围观、起哄、戏谑等形式激发公众的愤怒和悲情,起到情感动员的功能和效果。

自2017年以来,“标题党”“网络热词”作为情感动员的网络行动话语效果日益降低,其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随着政府对网络空间立法、网络谣言整治力度的加大,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自媒体,在网络谣言的审核、网络言论的真实性方面都有了很大进展。在互联网法治化、自律化的环境和趋势下,以“标题党”及网络谣言等进行情感动员的可能性已日益降低。另一方面,当下的网络传播形态日益呈现视听化特征,网络生态的圈层化特征比较显著,公众的注意力资源很大程度上被稀释,对生产速度越来越快、碎片化的网络热词已处于“审美疲劳”状态,而对真实性、叙事完整性、情感性的需求日益提高。在上述两个方面的共同作用下,网络行动话语进入了新的阶段,可称之为“非虚构写作”阶段。

2.作为情感动员网络话语的“非虚构写作”

近年来,“非虚构写作”作为将新闻报道与纪实文学结合起来的叙事手法,成为继“标题党”“网络热词”之后,在网络情感动员中日益发挥重要作用的话语方式,这有其必然性。正如上文所述,自《人民文学》在2010年开辟专栏以来,“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文体和叙事手法在中国的本土化过程中日渐成熟,既有着浓厚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意识,又有着鲜明的道义和伦理关怀。与此同时,中国急剧的社会转型与社会矛盾又为“非虚构写作”创作提供了丰富的题材。此外,网络尤其是社交媒体平台的碎片化传播使得网民对叙事完整性、内容深刻性的要求与日俱增。上述多方面因素的合力使得“非虚构写作”拥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而推动“非虚构写作”走出文学领域、新闻领域,进入网络舆情事件、网络公共事件的则是新媒体和自媒体平台的“野蛮生长”。2013年以来,伴随移动互联网的迅猛发展,依托微信公众号等平台的新媒体、自媒体创业蔚然成风。根据腾讯旗下企鹅智酷的统计,2014年微信公众号的数量为580万个,而2017年则迅速增长至1000万个。在激烈竞争中,“非虚构写作”因其成熟而良好的受众基础,成为众多新媒体、自媒体平台青睐的叙事手法,比较有代表性的“非虚构写作”新媒体平台包括界面的“非虚构写作”专栏“正午”(NoonStory)、网易《人间》栏目、腾讯“谷雨”项目以及自媒体平台“ONE实验室”“咪蒙”“兽楼处”等。同时,“非虚构写作”也成为民众参与社会公共事件、表达意见诉求的重要网络话语方式,深度参与到网络舆情事件的动员中来。

回溯“非虚构写作”在网络舆情事件中的情感动员功能,可将其归纳为三个阶段:2016年及之前的发端期,2017年的起始期,2018年及之后的成熟期。“非虚构写作”发挥情感动员功能,较早的代表作品是发表于2015年春节的《一个博士生的返乡日记》和2016年春节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两篇“非虚构写作”作品均为作者以第一人称视角描述了在农村的所见所闻及切身感受,讨论了农村衰落、城乡差距、知识无力感等社会问题,并通过微信等社交媒体成为“刷屏文”,引发了大众的情感共鸣和社会舆论对城乡问题的讨论。从创作主体和题材来看,这两篇“非虚构写作”与刊载于《人民文学》的《中国在梁庄》等系列作品同质性和继承性较高,都是知识分子通过切身感受表达对“吾乡吾土”的深切关怀和对农村发展的忧患意识,可以视为“非虚构写作”由文学领域进入公共领域进行情感动员和议程设置的尝试。

“非虚构写作”在网络舆情事件独立发挥情感动员作用始于2017年,其标志性事件是“于欢案”——2017年3月25日,《南方周末》微信公众号刊载特稿《刺死辱母者》,很快成为微信“刷屏文”,使得一起刑事案件成为公共事件,引发舆论对法律与伦理的讨论。“于欢案”也由此进入最高法、最高检视野,成为年度性的重大网络舆情事件。需要指出的是,包括《刺死辱母者》在内的早期“非虚构写作”作者多为知识精英、媒体记者,其草根性并不明显。而凸显“非虚构写作”草根性特质的代表性作品为《我是范雨素》。2017年4月24日,家政女工范雨素在微信公众号“正午故事”发表了“自传体文章”《我是范雨素》,该文点击量迅速突破“10万+”,成为“现象级”网络热文。《我是范雨素》描述了底层人物的艰辛生活,并将其置于城乡差距的框架中予以解读,这可以看作是“非虚构写作”成为草根人物自我表达、参与公共事务话语方式的标识。可以说,《刺死辱母者》与《我是范雨素》分别代表了“非虚构写作”在网络舆情事件中独立发挥情感动员功能的两种类型,前者的创作主体为知识精英,而后者的创作主体为普通民众。

自2018年开始,“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情感动员的网络话语方式走向了成熟期,其代表作是《疫苗之王》和《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疫苗之王》为自媒体作者“兽爷”发表在其个人微信公众号“兽楼处”的一篇文章,发表时间为2018年7月21日,文中梳理了高俊芳、韩刚君与杜伟民三位“疫苗之王”的发家之路与违法违规生产疫苗却屹立不倒的“怪相”。《疫苗之王》一经发布,第一个小时阅读量超过200万,在微信朋友圈中成为“刷屏”现象级作品[13],引爆了全民对“假疫苗”的愤慨和整个社会对疫苗监管制度的批判,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重视,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疫苗管理法》的制定与出台。此后,涉事企业、监管机构和地方政府受到严厉处分。可以说,在网络热点频出、网民注意力稀缺的舆论环境下,《疫苗之王》是“长春长生疫苗事件”由一则普通的药品安全事故升格为公共舆情事件的关键。同样,《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也是一篇针对医疗健康领域问题的“非虚构写作”作品,于2018年12月25日发表于微信公众号“丁香医生”。《百亿保健帝国权健》通过还原7岁患癌女孩周洋被权健保健品延误病情的经过,披露了权健涉及传销的事实,在网络空间引发热烈讨论。此后,各大媒体纷纷报道权健传销的种种劣迹,最终使得这家“巨无霸”企业掌门人锒铛入狱。

以《疫苗之王》和《百亿保健帝国权健》为代表的“非虚构写作”在网络舆情事件中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情感动员功能;而伴随舆论生态的“后真相时代”特征日益明显,有着强烈情感色彩的“非虚构写作”在网络舆情事件中的情感动员功能在不断凸显。而与网络谣言、网络造句、网络表情符号等较为常见的网络情感动员方式相比,“非虚构写作”情感动员的表达逻辑出现了明显变化,即由博取眼球、标新立异、煽动情绪向着意识形态建构转向。这一情感动员表达逻辑的转变,一方面使得“非虚构写作”体现出更多的社会责任感、忧患意识,另一方面也蕴含着诸多风险,值得深入探讨。

三、“非虚构写作”的情感动员策略与表达逻辑

情感动员作为中国互联网尤其是网络舆情事件的特征与特色,已得到学者的深入研究。而随着近年来舆论生态的“后真相时代”特征日益明显,以情感带节奏、以情感带流量的网络行为越来越多,学者对网络舆情尤其是网络抗争事件中情感动员的表达逻辑、策略的研究也不断推进。孙卫华等提出社会关切中的情感认同、理性维权中的程序缺陷和社会分层中的原型情感,构成了情感化表达不断发生的逻辑动因[14];陈相雨将网络舆情事件的情感动员策略总结为悲情叙事、身份展示、戏谑表达三种[15]。同时,由“非虚构写作”引发的网络舆情事件中的情感动员策略与逻辑也得到关注。余红以“于欢案”为例,认为网络舆情事件情感动员遵循“道德震撼实现情绪激活,原型叙事进行情绪嫁接,网络情境促进情感极化”的逻辑[16];王宇以原型叙事为理论框架,认为“江歌案”中许多自媒体采用了悲情叙事和复仇叙事的叙事框架,重新构建了新闻事实[17]。需要指出的是,上述研究对情感动员策略、表达逻辑的研究多数是基于“标题党”、网络热词、网络谣言等话语方式,而对“非虚构写作”作为独特的网络话语方式的情感动员策略与表达逻辑则涉及较少。

在情感动员的策略方面,“非虚构写作”基本沿用了网络热词、网络谣言等网络话语方式的策略,即悲情、愤怒、戏谑三种。譬如,《刺死辱母者》是以悲情与愤怒为主导的情感基调,《疫苗之王》以愤怒与戏谑作为主导的情感基调。但是,在情感动员的表达逻辑方面,“非虚构写作”将“文史合一”、忧患意识、社会学的想象力与身份展示、底层叙事、戏谑表达等惯用的表达逻辑有效而巧妙地嫁接起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网络话语表达逻辑。“非虚构写作”的表达逻辑可以概括为社会学观察、原型叙事、文化冲突三种。

(一)社会学观察

社会学观察是“非虚构写作”迥异于网络热词、网络谣言等话语方式的逻辑表达特征。所谓社会学观察指的是创作者以“社会学的想象力”来观察和思考个体际遇、社会现象,将个体困扰放在社会结构、社会制度、历史塑造的视角来予以解读和评判。事实上,“非虚构写作”自其诞生之初,便有着浓厚的社会学观察色彩。卡波特在《冷血》中围绕着一桩灭门血案,客观分析了社会、家庭、环境对青年凶犯的生活、思想、感情的影响,促使人们思考青年成长的社会环境等问题。而“非虚构写作”在中国的本土化过程中,其社会学观察的色彩更加浓厚。在《中国,少了一味药》《中国在梁庄》等作品的示范下,以忧患意识关注急剧转型期的族群命运、社会问题成为写作者的一种自觉意识。《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中,微信公众号“丁香医生”以7岁患癌女孩周洋被权健保健品耽误病情为切入点,将焦点放在权健公司以火疗、负离子鞋垫进行敛财及其对使用者带来的伤害上,并审视了权健百亿商业传销帝国模式的合法性。《百亿保健帝国权健》以社会学观察逻辑解读7岁女孩周洋遭遇,将对个体际遇的同情与对权健传销的批判结合起来,成功地实现了情感动员过程,引发了全国性的舆情事件。同样,发表于2019年初的“非虚构写作”《甘柴劣火》以甘肃武威原市委书记火荣贵“抓记者”为切口,探讨政治生态建设与媒体监督之间的关系,同样在舆论场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无论是《百亿保健帝国权健》还是《甘柴劣火》,其对准的都是当下社会“病灶”,其表达逻辑都超越了戏谑、悲情等传统的情感动员逻辑,超越个体情感好恶,而是以社会学观察的逻辑去探究“病灶”的社会结构与历史塑造根源。而社会学观察表达逻辑的引入,既是“非虚构写作”与以往网络情感动员的差异,也是其不同于网络民粹主义、煽情主义,具有建设性的一个表征。

(二)原型叙事

原型即原始意象,作为长期沉淀下来的集体记忆和情感体验交织起来的类型化符号,蕴含着特定社会结构和文化下某些群体固有的认知方式和情感体验。在当下社会急剧变迁的中国,贫富差距、官商勾结、恃强凌弱等原型叙事成为各种文学影视作品、新闻报道的惯用叙事框架。而在“非虚构写作”中,原型叙事成为常用的表达逻辑,为公众理解、解释事实与调动情感提供了基色与框架。这一现象已得到学者关注。有研究认为《刺死辱母者》文本中蕴含了为母复仇、孝道至上、官民对立、男性暴力等原型,致使除恶扬善的一腔热血在互联网上快速蔓延。[18]在近来,原型叙事作为“非虚构写作”情感动员表达逻辑的特征日益明显。譬如,《疫苗之王》在叙事方面将问题疫苗纳入了官商勾结围猎国有资产的原型框架,以高俊芳、韩刚君与杜伟民三位“疫苗之王”的发家史为叙事线索,将疫苗生产企业中的资本与利益运作、疫苗监管机制中的漏洞和黑洞串了起来,既为读者在阅读中提供可以遵循的人物故事线索,也为公众理解“黑幕”提供了框架,更通过原型叙事激起了公众的集体记忆和情感体验。此外,《疫苗之王》还拓展了原型叙事的取材,在推送页面的配图中使用了电影《九品芝麻官》中的反派角色“常威”剧照,这一配图以戏谑的方式有效地唤醒了网民对权力滥用、有权任性的互联网原型记忆。简而言之,以《疫苗之王》为代表的“非虚构写作”有效地使用了原型叙事,在情感上使得网民产生代入感、共振感、愤怒感,有效地进行了情感动员并引发带有抗争色彩的网络舆情事件。

(三)文化冲突

文化冲突,也叫文化震撼,指的是个体在面对文化差异时产生的精神压力。当互联网不仅是获取信息的重要渠道,更是观察、体验他人、他群生活的方式时,文化冲突往往附带着好奇、猎奇的心理,成为网民深度融入网络社会的一种驱动力量。而在“非虚构写作”中,这种驱动力使得文化冲突作为情感动员表达逻辑的现象日益增多,这在涉及农村、底层、苦难题材时表现得尤为突出。《我是范雨素》中,范雨素这样描述异地联姻民工的子女:“在北京这样的城中村里,这样没妈的农民工的孩子也很多。他们的命运基本上也是最惨的……都变成了世界工厂的螺丝钉,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过着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而在《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中,作者将农村出身读书人的处境描述为:“尽管农村出身的读书人通过个人努力得以改变身份,但只要和出身的家庭还依存各种血肉关联,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人格的屈辱感,就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上述“非虚构写作”都将社会中的某个特殊群体命运展示给基数庞大的互联网用户,这对于网民尤其是习惯了城市生活的群体带来的文化冲突尤其巨大。而这种强烈反差产生的文化冲突,则会激发同情、怜悯、人文关怀等情感,使得“非虚构写作”以情感动员的形式把社会问题代入公众视野,实现议程设置的功能。

四、总结与反思

在情感与信念优先的“后真相时代”,网络舆情事件的情感动员机制是学界关注焦点,而对情感动员策略和表达逻辑的认知则是评判和评价情感动员的重要标准之一。就“非虚构写作”来说,其已成为继“标题党”、网络热词之后的重要网络行动话语,在网络舆情事件中发挥着强大的情感动员功能。在情感动员策略方面,“非虚构写作”延续了悲情、愤怒、戏谑三种策略。而在情感动员表达逻辑方面,“非虚构写作”较网络热词等话语具有了质性提升。通过将底层叙事、悲情叙事、身份标签、戏谑表达等传统的网络情感动员表达逻辑与“文史合一”、忧患意识等“非虚构写作”本土概念巧妙嫁接,呈现出社会学观察、原型叙事、文化冲突三种表达逻辑,使得网络情感动员摆脱了只破不立、只喷不建,实现了批判与建设、解构与建构、破与立等方面的平衡。在一系列事关公平正义、民主法治、民生健康的重要领域,“非虚构写作”以社会学观察的方式发挥着情感动员与议程设置功能,与传统媒体共同发挥舆论监督作用,推动社会“病灶”的根治和解决,将网络民粹主义导向理性化、建设性的方向。

在充分肯定“非虚构写作”推动社会问题解决的同时,也需要关注其存在的诸多风险与问题。首先,社会学观察在“非虚构写作”中的恰当应用有助于推动社会“沉疴”“病灶”的解决,但其过度使用也易导致社会学想象力的滥用,导致个体、个案事件的泛政治化、泛意识形态化,极大地增加网络社会风险的交叉感染、传递。譬如,《盛世中的蝼蚁》通过“贩卖”悲愤的方式吸引流量,将农村底层人物的悲惨个案归因为社会体制、社会制度,对于建设理性、平和的社会心理带来较多负面影响。其次,“非虚构写作”的情感动员功能易被滥用。部分自媒体平台以情感带流量、以情感带节奏,过度消费公众情感。比如,《罗一笑,你给我站住》赢得了网民对患癌女孩罗一笑的同情,纷纷进行网络慈善募捐。但事后发现,受资助者罗一笑家境优厚,整个事件实际为媒体人罗尔的情感营销。再次,“非虚构写作”中加入了诸多的文学元素,如何确保内容的真实性关系到其未来生存。比较有代表性的案例如咪蒙团队为追求流量炮制《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虚构人物情节,产生极坏的公众影响。此外,不少自媒体平台大量转引、二次加工传统媒体的新闻报道,“洗稿”的现象层出不穷,知识产权争端屡见不鲜。上述问题都是“非虚构写作”需要正视和予以规范的,这对于自媒体平台的良性发展与清朗网络空间的建设至关重要,也是未来互联网生态建设需要着力探讨的重要内容和重点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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