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性问题、全球化与中国道路的完善
2021-12-27吴波
吴 波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国社会科学评价研究院,北京 100732)
新冠病毒的全球流行,为我们从全球视角考察中国道路提供了一个历史性机会。关于全球性问题与中国道路关系的思考,蕴含两个相互联系的基础性问题:一个是疫情作为全球性问题的世界各国应对,一个是疫情对全球化进程的影响。基于唯物史观的理论和方法深化对这两个基础性问题的思考,有助于把握和厘清中国道路完善的方向和思路。
一、新冠病毒作为全球性问题的全球应对
传染病的全球流行虽然并非从新冠病毒开始,但新冠肺炎疫情无疑凸显了全球性问题的客观存在,极大地强化了人们对全球性问题的认知和反思。在人文社会科学的语境中,全球性问题不是一个崭新的概念。顾名思义,全球性问题的一个基本特点是一种全球性存在,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制造出来并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新冠病毒的灾难就是以无差别原则降临世间,在地域性选择上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偏好。它的对象是全人类,无论制度和信仰,也无论肤色和地位,在它面前都一视同仁。依据唯物史观的理论和方法,全球性问题的检视与反思,全球化无疑是首先需要考察的对象,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全球性问题不过是全球化进程带来的一个负面的历史后果”[1]。人类对全球性问题最贴近的感受,与新一轮全球化直接相关。冷战的结束意味着两个平行市场的终结,以美国为主要代表的西方资本由此开启了全球扩张的新篇章。近30年来,在科技和资本双重力量的交互作用下,全球化深入发展,极大影响了世界历史进程。这一方面表现为商品和交往的增加,另一方面表现为贫困、失业、收入差距拉大,全球性挑战此起彼伏。其中,包括传染病在内的各种非传统安全风险也在逐步增多,全球性流动的社会特征导致风险的不确定性与扩散性在逐步常态化。交通和通讯方式的历史性进步,不仅使得病毒的全球流行变得更加便捷,也使得全球性的恐慌和不安变得更加普遍和深入。
基于全球化的逻辑,全球性问题的认知还需要与现代性相联系。全球化是现代性的一种历史展现方式,从这个意义上,“对现代性的剖析,为揭示全球化的实质和全球性问题的症结提供了解释的可能性”[1]。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提出过“第一现代性”和“第二现代性”,这是两个有着一系列分野的概念,前者指向的是工业社会,后者则指向风险社会。“虽然风险的扩散和商业化并没有完全摒弃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但它使资本主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2]贝克使用“第二现代性”的概念在揭示全球性问题与现代性问题相关性的同时,也暗含全球性问题与现代性问题的差异。换言之,全球性问题虽然与现代性有着深刻关联但并不能混同于现代性问题。在他看来,“在风险社会中,不明的和无法预料的后果成为历史和社会的主宰力量”[2]21。正如有学者揭示的,与现代性的必然性和确定性相比,全球性的特点主要是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全球化创造的各种系统形成了人们无法全面理解和预料的环境,任何严密的制度、规则和模型都是脆弱的,都难以应对无法算计的变化。”[3]从这个意义上,全球性问题的最大特点与其说是全球性存在,倒不如说是全球性后果。人类在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同时,也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脆弱,对共同命运的精神感受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和敏感。
全球性问题只有依靠全球各个国家团结应对才有解决的可能性,这既是全球性问题的一个基本特点,又是从学者到普通民众的普遍共识。这个全球性力量的主体分为两个层次:作为治理主体的各个国家政府相互之间的合作,构成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是类似于世界卫生组织的全球性组织。这两个层次的力量,都离不开民族国家的基础。从新冠肺炎疫情应对的实际状况看,这两个层次均有值得总结和反思之处。
各国政府在这场人类与新冠病毒斗争中的作为,一直是媒体关注的热门话题,处于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中国政府坚持人民至上和生命至上的价值理念,依托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的特殊优势,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取得抗疫斗争的阶段性成果,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赞誉,是不争的客观事实。韩国和日本等国的抗疫方式和效果,也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如果进一步放大视角观察各个国家政府相互之间团结合作的话,呈现出的是更为复杂的情形。中国属于较早发生疫情的国家,也是观察世界各国团结应对状况的最先样本。世界上多数国家认识到,疫情并不是中国一个国家独自面对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团结起来共同面对的问题。在中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最困难的时候,有170多个国家领导人和40多个国际和地区组织负责人以电话、信函、声明等方式向中国表示慰问和支持,不少国家提供了宝贵的抗疫物质援助。在国内疫情防控形势持续向好时,中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于疫情严重、防控物资缺乏的国家,特别是亚非拉地区的许多发展中国家以及非盟等区域组织,通过分享抗疫经验、诊疗方案和提供医疗物资援助等方式,积极推动国际抗疫合作,既体现了负责任的大国担当又践行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
无论从任何角度看,这场全球抗疫的斗争实践,客观上都有助于加深对世界各国团结应对全球性问题必要性的理解。一方面主要在于各国应对力量不平衡的客观实际,除了疫情严重的发展中国家特别需要发达国家的支持外,即使是像美国这样的世界头号强国也无力独自解决。另一方面主要在于,如果不基于全球视角理解团结互助的意义,那么,只要任何一个国家还存在着新冠病毒的侵害,新冠病毒对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威胁依然不能解除,由此决定了团结合作的现实必要。与国际关系中问题的认识和解决方式完全不同的是,这里已经没有孰胜孰败的考量,也拒绝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思维方式,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病毒没有国界,疫情不分种族……在应对这场全球公共卫生危机的过程中,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更加凸显。唯有团结协作、携手应对,国际社会才能战胜疫情”[4]。
遗憾的是,全球性问题的团结应对虽然有一定呈现,但由于关键性领导因素的缺失因而显得极其有限。面对新冠病毒的挑战,各国之间团结起来共同抗疫并不如愿。对于那些在全世界具有领导力的国家来说,在新冠病毒这样的全球性问题面前,不仅需要将民族国家之间的矛盾置于全球视角之下,把握好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应以全球性眼光、从全人类高度,当仁不让地以抗疫领导者的坚毅姿态,与世界各国共赴时艰。疫情是一面镜子。在这场全球抗疫斗争中,美国缺乏作为世界第一号强国领导各国共同应对疫情挑战的担当和作为,表现出的自私自利和低级的甩锅特征令全世界感到震惊。为了遮蔽错过最佳防疫时机和领导抗疫能力的不足,推卸自己理应承担的责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竟然将新冠病毒的全球流行嫁祸于中国。权力逻辑和资本逻辑结合在一起,将病毒这一全球性问题转化为国家间的问题。而且,美国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展开与各国团结起来应对新冠病毒威胁的积极行动。2020年3月29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接受CNN采访时感慨美国失去了领导世界战疫的能力。讨论美国领导能力的下降,需要基于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的统一。
新冠病毒的全球应对,也是检视全球治理体系现状的一个重要契机。全球化造成的经济与政治新格局的历史趋势,实行全球治理成为广泛共识,与之相联系,人类也在不断完善和增强全球性问题解决的组织体系和能力,近些年来一系列多边机制的建立证明了全球治理体系的进展。世界卫生组织的地位和作用在这一次抗击新冠病毒的过程中凸显,成为观察国际组织应对全球性问题的最佳视角。这一组织为推动国际抗疫合作发挥的协调作用,得到国际社会普遍认可。与此同时,G20、欧盟等也在这次全球抗疫过程中发挥了组织功能。
一系列国际组织在全球抗疫过程中的积极表现,在展现出全球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进展的同时,也促成对全球治理实践的深刻反思。有美国学者发现,对这一病毒大流行进行响应的,主要是在国家级层面甚至是地区级层面,而不是在国际级层面。世界卫生组织本应处于应对当前威胁的核心地位,就实际作用而言其实很有限。全球治理的窘境有目共睹,究其原因,最根本的一条是,国际社会、全球治理依然只是一种与世界地缘政治相联系的范畴。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全球治理虽然“是一种顺理成章的问题意识,但不是对问题的正确解决,因为全球治理虽名为‘全球’,实际上只停留在国际思维中,仍然不是世界政治。所谓全球治理是对世界政治问题的一种似是而非的表述。”[5]全球治理理念之所以似是而非,取决于全球性问题的认知和全球性问题的应对之间的现实矛盾。停留于国际思维中不能自拔而无视全球治理的必要性紧迫性,美国的抗疫表现尤其证明了这一点。对于世界卫生组织的积极作为,美国政府不仅没有给予肯定和支持,反而对其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所谓“失职”提出了问责的要求,显然,全球性问题的解决目前主要还是靠国家的主体力量各自为战来完成,这是全球性问题解决的复杂性所在,也决定了全球治理体系构建和完善的长期性。
二、新冠病毒的源头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破产
随着全球抗疫斗争的深入,新冠肺炎疫情之于全球化进程的影响和新冠病毒起源于何处等问题的思考也在逐步展开。这一反思如果想达到彻底的程度,必须与资本和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批判联系起来。
关于新冠病毒与全球化未来之间关系的探讨,从疫情暴发之初就开始了。在疫情冲击之下,最先流露出的是众多的悲观情绪,不少学者发出慨叹:“全球化时代的句点来了”,“我们所知道的全球化在走向终结”。如果说“去全球化”“地方化”和“逆全球化”等与全球化相对立的概念在当下语境中得以凸显的话,那么,特朗普似乎给予了全球化悲观前景的现实依据。他说,美国未来将独立于全球供应链之外,逐步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家。将制造业拉回国内,是美国政府近几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新冠肺炎疫情强化和加速了这一进程。有人虽然否认了全球化被终止的可能性,但也认为全球化今非昔比。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发表报告称,“新冠病毒大流行只是进一步加剧了‘去全球化’趋势,人与人、国与国之间,越来越害怕相互依赖的格局”“不过,这种经济‘向内’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全球化的结束,只是部分逆转”。[6]《世界是平的》作者托马斯·弗里德曼指出,这将会是两个世界——新冠之前的世界与新冠之后的世界。全球化主要是通过对空间的作用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如果这场疫情真的将世界历史一分为二了的话,那么这个从时间角度作出的判断主要是空间审视的结论,新冠病毒在抑制全球化空间的同时规定了新的历史时间。以新冠病毒划分世界历史的表述,让人们感受到的不是紧张反而有点浪漫主义色彩,相比之下,基辛格发出的警告则不能不让人肃然:“新冠疫情将永远改变世界秩序”。
有两点是确凿无疑的,一是无论对全球化未来的预判如何,关于疫情对世界历史进程影响的评估已经成为舆论的焦点;二是无论实际的结果如何,新冠病毒对全球化的冲击都强化了世界历史的分水岭意义,加深了人们对转折的感受。其实,这一分水岭特征在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具体点说,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就开启了这个转折,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只不过清晰且深刻地呈现出转折的辙痕。这意味着,在苏联解体30年后,世界历史进程又一次面临重大的变革。
与其说是新冠病毒影响了全球化的进程,倒不如说是资本作用的结果。时至今日关于新冠病毒起源的争论,都没有进入到本质的层面,因而也难以达到彻底的程度。资本的因素不仅涉及抗疫的决策和手段,也与疫情的起因有关,构成包括新冠病毒在内的诸多全球性问题的源头。资本与生俱来的全球性特征造就了今天世界的模样:一方面,伴随着资本开疆拓土的步伐,“我们正在进入基本上未曾遭受人类侵袭之地,而且我们的侵袭日甚一日”,疾病从野生动物向人类的传播,已经成为“人类经济发展的隐性成本”[7]。另一方面,资本助长了人类需求和消费的无限性。野味已经不再是野味,它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征服能力,更成为社会阶层经济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新冠病毒的全球肆虐,标识出资本在全球扩张的广度,检视出资本逻辑在全球实践的深度,这个广度和深度也通过冰川融化、地球变暖以及污染的空气得到了检验。资本正在将地球一步步逼向绝境,新冠病毒的来临,既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和惩罚,也是向人类又一次发出强烈的警告和唤醒。野生动物与新冠病毒关系的探讨,说明人与自然矛盾的解决如果不进入到人与人关系的层面都是枉然,正如齐泽克所言:“媒体在谈及生态问题时,关注个人责任虽然是必要的,一旦以此使我们忽视那个重大问题——如何改变我们整个经济制度和社会制度这一重大问题,如此做派就会发挥意识形态的功能”[7]。
无论是阶级问题、国际问题还是全球性问题,资本都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影响因素。面对新冠病毒,在经历最初的慌乱后,资本迅速显示出其自身固有的弹性和顽强的活力。在抗疫的战场上,从开发疫苗到制造医疗用品,无处不活跃着资本忙碌的身影,展现出抗击疫情的肯定性价值。但是,资本的动力中更主要地来源于商机的刺激。在患者的视野中,药品是救命,但在资本的视野中,药品是赢利,获得无限的利润是资本的永恒信仰,也是资本逻辑的实质。资本之所以没有在SARS之后开发针对潜在冠状病毒大流行的保护措施,正如乔姆斯基指出的,那是因为,“对大型制药公司来说,制造新的润肤霜远比研发保护人们免受彻底破坏疫苗更有利可图。”[8]一旦疫苗和医疗用品有足够的利润空间,那么资本不需要任何动听的抗疫宣言就会毫不犹豫扑上去。
随着全球抗疫斗争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抗疫的方式和效果的差异性背后有技术、文化等一系列复杂因素的作用,单一维度的评判很容易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但是,针对上述任何一个问题的分析,资本及其与政府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容忽视的因素。换言之,资本与国家关系的制度分析,是一个不能回避的研究路径。
在影响美国政府抗疫成绩的诸多因素中,认知的局限性是其中之一,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大多数国家起初认为,新冠病毒只攻击亚裔免疫系统,美国商务部长罗斯甚至乐观地认为,中国等国疫情发生,有利于技术、资本和劳动力向美国回流。他们显然普遍性地严重低估了自身可能面临的风险。原因当然不止这一点。疫情发生以来特朗普的一系列奇谈怪论,表面看似乎一直是不在线的状态,但背后自有其逻辑的自洽。当特朗普对自己收视率表现出浓厚兴趣时,任何有无人性的道德谴责都是苍白无力的,他那一幅不加修饰和伪装的真实模样,只不过是马克思关于国家与资本关系经典论述的形象展示而已。
资本与国家关系的变化,折射出新一轮全球化的生成逻辑。资本虽然具有内在的全球本性,但它并不会像病毒那样可以轻易地越过国境线,在全球任性游荡,而是或多或少地受到国家的影响。新一轮的全球化,一方面表现为资本挣脱了国家的束缚,另一方面表现为全球性的两极分化,这两点也成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简化理解。不过,在抗疫的紧急状态下,美国政府与资本关系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国家干预有所增强。美国的“空中桥梁计划”应运而生,并且贴上“两个更好”,即“更好地为前线的医疗工作者提供装备,更好地为美国人民服务”的美丽标签。可是,这个史无前例的公私合作关系样本无论如何包装,如果你一旦了解到特朗普安排他的女婿库什纳负责这一计划时,就可以在一瞬之间勘破权力与资本之间的内在逻辑。
历史没有终结,也不会终结,这个论断最深刻的含义在于明确资本主义制度不是人类的最终归宿。关于疫情与全球化关系的讨论,最大的价值在于激活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批判性反思。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才是新冠病毒的真正源头,所谓全球化的终结可以理解为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难以为继,这一恶果最终在长期处于资本输出位置的西方首先暴露出来。乔姆斯基认为:“眼前的问题是,新冠病毒很严重,必须加以处理,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正迫在眉睫: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文明的危机。我们现在因为新冠病毒而有时间去思考我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想要这样的世界吗?我们应该考虑这场危机的根源。为什么会发生新冠病毒危机?它来自于巨大的市场失败。它可以追溯到市场的本质,新自由主义带来的深层的社会经济问题,野蛮的新自由主义使市场加剧恶化。”[9]在新冠病毒全球流行的背景下,这一现状进一步引发了全球化进程被阻断和世界秩序被永远改变以及人类正处于文明危机边缘的种种悲观性前景的预测,增强了人类未来的不确定性。答案不在未来而在历史之中,与其面朝未来发出忧叹,不如回首对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作出深刻反思,进而导向全球化变革的战略沉思。正如齐泽克指出的,“冠状病毒的流行实则是对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一击‘五雷摧心掌’——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意孤行,是时候进行根本性的变革了。”[10]
三、百年变局下中国道路的双重沉思
百年变局并非新冠病毒赋予,世界正处于十字路口在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呈现,疫情只不过加速了世界历史进程的变化,这是疫情之于世界历史的一大后果。有人感叹,中国的顽强抗疫为世界争取到了窗口期,作为世界上综合实力最强大的美国,科技发达、医疗水平高,人口也只是中国的四分之一,却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实在匪夷所思。如果亨廷顿看到这一幕,可能要平静得多,因为他在20多年前就指出:“西方在冷战中获胜带来的不是胜利,而是衰竭”[11]76。但是,他在作出这一重大预判的同时,也特别强调了西方衰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且不是呈直线型的特征。尽管滑落和下降变得明显,但美国依然在科技和经济等领域保持着绝对优势地位,这一点在短时期内不会发生实质性的动摇。总之,对美国的战略性衰退及其在全球领导地位下降这一客观事实,中国必须有辩证分析和战略把握。
疫情不会终止全球化,只是开启了全球化重构的历史进程,这是疫情之于世界历史的另一大后果。在美国看来,一方面,问题主要不是集中于去全球化,而是去中国化上。40多年前,美国跨越太平洋与中国握手言欢,主要是应对苏联的考虑。苏联解体后,美国与中国越来越广泛而深入的联系,既为资本主导的全球化所决定,资本垂涎于中国的广阔市场和廉价劳动力使然,又是基于将中国纳入资本主义体系使之成为世界资本主义大家庭新成员的战略考量。而今,美国最终的失望在于,中国不但没有在社会制度层面上实现与美国的同质化,而且已经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客观上对自己的世界领导地位形成越来越严重的威胁。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导致美国产业空心化,加剧了国内贫富分化和不平等现象。美国政府近几年来召回资本的努力,是其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自我否定,无须引发全球化进程被终止的担忧。
一个基本判断是,美国对中国的战略压制不会导致全球化的瓦解,只是改变全球化框架的部分内容,全球化这一历史趋势也不会因疫情所阻断,后疫情时代仍然是全球化的继续,但这一切势必带来全球化的重构,这个重构也必然带来全球化新的格局。另外,疫情对中国经济的消极性影响,有限而短暂。有人认为,2003年由于处于全球性的上升周期,中国也处于这一上升周期之中,因此,中国经济在非典之后得以迅速反弹。还有人认为,过去多年都被“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枢纽”的宏大叙事语境所熏染,极大可能高估了我们自身的经济实力与地位。即使承认这两点,也并不意味着中国经济的悲观前景,经济层面的乐观依然有着一系列充分的根据。一方面,经济上的全球化客观上赋予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不是浪得虚名。更为重要的是,中国经济有着强大的内生性。中国为捍卫“世界工厂”称号而战,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一系列扎扎实实的行动,中国对于自己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有着坚定的信心。
关键在于道路层面的探索与完善。无论是引领全球化还是应对全球性问题,中国都需要围绕两个基本问题作出战略性的思考:一个是全球化的重构与中国道路完善的问题,一个是全球性问题的解决与中国道路完善的问题。
关于第一个问题,全球化重构的现实课题提出了从全球视角重新审视市场、资本与国家关系的必要性,这一关系既是现代化道路的基本问题,也是全球化的基本问题。事实上,疫情在西方世界不仅引起对国有与私营关系的反思与调整,也引起对市场空间和限度的反思与调整,正如齐泽克指出的,“常言道,一旦身陷危机,我们都是社会主义者”“我们必须学着在股票市场和利润的坐标之外思考问题,直接寻找别的方式,来生产和分配必不可少的资源” 。[7]比如:西班牙政府作出所有私营医疗配置将置于国家卫生系统的管理之下的决定,特朗普则依靠相关法律指导私营产业的生产。虽然这些只是紧急状态下一种暂时的现象——如果将之与共产主义的筹划相联系未免过于天真,却不失是市场失灵的又一次提醒和警告。齐泽克认为,“市场正变得紧张”难道不清楚地表明,全球经济亟需被改组以便不再受制于市场机制吗?“当然,我们此处谈论的不是旧式的共产主义,只是指某种能够控制和调节经济的全球性组织,以及在必要时,该组织能够限制民族国家主权”。[10]这一论点最大的意义,在于提出了全球化重构的组织建设任务及其基本职责。沿着这个思路伸展,就不仅意味着超越资本和市场的局限性,而是一个超越资本主义全球化探索社会主义全球化的宏大叙事,必然性地导向社会主义的解放议程。
全球化的重构期,应成为进一步强化中国与全球化关系的分析视角、加速完善中国道路的时期。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从来没有像新冠病毒的全球流行这样提供了全球视域反观中国道路的历史性机会。在全球视域中将现实性与理想性结合起来,既包含对西方主导的全球化的批判性反思,又包含对国内市场和资本等因素作用的自省性审视。这是因为,如果“缺乏对发展主义以及西方殖民现代性的批判,也不能真正产生有效的地方发展道路以及建立其上的意识”[12]。与此同时,关于国家主权与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关系,需要作出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的双重把握,而不能只陷入消极一面的思维定势之中。从中国的实际情况看,国家主权在抵御资本全球化方面的制度安排,早已纳入中国道路的基本规定之中。关于国家与资本和市场的关系,不能陶醉于资本全球化展开过程中获得的比较优势之中,而是需要强化社会主义的价值原则重估增长与成本之间的关系,将发挥市场和资本因素的作用与社会主义的生产原则进一步结合起来,推动社会主义元素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不断积累。
关于第二个问题,新冠肺炎疫情无疑加深了人类对全球治理制度困境的认识。摆脱这一困境,首先在于理解和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超越民族国家的局限性。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蕴含全球治理体系变革的要求和共商共建共享的治理原则。践行这一要求和原则,有一系列问题需要展开分析。这场灾难全球应对的实际情形对全球治理体系提出更高的要求。在齐泽克看来,“这类全球协作的首个粗略模式就是世界卫生组织,我们从它那里得到的不再是往常管样文章式的呓语,而是不带慌张的准确警告。这些组织理应获得更多的行政权力。”[10]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经过这场灾难,世界卫生组织在全球治理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会得到进一步的增强,在此基础上,也有充分的理由作出乐观的预测,“从当代世界历史的发展趋势来看,非政府和超国家组织与个人必将在全球治理中起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13]。必须强调的一点是,相较国际组织而言,民族国家依然是全球治理体系变革中更为重要的现实力量。有学者认为,当今世界出现的跨国公司、各种专门化的国际组织(国际金融组织、能源组织、贸易组织以及地缘政治组织之类)等所有类型的跨国组织“都不是为了世界利益而存在的,都不以世界共同或共享利益为目标,而仍然是一种追求独占独享利益的特殊政治和经济实体”[5]。将跨国公司和世界卫生组织作一致性理解可能有失偏颇,但这一论述无疑击中了国际组织的局限。民族国家依然是现存世界中最重要的国际行为主体,大国之间的关系仍然是世界格局变化的决定性因素,换言之,大国仍然是全球治理最重要的领导力量,期待通过强化全球性组织实现更有效的全球治理,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疫情终会过去,世界各国应强化全球视野,在深化对全球性问题认识的基础上深刻理解和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以团结合作的基本原则应对越来越多的全球性挑战。全球性问题视角下的中国道路,首先应高高地举起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旗帜。在实践层面,一方面积极支持致力于全球性问题解决的国际组织发挥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方支持世界卫生组织发挥领导作用,制定科学合理防控措施,尽力阻止疫情跨境传播”,并且建议“二十国集团依托世界卫生组织加强疫情防控信息共享,推广全面系统有效的防控指南” 。[4]另一方面,作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和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应当仁不让地、更加积极地参与全球治理体系改革和建设,推动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朝着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在不确定的世界历史进程中努力增强确定性。这个参与秉持一个根本原则,那就是中国无论发展到什么程度,都永远不称霸,永远不搞扩张。这不仅是中国道路自我完善的过程,也是中国道路自我升华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