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身上的时光机

麦兜

服装代表时代的风尚，最直接地反映着地域的文化风俗与社会的发展状况。把不同时代的服装串联起来，你就能从中窥见文明的传承和演化。近百年来的时尚变革中出现过许多座不可忽视的巅峰。

以20世纪20年代为例，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英国贵族奢华的生活作风，女性的“束身衣时代”在社会革命的变革中渐渐消失，偏于中性化的装扮成为新风潮。女权主义运动开始萌芽，女性争取与男性平等的权利，可以参加更多的社会工作，女装造型与服饰风格也深受时代变革的影响，整体线条简洁、直线化，腰线开始下移，不再强调胸部。那个时代的时尚人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好莱坞女演员克拉拉·鲍（Clara Bow）。作为当时摩登享乐主义的引领者，她钟爱的连身短裙、蓬松的马塞尔波浪卷发、钟形帽、蕾丝钉珠发带等打扮方式，至今仍是一线设计师与造型师的创作灵感来源。

影视作品重筑了我们对“旧世界”的视野。我从20 岁开始接触古着衣饰，这些年来，我怀揣着深厚的复古情结，穿上古着前往影视故事的发生地巡礼。我会事先反复观赏影视作品，确定拍摄的取景地，并按照特殊的情景为自己选定旅行中的着装，然后尝试还原我所热爱的那些镜头片段，借此走入我所向往的旧时世界。

我收藏的古着大多是从欧洲的古董店或复古市集淘来的，从19世纪的巴斯尔裙到20世纪50年代的薄荷绿晚礼服，从婚纱、礼服、套装到帽饰、手套、包包、首饰等物件，前后有近千件藏品。在我看来，在世界各国旅行时搜集古着服饰就像寻宝一样令人着迷。对古着的关注和好奇也触发了我对旅行目的地国家更深层次的兴趣。

古着是我理解过去时代的切入点，而各国在民族性格、宗教习俗和审美取向上的差异也都体现在时装风尚之中。从英国的魔法世界到凯尔特人的神话传说，从布拉格的童话故事到伊比利亚半岛的大航海旧梦，我踏足过的各国城市最吸引我的不是壮丽的自然景观，而是当地的人文历史。透过一件有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史的古着，我们能深入了解某一时代、某一地区的文化真髓。

在我的“古着旅行地图”上，英国有着很特殊的地位。作为复古集中地与现代时装摇篮，这里既有着传统老牌绅士所有的风度翩翩、端庄典雅，又有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嬉皮士所独有的反叛与另类。英国人亲近传统文化，因此古着爱好的最初诞生地也是在英国。我是个资深“英剧迷”，英国有着太多我所向往的朝圣地。无论是勃朗特姐妹娓娓细述中的飒飒荒野、阿加莎·克里斯蒂推理小说背后的英国乡村，还是《唐顿庄园》中渐行渐远的贵族世界，每看一部电影、读一本小说，我都仿佛在脑海中与主角们一起度过了人生。

在确定英国行程之前，我先提前查看了《唐顿庄园》取景地——海克利尔城堡的开放时间。这座城堡只在每年4月复活节前后和7、8月暑假的有限时间里才向公众开放参观，门票非常非常抢手。直到收到城堡门票确认，我才放心地以它为核心安排了英国之行。

《唐顿庄园》将英伦贵族的生活完美地展现给了世人，连大小姐玛丽内衣中束了几根鱼骨都一丝不苟地忠实还原，满足了我对于那个年代精致生活的所有向往。其中华美高贵的服饰和历代主人收藏的艺术品更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主创人员在幕后采访中透露，剧集中的服饰大多都是那个年代真正的古董，剩余的也是找了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師傅按照当时的照片纯手工制作的。为了找寻到心仪的衣服，我找了好多位古着礼服的收藏者，但由于距离现在年份实在太久，目前留存下来的爱德华时期的礼服不是价格高昂，就是因泛黄脆弱只能用作欣赏。因此，我转而寻找定制的方式，终于幸运地找到一位英国的古董服饰制作师。尽管价格不菲，但收到衣服的一瞬间，真的感觉自己随着手中精致华美的裙子回到了那个优雅的年代。

较之美化后的电视剧，现实中的海克利尔城堡留有不少斑驳的岁月痕迹。每到一个房间，讲解员会都介绍相应的剧中人物和场景。为我们做讲解的当地人满头银发，气质优雅。在走过电视剧里二小姐伊迪丝的房间时，讲解员感叹着当年“飞女郎（Flapper Girl）”发型的流行，还和我聊起她的祖母曾经也是个爱俏的姑娘，每天早晨都要用大如铁锅的机器烘热自己的头发，好让每一个发卷都完美无瑕。

古老的凯尔特文化脉络在爱尔兰的旷野间延续久远。这个国家从骨子里就浸润着魔幻气质，是半个欧洲的文艺源泉。从《权力的游戏》电视系列剧到《哈利·波特》电影，在此取景拍摄的众多知名影视作品也增添了这座孤岛的奇幻色彩。牵着白马走在爱尔兰田野里，或是在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上策马奔腾，这是我心中一直向往的场景。

我了解到爱尔兰西北部的斯莱戈郡有一处景观堪比《权力的游戏》中的绝境长城，所以在行前特地准备了一套骑装式大衣、一顶红色礼帽。尽管抵达当天浓雾弥漫，甚至无法看清背后的桌山，但阴郁湿冷的天空和狂风肆虐的大西洋反倒真正让我领略到“北境”凛冬的荒凉寂寞。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是20世纪现代主义的扛鼎之作，书中描绘了主人公利奥波德·布鲁姆6 月16 日全天在都柏林街头游荡的经历。为了纪念乔伊斯，爱尔兰人把6月16日定为“布鲁姆日”，甚至把它当成仅次于国庆的重大节日来庆祝。书迷们要么举办阅读、表演活动，要么探访书中提及的场所;而对于古着爱好者来说，认真地换上20世纪初风格的服饰，打扮成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爱尔兰人，在都柏林上演一场盛大的街头复古时装秀，才是庆祝的最佳方式。

电影《西伯利亚的理发师》呈现出兼具灼热浪漫与悲悯冷峻的俄罗斯文化品格。我之所以远赴俄罗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重温这部作品中的场景。怀揣着这个心愿，出发前我便一直在调研19 世纪俄罗斯的历史背景与服饰特征，寻找能还原影片油画般优美场景的环境。

莫斯科的卡洛明斯克庄园被收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是众多沙皇庄园中非常著名的一座。几任沙皇陆续在此地扩建，彼得大帝的童年就是在这儿的一座木屋里度过的。虽然不如圣彼得堡的各处宫殿那么奢华，但这里却自有皇家庄园的古意与典雅。我穿上提前请俄罗斯古董服装师定制的一套19 世纪末的俄式骑马装，算是对《西伯利亚的理发师》经典海报画面的致敬。

除了上述提到的地方，在欧洲许多国家旅行都可以找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留存的旧物，远至维多利亚时期甚至帝政时期的收藏，从束腰、衬衣、马裤、鱼骨到蕾丝、烛台、瓷器、珠宝，涵盖着生活的方方面面，折射出不同年代的世间百态。

迷恋古着的人心里似乎都住着一个老灵魂。因为热爱复古文化，我在旅行中结识了许多有趣的人。一次，我在俄罗斯遇见一位复古服饰爱好者，她和朋友们会组织各种主题的复古活动，冬天在莫斯科郊外狩猎，夏日撑着阳伞在湖上泛舟，甚至还会在宫殿里举办不同年代的复古舞会。让我感触颇深的是，这些爱好者通常也有很强的动手能力，会亲手改造一些原本年代久远、无法穿着的古董衣饰，使这些历经百余年的美丽之物重获生机。

我旅居在爱尔兰乡间别墅时，房东是一位前时尚设计师。厌倦了伦敦的冰冷和快节奏，他提前退休，蜗居在山野之间，延续着修复古着和复刻设计的爱好。他向我展示了一件正在修复的20世纪初粉色晚礼服，已经破损的腰带被替换成20世纪40年代的法国天鹅绒腰带。相隔几十年的岁月毫不突兀地汇合在一件华服上，其中闪现的还是古着爱好者的热忱与珍爱。

在收藏古着时，究竟是选择与平常生活和现代审美较为一致的“日常款”，还是选择更有时代特征、特别体现“戏精”个性的“舞台款”？对此我也有过不小困惑。

这些年在欧洲的旅行过程中，我常在街头、咖啡馆或剧院里，见到一位位年岁已高却依然精神矍铄地穿着华丽礼服和笔挺西装出席活动的老夫人、老先生。这让我逐渐意识到：服装，就好像是一个人表达自己最神奇的语言，它为穿着的人带来美好，而穿它的人也通过服饰进行着无声的自我表达。当懂得自己的服饰语言后，你的精神状态和文化品格会透过衣衫传达出来。重要的不是衣服本身，而是因此而产生的种种感受和体验，只有我们自己才是“为美丽之物做主”的人。

在所有时代中，我钟爱20世纪初那段充满变革活力又保留传统精神的岁月，这也影响了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当我在布拉格的幽深小巷里逛古董店时，迷上了一台描绘着古代航海地图和十二星座的古董地球仪。自从我远渡重洋把这个地球仪带回家，也就萌生了将自己的家打造成一座“专属博物馆”的念头。古典墙画、黄铜镜、鎏金首饰盒、古董餐车、贝母灯……不同质感的古董家具将艺术融入生活，也为我的古着收藏与旅行带来了更多热情和灵感。

穿著复古的服饰怎样融入当地风景？服饰配色、构图、意境，缺一不可，准确把握住“景”和“人”的关系是穿搭的重点，既要充分展示环境特色，也要强调人与环境的关联。

真实感：不同于天马行空的艺术创作，只有真实存在过的场景和画面、真正属于那个时代的人的服饰与道具，才是令画面最终具有真实感的主要缘由。旅行中总能遇到一些代入感极强的场景，让你仿佛回去“过去”，把握好这种时刻就是营造真实感的关键。

时代感：要想传达真正的文化内涵，不是随便穿件好看衣服、拗个造型就可以实现的。一方面，我会在旅行前借助游记、电影、书籍、纪录片对于目的地某个时期的历史或某个地区的建筑风格形成更为清晰的认知;另一方面，我往往要提前准备一些符合年代特征的服装道具，比如爱德华时期的裙装、爵士年代的流苏羽毛、20 世纪50 年代的套装和礼帽等。这些细致的准备能传递出一个时代曾经的辉煌和气韵。

艺术感：开启幻想的“脑洞”，从电影里寻找灵感。比如不妨设想：把喜爱的建筑、欣赏的油画穿在身上是种怎样的体验？穿着剧中人的服饰，扮演你钟爱的角色，活在自己创造的时光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平日里看起来戏剧感十足的复古穿搭，只要与整体拍照背景搭配得当，就可以碰撞出趣味十足的艺术火花。

例如，为了配合普希金笔下勾勒的那座复古文艺的圣彼得堡，我选择在冬宫还原一场19世纪的赴宴场景，甚至提前半年时间请一位俄罗斯的古董收藏家复原了一条当时风靡欧洲的新洛可可风格克里诺林裙（Crinoline），并且自己对照着这一时期的画像和影视资料做完发型和妆容。在夜晚零下十几度的圣彼得堡，我披上羽绒服提着厚重的裙摆，从位于涅瓦大街的民宿，一路哈着白气徒步到冬宫广场。没想到，检票人员看到这么隆重的服饰产生了误解，要我们额外花费5000卢布购买“婚纱摄影门票”。无奈之下，我们也只能按规定执行了。但当我走进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踏上夜晚无人的约旦楼梯，仿佛化身沙皇时代穿过庆典楼梯参加宫廷舞会的宾客，感受到了电影《俄罗斯方舟》中的那种奇异、错乱与美妙的一刻，之前所有准备工作的辛苦都变得格外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