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技术适配城市:数字转型中的主体压迫与伦理困境

2021-12-27

理论与改革 2021年3期
关键词:转型数字化智慧

梅 杰

20世纪90年代中期,对于人类社会的数字化趋势,尼古拉·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曾经断言:“我们无法否定数字化时代的存在,也无法阻止数字化时代的前进,就像我们无法对抗大自然的力量一样。”[1]将纷繁复杂的多元信息转变为可以度量的二进制代码,这一变革性技术的产生和广泛应用在宣告数字化时代全面到来的同时,也印证了尼葛洛庞帝的判断并无偏颇。不难发现,在第四次科技革命方兴未艾之际,数字化已经在经济、生活、治理等诸多方面显示出其难以替代的蓬勃动力与巨大潜能。在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总目标的指引下,作为公共治理核心主体的政府部门依托于新一代信息和通信技术,致力于实现公共服务、市场监管、城市治理等多个领域的数字跃迁。数字时代以无可逆转之势到来的同时,也推动了旧有城市发展逻辑的系统性变革。总体而言,城市数字化转型是对城市整体架构进行重建的过程。从其定位与目标看,城市数字化转型是指统筹运用数字化技术,面向建设未来城市全过程各方面的系统化改造工程,不仅是包括了经济、政治、文化、生活、生态文明等多领域在内的综合性重塑,更意味着运用数字工具解决城市现实问题的思维模式转型,是城市在数字化革命中打造核心竞争力的关键所在。简言之,城市数字化转型是由数字技术引发的全方位城市变革。

一、从虚拟地球到智慧城市:空间演进中的数字压迫

早在数字化转型启动的数十年前,“地球村”一词就已经广为流传。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宣称,电磁波的发现已经在所有人类事务中重建了同时存在的“场”,因此人类大家庭现在是基于“地球村”的条件下存在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与部落鼓声共鸣的压缩空间里。[2]换言之,工业社会背景下的技术发明是“地球村”理论的建构基础,其本质上可以归结为空间规模的大幅压缩,借助于电力媒介的“内爆”性质,村落尺度上的全球交流得以实现。进入信息社会,在数字技术的作用下,人们的生活空间从地球、国家到城市逐级推进,人类社会再部落化的同时,也形成了新的数字压迫。

首先,全球战略计划中的“数字地球”。在20世纪后期的美国,作为一项科技政策,“数字地球”被正式提出。从目标和定位来看,这一复杂巨系统可以看作是数字化战略的宏观方案。但是这一方案的诞生却是一个从单一目标到系统设想的跨越过程。1992年,阿尔·戈尔(Al Gore)出版了《濒临失衡的地球——生态与人类精神》一书。为了应对日益严重的全球环境危机,戈尔在书中提出了“全球环境马歇尔计划”,继而呼吁在环境领域的全球协作,计划的战略目标之一即是从根本上变革环境信息的收集方式。故此,“数字地球”的初步计划浮出水面,这一初步计划的主要目标在于建立一个全新的全球气候模型,使得来源于若干人造卫星的对地探测数据能够得到妥善利用而非白白浪费,并且这一模型能根据已知的气候记录做出预测。

有学者评价,戈尔的著述“让我们看到一种衔接,一种技术圈与生物圈,或更具体地说,是最新的数字技术手段和最一般的人文精神之间的关联”[3]。这种关联在6年后戈尔的一次演讲中得到了进一步阐发,他呼吁重新发掘以往被忽视的社会和地球所拥有海量原始数据的巨大价值,并寄希望于计算科学、大规模储存、卫星图像和宽带网络等技术的运用,实现在教育、可持续发展战略和土地使用规划等领域的社会与经济效益。[4]“数字地球”着眼于全球性地理信息系统建设的战略目标,通过数字化建模的方式给予了人类在更广范围、更多层次、更深程度上回应人类社会发展重大问题关切的全新契机。这一集现代信息和通信技术于大成的重大战略计划一经提出便很快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响。1999年,20余国的500多位专家汇聚北京,参加了首届“数字地球国际会议”,并发布了著名的《“数字地球”北京宣言》,正式拉开了中国“数字地球”建设和国际合作的大幕。值得肯定的是,“数字地球”作为地理信息科学的产物,是国家信息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要内容,实现了数字时代地理概念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双重突破,其整体性的、导向性的战略思想不仅是技术发展的理论结晶,更代表了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的前进方向,为今天的数字化转型奠定了坚实的发展基础。但不能忽视的是,作为信息化的虚拟地球模型,“数字地球”通过坐标化的方式使得地理信息得以重新整理,并在数字空间中形成虚拟映射。数据合法采集、存储和应用的反面是对个体信息的监视、记录与滥用。数字空间对于主体性的压迫便从此开启,不断深化,并无可逆转。

其次,数字技术的国际联动。信息革命以来,伴随着互联网和信息通信技术的普及,数字技术得以快速发展并形成与社会变迁的高度融合。对于数字技术的开发与运用,国际社会业已形成共识,并在积极探索和实践中形成了颇具国别特色的各异路径。第一,智慧国家的举国探索。新加坡政府对于信息化建设的重视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80年代,新加坡便推出了“国家电脑计划”,开始了对于公共服务电脑化的探索。经过20多年的发展,新加坡于2006年启动其第六个信息化产业十年计划——“智能国2015”。该计划提出了创新、集成和国际化三大原则,旨在通过推进数字基建、行业培育、人才培养和经济转型等举措,将新加坡建设成为“以信息驱动的智能化国度和全球化都市”[5]。2014年,升级版的“智慧国2025计划”正式出炉,作为全球范围内首个有关智慧国家的战略构想,新加坡希望凭借城市国家的特殊优势,以举国之力主动适应和引领世界数字化转型的历史潮流。第二,技术创新与社会形态变迁。科学技术与社会形态之间的紧密连接已经被历史充分证明,2016年,日本政府在《第五期科学技术基本计划》中提出,伴随着网络空间与物理空间的深度融合,超智能社会(Society 5.0)作为狩猎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之后的新型社会形态正在形成。[6]就方式而言,建立在开放公共数据和大数据基础上的个性化智能服务是超智能社会实现的主要路径之一。[7]作为对德国“工业4.0”、美国“先进制造伙伴计划”等概念的超越,超智能社会是由技术进步引发社会形态迭代的范式总结,回应了前沿数字科技对于现代社会发展的挑战。当然,只有在系统性解决经济、社会、伦理和法律等风险以后,才有望成为具有全球标志性意义的未来社会发展前景。第三,《数字宪章》及其权利觉醒。随着技术与社会融合程度的提升,数字化实践对于个人权利的侵犯已经成为普遍现象。为了更好应对新技术带来的机遇和挑战,英国政府于2018年发布了《数字宪章》。其中,“个人数据应得到尊重并适当使用”“线下权利在线上必须受到同等保护”[8]等原则性规定尤其引人注目。无独有偶,加拿大亦出台了《2020年数字宪章实施法案》,在公民个人电子信息保护上做出了法律规范。不难发现,面对数字科技在全球范围内的广为流行,线上权利保护意识的觉醒已然自发启动。并且,在全球城市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人类进入“城市社会”以后,作为打通经济社会运行堵点最有效手段的数字化方案已经从国家弥散到城市。

最后,智能科技的城市萌发。城市空间提供了科技进步的必备环境,技术创新又促进了社会发展迈向更高台阶。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曾对此总结,如果将历史进程中城市体量的扩张以可视的曲线形式呈现,那么将会发现这一曲线与科技发展的曲线呈现出相同的趋势。[9]从工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认识和改造世界工具的变迁凝聚了科技进步的结晶,日益来临的数字化浪潮翻开了城市转型发展的全新篇章。同时,在斯皮罗·科斯托夫(Spiro Kostof)看来,城市是建筑物和人的综合体,是有人居住之所。人们的日常活动,无论平凡还是卓越,也无论随机还是刻意,只有发生在城市场域之中才能得以产生合法性与认可度。时间和空间的统一凝聚于城市及其变体之中。[10]如果科斯托夫关于城市定义的看法并无不妥,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数字化这一时代发展的最新成果无疑在城市中才拥有最大魅力。

总体而言,城市信息化建设理论与实践在全球范围经历过三次迭代升级,分别是信息港(Cyber Port)、数字城市(Digital City)和智慧城市(Smart City)。信息港作为城市信息基础设施的代名词,直接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的纽约、伦敦、东京等城市。光纤、微波等通信设施的陆续完善在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同时,也极大促进了城市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这一时期被视为城市信息化建设的1.0版本。进入到20世纪末,作为戈尔“数字地球”战略重要分支的“数字城市”逐渐引起关注,RS、GIS、GPS技术的发展进一步提升了城市数据处理能力及应用场景化落地,城市信息化升级到2.0版本。2009年,IBM公司率先提出“智慧城市”的发展愿景,并迅速得到世界各国的积极响应,标志着城市信息化建设进入到3.0版本。[11]然而,无论是信息港、数字城市,还是智慧城市,它们基于信息技术促进城市治理能力提升的目标基本相同,在形式上表现为差异化的实现方式和具体内容,均可被视为不同历史时期信息化和信息化在城市场域内的概念实践。

数字地球、数字国家、智慧城市是一个不断深化的动态发展过程,但是,福柯(Michel Foucault)却以“全景敞视主义”予以定义:“任何微小的活动都受到监视,任何情况都被记录下来,权力根据一种连续的等级体制统一地运作着……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规训机制的一种微缩模式。”[12]当数字技术全面渗透进社会空间,智慧城市内的所有个体都有陷入“圆形监狱”的可能。数字化转型的历史出场与人类社会的伦理纲常彼此勾连,主体性的保卫在数字压迫下无奈启动。

二、“数据邻避”的消除:在隐私与安全之间

隐私与便捷是城市数字治理的一组核心矛盾。学术界一般认为,在城市治理过程中,数字安全是城市数治的基础,数据公开则是打破城市数治“黑箱”的可行路径。从经验上看,城市与数字技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融合要追溯至韩国的松岛新城。这是一次饱含了人类乌托邦情结的勇敢尝试,根据规划,这座智慧城市建成后将容纳约6.5万名居民和30万个工作岗位。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传感器能够实时监测天气、交通、噪音等数据,通过汇总分析,适时做出响应。无处不在的计算环境将使居民和游客能够随时随地访问网络和各种城市服务。在开发商看来,这种服务的提供提高了松岛新城的生活质量,人们在那里可能会过上便利、和平和安全的生活。[13]不幸的是,由于资金等原因,作为最早的智慧城市试验场,原计划在2015年全面运营的松岛新城时至今日仍处于建设完善之中。然而,不能否认,松岛经验的数据应用及其透明化尝试,促使更多的城市数字化试验在全球推广。

第一,数据透明的友好社区及未来城市的数治期望。2017年10月,与谷歌同属Alphabet旗下的城市创新企业——步道实验室(Sidewalk Labs)与多伦多湖滨开发公司(Waterfront Toronto)宣布双方达成一项合作,计划在多伦多东部滨水区开展智慧街区项目。凭借谷歌的前沿科技声誉和先进的智慧城市建设理念,项目甫一公布便备受关注。然而,对于合作协议本身,却并未得到过多披露。即便在公众参与的会议中被问及数据隐私等问题时,多伦多湖滨开发公司也没有给出实质性的答复。[14]这为项目后续遭遇的广泛质疑埋下了伏笔。

2019年6月,在经历了18个月的公众磋商后,一份名为《多伦多的明天:实现包容性增长的新路径》(Toronto Tomorrow: A New Approach for Inclusive Growth)的“创新与发展总体规划”(The Master Innovation and Development Plan,MIDP,以下简称为“总规”)对外发布。在这一长达1500多页的总规中,移动性、可持续性、公共空间、建筑和数字技术等都得到了详细规划。根据总规,这一完全由木材建造而成的街区,将汇集数十项创新技术,通过尖端技术和城市设计相结合,以显著提高城市生活质量。始于灵活、经济的数字基础设施,步道实验室致力于为他人创造数字化生存的条件:硬件配备上,包括一个强大的无处不在的连接网络,利用新的技术进步来提高速度和安全性;交通出行上,完善的公交、便于行人和自行车出行的街道系统将进一步减少对汽车的需要;生态环境上,先进的能源系统将有助于建立北美最大的环境友好型社区,同时保持居民和企业的成本不变或更低;经济效益上,预计到2040年将创造93000个就业岗位(其中包括44000个直接就业岗位),每年产生43亿美元的税收和142亿美元的国内生产总值。[15]所有的一切都描绘出一个科技与生活和谐交融的未来城市蓝图,因此,步道实验室的计划得到了世界其他智慧城市建设项目的争相效仿。

第二,“数据邻避”中的便捷—隐私紧张。尽管在总规中,步道实验室就已经提议将智慧街区中收集到的城市数据交由信托基金保管。作为城市数据和公共利益的管理者,城市数据信托基金被寄望于保护居民的隐私,建立负责任的数据共享标准,并向个人提供从收集的关于他们的数据中获得的利润份额。[16]但巧合的是,几乎与项目建设同步发展的英国剑桥分析公司不当使用8700万Facebook用户数据的隐私泄露丑闻和美国硅谷等科技公司云集地区正在经历的收入两极分化趋势引起了多伦多市民的警觉。遍布街区的传感器从市民和城市基础设施处收集到海量的数据,如何处理好数据收集与保护隐私之间的平衡,成为人们担忧数字压迫的起点。

2019年2月,一批多伦多居民发起了“抵制步道实验室”(BlockSidewalk)的抗议运动,他们甚至建立了专门的网站(https://www.blocksidewalk.ca/)吸引市民、规划师及其他反对者来此发声。有学者统计,围绕步道实验室项目的主要矛盾焦点集中在私有化、平台化和统治三个方面。[17]作为回应,一个名为“数字战略咨询小组”(Digital Strategy Advisory Panel)的机构因应成立,15名来自学术界、工业界和法律界等领域的专家承担了向多伦多湖滨开发公司提供如何整合数据隐私、确保数字系统以及新技术的安全和道德提供建议的职责。[18]该小组通过对爱沙尼亚、巴塞罗那等案例的比较分析,提出了建立负责任的评估流程、城市数据本土储存等建议。然而,事与愿违,争议并未因自称为独立机构的数字战略咨询小组所提供的针对性建议而平息,甚至连小组本身的履职能力都受到了质疑。加拿大学者布莱恩·哈格特(Blayne Haggart)严厉批评道:数字战略咨询小组的劣势在于缺乏数字治理专业知识,依靠由学术界和商界人士组成的兼职咨询小组不能替代内部数据治理能力建设。一个没有能力理解它所监管的是什么的组织,本质上是一个被它试图监管的利益所俘虏的机构。[19]

第三,“数据邻避”背后的技术刚性反思。2020年5月7日,步道实验室首席执行官丹尼尔·多克托洛夫(Daniel L. Doctoroff)宣布,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多伦多经济正面临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在这一背景下,继续智慧街区项目将变得不再有意义。[20]尽管多克托洛夫宣称疫情和经济因素是导致步道实验室退出多伦多智慧街区项目的主要考虑,但从外界反应来看,作为外来科技公司的步道实验室对市民隐私保护不力引起的大规模抗议或许是项目无以为继的深层次原因。在这场数字化转型的浪潮中,技术与日常生活的深度交融已成不可逆转之势,真正令多伦多市民担忧的是,智慧街区带来的究竟是技术赋权还是技术缚权?智慧街区之所以智慧,主要源自于对用户数据的获取、发掘与运用,在服务于城市治理的同时,如何实现数据的合理合法使用以及如何建构主体规制框架则成为这场“数据邻避”运动留给人们思考的永恒话题。

在全球范围,智慧城市建设未达预期的案例不在少数,包括松岛新城在内,项目的开展不过是人类尝试重构未来智能生活的一个缩影,但是多伦多智慧街区项目失败的背后,本质上是一场对于隐私不同理解的“数据邻避”冲突,而这在世界智慧城市建设史上尚属首次。以往人们倾向于将技术定格为无价值偏好性的工具手段,[21]但事实却是人的主体性价值在技术与算法的精确计算下成为庞大数据空间中的若干字节,“数字利维坦”催生出的技术权威与算法独裁,是智能时代中陷入权利贫困的“数字难民”群体形成的幕后推手。从“数据邻避”现象到《数字宪章》中的权利觉醒,100多年前,马克思对于工人命运的反思似乎在数字城市中再次得到验证,“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困”[22]。我们在享受数字技术给城市生活带来的便利时,在歌颂城市数字化转型的丰功伟绩时,必须思考马克思对于劳动异化的批判。

三、数字化转型中的经验启迪

加快推进城市数字化转型,必须深刻认识到城市是技术萌发的重要变革载体以及数字化转型对于城市更新的特殊意义,以需求为导向,依靠数字技术的泛在应用,撬动城市转型发展的痛点、堵点和难点,以数据驱动和技术规制共同推动智治之都的建成实现。

首先,城市是新一轮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的诞生地和实践场。回顾历史,技术与城市的关系从未像人类在进入工业文明以后如此紧密。彼得·桑德斯(Peter Saunders)的考察发现,“在古代,城市从来没有成为新生产方式的摇篮。罗马和各行省之间的联系完全是政治的;城市无非就是隶农制生产方式之上的一个行政中心。其内部的斗争可能会破坏这一政治结构,但在旧的废墟之中,并不存在孕育全新生产方式的基础。城市和乡村、中心和边缘之间的张力都只是政治上的”[23]。这一格局的扭转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渐成定局,生产方式上,大机器生产逐渐取代工场手工业,经济体制上,开始由以农业和乡村为主体向以工业和城市为主体过渡。对于数字技术而言,城市无疑是其最佳的价值显现之所。这主要体现在:第一,城市汇集了发展数字技术的必备人才。人工智能、云计算、虚拟现实、数字孪生等新一代信息技术对于技术人才的需求巨大,而城市因其一流的生活和工作环境,恰是人才最集中之地。“聚集到城市里来的人们能够分享观念和创新,城市是创造性生长的肥沃土壤。”[24]这种创新土壤的存在为数字技术实现更新迭代所必需的人才储备提供了充足的养分。第二,城市是技术创新的重要策源地。城市化的过程不仅意味着人口的迁徙,更体现为技术要素在一定空间内的集聚。有研究表明,尽管企业的集中并不会自动导致更多的技术溢出或更快的技术进步,但如果快速的技术变革导致企业高度密集,位于这些地区的企业更有可能相互影响。因此,这种互动促进了创新和知识的传播,从而加快了新技术的开发速度。[25]第三,城市为数字技术提供了丰富的应用场景。发展数字经济是提高经济发展韧性、培育社会进步新动能的重要路径。城市在智能制造、生物芯片等实体经济的既有积累,为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提供了实践场所。此外,智慧楼宇、智慧医疗、智慧交通等丰富的城市应用场景为数字技术的运用贡献了广阔的发展前景。

其次,数字化转型为城市更新提供了全新思路与方案,是全方位、立体化的城市更新。19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在经历了高速城市化以后,城市中由于种族、宗教和收入等差异所导致的居住分化问题和社会矛盾日益突出,美国政府随即开始了针对贫民窟的征收和改造行动,而这被视为现代意义上大规模城市更新运动的起源。[26]总的来说,城市更新是针对衰落城市或城市内衰败地区的再开发活动,目的在于促进经济增长,恢复城市活力,形式上主要表现为对街道改造、楼宇翻修等物质空间或客观实体的改造。进入到信息时代,数字化转型的提出则进一步丰富了城市更新的理论内涵与实践外延。主要体现在:第一,数字经济日益成为城市更新的新动能。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到来不断在城市场域内体现出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等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巨大经济价值,能否抓住数字经济历史性发展机遇,决定了城市未来发展的层级水平和动力供给。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过程中,直播带货、云端旅游等数字经济新模式新业态彰显了其增强经济发展韧性的稳定器作用,为城市经济平稳运行保留了足够的回旋空间和抗风险能力。城市经济活力的提升与城市更新的目标导向保持了高度一致。第二,新基建进一步丰富了基础设施领域的城市更新。早在2015年,国务院就提出“物联网、云计算等新型基础设施更加完备”[27]的发展目标,及至今日,中央和地方围绕新基建已经密集部署了系列发展规划和行动方案,5G通信基站、IDC数据中心等数字基础设施的建设为提升城市信息化水平、加强数字社会、数字政府建设奠定了坚实基础。第三,数字政务塑造城市更新的柔性尺度。城市更新不仅是建筑、街区等的硬件更新,更是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柔性提升。数字技术在助力政府职能转变上凸显出巨大的技术优势,无论是杭州“最多跑一次”改革,还是上海“一网通办”“一网统管”建设,“让数据多走路、让群众少跑腿”的服务理念不仅体现了政府职能转变的信心和能力,还表现出城市塑造柔性尺度的努力。数字技术的出现让全方位、立体化的城市更新实现成为可能。

再次,数据成为关键生产要素和重要战略资源,数字化转型是城市实现高质量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量。当局对卫星图像数据的不充分利用是戈尔提出“数字地球”计划的原因之一。数据的价值在于帮助人类反映当前发展的基本样态,预测未来趋势和走向。数据资源的多寡和利用能力的高低决定了城市在数字时代的生存能力和发展潜力。要想让数据同传统的土地、资金、能源、人口等生产要素形成互补效应,必须做好三项关键工作。第一,积极推动城市数据资源向城市数据资产转化。在建设智慧城市的数字化转型过程中,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传感器和智能终端,在完善信息基础设施建设,提供便利化服务的同时,也产生了海量数据,而这被视为数字时代城市的关键性资源之一。庞大的数据资源实际上蕴含了丰富的利用价值,可在城市规划、交通布局、商业引导、个性化服务等诸多方面产生变现能力。通过运用数字资源,发展数字经济,将城市数据资源变为城市数据资产,是数字化转型过程中城市的核心任务之一。第二,努力促成数据有序公开和社会共享。如前所述,数据是城市的重要战略资源,而“数据孤岛”则成为阻碍其发挥更大价值的限制性因素。全面感知、泛在互联作为城市数字化转型的建设愿景在实践中还存在高价值数据匮乏、平台重复建设、核心数据互不连通、网络安全风险突出等突出问题。即便在政府内部,部分“数据大户”部门仍未做到在较大范围内的数据公开和共享。数据较多在垂直管理部门中上下传输,而缺乏在城市内部之间的横向流动的“纵强横弱”现象成为“条块矛盾”在数字政府建设领域的新表征。可见,做好数据公开共享的顶层设计和落地实施是未来城市数据利用的重要方向。第三,加强智慧城市建设中的“数据邻避”预防和应对机制。步道实验室在多伦多智慧街区建设项目中所遭遇的“数据邻避”困境为城市的数字化转型之路提供了深刻警醒。在数字化过程中,基于提供优质便利服务的目的对个人信息进行采集不可避免,但必须明确的是,在个人信息和个人隐私之间存在不可混淆的鲜明界限。“隐私不可利用且受法律绝对保护”[28]的原则不仅适用于过去,而且应当延伸至今后的数字社会之中。

最后,科技向善并非自动实现,技术治理何以可能。屈服于“技术解决主义”,即相信技术改善世界能自动实现的观点已被证明为失败。这就要求我们认识到,人本身才是能借助技术实现美好生活目标的中坚力量。同时,需要明确的是,这里所指的人是最具宽泛意义上的所有社会行动主体的总称。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因技术进步而陷入“数字鸿沟”,也不会有人独享发展的红利。数字化转型的背后,实质上是新的社会模式有待建构与新的社会契约亟需制定。[29]第一,以观念变革适应数字化挑战。城市复杂巨系统的现实样态决定了数字化转型是破解难题、挖掘潜力、提升能级的治理良方。但是,作为治理工具的数字技术,其本身并不具备主体性,社会问题的求解无法完全依靠技术得到答案。[30]因此,为了更好应对数字化挑战,城市治理理念必须进行适应性变革。认识到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等新一代信息技术所蕴含的强大动能,以更好发挥这一动能为目标,推动城市实现整体跃迁是数字时代应当达成的基本技术共识。公共治理主体还必须与时俱进,以数字治理、整体智治等理念为指引,不断提升技术应用与城市治理的内在契合,实现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第二,以制度规约引导数字化转型有序推进。科技于城市而言存在一个内在的矛盾,它在宣传城市生活的改善与新的生产生活方式的同时,还显著存在着生态环境遭受破坏等风险。[31]数字技术如要取得长足进步,数字化转型如想发挥更大效用,便迫切需要与之相适应的制度环境。一方面,信息技术作为知识密集型的代表,普遍存在对于资金、人才等要素的强烈诉求,政府作为公共治理的核心主体,在城市数字化转型中负有不可推卸的重要职责,营造良好的制度环境能够对数字技术的更新迭代起到正向的促进与保障作用。另一方面,技术标准、伦理规范和法律体系的建立健全有助于有效降低技术作恶的可能风险,促成科技向善的真正实现。第三,数字化既非包治百病,亦非一劳永逸。对于社会风险的消解,社会中存在一种数字化包治百病的误读。面对社会风险,根植于现代科学思维与方法的技术治理存在停留于技术角度片面解读的可能,从而生成社会风险累积的新近来源。[32]科学家、技术理论家等专家阶层的自身局限要求我们时刻警惕包括数字化在内的各种技术治理方案可能存在的负面效应。此外,数字化并非一劳永逸,作为当下城市跃迁的路线设计,存在被新方案形成替代效应的历史必然,唯有培育创新土壤,时刻保持持续变革能力,才能更好实现城市发展目标。

四、中国数字化转型的思考

后发国家如何实现现代化是困扰东西方理论家的历史性难题。不难发现,遵循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发展模式,即在工业化基础上寻求国家富强之路,而忽视已经到来的信息化数字化浪潮,将不可避免地同工业社会一样继续沦为西方的附庸。正是基于对以上事实的清晰研判,党的十五届五中全会提出了“以信息化带动工业化,发挥后发优势,实现社会生产力的跨越式发展”的全新论断。发轫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第三次科技革命以计算机和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为主要特征,信息化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摆脱“渐序”发展观影响,实现跨越式发展的难得契机。2000年,“数字福建”的战略构想在全国范围内率先落地,并逐渐从地方制度创新提升为区域信息化科学发展的样板工程和国家试点工程。[33]尤其是在2015年习近平提出要“推进‘数字中国’建设”以后,中国城市的数字化战略迈入新的历史阶段。

得益于工业革命和全球化脚步,城市化的惊人力量不断形塑和巩固着今天的“城市社会”格局,而数字时代下的中国城市发展成绩无疑最引人注目。2020年12月,赛迪顾问数字转型研究中心发布了《2020中国数字城市百强研究白皮书》,从数字经济、数字政务、数字治理、数字民生、数字创新和数字基础等六大方面对我国城市数字化转型发展的建设内容进行了量化考察,根据评估,深圳、上海、北京、广州、杭州、东莞、青岛、重庆、南京、天津分列榜单前十名。[34]从政策角度而言,十座城市均以各自数字化基础设施建设水平为依托,树立了明确的数字城市建设目标,把数字化战略作为推动高质量发展、提升城市能级以及完善公共服务的强劲动能,因地制宜,出台了系列规划、方案、措施等,并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效。可以看出,数字发展的城市纲领为不同城市数字化转型奠定了良好的制度根基。

2020年12月29日,深圳市人民政府印发了《深圳市人民政府关于加快智慧城市和数字政府建设的若干意见》(深府〔2020〕89号,以下简称《意见》)。《意见》明确,“十四五”时期,深圳将以新型基础设施建设为支撑,立足公共服务、城市治理、数字经济和安全防控四大板块,着力打造全球新型智慧城市标杆和“数字中国”城市典范。[35]此外,《意见》还设定了一系列智慧城市和数字政府的建设愿景:依托物联、数联、智联一体化平台,城市泛在感知网络的建设运营将进一步提升城市治理智慧化水平。“数字市民”计划通过市民电子档案的采集和授权,将在提升工作效率、简化办事流程、拓展应用领域等诸多方面取得积极成效。“秒报秒批一体化”模式的推广让企业和市民享受到更加便捷高效的政务服务。值得一提的是,深圳市智慧城市和数字政府建设领导小组还将由市长亲自挂帅,确保30余条具体意见落实到位。不同于深圳,《上海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上海市将从大力发展数字经济、营造智慧便利的数字生活、加快提高数字化治理水平、积极打造新型基础设施标杆等多个方面,加快打造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国际数字之都。[36]凭借数字技术赋能和数字底座支撑,通过以人或服务对象为中心实施的数字化应用,力争让城市更聪明、更智慧。国际数字之都的提出集中体现了“数字中国”“人民城市”等发展理念,是积极适应数字时代的城市转型方案。

“加快数字化发展、建设数字中国”在“十四五”规划纲要中的独立成篇显示出我国数字化转型的历史紧迫与发展必然。面对实现城市发展的总体性目标,阿什·阿明(Ash Amin)和奈杰尔·斯里夫特(Nigel Thrift)将城市视为一种有生命力的实体,在他们看来,符号、主体、建筑、植物、动物、技术和机构等的相互作用与融合在形成城市的同时,也赋予了城市改变世界的能力。从这一角度出发,他们进而强调,城市治理必须成为一门兼具想象与调和的艺术,在确保方向性的前提下,适时做出管理策略上的调整,以寻求指导性和协调性的内外在统一。[37]在我国,数字技术的出现为贯彻“人民城市为人民”重要理念和实现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全新方案,全面推进数字化转型不仅是适应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历史必然,而且是推动城市永葆生命的内生逻辑。但是,我们在欣喜数字技术在经济、生活、治理等多方面带来的颠覆性改变的同时,必须时刻牢记松岛新城、多伦多智慧街区等智慧城市的现实境遇,正视全景敞视主义下的数字压迫。科技向善无法自动实现,城市的数字转型须从观念、制度、规范等多个维度协同推进,才能积极引导技术与社会发展的深度融合。

猜你喜欢

转型数字化智慧
人口转型为何在加速 精读
转型发展开新局 乘风破浪向未来
家纺业亟待数字化赋能
航天器在轨管理模式转型与实践
论经济学数字化的必要性
高中数学“一对一”数字化学习实践探索
高中数学“一对一”数字化学习实践探索
聚焦转型发展 实现“四个转变”
有智慧的羊
智慧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