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与异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逻辑的内在张力
2021-12-27张夺
张 夺
(鲁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在反驳马克思主义所遭遇的生态诘难、论证历史唯物主义之生态学价值的过程中形成,它一个形式松散而又总体逻辑统一的理论体系。作为一种理论整体,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在理论结构存在着巨大的逻辑张力与紧张状态。所谓张力,在物理学中常指某物体受到拉力后内部所产生的一种牵引力,在哲学社会科学领域表征事物内部存在的矛盾与不相容状态。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内在逻辑张力,意味着作为统一的理论整体其内部具体观点间又存在着相互区别、相互排斥、相互冲突的异质状态和对立模式。如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价值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张力和逻辑分歧的焦点,从其逻辑进程纵向发展来看,这种理论张力贯穿始终,在不同阶段形成了不同的研究理路和思想阵营。一方以加拿大本·阿格尔、英国本顿以及美国奥康纳等人为代表,提出以现代生态学为基础重建或改造历史唯物主义,开启历史唯物主义生态学维度;另一方以英国佩珀、格仑德曼和美国福斯特等人为代表,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本质上就是生态唯物主义,蕴含着生态学思维方式并且为分析和解决现代生态问题提供了理论依据,因而主张回归历史唯物主义。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体系框架横向比较来看,这种理论张力覆盖其内容基本面,彼此间的理论立足点、根本点与归宿点都存在着巨大的逻辑分歧,甚至于针锋相对。换言之,在其理论立场、理论主旨以及理论归宿等方面,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不同代表人物的思想在宏观价值上具有一致性,而在微观逻辑上又具有异质性,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形成了内在理论逻辑的巨大张力。正是宏观一致性与微观异质性的辩证统一所造就的理论张力,使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外在形式相对完整,而内在逻辑又极其紧张。
可以说,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近乎一种具有“家族相似性”的总体理论建构,成员不必在所有理论属性上具有一致性,但彼此间至少具有一种逻辑共同点。其理论张力一方面体现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丰富性及其内在生命力,但另一方面也预示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逻辑完成,在其成熟后逐步走向分化。理论张力中蕴含着不同逻辑线索之间的冲突和碰撞,在不断激荡中呈现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主体逻辑以及最大价值,也使其理论体系内部达到了一种“生态平衡”。英国的本顿与格仑德曼、美国的奥康纳与福斯特之间的争鸣和对话使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的逻辑张力暴露无遗,不仅形成了对历史唯物主义外部重建与内部阐发不同的致思方式和理论态度,也蕴含着生态中心论与人类中心论不同的理论原点与价值立场;不仅形成了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不同的理论风格与价值取向,也建构出生态自治主义与生态社会主义不同的路径选择与替代方案。在此,我们不能对这一“家族”所有成员逐一逐对地进行比较分析,拟结合其生态自然观、资本主义生态批判以及生态社会主义价值建构等核心内容,依据宏观一致性与微观异质性相统一这一线索,重点对奥康纳与福斯特的代表性观点进行概括总结和比较分析,进一步廓清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内在逻辑张力。
一、“改造”抑或“回归”:历史唯物主义自然观之理论立场的张力表现
由于理论出发点与研究范式的差异,宏观上奥康纳与福斯特都以建构当代马克思主义生态自然观为其生态批判的理论基础,微观上却存在着“改造”或“回归”历史唯物主义的异质逻辑。宏观形式的一致性无法掩盖微观逻辑的重大分歧,即形成了理论立场上的张力表现。
建构具有现代生态学意义的当代马克思主义自然观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首要理论任务,也是其进行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的重要理论前提。然而,如何看待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与生态思想?奥康纳与福斯特明显有着不同的理论主张。进一步讲,马克思主义自然观是否具有现代生态价值?历史唯物主义是否包含着现代生态学?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两者存在着重大的逻辑分歧与思想差异。显然,奥康纳并没有像英国本顿阵营那样谴责历史唯物主义“生产主义”与“支配自然”的反生态性,而是承认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学的相关性,但他同时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缺失了自然维度,因而要以现代生态学对其进行“改造”和“重建”,将自然置于其理论体系的中心位置。奥康纳改造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学方法就是将自然与文化要素引入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劳动范畴之中,他强调,不能只从技术层面考察生产力、生产关系和社会劳动,应该承认社会劳动作为人与自然中介所具有的自然与文化的双重维度。奥康纳由此建构了自然—劳动—文化“三位一体”的历史唯物主义生态自然观。奥康纳认为,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范式只给予了自然生态极少的理论空间,存在着“生态感受性”缺失和生态学“理论空场”,因而他主张以自然本体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为此,奥康纳提出自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双重特性:一是“自然本真的自主运作性”,强调自然运动变化之能动性与内在规律性,人类通过劳动改造自然的同时自然也在重构本身和自我转型;二是“自然的终极目的性”,强调自然存在就是具有无条件的、至上性的最终目的。“自主运作性”与“终极目的性”充分体现了自然之自主自为的本体性质。奥康纳进一步认为,传统历史唯物主义仅仅强调人类生产方式对自然的社会建构,遗忘或边缘化了自然的自主性与目的性,自然成为消极被动的任人随意掘取和驯化的对象,社会资本运行远远高于有机体的生命运行,导致历史唯物主义中自然的缺位。表面上看,奥康纳似乎有着浓厚的生态主义“自然权利”“自然价值”的理论色彩,曾经被西方马克思主义所极力批判的“自然辩证法”似乎也被拯救回来,然而,与生态主义反对生产力发展不同,奥康纳以自然范畴重释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并形成了“自然生产力”和“自然生产关系”范畴,将人与自然的技术关系改造为人与自然的生态联系。奥康纳同时肯定了劳动在自然与社会之间的主导地位和媒介作用,拓展了自然、文化与社会劳动之间的辩证关系。他认为,社会劳动具有文化与自然的双重规定性。作为一种文化实践,社会劳动既以文化规范和文化实践为基础,又以其形式决定着文化规范和文化实践。作为一种物质性实践,社会劳动既受自然生态系统的客观性制约,又调节和改造自然过程并创造了“第二自然”。社会劳动是一种物质性临界面,文化与自然因素在社会劳动中相互融合,自然被二元化为“外在自然”和“人化自然”,形成了人类史与自然史辩证的交互关系。可见,奥康纳既重视“自然人化”的技术关系,也主张“人性自然化”的生态关系,他建构了一种以劳动为中介的生态自然观。这种生态自然观有力地回击了生态中心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诘难,但在彰显自身理论贡献的同时也弱化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地位与生态价值,通过引入自然本体改造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并未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对自然之社会历史性的本质规定及其内在的生态学意蕴。
与其相对,福斯特积极肯定马克思主义自然观所蕴含的现代生态学意义。他认为,马克思对人与自然异化关系的分析恰恰形成了对资本主义的生态学批判,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价值就在于揭示了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制度根源,因而本质上就是一种生态唯物主义哲学。“马克思的世界观是一种深刻的、真正系统的生态世界观,而且这种生态观是来源于他的唯物主义的”(1)[美]约翰·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刘仁胜、肖峰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把物质世界视为一种客观实在,形成了一种实在论和本体论的唯物主义自然概念。但这种自然观与旧式的机械唯物主义抽象自然观不同,它既强调自然的本体论地位,又以人与自然之间实践关系为主要内涵,蕴含着人之主体性与自然必然性的辩证统一,其实质是一种现代生态意义非决定论的自然本体论。福斯特认为,这种自然观揭示了人与自然之间以实践为基础、以物质变换过程为核心的生态价值关系,真正的生态唯物主义就是以自然为本体的唯物主义基础上强调人与自然之实践关系的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注点从自然转向历史,将自然纳入实践范畴而成为“历史的自然”,实现了历史观与自然观的统一。福斯特进而从生态唯物主义立场出发考察了自然与社会的辩证关系,他首先把“生存技术”作为联结自然与社会的纽带,并以此为视角详尽考察了社会发展进程,丰富和完善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容与结构。福斯特同时还运用“劳动进化”范畴阐述了自然与社会的现实动态关系,不仅重释了马克思恩格斯劳动进化思想,而且把有机自然界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特征理解为和谐与斗争,进一步诠释了以劳动为中介的自然—社会辩证法。正是在此基础上,福斯特深刻阐发了人与自然“物质变换断裂”思想,对资本主义反生态本质展开了全面批判。福斯特把马克思主义自然观理解为一种非决定论的自然本体论,从人之主体性与自然之客观性双重维度诠释了人与自然关系问题,有利于彰显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学意蕴。但遗憾的是,他强调自然本体论因而并未真正理解自然观之本体论问题即是人与自然的价值关系问题,他主张回归历史唯物主义,但其所阐发的生态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还存在着一定的理论距离。
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与生态学并不矛盾,这是奥康纳与福斯特同属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共识。但马克思是否有系统的生态学思想?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否可以指导当代生态思潮和生态运动?这是双方争论的焦点,由此产生的逻辑分歧也进一步引发了奥康纳与福斯特及其各自学术共同体之间针锋相对的理论论战(2)郭剑仁:《奥康纳学术共同体和福斯特学术共同体论战的几个焦点问题》,《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第5期。。奥康纳一方认为,马克思只是阐释了人化自然,而对于自然本身的转型并没有涉及,存在着生态学的“理论空场”,因而需要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改造和重建。但福斯特一方则坚持认为马克思主义蕴含着丰富且系统的现代生态思想,只是需要对其进行充分挖掘和梳理。奥康纳共同体的卡德和马洛等人认为,现代意义的生态范畴与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有着本质区别,在他们看来,马克思的“物质生产观”虽然预设了自然动力系统的均衡性及其承载能力的有限性等特性,但与现代生态学所揭示的生态动力系统之非线性变化与偏离均衡态等特性有着质的差别。从生态系统以及人与自然结构性关系来看,现代生态学之生态范畴有着比马克思自然概念更为复杂和深刻的内涵。奥康纳等人批判福斯特将现代生态范畴强性植入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之中,过分夸大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学贡献及其基础地位。他们认为,生态与自然的内涵差异决定了历史唯物主义不可能具有现代性生态意蕴,不可能有“马克思的生态学”,只能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3)Marton Kadt,S.E.Mauro.Failed Promise,Capitalism Nature Socialism,2001,Vol.12,Iss.2.。然而,福斯特认为,尽管马克思没有在现代意义上使用过生态范畴,但历史唯物主义“物质变换过程”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揭示就是一种生态学意义的理论建构,他批判奥康纳等人根本没有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生态批判的理论价值与思想贡献。福斯特共同体的柏克特在对卡德和马洛等人的反批判中指出,奥康纳等人在没有对历史唯物主义和现代生态学标准进行内在批判的前提下以现代生态学标准强求历史唯物主义,严重弱化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本体论与方法论意义。柏克特强调,福斯特重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学意蕴就是要为“绿色理论”批判以及实现“红绿结合”提供一个重要的理论基础(4)Paul Burkett.Marx’s Ecology and the Limits of Contemporary Ecosocialism,Capitalism Nature Socialism,2001,Vol.12,Iss.3.。
由此可见,奥康纳与福斯特在宏观理论上具有一致性,都试图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当代生态理论与实践的重要基础,但在微观逻辑上二者所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异质性。前者要求以现代生态学重构和改造历史唯物主义,后者则认为应该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回归历史唯物主义。蕴含在这种逻辑异质性以及理论张力背后的不仅是二者不同的研究旨趣与研究范式,更有着深刻的哲学本体论与方法论基础的差异,这也使他们形成了不同的理论图谱和理论定位。奥康纳主要从现代生态学方法论以及绿色运动实践出发,福斯特则紧紧以马克思经典文本为依据,以对自然观的思想史考察为出发点。前者批判后者文本研究脱离时代不能指导当代生态运动理论与实践,后者则批判前者根本没有全面阅读和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与福斯特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信仰、理解与维护相比,奥康纳旨在突出自身理论建构的独特性与重要性,突出现代生态学的价值以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差别。当然,与具有浓重绿色基调的英国本顿阵营相比,奥康纳已经具备更多的红色基因,其建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更加明显和坚定。不可否认,奥康纳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有着巨大的理论距离,福斯特的思想显然更加接近于经典历史唯物主义,但因此就把奥康纳视为反马克思主义也是不够准确的。实际上,二者理论张力表现的依然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自身内部一直纠缠不断的生态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双重逻辑的对立与分歧。这种理论张力同时也体现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立论基础逐步从以生态主义和现代生态学为基础,到以现代生态学改造后的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再到以历史唯物主义生态学为基础的转变过程。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承诺”也从具有后现代主义意蕴的“生态”,逐步转化为物质本体之“自然”,再到人化自然之社会存在,无限地接近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最大的生态价值就在于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本体论批判。
二、“生产条件”抑或“物质变换”:资本主义生态批判之理论主旨的张力表现
由于理论立足点与立论基础的差异,宏观上奥康纳与福斯特都以资本主义生态批判作为理论主旨和根本点,揭露批判生态危机的制度根源,但在微观逻辑上二者所选取的理论范畴与理论武器不同,一个改造了“生产条件”并提出“第二重矛盾”,一个发挥了“物质变换”并拓展了“物质变换断裂”,不同术语背后是不同的批判逻辑,从而形成了理论主旨的张力表现。
对资本主义反生态性及其生产方式不可持续性的批判是奥康纳与福斯特等人共同的理论任务,也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其所是”的重要理论特质。然而,如何完成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奥康纳与福斯特则分别采取了不同依据和不同策略。奥康纳建构了“三位一体”的生态自然观基础,改写并拓展了马克思的“生产条件”范畴,提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其生产条件之间的“第二重矛盾”,“第二重矛盾”导致经济与生态的双重危机。“生产条件”是奥康纳生态学理论的核心范畴,他将其定义为“不是根据价值规律或市场力量生产出来,但却被资本当成商品来对待的东西”(5)James O’Connor:Nature Causes:Essays in Ecological Marxism,New York:The Guilford Press,2003,p.307.。显然,“生产条件”不能狭义地等同于人类生产方式之外的自然生态系统,自然条件、基础设施以及劳动生产力诸方面都符合生产条件的内涵和外延。奥康纳将其拓展并划分为三种类型:一是“生产的物质条件”或“自然条件”,不仅包括能够进入不变资本或可变资本的自然要素,而且还涉及生态系统持续性、臭氧含量、分水岭稳定性以及空气与土壤质量等。二是“生产的个人条件”,不仅指劳动者的劳动力,又涉及劳动者身体、精神、社会关系状况等既作为生产力又作为生物有机体的人类自身问题。三是“社会生产的公共条件”,涉及社会资本、基础结构以及都市空间等。“生产条件”由其内涵决定了自身不具有交换价值,不能直接受市场力量支配,即是说,劳动力、基础设施以及自然条件等不应该被资本化和商品化。然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完全把这些条件当成了可以自由买卖的商品,造成了对生产条件的破坏,进而导致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奥康纳指出,由于生产的自然条件、个人条件以及社会公共条件的绝对性短缺和高成本,使资本主义生产遭遇“增长的极限”,导致生产不足的经济危机。生产条件的成本压力又加剧对自然生态的剥削,刺激危害性技术应用,导致高科技污染的生态危机新形式。生态危机与经济危机相互作用,恶性循环。在此基础上,奥康纳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产条件之间的矛盾视为“第二重矛盾”,“第二重矛盾”已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又一基本矛盾。如果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第一重矛盾”实质是剩余价值生产和实现之间的矛盾,会导致有效需求不足和生产相对过剩的经济危机,那么生产方式与生产条件之间的“第二重矛盾”则会导致成本增加和生产不足的经济危机与生态危机。
由此可见,奥康纳极大地拓展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与危机理论,有力地批判了资本逻辑的反生态本性。然而,奥康纳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产条件之间矛盾的分析以及对“生产条件”的界定,在一定程度上抽空了生产力概念,仅仅把生产理解为工具技术的进步,打乱了历史唯物主义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基本矛盾的规定,使其所缔造的“第二重矛盾”之矛盾双方也存在着交叉和混乱。奥康纳把“生产条件”界定为“没有交换价值”而与资本相对立,但从一定意义上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前提就是要将一切存在物(包括物质的和社会的)即一切生产条件进行资本化和商品化,其实质仍然是商品与劳动之间的对立。奥康纳重构“生产条件”意在凸显其思想的独特贡献以及与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的巨大差别,揭露批判资本主义破坏生产条件的严重后果,但他把生产力仅仅理解为技术的进步,把生产力范畴中的自然因素抽取出来划入生产条件,同时又指责历史唯物主义缺少自然要素,这显然是对马克思主义生产方式理论狭隘的理解。
福斯特则把“物质变换”视作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核心范畴和集中体现,他认为,“物质变换”在马克思那里不仅是指没有人类参与的纯自然界的新陈代谢,而是具有十分重要的生态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范畴。狭义上,“物质变换”指的是自然与社会之间以劳动为中介进行的物质交换过程,马克思以这一概念对人与自然之间复杂的、动态的关系给予了更加完整而科学的阐释。广义上,“物质变换”被马克思用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态批判,因而具有生态意义和社会意义。“用来描述一系列已经形成的但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总是被异化地再生产出来的复杂的、动态的、相互依赖的需求和关系,以及由此而引起的人类自由问题——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被看作与人类和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相联系”(6)[美]约翰·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刘仁胜、肖峰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75—176页。。资本主义无限扩张的本性使其在人与自然物质变换过程中催生出“无法修补的裂痕”,即“物质变换断裂”。“物质变换断裂”被马克思普遍用于阐明资本主义生态问题,是对人与自然异化关系更为科学的分析和阐释,其所指从最初的土地肥力丧失扩大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然的全面异化,对其根源的分析也从较直接的、表面的城乡二元对立进入到较深层次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大土地私有制之中。马克思明确指出,正是资本主义大工业和按工业方式经营的大农业的携手并进带来了如此严重的物质变换过程的断裂,前者更多地滥用和破坏劳动力即人类的自然力,而后者更直接地滥用和破坏土地的自然力。福斯特进一步拓展了马克思的物质变换理论,深化了对资本主义制度反生态本性的批判。他指出,“物质变换断裂”的总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根本目的,即资本主义把资本积累和利润增长作为最高目标,这决定了其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扩张规模和增加总量,必然会造成资源趋紧和环境污染,生态危机无法避免。福斯特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比喻为“踏轮磨房式的生产方式”,无论是为了获取更多利润的资本家还是维持基本生存的工人都无法逃脱这种生产方式,都不得不跟着“踏轮”的节奏。这种生产方式只服从于资本利润动机,通过增加资源投入和加快生产流程来获取利润,造成资源的快速消耗和产生更多的废料,因而是与生态环境相冲突的。福斯特详尽地揭露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态法则的对立,资本主义把自然当作免费的午餐,把生态系统简化为金钱关系,只关注资源是否进入资本循环,总是迎合市场而漠视自然的循环系统。资本逻辑不惜任何代价一味地追求短期效益,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长期的、可持续性的和谐关系,其扩张本性与生态系统固有平衡和资源有限性之间的矛盾是无法协调的。可见,福斯特在一定意义上继承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范畴与理论范式,真正彰显了历史唯物主义之生态批判的思想维度。当然,福斯特上述思想也存在着简化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嫌疑,存在着把历史唯物主义完全导入并限定在生态学领域之内的危险。
“生产条件”与“物质变换”表面上只是作为批判武器之历史唯物主义的不同理论范畴,实际上蕴藏的却是不同思想逻辑的对立与争鸣。双方学术共同体围绕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畴应该是“生产条件”还是“物质变换”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奥康纳一方的鲁迪批判福斯特错误地将“物质变换”泛化为现代生态学范畴,他认为,“物质变换断裂”只有对前资本主义农业问题才具有真正意义,并不能全面解释具有复杂性与不平衡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态的关系问题。在鲁迪看来,福斯特对“物质变换”的分析过于简单,缺乏对“物质变换断裂”产生原因的深入研究,因此将其作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核心范畴是错误的(7)Alan Rudy.Marx’s Ecology and Rift Analysis,Capitalism Nature Socialism,2001,Vol.12,No.2.。鲁迪强调,只有“生产条件”范畴才能解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态密切相关的问题。正如奥康纳所曾指出的,马克思在考察物质变换过程时也觉察到资本运作造成的生态破坏,因而具有生态学潜质,但“物质变换”并没有把生态问题当作资本主义批判的核心问题。“资本主义生产不仅以能源为基础,而且也以非常复杂的自然或生态系统为基础”(8)[美]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6页。。福斯特与柏克特等人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反批判。柏克特认为,马克思正是在“物质变换断裂”基础上揭示了资本积累无限性与生态资源有限性之间的矛盾,鲁迪单纯地将“物质变换断裂”界定为城乡之间资源不平衡的紧张关系,显然忽视了其本体论与方法论意义,严重弱化了“物质变换”的理论基础地位及其解释力。实际上福斯特就是希望通过“物质变换断裂”为现代生态危机理论提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石。福斯特还批判了奥康纳“第二重矛盾”的局限性,他认为,将资本主义危机与其生产方式的外部条件相关联,淡化了对资本主义内部基本矛盾的分析。“第二重矛盾”虽然具有重要的生态学意义,但生产条件的破坏并不必然形成能够诱发经济危机的反馈机制,这就使生态问题与经济问题被截然分开。因此,将生态危机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的主要危机形式,势必导致“生态”与“经济”的二元论,无法展现资本主义危机及其生态问题的全貌。
理论论战不仅使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在逻辑张力充分呈现,也使双方的理论实质越辩越明。可以看出,奥康纳对“生产条件”的改造实际上并没有理解马克思生产方式理论的内涵,其“生产条件”范畴不仅包括了生产力方面,同时也包括了生产关系方面,即包括了物质条件和社会行为两个方面。这种对“生产条件”的界定在一定程度抽空了生产方式概念,而马克思对“生产条件”所作的分析实际上是在生产方式理论框架之内的。与奥康纳相对,福斯特在一定意义上真正继承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范式和经典范畴,对历史唯物主义之生态批判维度的诠释更能体现马克思主义内在逻辑和发展要求,使其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能够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逻辑上不断开拓。如果说奥康纳的“生产条件”蕴含着生态系统有机性的“本体论承诺”,那么福斯特的“物质变换”则更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之生产方式的本体论意义。如果说“第二重矛盾”颠倒了生态危机与经济危机主次关系,那么“物质变换”仍然在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基础上展开对资本逻辑反生态性的批判。二者共同将资本主义批判由政治经济领域延展到自然生态领域,但奥康纳对“生产条件”的改造导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范畴的模糊不清与不确定性,历史唯物主义之生产方式决定论在他这里被淡化了,历史必然性被消解了,在其理论中残存着生态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批判的余温。在奥康纳与福斯特资本逻辑反生态性批判的理论主旨中,依然是生态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纠缠与挣扎,只不过历史唯物主义已经占据上风。
三、“改良”抑或“革命”:生态社会主义之理论归宿的张力表现
由于立论基础与生态批判逻辑的差异,宏观上奥康纳与福斯特都把以生态公正为基本特征的生态社会主义作为消解生态危机的现实途径与替代方案,微观逻辑异质性则不仅表现为对生态社会主义的不同特征规定与建构举措,更在于“改良”还是“革命”之根本道路的差别,或者以“生产性正义”保障生态民主,或者以生态革命变革所有制关系,从而形成了理论归宿上的张力表现。
奥康纳认为,制约资本积累无限性对生产条件的破坏以避免生态危机,只有依靠“生产性正义”与生态民主。“生产性正义”就是通过对官僚机构的民主化改造,扬弃自上而下的高度集中的管理体制,实现生产过程的生态化与民主化管理,“使交换价值从属于使用价值,使抽象劳动从属于具体劳动”。“生产性正义强调能够使消极外化物最少化、使积极外化物最大化的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具体劳动和使用价值)”(9)[美]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38页。。在奥康纳看来,生态社会主义不同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性质就在于重视使用价值的生产,重视具体劳动的感受,重视生产的外部条件及其限度,重视人的需要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使交换价值从属于使用价值,使抽象劳动从属于具体劳动”,需要将关注定量斗争转向关注定性斗争,需要一种“生产性正义”。生态社会主义不仅要关注低工资、失业以及分配不均等工人斗争之量的范畴,还要关注劳动过程、技术分工以及生存条件和环境污染等质的方面。为此,生态社会主义必须实现对官僚机构的民主化改造,扬弃自上而下的高度集中的管理体制,追求生产过程的民主管理与“生产性正义”。奥康纳强调:“正义之唯一可行的形式就是生产性正义,而生产性正义的唯一可行途径就是生态学社会主义。”(10)[美]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38页。如果说“分配性正义”强调利益与成本(包括损害和风险)的平等分配和均等负担,实质是一种量的公平,那么“生产性正义”强调生产者通过理性的、民主的集体控制和管理生产过程从而使生产之积极外化物最大化和消极外化物最少化,实质是一种质的公平。这种求质不求量的正义原则与“越少越好”的生态理性原则是一致的。生产决定着分配,“生产性正义”也从根本上决定了分配领域的公平正义。当然,以“生产性正义”为特征的生态社会主义并未完全放弃商品经济,而是强调以正义原则约束商品经济,使交换价值从属于使用价值,使商品更好地为人之生存服务。从这个意义上讲,奥康纳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学说,并且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利用商品交换价值创造出更多的使用价值和物质财富提供了理论参考。马克思虽然重点研究的是体现社会关系的商品价值和抽象劳动,但其最终目标正是通过揭示价值和抽象劳动的秘密论证了资本家对工人剩余价值的剥削,把具体劳动和使用价值从抽象劳动和价值的支配下解放出来。
奥康纳以“生产性正义”为理论武器批判了资本主义生态非正义及其正义理论的虚伪性,批判了国际生态不公正及其背后的生态霸权主义根源,不仅超越了以人对自然之生态正义为核心的生态中心论,而且扬弃了以分配正义为实质的环境正义论,实现了对各种生态环境正义理论的综合与超越,形成了生态公正的当代马克思主义思想言说。西方生态中心论在反思人对自然剥削关系的同时希望借助一种生态伦理学建构人与自然之间的公平正义。他们主张自然权利与自然价值,并以此作为非人生物享有道德权利、成为道德关怀对象的价值依据,将正义视域从社会内部扩展到整个生态系统的种际之间,其理论主旨意在破除人类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不过他们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生态利益关系的社会正义属性,实质是一种抽象的生态伦理。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关注弱势群体生态权益的环境正义论,将分配正义视为其核心要义,提倡权利义务对等的补偿原则。奥康纳则认为,分配正义仍然是以资本为尺度衡量人与人之间的生态利益关系,依据市场原则对人们生态行为进行价格评估与调控,并进而进行生态补偿和生态惩罚,因而这种分配正义依然导致使用价值从属于交换价值,造成人与自然矛盾激化的生态不公正。奥康纳强调,在资本高度社会化的前提下,分配正义既是不合理的也是难以实现的,而只有“生产性正义”才具有生态合理性。如果说生态中心论单向度地强调人对自然的生态正义因而是抽象的,那么环境主义所强调的分配正义依然是一种蕴含剥削性质的有限正义因而是虚伪的。福斯特等人也批判环境主义对分配正义的过分重视而忽视生态环境问题产生的社会结构因素,在主张维护穷人生态权益的同时提倡生态革命与追求社会正义的阶级斗争相结合。
然而,“生产性正义”的核心应该体现生产资料所有制关系及其所决定的生产劳动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奥康纳仅仅强调了生产者从事生产活动的平等权利,仅仅强调了生产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而未触及更为根本的生产资料占有权与支配权,因而未真正触动资本逻辑,具有明显的改良倾向。这样一种乌托邦性质的“生产性正义”以及生态社会主义的价值设计,源于奥康纳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外批判资本主义,即“第二重矛盾”忽视了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与阶级斗争的动力作用,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奥康纳忽视了阶级革命的根本作用。尽管他主张将民主的真正内涵置于资产阶级国家的民主形式或程序之中,以国家民主化调控资本对生产条件的获取,但在社会实践领域奥康纳只是寄希望于“红绿结合”的生态运动以及民主选举等和平方式争取人与自然的解放。正如福斯特对他的批判,奥康纳的理论逻辑必将割裂阶级运动与新社会运动之间的内在联系,取消阶级革命在生态社会主义中的核心地位,人为地造成社会运动的分裂。
对自然的剥夺亦即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夺,生态危机亦即人类社会关系的危机。生态问题本质上是社会不公正问题,一切生态环境问题都必然与失业、贫困、分配不均以及两极分化等社会不公正问题紧密相连。因此,只有在公平正义的社会制度条件下生态危机才能得以解决。社会公正既是解决生态问题的必要前提,也是生态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生态公正成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共同的价值旨趣。福斯特同样强调:“生态发展也是环境公正的问题,为创建更加绿色的世界而进行的斗争也必然与消除社会不公的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11)[美]约翰·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页。但与奥康纳改良性质的“生产性正义”相比,福斯特旨在通过彻底改造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建构一种公正的社会制度解决生态危机。“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改造制度本身,这意味着并不是简单地改变该制度特定的‘调节方式’,而是从本质上超越现存积累体制”(12)[美]约翰·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95、97页。。与奥康纳和平方式的民主化运动相比,福斯特更强调一种蕴含阶级革命的广义生态革命。福斯特认为,生态危机的解决只有通过发动彻底的生态革命来完成,而生态革命不仅是以技术创新为手段改变人与自然关系,更重要的是改变基于目前生产关系的社会构成,即是说,这种生态革命要与社会主义革命融为一体,建立一种有机与可持续性社会关系的生态社会主义。在这种生态社会中,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合理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自然得到社会性开发,公共需求得到满足。由此可见,在福斯特这里,生态革命实质是一种制度变革的社会革命,是一种人类社会的文明转型。与奥康纳忽视阶级力量和阶级革命相比,福斯特始终认为实现生态社会主义的革命主体依然要以工人阶级为主,革命的动力依然来自于以工人阶级为主的社会底层之集体力量。一些生态社会主义者认为工人阶级已经被消费社会“一体化”,他们把生态革命看作是超阶级的社会运动,甚至将生态革命寄希望于中产阶级身上。福斯特强烈地批判了这一倾向:“忽视阶级和其他社会不公而独立开展的生态运动,充其量也只能是成功地转移环境问题。”(13)[美]约翰·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95、97页。他认为,生态社会主义的革命策略就是使工人运动与生态运动结盟,只有消除二者对立的生态运动才能取得成功。可以说,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阵营中,福斯特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是最坚定的,他既不像高兹那样在对现实的革命主体的界定上表现出一种不断转换和不确定性逻辑,从最初的“新工人阶级”最终滑向了“非工人—非阶级(non-class of non-workers)”,也不像奥康纳那样把生态革命泛化为一种多元的社会运动。在他看来,工人阶级依然存在,如果忽视其生存问题,将工人命运完全交由市场决定,使工人承担生态保护的代价,就会把工人推到资本的怀抱,生态运动就不可能走得很远。只有将生态保护与工人生存问题结合起来,在生态运动中保护工人权益,以此来唤醒工人的阶级意识和生态革命意识,才能进行有效的生态革命和社会革命。福斯特强调,生态问题蕴含着阶级利益的斗争,绝非仅仅是人的观念问题,因此他始终坚持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寻找社会革命的主体。
由此可见,奥康纳与福斯特都把走向生态社会主义作为消除生态危机的唯一可行性出路,共同建构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政治学。不过贯穿其中的逻辑张力十分明显,前者保留了资本而未触及资本主义本质,是一种近似民主社会主义的资本主义生态改良道路;后者主张将阶级斗争与生态运动有机结合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更接近于科学社会主义原则。前者忽视了作为主体力量的工人阶级因而缺乏革命性,后者始终坚持用阶级分析方法寻找生态革命的主体,但又未能阐明阶级斗争与生态运动相结合的具体途径因而缺少实践性。这一理论张力也蕴藏着他们共同的无奈,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处于低潮的时代背景下如何才能实现生态革命与社会革命的最终胜利?阶级基础的“消失”与革命运动的低潮,在一定意义上恰恰是资本主义统治方式多样化、隐匿化以及现代人生存方式普遍异化的深刻表现。
综上所述,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张力从一定意义上客观地反映了当时生态思潮与生态运动的现实状况与价值冲突,有力地推进了现代生态思潮理论逻辑的纵深发展。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正是在多样性与异质性中得到了丰富和发展,在制约性与互补性中得到了完善与修正,开创了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蔚为壮观的理论新局面。后现代主义、生态主义以及改良主义等思想倾向逐渐被历史唯物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与社会主义思想主张取代。在相互对垒与论辩的过程中,后者不断扬弃前者,“红色”逐渐成为底色,历史唯物主义最终成为理论主干,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主体逻辑得以深化和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