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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古代墓葬邻近水道现象及其对水道的影响
——以扬州地区为中心

2021-12-25魏旭秦宗林

关键词:汉墓水道墓葬

□魏旭 秦宗林

扬州因水而兴,长江、古运河等水道是其贯穿古今的区位优势。自建城至今,水道带给扬州全面而深刻的影响: 一方面扬州城因水道而长期持续繁荣, 另一方面水道对塑造城市外部形态和城市内部结构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 对此宿白先生曾指出, 搞清楚扬州城的水道, 是探索扬州城的关键。王勤金、汪勃等多位学者就水道与扬州城的关系进行过探讨[1-2],此处不再详述。

得益于历史时期长期繁荣昌盛, 扬州是墓葬较为丰富的地区之一,特别是汉、唐时期墓葬具有代表性。经数十年考古发掘,扬州地区墓葬分布区域与分布特征也愈加清晰。研究表明,地形、道路、传统习俗、风水、个人喜好等因素与墓葬区之间存在关联。那么,墓葬区作为城市功能分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形成与发展是否也受到水道的影响呢?这一问题似乎较少受到关注,因此笔者不揣浅陋,以扬州地区为中心试梳理墓葬与水道的关系,提出关于墓葬与水道关系的粗浅认识, 以期能抛砖引玉、有所启发。

一、扬州地区所见水道与墓葬位置关系

本文所涉及的水道既包括自然河道, 也包括人工河道、沟渠等。通过梳理扬州地区墓葬资料可知,水道与墓葬的位置密切相关。 一方面,从水道与墓葬的静态位置关系来看, 扬州地区墓葬邻近水道,在墓葬近旁往往有水道流经。 另一方面,墓葬位置随着水道的改变而变化。 其中墓葬与水道邻近是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

(一)墓葬与水道邻近现象

1.汉代王侯墓葬与邗沟、坟渎

目前所知扬州地区汉代王侯墓葬主要包括扬州西北甘泉镇一带的甘泉山、双山,仪征庙山与团山,高邮天山汉墓。通过分析可知这些王侯陵墓周围环境中都包含水道因素。

天山汉墓位于高邮市的高邮湖西新区送桥镇天山片区(原天山镇)境内。 1979 年至1981 年,南京博物院对M1、M2 进行发掘。两座墓葬为黄肠题凑西汉大型木椁墓,发掘者依据M2 中出土的“六十四年”纪年木牍,认为M1 的墓主应为广陵厉王刘胥[3]。 也有学者认为,M1 墓主为广陵太子刘霸。其年代为西汉昭、宣帝时期[4]。 庙山汉墓位于仪征市新集镇庙山村,新张公路以东360 米处,封土南侧紧邻茶果路。 它是以庙山为主墓,西北团山、东南舟山陪葬墓形成的陵墓区。 虽然庙山汉墓未被正式发掘, 但是根据勘探结果和扬州地区其他诸侯王陵墓的发掘情况, 余国江等多位学者认为庙山汉墓与吴王刘濞有关[5]。

与这两处墓葬相关的水道为古邗沟。 吴王夫差于周敬王三十四年(公元前486 年)开通邗沟,“吴城邗,沟通江、淮”[6]。 有学者认为,开凿初期的邗沟运道, 由广陵至邵伯入艾陵湖, 经过武广湖(后名武安湖)与绿阳湖之间,注入樊良湖,又由樊良湖东北引出,经过博芝湖、射阳湖,西北出夹耶入淮。 东汉建安年间, 广陵太守陈登开辟邗沟西道,邗沟改由出津湖注白马湖。 即建安改道之前,邗沟运道无变化[7]。 若是,在此期间邗沟所经武安湖位于江苏省高邮市西南三十里, 与天山汉墓的位置相近, 即天山汉墓与邗沟邻近。 邗沟的位置和走向还存在争议,特别是从广陵延伸入长江这一段还无从知晓。 但据武廷海、王学荣二位先生的复原,古邗沟从广陵城下向西南延伸至今仪征市区,且古邗沟流经庙山、团山汉墓附近[8],即庙山、团山与古邗沟南段邻近。 在现代地表,仍有沿山河从扬州城北延伸至庙山。 当然,古邗沟这一走向的真实性还需要更多资料验证。

扬州市西北甘泉山一带, 集中分布着甘泉山汉墓、双山汉墓、老虎墩汉墓、亲莫书汉墓等众多汉代墓葬。其中双山汉墓的墓主虽有争议,但都集中认为是广陵王刘荆家族[9-11]。 因此,学界普遍认为甘泉山一带是汉代刘姓诸侯王墓地封域。 1975年在甘泉山以南、 老虎山以西的地方发现东汉刘元台墓,出土了一件东汉熹平五年买地砖券[12]。 其中部分文字模糊,鲁西奇将券文校录为:

熹平五年七月庚寅朔十四日癸卯,广□/乡乐成里刘元台,从同县刘文平妻买得/代夷里冢地一处,贾钱二万,即日钱毕。南/至官道,西尽坟渎,东与房亲,北与刘景□/为冢。时临知者刘元泥、枕安居,共为卷书,/平执。不当卖而卖,辛为左右所禁,同平□/为是。 他如律令[13]。

地券中“南至官道”一句为汉代扬州关于官道的唯一记载, 同时也为研究甘泉山附近汉墓分布位置提供了参考,不再赘述。还需要注意的是券文中“西尽坟渎”一句。 原简报将“坟渎”释为坟边的水塘[12],笔者以为不确。 检索文献,并无“坟渎”的相关内容。 实际上,渎为水沟之意,如前文提到的邗沟又名中渎水、合渎渠、山阳渎[7]。因此坟渎应为甘泉山附近一处渠道, 坟渎与山阳渎均为渠道的名称,但并没有像邗沟那样见于史籍。 西尽坟渎,即刘元台所买墓地向西到坟渎的尽头, 因此推测坟渎至少大致上呈东西走向, 与甘泉山附近汉墓线状分布走向大致相同。

2.六朝墓葬与长江水道、邗沟

扬州地区发掘六朝时期墓葬数量较少, 在仪征胥浦及梅岭魏庄等地有零星分布。 1981 年,江苏省文化厅在胥浦发掘六朝砖室墓20 座。胥浦位于仪征市之西4 公里,简报作者指出,其地理环境为地处蜀岗中段,土质坚硬,宁扬公路穿境而过,南临长江,交通方便[14]。 事实上,六朝时期长江较现代江岸更靠北, 因此墓葬临长江的特征更为明显。 2014—2015 年, 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梅岭魏庄发掘六朝墓葬19 座。 简报作者指出,梅岭魏庄北临邗沟和邗沟路[15]。 因此,这两处六朝墓葬均具有临水道而置的特征。

3.隋炀帝墓与雷塘

隋炀帝墓位于扬州市邗江区西湖镇司徒村曹庄组, 在扬州中星紫郡房地产建设项目中发现,由M1、M2 两墓构成。 M1 即隋炀帝墓,为方形砖室,由墓道、甬道、东耳室、西耳室、主墓室五部分组成,出土鎏金铜铺首衔环、十三环蹀躞金玉带、“随故炀帝墓志”及陶俑等各类随葬品180 余件。M2 为萧皇后墓,为腰鼓形砖室墓,由墓道、甬道、东耳室、西耳室、主墓室五部分组成,出土双人首蛇身俑、编钟编磬、凤冠、青釉辟雍瓷砚、白玉璋等各类随葬品600余件[16]。 M1 为隋炀帝终葬之地毫无疑问。

但隋炀帝的埋葬过程颇为曲折, 相关记载共四次:大业十四年三月,隋炀帝崩于江都后,“萧后与宫人撤漆床板为小棺, 与赵王杲同殡于西院流珠堂”[17];大业十四年八月,陈稜将隋炀帝葬于吴公台下[18];武德五年八月,李唐平江南后,将隋炀帝改葬雷塘[19];隋炀帝墓志记载,贞观元年对隋炀帝墓还有一次改葬[16]。 以往学者多关注几次改葬之间的关系及吴公台、雷塘等地名的考释,不再引述。 其中武德五年八月,李唐平江南后,将隋炀帝改葬雷塘这一史实应引起注意。所谓葬于雷塘,并非埋葬于雷塘中的低洼地, 而应是雷塘边的高地上。实际上,据相关研究,改葬之地在大明寺以北、雷塘以南的平岗上[20]。 这种位置关系无疑反映了唐初官方对高等级墓葬与水域位置关系的考量。在今天扬州地区, 仍然可以看到现代墓葬环绕水塘而置的情形。

4.唐五代墓葬与古运河

扬州地区唐五代时期墓葬集中于罗城东北的蜀岗上及罗城外东侧。罗城东北的蜀岗上,自城外至湾头之间,密集分布着唐五代时期墓葬。大量的考古资料表明此处为唐代扬州平民墓葬集中区。张祜《纵游淮南》诗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21]5887表明禅智寺至山光寺一带为墓葬区, 与蜀岗东部这一区域相合。 五代时期钱匡道墓、李娀墓、康周行墓即位于这一区域[22-24]。 罗城外东侧亦是唐至宋代墓葬分布区域。 20 世纪60年代曾在扬州五台山发掘清理唐墓20 座、五代墓5 座、宋墓1 座[25]。 80 年代在扬州跃进桥东侧基建工地发现4 座唐代墓葬[26]。 90 年代在城东路邮电职工宿舍发掘五代墓1 座,出土金佛1 件,伴出的有数枚周元通宝等随葬品[27]。2008 年在运河以东、凯运天地商业广场建设工程地块内清理唐墓91座[28]。 此外,在唐人墓志中该区域由南向北依次为弦歌坊、道化坊、嘉宁乡。

唐代扬州城水运发达,水道密布,名称可考的有春秋吴邗沟、汉代运盐河、东晋欧阳埭、隋代邗沟、唐代官河、宝带河、伊娄河、七里港河、曲江等[2]。 宝历二年,盐铁转运使王播建议绕扬州城开凿新运河。 这条新运河以扬州南门以南之古七里港为起点,沿南城垣东半部分东行,至罗城东北角转北行,沿罗城东垣北行,至东水门外与城内东出的旧官河相合,全长十九里[29-30]。 罗城东北的唐五代墓葬背靠蜀岗、南临官河,背山面水是此处平民墓葬区形成发展的基本地理条件。 同时也不难发现位于罗城东侧的唐、五代、宋代墓葬,主要沿运河东岸呈线状分布,则运河是其主要区位因素。

综上所述, 扬州地区汉代至五代的主要墓葬及墓葬区都存在与水道、水域邻近的情形。

(二)墓葬随着水道的改变而变化

水道与墓葬位置关系并非静止不变, 墓葬会随着水道的改变而变化。 这种变化主要体现为长江水道与墓葬的关系。

第一,长江水道南移与墓葬区域南迁有关。扬州地区地形以蜀岗为界分为南北两个部分, 北部为蜀岗,南部为长江冲积平原。 春秋末年,江岸在瓜埠、胥浦、湾头、宜陵、溱潼一线。因此,汉代墓葬基本都位于蜀岗以上。自汉代开始,江岸逐渐向南移动,特别是两晋隋朝时期,蜀岗以南长江冲积平原已经形成[31]。 这不仅为扬州蜀岗下城址的营建创造条件, 同时蜀岗下城址东南及南部唐代墓葬也因此开始出现。

第二,长江水道及海平面间歇性上涨使墓葬等遗迹向蜀岗上迁移。 据贺云翱先生研究,秦代至西汉早期海平面呈现上涨趋势。两汉墓葬都在蜀岗一线以内,如仪征胥浦、杨庙、杨寿、甘泉山等。但仪征朴席张庄、邗沟汊河下庄等蜀岗下的地方都出土过楚国金币。 这说明战国时代,人们尚可在低洼的地方活动,西汉时期聚落、墓地都迁往高处了[32]。

扬州地区墓葬与水道的关系包括上述墓葬邻近水道分布以及墓葬随着水道改变而变化这两种情形。其中后一种关系易于理解,墓葬随着江岸下移或高迁,是对自然地理条件变化的适应。需要特别关注的是前者, 即扬州地区汉代至五代时期墓葬周围多存在水道。 这种位置关系存在于汉代至五代的扬州地区, 持续时间长且墓葬实例数量众多。如果仅用巧合来解释恐不能令人信服。我们认为,墓葬与水道邻近并非偶然,而是在墓葬选址时的主动选择。

二、墓葬邻近水道现象的形成原因

中国古代墓葬的营建已经特别注意防水问题,“葬浅则狐狸抇之,深则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湿”[33],表明古人对防水问题的深切担忧。 因此,出于防水目的,在选择茔地时追求高敞, 是秦汉时期丧葬礼俗的突出特色之一[34]。 以扬州地区为例所见的墓葬与河道的邻近关系似乎有悖于古代茔地选择时防水及趋向高敞的原则。但这其实并不冲突,因为上文所述墓葬与近旁水道之间尚有一段距离, 而这些墓葬一般都建于水道旁高地上。神居山、庙山汉墓远高于周围地表, 扬州罗城东北唐五代墓本身即位于蜀岗上。我们理解,这些墓葬的营建是在保证本身安全基础上有限度地邻近水道。

事实上水道也确实会威胁近旁墓葬。 “先是,莽恐河决为元城冢墓害”,表明王莽对河流冲毁冢墓的担忧。 又如元代“至正十四年,河溢,金乡、鱼台坟墓多坏”, 说明河流冲毁墓葬的情况时有发生。尽管如此,将墓葬置于水道旁的例子仍然比比皆是。

《宋史》记载宋代邵雍将其亲人葬在伊水上:“雍年三十,游河南,葬其亲伊水上,遂为河南人。”

《明史》 记载何文辉葬于东沙河上:“九年六月卒,年三十六,遣官营葬滁州东沙河上,恤赉甚厚。”

水患对墓葬的威胁, 选址的决策者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但仍然将墓葬选择在水道旁,背后必有其他考量。 事实上,从考古资料来看,墓葬与水道邻近的情形并不仅仅局限于扬州地区, 而是广泛存在。 如甘肃临潭磨沟齐家文化墓地位于洮河西南岸边、磨沟河西岸的马蹄形台地上[35];河南罗山县蟒张商代墓地位于竹竿河西岸的坡地上[36];涑水流域春秋墓地中庙前墓地、程村墓地、南湘墓地、上郭—邱家庄墓地、横水墓地基本都濒临黄河、涑水,呈现出极强的规律性[37];贵州习水黄金湾汉晋时期墓葬位于黄金河与赤水河交汇处的赤水河东岸一级阶地上[38];内蒙古凉城县水泉辽代墓葬东侧和西侧分别有一条冲沟和季节性河流[39];江苏泰州明代刘鉴家族墓位于东城河的南侧[40]。

这种相当普遍的情形即是本文所想要重点探讨的问题,即将墓葬邻近水道的原因所在。分析相关史料, 我们认为以下因素促使墓葬选址时邻近水道。

第一,墓葬邻近水道是对传统习惯的继承。水与人类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 水源是聚落及城址依存的最主要因素之一。 通过分析仰韶文化至周代的聚落可知, 西汉水地区各时期聚落倾向于分布在区域坡度相对平缓的海拔较低的台地、 河谷低地地区[41]。 而商代邑聚具有临河选址的特征,其中沿干沟河、 坞罗河及其支流圣水河沿岸分布的商代聚落有55 个之多[42]。 安阳、洛阳及关中地区城市与河流都呈现出互动关系[43-45]。甚至有学者认为,中国城市的城址大多数都位于河流沿岸[46]。 因此,临河选址是聚落与城市选址的共同基本特征。同时,焦南峰、马永嬴二位学者梳理新石器时代以来的墓葬资料, 指出新石器时代墓葬具有位于居址附近、便于安葬的特征;而二里头至秦代墓葬基于方便埋葬、祭祀、管理、保护的原因,均选择在都城附近。西汉帝陵选址,正是对这种墓葬传统的继承[48]。居址临河选址,墓葬位于居址附近。因此,墓葬位于水道旁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位置关系。

首先来观察西汉帝陵的位置选择。 除了位于都城附近外,西汉11 座帝陵中有9 座均位于渭河北岸的平原上,与渭河相邻,由西向东依次为汉景帝阳陵、汉高祖长陵、汉惠帝安陵、汉哀帝义陵、汉元帝渭陵、汉平帝康陵、汉成帝延陵、汉武帝茂陵。此外,汉文帝霸陵位于灞水近旁[47]。 其次,汉代诸侯王墓等级低于帝陵, 且东汉诸侯王墓葬形制较西汉诸侯王墓发生较大转变, 但两汉丧葬制度仍具有一致性和连贯性[48]。 特别是墓葬制度背后都受到礼仪制度与文化传统的影响。因而笔者认为,庙山、 神居山及甘泉山附近的汉代王侯陵墓与邗沟及坟渎等水道邻近是有意识的选择, 与西汉帝陵相一致, 都是对传统的邻近水道这一丧葬习惯的继承。从此处亦可看出,扬州地区王侯陵墓往往置于与水陆交通要道邻近的高敞之地。 但这并非本文主旨,不再详述。

第二,将水道作为墓葬的地理坐标。刘元台汉墓买地券中对于所买墓地的描述为“南至官道,西尽坟渎,东与房亲,北与刘景□为冢”[13],坟渎与官道、房等作为地标共同构成了刘元台墓地的范围。诚如一些学者所言,雷塘是古代扬州地标。推测唐武德五年将隋炀帝墓改葬雷塘, 也有相对位置方面的考量。 雷塘也因此成为后世学者研究隋炀帝墓相关问题的切入点之一。扬州宋代宣和年间《谢锦买坟地券》 记载:“大宋宣和扬州府江都县东水关运河东面南居住……地属本府东都民人朱镇子,堰违宅兆,梯己出价钱采买到墓地一方,东至草梗为界,西至沟心为界,南至朱宅堷为界,北至沟心为界……”[49]结合扬州地区考古资料来看,朱镇子所买墓地应位于运河之东南。 墓地西界和北界均为沟心, 即将运河河道中心线作为墓地四至界线。 扬州唐代墓葬中常有“恐陵谷变迁”[26]之语,表明当时普遍存在对后世地理变迁, 墓地无法保全、无法辨认的担忧。 为应对这种担忧,除了镌刻墓志之外, 将墓葬选择与著名山川邻近不失为一种策略。 古运河、官河是扬州地区的重要水道,因此将墓葬选择在运河岸边,完全可以理解。

第三,墓葬邻近水道具有交通方面的考量。帝王陵墓的修筑,往往在民间调用大量劳动力,工程浩大,苦役经年。 工程人员的补给及其他物资,特别是各种建筑材料的运输, 对附近的交通道路也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因此,西汉帝陵趋近交通要道分布[50]。 除了陆路交通要道之外,也会利用水路交通。陕西民谣称:运石甘泉口,渭水为不流,千人歌,万人讴,金(今)陵余石大如丑(土屋)。 甘泉口可能是渭河上游的一个码头, 采于渭北诸山的石头在甘泉口集中,用船载石运往骊山[51]。 这一民谣从侧面反映了修筑秦始皇陵时用船运输石料的场景,应当是可信的。

甘泉山附近双山汉墓体量巨大,土墩夯筑,夯土坚实,每层厚度仅5~6 厘米,夯窝直径约为6 厘米,墓室位于封土堆中央,全部用砖砌成。墓室平面近方形,南北长8.8 米、东西宽9.6 米。一号墓形制、规模与二号墓相似,墓室长13.1 米、宽8.2 米[9][52]。高邮天山汉墓属于大型岩坑竖穴“黄肠题凑”式木椁墓,在发掘过程中清土约20000 立方米,深埋岩坑中约24 米,坑口面积约655 平方米,木构建筑面积221 平方米,使用木材546 立方米以上。庙山顶部有一覆斗形封土堆,南北长约55 米、东西宽约40 米,高约2 米[8]。 1990 年对庙山进行的GPM勘探表明,庙山的封土堆下有一长方形土坑,坑南北长约32 米、东西宽约18 米、深约11 米,其下部有木质材料结构[53]。 总之,三座王侯陵墓皆规模庞大。毫无疑问,此三处墓葬的营建需要调动大量劳动力、补给物资及建筑材料(如墓砖、木材等)。 因此,因地制宜地选择墓葬位置靠近水道,从施工组织的角度考虑, 较之陆路也更为便利和高效。 最初,邗沟的开通即服务于北上争霸,具有军事及交通运输目的。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前,苏北一带还没受到黄河泥沙淤积的影响,地势南高北低,可以从广陵顺流到天山汉墓附近[7]。因此利用邗沟等水道进行墓葬营建相关活动是可行的。

平民墓葬工程量远远小于王侯陵墓, 水路交通未是必然之选,但民间也往往通过水道送葬。五代时期, 相关记载就已屡见不鲜。 五代李罕之死后,“其子颢以舟载柩,归葬河阴县”[54]。 宋代“舜陟遣健卒捕登,属登母死舟中,藁葬水次,航海诣阙上书,求纳官赎罪,帝闵之”[55]12131。用船归葬及葬于水边, 都反映了水系发达地区丧葬活动中利用水道的习惯。 这就要求临河而葬。 除了埋葬外,墓葬还需祭祀及长期管理保护。白居易《清明日登老君阁望洛城赠韩道士》云:“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 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 中桥车马长无已, 下渡舟航亦不闲。 冢墓累累人扰扰,辽东怅望鹤飞还。”[21]5167描述了唐代洛阳地区,人们借水道之便清明祭祀的情形。 扬州蜀岗东部为唐五代墓葬集中区甚至可能是官方划定的墓地,通过运河、官河水道到墓地进行埋葬、祭祀等丧葬活动与扬州地区的水陆交通条件相适应,无疑更为便利。 水道是此处平民墓地最终形成的原因之一。

第四,墓葬邻近水道受到风水思想的影响。风水思想孕育萌芽于先秦时期, 在秦汉魏晋时期进一步发展, 隋唐五代与两宋时期风水思想达到繁荣。 秦汉以来各时期帝陵选址中都包含风水思想的作用[56]。 晋人郭璞的风水学著作《葬书》认为,风水家相阴宅最讲究龙势,“平地之势, 其稍高地坦夷广阔,相牵相连”即为一种龙势。 扬州城东北的蜀岗自子城至湾头,东西长逾5 公里,地势高亢,平坦广阔,同时地下水较深,符合“龙势”之说。《葬书》还指出水在风水思想中的作用,“高垄之地,天阴自上而降, 生气浮露, 最怕风寒易为荡散”,但“气乘风散,界水则止”[47]。 即水道可以防止气散。扬州城东北一带自身既有蜀岗的龙势, 又南临运河,两者共同构成背山面水的地理形势,符合风水思想的要求。 因而此地往往成为唐五代时期人们进行丧葬时所卜的吉地。 扬州秋实路发现的一座五代墓葬,通过出土的买地券可知,墓主康周行为道官[24]。 选择此处作为葬地,表明道教对蜀岗东部一带风水形势的认可。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墓葬趋近水道、临河而置的特征是以上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是当时人们埋葬时有意识的选择。

三、墓葬对水道的影响

总之,水道影响着墓葬的位置选择,是进行丧葬活动需要考量的重要因素, 并最终呈现出将墓葬临水道而置的结果。 那么墓葬反过来是否也会对水道产生影响呢?

就扬州地区的墓葬资料来看, 墓葬影响水道的命名。 刘元台汉墓买地券中记载,“西尽坟渎”,前文已做分析, 坟渎为甘泉山附近一处沟渠的名称。 笔者以为,在开设坟渎水道时,甘泉山附近已密集分布着众多汉代及更早时期的墓葬, 因此命名为坟渎来体现水道流经之地的特征。 而坟渎后来又成为刘元台等汉墓选址时的地理坐标, 甚至是交通条件之一。 但除此之外,因资料所限,扬州地区墓葬对水道的影响并不特别明显, 有必要将视野扩大到扬州地区之外来继续观察。

墓葬也是规划水道时所必须考虑的因素。 唐代韦坚开凿从江淮到长安的水道, 然而 “坚始凿潭,多坏民冢墓,起江、淮,至长安,公私骚然”[57]。表明水道开通与墓葬相斥的一面。 《宋史》亦有相关记载,五月,御史刘挚言:“昉等开修漳河,凡用九万夫。物料本不预备,官私应急,劳费百倍。逼人夫夜役,践蹂田苗,发掘坟墓,残坏桑柘,不知其数。 愁怨之声,流播道路,而昉等妄奏民间乐于工役。 河北厢军,划刷都尽,而昉等仍乞于洺州调急夫,又欲令役兵不分番次,其急切扰攘,至于如此。乞重行贬窜,以谢疲民。 ”[55]2352唐代开通水道及宋修治漳河,因毁坏墓葬,遭到议论和批评。 从公众的反映来看,说明在进行水道相关的施工时,这种情况是要竭力避免的。 也就是说与水道相关的规划施工要避免毁坏墓葬, 这是必须考虑的因素。《明史》中亦记载给事中王士性论述恢复老黄河故道的优点时阐述:“自桃源至瓦子滩凡九十里,洼下不耕,无室庐坟墓之碍,虽开河费巨,而故道一复,为利无穷。 ”[58]这段文献清楚地显示,当时人们认为墓葬已成为开河的阻碍因素, 需要在开通水道时慎重考虑。

在特定情况下墓葬会对其周围的水文环境产生影响。 墓葬的修筑特别是帝王陵墓的营建需要对周围环境进行整治以尽量达到理想状态, 因此必要时需对水文环境进行整治。 秦始皇帝陵位于陕西省西安市东约35 公里处,坐落于骊山北麓的山前冲积扇上,地势自南向北倾斜。其文物遗址分布区东起戏水河,西至临潼城区,南到骊山,北达新丰塬下的广阔地带,遗存分布面积约56 平方公里,区域内发现大小形状不同的各类陪葬坑、陪葬墓、礼制建筑基址等600 余处[59]。 众所周知,在秦始皇帝陵修筑过程中,“穿三泉”[60]265反映了陵园与地下潜水的相互关系。 而防洪堤的修建则反映了陵园与地表径流的关系。 为应对雨季地表径流形成的冲沟对陵园的影响, 陵园设计者在骊山与陵园之间修筑了一条长3500 米的防洪堤,使陵园南侧自骊山而下、 自南向北的洪水改道向东西两侧分流,从而避让开陵园的主体建筑区域。防洪堤一定时期能对陵园起到保护作用。 但秦至西汉中后期,防洪堤又被洪水冲毁,陵园中遗迹遗物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60]。

如果说秦始皇帝陵只是改变了雨季山前冲沟的走向, 那么王莽人为改变河流走向则反映墓葬对水道更直接的影响。 《深丘道里记》记载:“王莽元城人,居近河侧,祖父坟墓为水所冲,引河入深川,此王莽河因枯也。 ”[60]388此处王莽祖父坟墓邻近河流,并被河流所冲毁,最终王莽引河导致河道干涸,两者间呈现出反复的互动关系。

综上可知,墓葬与水道的定名有关,是水道开通时必须考虑的重要因素, 甚至在特定情况下会对水道的走向等方面产生影响。总之,墓葬与水道互相影响,二者呈现出互动关系。

四、结语

水与人类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特别是对聚落和城邑的发展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因取水之便、水运之利、 农作之宜等原因对聚落和城邑产生影响,使之具有临河选址的特征[42]。 而通过分析以扬州地区为例的考古资料可知,墓葬也具有邻近水道及随水道改变而变化的特征。其中,墓葬邻近水道的现象是一种有意识的人为选择,是传统习俗、地理标识、交通运输、风水思想等共同作用的结果。

但必须指出,或因地理变迁,或因资料所限,扬州地区相当数量的墓葬旁并没有相关水道的踪迹。就像并非所有河流交汇处都孕育城市一样,在其中一些水道边也无墓葬分布的痕迹。 这提示我们,水道对墓葬位置选择的影响是有限度的。我们认为,水道只是影响墓葬位置选择的因素之一,而非唯一因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水道因素对墓葬位置选择的影响, 可能需要与地形、 陆路交通、传统习俗等因素一起共同发挥作用,需要更客观、更具体地看待。

将视野扩大到扬州地区之外的众多墓葬实例,可知墓葬与水道相邻的位置关系切实存在于各时期丧葬活动中,延续时间久远,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并且墓葬反过来也会影响水道的命名,是水道开通时需考虑的重要因素,在特定情况下对水道甚至会产生较为强烈的影响。由于墓葬与水道的相互关系有悖于直觉和传统认识,因此被以往的墓葬选址分析所忽视。希望本文拙见能为墓葬选址等方面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如果能将墓葬与水道的互动关系放到更大的时空范围中进行更深入的考察或许会更有意义, 也更有助于理解古代墓葬选址的动因及水对古代人类活动的全方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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