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对浪漫主义的继承与超越
2021-12-26郑雨晨
郑雨晨
德国浪漫主义曾被视为思想界的一股“黑流”,是反动与非理性的代名词,而马克思与浪漫主义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因此被遮蔽,被认为是不值得认真对待的问题。散见于马克思不同著作中的浪漫主义批判亦被视为马克思不可能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的证据。近年来,随着浪漫主义在思想史上的意义被重新认识,马克思与浪漫主义的关系已经得到学界的一定关注。在我国,随着维塞尔教授所著的《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论马克思主义神话诗学的本源》一书的翻译出版,以及刘森林教授对这一维度的较为系统的研究,关注马克思理论与浪漫主义关联的学者逐渐增多,然而这一维度的研究仍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在力图打破教科书体系思维,马克思与西方传统的关系逐渐得到重视的今天,研究马克思理论中的浪漫主义维度,意义非同小可。
浪漫主义是一个庞杂的概念,含义难以界定。伯林表示:“关于浪漫主义之界定的著述比关于浪漫主义的著述更加庞大”,是一个“危险和混乱的领域”。〔1〕施米特指出,浪漫派一词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成为了“用来塞满各种不断变化的内容的空洞容器”。〔2〕为避免混乱,本文把考察的对象限定在德国早期浪漫派的范围内。这么做的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马克思成长于德国早期浪漫派思潮大行其道的时期,只有德国早期浪漫派与马克思具有深刻的内在关联。其次,与其他各国的浪漫主义运动相比,德国早期浪漫派将浪漫主义从一个文学概念提升到哲学的高度,最具理论价值。最后,德国晚期浪漫派由于日益走向偏激与狭隘,加上彼时马克思的理论已经发生实践转向,它已经沦为马克思所批判的对象,对马克思的影响非常有限。故本文所使用的“浪漫主义”与“浪漫派”,均指的是德国早期浪漫派。
本文力图描绘浪漫主义的概貌,在思想史发展的线索中廓清从浪漫派到马克思理论的发展脉络,说明马克思是如何继承与超越浪漫主义,开创了兼具浪漫神圣价值与科学历史规律双重维度的哲学的。
一、浪漫主义的萌蘖与滥觞
启蒙运动之前,在文艺复兴与路德宗教改革中个人主义与世俗主义已经抬头,而启蒙运动则迎来了个人主义与世俗主义的大爆发,世俗生活的价值得到肯定。近代哲学由笛卡尔开启,其“我思故我在”肯定了作为理性主体的人对世界的认识能力,观察世界的基点由神转向人。信仰与启示的权力被交至理性手中,建构无所不包、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形而上学体系成为时代风气。然而,近代理性主义哲学将人与世界分裂为主观与客观、现象与本体的二元,人与世界成为被建构出来的僵死存在,现实性被消解于抽象之中。以解放人为目的的启蒙理性成为支配人的新神话,异化为禁锢人的力量:“随着资产阶级商品经济的发展,神话昏暗的地平线被计算理性的阳光照亮了,而在这阴冷的光线背后,新的野蛮的种子正在生根结果。在强制统治下,人类劳动已经摆脱了神话;然而,也正是在这种强制统治下,人类劳动却又总是不断落入神话的魔力之中。”〔3〕在政治哲学上,经过霍布斯、洛克与斯密的理论建构,自由主义的精神正式确立,趋利避害、追求世俗利益的“布尔乔亚”主导了现代文明的气质。被动适应自由主义抽象人性论的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在伦理与价值判断的问题上持中立态度,成为保护个人私有财产的工具,古典政治对德性的追求被“是否有用”的标准替代。由于启蒙理性过分强调人的现世的感官欲望,进而导致了价值虚无,人们不再追求价值与意义,一切都屈从于功利的计算,理性成为了经济的工具。“启蒙运动要求于真理的……是有用和适用……左右启蒙运动者的乃是经济原则……”〔4〕
浪漫主义正是对启蒙主义与现代性的第一次反动。18世纪的德国资产阶级力量弱小,国家处于四分五裂的多个邦国的状态,经济发展缓慢。三十年战争也使德国元气大伤。与处于欧洲大陆主导地位的法兰西相比,德意志是被边缘化的民族,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拿破仑入侵更是让德国饱尝屈辱。卢格曾指出,一个民族的命运越是不幸,就越是浪漫。〔5〕伯林也认为浪漫主义根源于受伤的民族感情和民族屈辱。〔6〕受伤的民族心态是浪漫主义产生的土壤,费希特的绝对自我为浪漫派提供了认识论的基础,歌德的小说《威廉·迈斯特》则为浪漫主义反抗现实规范性的创作提供了蓝本。是故弗·施莱格尔称法国大革命、费希特的《知识学》和歌德的《威廉·迈斯特》,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倾向。〔7〕
作为启蒙理性的敌人,浪漫派要用自由不羁的意志来破除理性构建的形而上学框架,以爱和艺术弥合主客体之间的分裂。他们诉诸神秘与直觉,反对晓畅明白而又冰冷的理性计算,力图以情感与意志打破现实规范性。诺瓦利斯对“数字与圆形”成为“一切造物的钥匙”不满,认为“世界必须浪漫化”。启蒙运动以光明作为其象征,要以理性之光照亮蒙昧,但这种晓畅明白将现实的丰富性与想象力驱逐到了人类的认识之外。奥·施莱格尔直言“启蒙运动缺乏对黑暗最起码的尊敬”。〔8〕诺瓦利斯则歌颂“神圣、隐秘、难以名状的夜”,他尖锐地讽刺:“光的时间已经限定,夜的统治却超越了时空。”〔9〕浪漫派的哲学表达了一种对无限的渴求和弥合主客体分裂的探索。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将人引向主观与内在,造成了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康德的先验解决方案将科学的作用限制在现象界,因而依然无法解决物自体的认识问题,裂痕依旧存在。到了费希特这里,他想要以绝对自我消除这种分离。费希特的自我具有绝对能动性,将外部世界视为必须加工的材料,它规定着自身及其反题——非自我。自我只有在与非自我的碰撞中才意识到自身,并根据自身的认识支配与塑造世界。费希特的自我必须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系,而浪漫派的自我则不断向内生长,把他们的认识论建立在反思之上,通过想象与外部世界共舞。反思保证了认识过程的无限性和不可完结性,因为“每一以前的反思都变为下一反思的对象”。〔10〕而浪漫派追求无限、超越近代启蒙哲学的手段,就是反讽。
二、马克思对浪漫主义反讽精神的继承
马克思成长于启蒙理性与浪漫主义的张力之中。除了列宁所列举的三个主要来源即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马克思还深深受到欧洲古典文艺思潮特别是法德启蒙思想和浪漫派作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深厚的人文主义精神的感染”。〔11〕虽然马克思早年写过浪漫的诗歌,但被视作其不成熟的标志。加上浪漫主义的不良声名及马克思后来表现的对浪漫主义的厌恶态度,这一维度未得到认真对待。“马克思同边沁和詹姆士·穆勒一样,跟浪漫主义丝毫无缘;合乎科学始终是他的目的。”〔12〕但近年来随着学界对浪漫主义的价值与意义进行重估,以及马克思与西方思想传统之间的关系开始得到重视,马克思理论中的浪漫主义维度逐渐彰显出来。科拉柯夫斯基声称:“马克思是浪漫主义运动的继承人。”〔13〕戴维·麦克莱伦刻画了马克思早年成长过程中影响他的浪漫主义因素:冯·威斯特华伦男爵灌输给他对浪漫主义文学的热情,〔14〕他曾求学于浪漫主义盛行的波恩大学,并选修了浪漫派领军人物奥·施莱格尔的两门课程。〔15〕对燕妮的追求强化了他对浪漫主义和诗歌的兴趣,他的父亲老马克思甚至为他的浪漫主义倾向深感担忧。后来马克思在作品中对浪漫派时有论述,而且根据他写给卢格的信,他应该还专门写过《论浪漫派》一文,但是后来可能遗失了。〔16〕种种迹象表明马克思曾对浪漫主义产生浓厚的兴趣,而这一兴趣或将以可见或不可见的形式对其后来的理论产生影响。维塞尔认为,马克思青年时期的浪漫诗歌未能引起学者的关注。马克思把诗歌的境象深嵌于“科学”的术语上,以至于他的追随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描绘了马克思在自己的浪漫主义情怀经历了现实异化危机之后转向反抗与革命的心路历程。〔17〕马克思曾沉迷于对浪漫神圣力量的追求,后经历了浪漫主义抒情危机,最后通过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式吸收,终于找到了通往现实的道路。马克思继承了浪漫派的反讽,并在实践哲学中扬弃地发展了它,那么就需要对反讽进行考察。
反讽是个复杂模糊的概念,无法用简明的语言准确定义。它最早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反讽是与人谈话时先佯装接受对面的结论,然后从对方的结论出发引导对方推出相反的结论使对方自相矛盾。但反讽不仅是一种正话反说的修辞手法,还具有特定的哲学内涵。弗·施莱格尔指出,反讽除了修辞的反讽以外还存在第二种形式——哲学的反讽,“哲学是反讽真正的故乡,人们应当把反讽定义为逻辑的美”。〔18〕哲学的反讽正是浪漫派打破现实规范、追求无限的手法。浪漫派反讽的本体论建立在对费希特哲学与斯宾诺莎哲学的综合之上。费希特的“自我”根据其设定自身,使之成为其所是,并通过行动克服“非我”走向普遍自我。而斯宾诺莎则认为精神与物质只是单一宇宙的不同属性,都遵守自然的规则。费希特的唯心论、非决定论及二元论与斯宾诺莎的实在论、决定论和一元论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冲突。浪漫派通过引入莱布尼茨的活力论来解决这一问题。通过将活力论嫁接在斯宾诺莎的理论上,物质和心灵分别被阐释为活力发展的较低和较高程度。这种自然泛神论设定了“本我”(原初的我)与“个我”(经验实存的个体自我)。从“本我”中分离出来的“个我”是不完满的碎片,却存在神性。人作为实存的不完满的经验个体,却追求自身的无限完满,这导致了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矛盾与对立。“人相当于宇宙”,是宇宙的“一个环节”“一个阶段”,上帝与个体的差别只是“量的差别”。〔19〕个体的命运便是要成为上帝,当经验的自我感受到自身的残缺与异化,便会表达对生存状态的不满,继而试图努力呈现自己的本质所是。有限通过永不停息、始终处于流动中的生成与转化达到无限。“浪漫主义诗则处于尚在形成中;可以说这是它的本质特点。它永远处于形成过程中,永远不会完成……诗人是放任自由的,不能容忍任何法则。”〔20〕浪漫反讽就是浪漫派通过艺术创作来使经验自我的有限性接近本我的无限完满性:“诗将异化的此在化入本己(即本我)的此在。”〔21〕浪漫派将自身塑造为造物主以体验完满的幻象,然而现实中的主体依然是残缺的甚至是受压迫的。
马克思早年的浪漫主义情感在其浪漫诗歌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他的诗歌表现了对世界的不满与对无限力量的渴求:“宇宙万物陷入了盲目的争端和斗争……我要把深渊和我之间的世界摧毁!”〔22〕这个由启蒙理性与资本主义造就的世界不仅没有实现人类自由,反而造成了人的异化与奴役,导致人的生存丧失了价值与意义。“同启蒙学者的华美诺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23〕浪漫反讽的对现实表达的不满与意图超越的情绪为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确立了理想与价值的指向。马克思与浪漫派一样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痛心于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本质的丧失。人的活动是自由自觉的创造活动,是自己意识的对象。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的生产劳动却异化了,劳动的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人同自身的劳动产品、生命活动、类本质及他人都发生了异化。异化劳动使得本该是自由创造的、确证人本质的劳动贬低为肉体生存的手段,人成了自己劳动产品的奴隶。“在国民经济的实际状况中,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24〕在资本逻辑下,人的浪漫灵魂被囚禁于凡俗的肉身内。资本逻辑的实质是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在社会生产领域的表达,这种表达是通过商品交换实现的,正是两者的联姻导致了个人受到抽象统治。
马克思与浪漫派均表达了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不满情绪,追求人的个性与发展,希冀美好的未来。但浪漫派逃避现实,仅仅通过机缘来弥合主客体的二元分裂,最终只能耽于等待和幻想:“何时或最早在何时?这不必追问。一定要有耐心,它会来的,它必然来临,那永久和平的神圣时代,到那时新耶路撒冷将是世界的首都。在此之前,我的信仰的同志,面对时代的危难你们要始终保持乐观和勇气,用言语和行动传扬上帝的福音,并始终忠实于真正的无限的信仰,直到进入死亡。”〔25〕而马克思则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展望自由与解放的理想王国——共产主义。在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浪漫主义的乡愁被表述为人对自己本性的占有和复归:“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范围内生成的。”〔26〕与浪漫反讽的结构一样,共产主义也存在于无限趋向自由王国的运动中。浪漫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否定,其向往回到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愿望是非历史的。但其为“个我”规定向“本我”回归的神圣命运,被马克思以对共产主义的阐述的形式表现出来。通过对浪漫派反讽精神的继承,马克思确立了自己哲学的价值理想——实现了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共产主义。马克思早期带有人本主义色彩的著作表达了基于浪漫主义理想的一种价值的应然,在其理论的共时性结构中占有重要位置。
三、马克思对浪漫主义的超越
马克思的浪漫诗歌及其早期作品中的异化理论体现的反讽现实、展望共产主义、发挥主体性等主题是对浪漫精神的继承。但是此种浪漫情怀只适用于个人主观世界,一旦进入现实,遭受挫折后,则被证明不过是一场美好的幻想而已。“帷幕降下来了,我最神圣的东西已经毁灭了,必须把新的神安置进去。”〔27〕马克思为了找到通往理想的现实道路,最终转向关注现实的、经验的世界,并开始批判浪漫派仅沉湎于审美却逃避对现实的改造。
近代西方哲学力图将人从中世纪神学与封建制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视人的价值与尊严是其最初的核心精神。然而,近代哲学二元的思维方式及自由主义利益本位的个人主义、工具理性的盛行导致了人的存在的异化与分裂。弥合主客之间的分裂状态及个体之间相互冷淡的原子化状态,是现代性批判者的任务,浪漫派与马克思均处于对此任务的执行中。然而,浪漫派虽然主张以爱与艺术弥合人与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分裂,但它自身又持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与唯心主义,逃避现实生活遁入内心的城堡,抛弃现实的客观性而仅仅满足于依靠主体的想象力浪漫化世界。施米特指出浪漫派是典型的机缘主义者。机缘论是马勒伯朗士为了克服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而提出的。它倚靠更高的第三者——例如上帝——来消除心物二元论的对立。浪漫派将机缘论中更高的第三者上帝主观化了,通过反讽在想象中成为自己内心世界的上帝,将世界提升至超凡脱俗的神圣地位,实则只是改变了主体自身心境,被心灵提升的客体世界在经验现实层面上并无实际改变,主体还是不得不受现实的规约。
马克思则要通过深入经济社会的基础来寻求摧毁当下世界、构建理想未来的道路以解决现代性问题。他指出,仅从观念上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是不够的,必须对其进行物质与现实的批判。“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来摧毁;但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28〕马克思将浪漫的灵魂注入现实的物质当中,要通过实践改造物质现实反讽实然。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也适用于浪漫派。他指出,青年黑格尔派只在观念上批判唯心主义却不触及现实制度。而浪漫派与青年黑格尔派在无意改造现实、只批判观念这一点上并无差异。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则从历史与现实的人出发来解决思维与存在关系的问题,并通过研究资本客观规律指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终将实现的历史规律,确立了人的自由与解放的现实道路。
在哲学思维方式的变革上,马克思认为传统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均从二元思维方式出发去思考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这样就造成了主客的二元分裂。马克思通过费尔巴哈的影响获得了人本主义的视野,又通过批判费尔巴哈理论中人的活动与感性现实的分裂确立了新唯物主义的原则。马克思的理论关注的不是形而上学体系中抽象的人的存在,而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人。人类在改造世界的活动中将自己建构为认识与改造世界的主体,按照自己的目的与意识改造客体,使客体变成主体要求的存在;同时,人也不得不按照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去规范自身。人在这种改造世界与改造自身的双重实践活动中,弥合了近代哲学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分裂,实现了两者有机的统一。人的对象化劳动在确证自己本质的同时导致人本质的外化,导致人对象性本质的丧失。于是,人通过劳动不断超越自身的对象性存在,而这种超越又导致了新的对象化。这种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命运如同浪漫主体无限反讽的一样,主体在这个辩证的过程中持续发展自身能力,向无限完善的可能性敞开,因而也超越了形而上学僵死的规范框架,处于动态的生成的过程中。在这一过程中人的自由活动创造着人的生存世界,推动历史前进,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
马克思用实践的观点确立了不同于传统哲学的崭新思维方式,同时又通过政治经济学为自己理论的现实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指出,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要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就必须深入市民社会的物质生产与经济利益关系。马克思通过研究政治经济学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资本主义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但由于资本的逐利本性使它超出市场需求不断扩大生产,其结果必然是经济危机。资本在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同时也必将激化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基本矛盾,孕育自我否定的力量。一旦生产力发展得强大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能适应并对其产生阻碍的地步,“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但是,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29〕无产阶级与生产资料分离,除了能出卖的劳动力外一无所有。无产阶级劳动的成果被资本家以剩余价值的形式剥削,越劳动越贫穷、异化的程度越高。生存境况每况愈下导致的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觉醒,催生了反噬资产阶级的力量。“但是,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30〕无产阶级通过社会革命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消灭私有制,使生产力高度发展、物质财富极大涌流,极大地缩短工作时日和增加自由时间,最终达到以人本身的发展为目的的共产主义社会。无产阶级必然承受悲惨的异化,遭受普遍的苦难,承受自然与历史规律的束缚,如同从本我中分裂出来的个我在尘世经验欠然。他们必须经历一系列的否定性,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被蔑视。然而,他们身上的神圣性终将觉醒,以物质生产的实践在这种束缚中争取自由,救赎自身乃至全人类,使人类社会向人性复归。这悲惨而又充满希望的命运是何等浪漫!
马克思早期希冀人自由而全面地发展的浪漫情怀是一种抽象的价值预设,但他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成功地把浪漫理想的合目的性与历史必然的合规律性结合起来,实现了对资本逻辑和形而上学的双重颠覆。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神圣理想并不是超验的无限或绝对,而是在把握现实规律上通过实践不断超越的自由,这种自由只能通过物质实践改造现实、变革现实社会关系来实现。历史之谜的解答者正是代表人类普遍利益的无产阶级,他们是浪漫本我分裂出的现实个我,为了向神圣的本我复归而不断反讽资本主义,这一浪漫理想通过无产阶级对历史规律的把握而达成了两者的有机结合。
四、结语
浪漫主义唤醒了青年马克思对美好未来的希冀和向往,激发了其革命热情。启蒙理性将对终极价值的追问从公共生活中排除出去,导致了虚无主义的泛滥,同时其二元思维方式也使人与客观世界产生分裂。而马克思的理论则重新确立了人类合乎历史必然的终极完善目标,通过深入人类社会的物质基础,为浪漫反讽找到了现实道路及其担纲者无产阶级,并以实践弥合了主客体分裂。马克思的理论蕴含两个维度:一是从浪漫的理想出发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伦理批判,说明了共产主义是人类必须达到的神圣而崇高的可欲目标;二是对达到这一可欲目标的科学方法即历史规律的把握,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分析,得出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忽视马克思从浪漫主义继承来的主体价值内在性,会使马克思哲学过度世俗化与实证化并僵化为机械决定论,这对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我国的建设已经产生负面影响,值得警惕和反思。阐发马克思理论中的浪漫主义维度这一意义重大的工作,对于我们正确认识马克思的理论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