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学伦理转向中的英美进路
——以伯纳德·威廉斯和玛莎·努斯鲍姆为中心的考察
2021-12-25金惠敏陈晓彤
金惠敏,陈晓彤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当代美学的问题域和发展方向不断转换,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伊始,当代美学发生了“伦理转向(the ethical turn)”,基于不同的现实语境和文化语境,诸多论者从不同维度对审美伦理进行指认和理论阐发。当代美学伦理转向的理论进路总体上呈现出欧陆与英美之分:福柯、德里达、德勒兹、利奥塔、列维纳斯以及南希等人都涉及美学与伦理问题的研究,探讨表现的伦理、欲望的伦理、他者问题和“解构即伦理”等一系列关涉审美正义的问题;就英美伦理转向而言,研究较为充分的是对雷蒙·威廉斯、霍尔、伊格尔顿等人关于阶层、种族、现代悲剧的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但英美伦理转向最为特殊的一条进路并未得到充分的关注,即以当代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斯(Bermard Williams)与美国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为核心的伦理学领域所发生的美学转向及其对当代美学产生的深刻影响。玛莎·努斯鲍姆的伦理思想通常被放置在北美伦理批评的视域中加以考察,并且据此指认伦理转向中的北美进路,但努斯鲍姆作为当代德性伦理学的主要代表,与英国哲学传统有极深的思想渊源关系,尤其是对伯纳德·威廉斯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在当代美学的问题情境中,重审威廉斯和努斯鲍姆的伦理美学思想,可进一步明晰当代美学伦理转向中的英美进路。
一、风格伦理与感知平衡:英美伦理批评中的美学问题
北美伦理批评通常被视为英美伦理转向发生与发展的显在结果,努斯鲍姆文学伦理思想在该视域中从批评的角度获得了普遍性的理解,[1]162但是风格的伦理与感知平衡作为努斯鲍姆伦理批评的核心问题不仅指向当代美学,同时彰显努斯鲍姆对维特根斯坦、伯纳德·威廉斯思想的接续和发展,其中也包括对杜威与普特南思想的继承和改造。
努斯鲍姆向来反对解构主义对正义等伦理问题的思考,认为米勒、德里达等致力于一种虚无缥缈的文本自由游戏原则,漠视伦理问题的严肃性,有沦为流俗的多元论的趋向,同时这些理论并不具有介入现实生活的实践效度,而仅仅是一种“戏仿”游戏,即从生活的物质层面转向一种语言和象征的政治。由于对后结构范式的警惕,其他学者认为努斯鲍姆的伦理批评忽视后理论语境而沦为传统道德批评的当代延续。努斯鲍姆自己申明其伦理批评持守利维斯与特里林延续下来的“道德现实主义”,即关注如何过一种良好的生活,以及“为生活而读意味着什么?”[2]187因而其伦理批评又是“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罗蒂的伦理批评观点密切联系于其后哲学文化思想,提出一种致力于私人领域而通达自由与正义的路径,认为审美提供了比理论、哲学更为安全的媒介,尤其是艺术家更能为我们提供一种关于个性与差异、自由与多元伦理形式的表达。努斯鲍姆认可罗蒂对哲学与审美之间界限的冲破,但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基于语言创造的正义生活层面。二者的分歧除了如何接续维特根斯坦后期对哲学风格的理解外,在良好生活公共性与私人性如何统合的问题上差异明显:罗蒂持守私人领域内个体语言的创造,以这种创造主张正义的基础,[3]281-305但努斯鲍姆发展伯纳德·威廉斯的观点,将根据回落于伦理个体的情感,这种情感具有公共效用的同时保持个体的特殊性。伦理批评被努斯鲍姆转换为理解良好生活,而这种理解意味着审美活动所要表明的不是孤独的个体的状态或功能,而是表明一种复杂的存在方式和感受方式[4]6。
伦理批评首先是一种哲学“风格”,努斯鲍姆的这种深刻判断受惠于维特根斯坦与威廉斯。维特根斯坦后期主张伦理与美学在个体的语言实践与其生活形式中不可分,这种不可分基于伦理与个体生活实践的统一。伦理自身表现为审美的伦理(aesthetic ethics),美学成为伦理的美学(ethical aesthetics),世界融入个体的生活形式之中。个体对这种审美伦理关系的经验则是通过表达,通过一种风格化的生活创造,维特根斯坦据此主张哲学探索应该成为一种生活与存在的风格。[5]194-202伯纳德·威廉斯认可维特根斯坦的主张,试图超越哲学、文学以及审美之间的界限来探索伦理的丰富性,通过反对伦理理论化来主张伦理批评的合法性。摩尔等人以“薄的伦理概念”构建元伦理学的基础,但在威廉斯看来,任何一种观念、概念、判断都与其周边语境相联系,一个道德判断既有评价性,又有描述性的职能,面对伦理生活的语言必然是一种“厚的伦理概念”[6]157,其具有更特殊的内容,是事实与价值的结合,因此任何理论化的伦理学都不能生产出面对现实生活差异性的那种丰厚的伦理理解。但是伦理批评以反思性的批评思维从事于一种伦理实践活动,这种思维并非要求理论尽可能削减特殊内容,恰恰相反,为了在每个具体问题上寻求更多的共同理解,往往会调动在讨论语境中具有意义的任何伦理材料。在这个层面上,威廉斯重返古希腊文学,经由史诗、悲剧反思伦理个体值得过的一种生活。在威廉斯看来,伦理批评携带丰厚的生活意义,要求特定的生活形式,作为一种建构共同的道德感之间多元细微差异的自觉方法,其提供了移情的可能性,威廉斯断言“教化相近的人群共享一种能力,看到某一些事例与另一些事例相像”[6]119。风格伦理成为威廉斯突破伦理学既有范式的关键向度,在后期写作中,威廉斯更是通过歌剧批评的形式来分析伦理问题,除了探讨前期所关注的运气与偶然性问题,威廉斯强调以审美感知形构的伦理经验难以被全面理论化,需要在伦理经验与审美经验的共同结构中捕捉好生活的质性要素。
自威廉斯之后,以麦金泰尔和努斯鲍姆为核心的当代伦理学家对古希腊文学、悲剧的研究超越狭义的道德主义与批评的技术性分析,将之作为伦理问题展开的具体场域。努斯鲍姆延续维特根斯坦与威廉斯对风格与理论关系的思考,特别注重“风格”的辩证法,认为风格关涉伦理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而一种伦理推论在保持自身特殊性的同时并不必然以道德哲学或伦理理论的样态呈现。悲剧、小说,甚或歌剧等审美场域可以呈现伦理的相互冲突、对抗,从而形成一张密实厚重的因果网络,其中的必然性、偶然性以及行动都不能孤立地进行解释,其价值和意义必须联系具体的情境来获得理解。努斯鲍姆通过艺术活动展开伦理讨论,而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哲学风格”,同时也是威廉斯“厚实伦理概念”的具体实践方式。
努斯鲍姆也关注到伦理批评的移情效力,和布斯一同反对波斯纳对伦理批评的拒斥,捍卫伦理批评的合法性。波斯纳坚持英美新批评的范式,认为批评中的伦理诉求不过是一种与审美无关的外部因素,是一种道德教诲。但布斯认为波斯纳不仅窄化了审美的范畴,而且将伦理纳入道德,消除了伦理的特殊性。努斯鲍姆则指出,“就移情而言,的确如波斯纳所言并不能确保良善的行为,但坚持审美上的移情很可能会带来同情感。”[7]343波斯纳拒斥伦理批评取消的是伦理感受与经验的形塑过程,诸如仁慈、同情、怜悯等,从而取消的是一种更符合“人性”的公共领域的形成。努斯鲍姆认为伦理批评可以形塑感性领域、进而推动公共领域建设,尤其是可以改造法律朝着更富有人性的方向发展,她结合布斯的共感理论,主张伦理批评的核心就在于伦理情感与敏锐的伦理感受力的形成,努斯鲍姆将此过程称为“感知平衡(perceptive equilibrium)”。
罗尔斯将反思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视为正义之重叠共识得以建构的核心论证方式,其关键特征在于追求原初状态时所展开的动态往复过程,从而使正义诸要素具有内在融贯性。努斯鲍姆从中汲取反思平衡的动态特征,并将其赋予伦理批评以保持其开放性。感知平衡以此成为伦理推论的关键方式,而整个伦理批评遵循一种“感知的道德”原则,所专注的核心问题就是在文学艺术中,对特殊性的感知如何联系于对惊奇的开放性,而这些又如何共同的联系于情感的认知导向,同时规则和普遍原则是否可以且如何在这种感知的道德中发挥作用。努斯鲍姆意图通过感知平衡这种方式深入伦理生活的内部,从中探查个体可能提供的伦理理解,或者展现隐含的自我意识——这本身就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伦理的一种意涵。较之于反思平衡,努斯鲍姆认为感知平衡的优势在于它不预先提供做出判断的规范,而是认可每一种感知在伦理理解的过程中都负载着价值,是构成整体伦理推论的部分,感知平衡要求个体审视每一个阶段,不断在部分中调适自己的判断和认知,不断追问当下的评价是否可以公平对待我们想要生活所容纳的那些感觉,其最终目的不是告诉我们某种具体的伦理信息,而是为了构建我们的伦理经验,从而形成相对客观的伦理判断。
然而感知平衡依然存在一个问题:其开放性是否会使伦理批评丧失客观性?努斯鲍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诉诸杜威和普特南等人发展起来的“道德想象”,试图解决伦理批评在主观与客观之间的矛盾。杜威指出,在伦理判断与评价中,道德想象常被用来探索境遇的多种可能性,而对这些可能性的审视拓宽了该境遇的意义,因为所有相互冲突的习惯、冲动都将自身“投射到想象的屏幕之上,展现出一幅其未来历史的图画,并展现出一幅将会采取的路线的图画。”[8]118普特南主张感知体现出一种人类与所处环境交互作用的能力,想象首先是一种具备物质性地位的知觉能力,并认为“道德图景”的构建诉诸想象的能力。事实上,想象构成了我们所处环境的一种延伸。努斯鲍姆认为感知平衡中的核心机制是想象构建“世界道德图景”的能力,而伦理批评的客观性就在于想象所持有的公共效力:发现新的、综合的价值,为行动者与旁观者创造相遇的空间,从根本上说,也是伦理个体自我塑形的空间。因此,就感知平衡与客观性原则而言,这个客观性也只是一个调节性的原则,同时这并不意味着走向主观,因为伦理慎思本来就是一种思想实验,思想向前运行,预见结果。感知平衡就是通过行动来实现意义的增长,这延展出努斯鲍姆审美正义思想的核心维度,即通过型构“爱的知识”的伦理批评以追寻罗尔斯意义上的道德感的形成。
努斯鲍姆和威廉斯以风格伦理对伦理理论的突破,以及对批评形塑感知平衡效度的阐释,引发诸多争议。[9]369,397有论者认为努斯鲍姆过于重视道德感的审美维度而走向一种同情伦理观,具有把审美从生活中孤立出来的倾向,以至于并没有吸收杜威道德想象中艺术与生活的融合以及伦理行动的多元与综合性。威廉斯对行动者性情倾向的强调以及对理论化伦理学的质疑,被指认为有滑向相对主义的危险。威廉斯和努斯鲍姆对道德感知与道德规则关系的探究,试图以文学对情感认知的描述来建构一套伦理行动的社会机制,通过将行为者看作人性的统一整体,从而使行为评价获得前道德的评价依据。对此虽然有诸多争议,但以努斯鲍姆和威廉斯为核心的伦理批评体现出当代美学伦理转向上英美进路的特殊性,强调道德上的正确行为在于感知方式的塑造。
二、表现的伦理与理性情感:美学和伦理学的遇合
在后康德美学的理论框架中,伦理与审美是分离的:前者关乎现实的行动与实践性的结果,而后者则被认定为是无目的与非功利的。维特根斯坦对美学和伦理学进行了语义学分析,给出了“美学和伦理是一回事”的断言。但努斯鲍姆与伯纳德·威廉斯对艺术、审美与伦理关系的分析超越了分析美学在世纪末发展起来的范式,以良好生活的伦理学问题激活了对审美、情感与理性关系的重新思考。
努斯鲍姆与威廉斯聚焦于艺术表现的伦理向度,认为艺术家经由艺术展开对生活形式的创造,在丰厚我们伦理经验的同时也揭示了生活的诸多可能方式。威廉斯之所以如此主张,首先在于传统道德哲学与伦理学的研究问题规约了伦理对象的特殊性,其次通过维特根斯坦和尼采对审美与道德关系的分析,威廉斯探索到艺术、审美表现不仅可以召回伦理价值的多样性,而且蕴藏着深层的审美伦理经验。在威廉斯看来,康德义务论构建了一种独特的“道德系统”,在这种系统中,个体对日常生活的关切在价值排序中低于道德关切:在发生伦理冲突的时候,人们应该给予道德考虑以最高的审思优先性,这种抽象、无条件的纯粹伦理学将生活中对个体而言重要的东西化约为单一价值的统摄。功效主义者们将“最大幸福原则”作为个体过上好生活的道德基础[10]139-149,个体以此信条展开的活动最终都可以用行动的后果——快乐与痛苦来进行衡量,伦理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以此成为可计算、可比较的东西,这背后所隐藏的观念同康德的道德律令具有一致性:伦理生活仅有一种至关重要的价值。此外,元伦理学所构建的伦理体系依赖于大量“薄的伦理概念”,面对现实伦理的复杂性时丧失了言说与分析的效力。威廉斯以此指明,伦理学的起点需要重新确立,其主张返回亚里士多德对“eudaimonia”的分析[6]44。如果存在一种伦理生活值得求取,那这个所求取的东西必然会形成一种令人满意的状态。这种状态是就人的整个一生而言的,威廉斯称其为良好生活,它不描述一个人生活的特殊阶段的情绪状态,而是完整的描述个体整体生存的状况。显然,道德哲学和伦理理论都距离那个实际过着日常生活的个体过于遥远,两种范型所提供的生活理解都是一种较浅的观念,而一种真正的伦理学关注那种将个体生活整体联系在一起的伦理考虑。
努斯鲍姆在纪念伯纳德·威廉斯时就指出,威廉斯对哲学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哲学必须面对人类生活的困难性和复杂性。[11]7在这个层面上,威廉斯接续维特根斯坦,认为一种与周边语境相联系的伦理语言必然表达着共有的生活形式,但传统哲学通常都在逃避实际的生活,以理性主义防御情感、复杂性,而文学、悲剧、歌剧这些人类表现提供了更为丰厚的人性洞见,揭示出生活与伦理价值的异质性。审美表现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威廉斯主张的“伦理信心”,显示出一种多样性与自由探究的社会状态,与此相应,这些活动本身是些实践形式。威廉斯前期通过荷马史诗与悲剧分析希腊世界与当下我们所处的世界如何共享同一种伦理空间,后期则通过歌剧批评向尼采致意,[12]ix接续尼采将价值多样性放置在人性与审美的内在结构中的分析,指出适配于良好生活的伦理学指向审美表现,即艺术家如何通过启发性的方式思考人类生活的本质。无论威廉斯关注何种类型的表现,其核心均在于这些表现如何揭示伦理个体的性情倾向,而该性情倾向作为一种内在必然性,不仅塑造个人的生命历程,并在某些情况下对其伦理选择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努斯鲍姆接续并发展威廉斯的思考,经由悲剧、诗歌、小说、现代歌剧、当代的艺术建筑,以至通过自身的审美实践活动,来探讨这些表现方式与伦理生活的生成。哲学自身在努氏这里成为一门处理日常生活问题、探寻人生意义的艺术[13]1-14,而其主题涵括对死亡的恐惧、爱与性、愤怒与侵占。表现因此是一种人类生活与生存的美德,这种美德兼顾人的脆弱性和无限的潜能,并要求伦理个体充分运用理性,在自省、思辨以及爱与交流中实现人类自身的发展和繁盛,这种伦理观念以艺术而非哲学的形式得到了最恰当的表达。
威廉斯之所以被诸多学者批判为虚无主义,就在于其思想中的反理论倾向,在他看来,理论化的哲学以普遍性统摄生活中质的多样性,因此应该对“理论引导社会与个人生活”的判断保持一种怀疑态度;理查德·罗蒂更是反对哲学中的基础主义,以非基础性的想象、叙事创造社会团结与正义的可能性。努斯鲍姆面对实践与理论的关系延续上述思考的同时,聚焦于审美表现中的情感机制问题,较之于威廉斯和罗蒂,她采取更为“平衡”的观点[14]65,指出一种恰当的伦理理解的概念,是情感与理论之间的不断对话,既涉及情感活动,也涉及智力活动,并给予特定人物、情况的感知某种优先权,而不是抽象的规则,其中的核心转换机制则在于情感是一种理性情感。[15]83
追根溯源,努斯鲍姆的这些观点建基于同威廉斯的讨论之上。威廉斯在分析古希腊悲剧时指出,希腊思想同我们之间有一种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并不排除希腊世界的他异性:“我要强调的那些相似性属于一个不同的层面,它们关系到那些我们用来解释我们自己和其他人感受和行动的概念。”[16]1-3威廉斯旨在从未经分化的希腊人那里获得理解情感与理性在伦理经验上的整一性,在此基础上,威廉斯发展出伦理行动的内在理由,认为感知携带周边的意义参与到个体的行动倾向之中。作为主观动机集合,内在理由包含着各种内化的评价倾向和情感反应模式,体现伦理个体在生活中真正在乎和关注的东西。努斯鲍姆同样返回古希腊悲剧,从中探索到“情感揭示了伦理实在”这一思想。[17]6努斯鲍姆指出,在古希腊人的世界观念中,eudaimonia指向对一个人而言值得过的好生活,意味着人的繁盛,而情感和智性在追求卓越的过程中同时起作用,以此生成的伦理意义是一种有我之思。如果说威廉斯探索到情感对道德自我个性特征的揭示,并通过实质性的方式(要求一个内在化他者的存在)使伦理主体意识到自己希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那努斯鲍姆则从中看到情感蕴藏着对好生活的认知。
表现的伦理反对那种对情感做出理性与非理性、将情感当作客观对象的观点,这种观点并未捕获情感的深层结构,此外与该问题关联的情感伦理也并非情感主义伦理传统中对情感的分析。用麦金泰尔的话来说,“情感主义是这样一种学说,所有的评价性判断,尤其是所有的道德判断,就其具有道德的或评价性的特征而言,都无非是偏好的表达、态度或情感的表达。”[18]14伦理学的情感主义传统在本质上将道德定性为非认知主义、反自然主义以及反规范性,这种主观主义将人视作手段而非目的,使道德文化丧失了社会基础,麦金泰尔指出,这种伦理学传统不仅标示启蒙筹划的失败,而且致使西方道德生活碎片化、危机化[18]79。努斯鲍姆认可这种批判,但其在批判的过程中通过审美活动积极探索情感的结构性因素,以此为理性情感奠基。努斯鲍姆在分析时将情感的结构性因素指向伦理个体对所关注的意向性对象的评价信念。但与威廉斯侧重内在理由中行动真假信念的分析不同,努斯鲍姆对信念的分析采取改造过的斯多亚范式。努斯鲍姆指出,将情感视作非理性的观点在于对“信念”这一概念的错误认识。信念应该在最广泛的层面探讨,它是一种富有弹性的意义,如同任何“视为”的认知状态。只要情感处于认知状态且包含着一些信念,不管这些信念合理与否,那么任何对情感非理性的判断就是轻率的,“若把情感从信念中割断,无异于把情感从它自身的必要条件以及它本身的同一性中割断”[19]28,信念以此成为情感与审美伦理意义生产的重要根据。
如果说威廉斯开辟了情感与伦理意义共生的理论进路,那努斯鲍姆则是更透彻地分析这种共生如何呈现出来,情感伦理的生成机制在努斯鲍姆这里获得结构性的透视,这种结构性体现的是情感的质性内容。这主要表现在努斯鲍姆对信念内容的分析上,该内容核心指向一种目标评价。努斯鲍姆认为情感涉及思维群,这些思维群之间有重叠面,即所有的情感思维都包括对事物的评价,也就是认可与此关联着的事物的重要性。在这个层面上,情感是与审美等同的判断,它指向价值的一种评价模式。结合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努斯鲍姆认为情感涉及的价值是一种特殊的类型:它与一个人自身的幸福有关,或与这个人所依属的某个群体之幸福有关。也就是伦理个体只有对已设法在其目标和目标计划中投入了具有一定重要性的东西才会有情感。[19]55因此,她对情感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情感如何获得其内容以及其传播如何决定由其产生的行为的研究,换句话说,它研究特定的认知状态,以及这些状态如何与其他认知状态结合,从而构成理智生命行为的思维过程。
表现的伦理不仅关涉良好生活,同时生产与该信念共生的理性情感,这种情感的生成在努斯鲍姆与威廉斯成为基础性的存在,甚至成为一种伦理原则。论者们据此对二者展开批判,认为努斯鲍姆的情感认知有一种极端主义倾向,从而走向了柏拉图的反面,而威廉斯对情感的强调愈发接近于尼采,有滑向道德虚无主义的趋向。但需要说明的是,努斯鲍姆强调情感“依赖于一切经验、一切生活方式以及一切概念框架”[17]345,我们能够判定它的有效性,但我们不能据此将它放置在某种先验的统摄地位。如果说威廉斯通过审美经验与情感的质性差异拒绝伦理理论的构建,以此确定价值与善生活的多样性,那么努斯鲍姆的核心则在于其并不反对伦理理论化的趋向,而是通过分析艺术与审美,探索二者之间更为恰当的关系,这不仅关涉理性情感的生成,就如亚伦·雷德利所指出的,这也关涉真正的美学反思[20]411,即对人性、价值和美好生活观念的反思。
三、他者的伦理与共在的生活:审美伦理的两种指向
在当代美学视域中观测欧陆与英美所发生的伦理转向,二者聚焦于审美伦理中行动对已有秩序的颠破与重塑。就欧陆而言,以福柯为中心的后结构主义伦理通过书写、回忆、考验等自我技术使自己“转向自身”、关怀自身,在使生命本身自行绽放的同时催生出一种新型的审美伦理主体;以列维纳斯、德里达为核心的解构主义伦理重新面对那些消失与边缘化的、压抑的他性,解构从而演化成一种有关正义的伦理力量;利奥塔、吕克·南希使不可见者可见的表现伦理、齐泽克通过重建符号秩序的行动使主体重塑自身,继而重构伦理秩序。这种理论倾向同样体现在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与英美伦理学领域的伦理转向之中:雷蒙·威廉斯、霍尔等人以主体感觉结构与意指实践的深层剖析提供搅动既有伦理与文化结构的可能性,伊格尔顿则以悲剧人文主义批判英国自由人文主义传统中的无利害观念与人性理解,主张审美的批判性与伦理性,而伯纳德·威廉斯和努斯鲍姆自始至终反对那种逃避伦理生活复杂本质的伦理学。有诸多论者看到欧陆与英美伦理转向上的共通性主要在于思想家们以其理论实践共享一种对文本之外的生存世界与实际生活的关切[4]18,并认为这种关切其实有着“元伦理”的深刻基础,即思考和争论一个人如何通过正确的方式思考、行动、与他人互动、影响他人,究其核心,是对“审美正义”这一伦理美学问题的实践探索。
二者虽然在思考问题的范式上享有共通性,即聚焦于艺术、审美来探查正义与好生活的问题,但在对“伦理”的理解上有本质不同,这构成欧陆与英美审美伦理进路的显在差异,列维纳斯和努斯鲍姆可以集中说明这个问题。对列维纳斯来说,伦理代表“自我”和“他者”之间转换过渡的范围,而非哲学传统中对行动者行为的命名,即是说,伦理并非自我之伦理存在中的真实对象。伦理遵循的是他人的启示:其中面容以其可变性作为伦理场所,从而预定我对他者的绝对责任。可以说,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以激进的态度要求我为他人献身,从而承担他人的苦难,他人以绝对差异生成伦理的可能性领域。据此观照,艺术处于消极地位,列维纳斯认为艺术是现实伦理的“阴影”,一种用作掩盖事物真实本质的面具,因此具有一种本体论的危险,艺术并不生成真理。但艺术批评不同,其通常召唤出被艺术遮蔽的矛盾和责任感的他者世界,这种召唤通过聆听变得充实。
列维纳斯绝对他者的思想推动了欧陆当代美学的伦理转向。利奥塔崇高美学与不可再现物的核心思想指向不能同化的差异,虽然“可感”是利奥塔美学体验的决定因素,但其往往遭受他者力量与律法的压制;德里达后期好客、正义的伦理学转向,直接受惠于同列维纳斯的对话,好客来自对善的直接追求,其无条件的对他人保持绝对的善意,绝对的好客意味着我成为他人的人质;吕克·南希对图像与主体自由、缺席的他者的表征间的伦理阐发一定程度上是对列维纳斯“缺场的在场”的发展。以列维纳斯为核心的他者乌托邦亦遭到诸多批判,这种批判同时形成观测欧陆美学伦理转向的另一重视角:巴迪欧通过批判列维纳斯他者伦理的普遍性,迅速地将列维纳斯去政治化的伦理再政治化,认为列维纳斯的伦理第一性不过是一种神学,且丧失了斗争性,同时巴迪欧主张不存在他者普遍性的伦理,而只有爱的伦理、艺术的伦理、科学的伦理等个殊化的伦理;朗西埃则通过批判利奥塔和德里达将矛头指向列维纳斯,以此否定他律性政治,认为这种极端性与平等原则相互抵触,并且指出在美学与政治领域,“伦理”所表达的意涵并不关涉道德关切,而是事实与规范之间的无区分状态。[21]179
努斯鲍姆并不注重构建一种文学批评的范式或者伦理理论,而是尝试跨越二者的界限,将问题直接聚焦于对人的生存与生活问题的理解,而一切审美活动都是一种生活形式的表达,在这种表达之中,行动者通过生活不断创造、丰厚自己的伦理见解。其中行动者并不被绝然地割裂为列维纳斯式的“我”“他者”,而是共在于共同的生活之中,这种共在依然承认异质性的存在。努斯鲍姆的这种判断建立在伯纳德·威廉斯的“伦理”理解上。威廉斯的伦理与列维纳斯有本质区别。列维纳斯的伦理诉诸可变性与他者性,但是威廉斯通过分辨“道德(moral)”与“伦理(ethics)”词源上的差异,[6]11-12强调伦理的特殊性在于关注具体情境中的个人生活及存在状态,而且在一种意义上,个人的性情倾向是对伦理价值的“终极支持”,维护一种伦理价值主要在于伦理性向的繁殖再生。威廉斯以此将伦理指向个人完整性(personal integrityidentity),其联系于个体对生活总体的整一性感知,这种感知既是引导也是判断,真实反映个体以自己是谁的感觉方式行动,“按照源自他最深层次的动机、兴趣和承诺来行动”[22]72。在个人完整性的伦理要求中,伦理生活需要“根本计划”,这个计划赋予个人生活意义,提供其继续生活的理由——这是构成一个真实的、过着实际生活的存在者存在的根基。与个人同一性关联的根本计划在威廉斯看来是事关紧要的、更具实质性的一种“个人主义”,其中蕴含着这样的伦理信念:“饶富意义的个体生活可能继续存在,这样的个体并不拒斥社会,实际上,他相当深度地与他人共享对世界的感知。”[6]241-242可见,威廉斯的伦理本质是个体性的,但他在强调个体特殊性时,又将其纳入世界与社会的整体伦理秩序之中,我与他人的关系并不具有列维纳斯那种自我贬低的倾向,同时,威廉斯的伦理也不同于朗西埃所指认的不关涉道德关切的伦理,其伦理核心具有深刻的切己性:事关个体的好生活,一种值得过的生活。
努斯鲍姆的伦理首先也是威廉斯意义上的,除了发展威廉斯基于情感对个体独特性的强调,努斯鲍姆主张将伦理个体放在人(human)的共相中理解其特殊性,[5]194主要依据亚里士多德对人的本质的判断——人类既是脆弱的又是活动的,他们需要一系列丰富的不可还原的功能,并且需要爱和友谊推进好生活。通过扩展、改良亚里士多德对自然与人性关系的分析,努斯鲍姆认为人类繁荣联系于对人类能力阈限的理解,这是一种无须争辩的“事实性”基础,这些基本能力需要世间的善为其提供兴盛的条件,也就是说,事实为价值奠基,据此发展出正义的“能力进路(capabilities approach)”,指出每一种人类能力都以其直觉性、发散性关涉具有人类尊严的生活形式。美好生活并不是本质主义的或者目的论的,而是具有一般性的生活目标,在这个层面上,努斯鲍姆的伦理基质是在具体生活中我与他人的共在。可见,以列维纳斯和努斯鲍姆为代表的欧陆与英美审美进路的显著差异在于二者对伦理从不同维度的分析。在列维纳斯那里,伦理必须朝向无限的他者,而在威廉斯和努斯鲍姆这里,伦理是个体与他人共在所开展的良好生活,其伦理承认他人的同时关注个体、我的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性只有纳入生活整体之中才能获得理解,建基于行动者周边与生活的伦理是二者关注的核心所在。
玛莎·努斯鲍姆和伯纳德·威廉斯参与并推动了当代美学的伦理转向,深刻影响了英美学者对审美正义问题的讨论。有论者通过文学、艺术、消费文化中“丑陋感觉”的分析,聚焦于消极感觉与政治、伦理生活中表征困境的关系;[23]1-38也有论者直接提出“美与正义”的关系问题,通过对身体、美与美感的分析,指出美以其诉诸我们感官感知的直接性从而捕获正义、概念与抽象的东西。[24]35当然亦有批评的声音,科拉·戴蒙德(Cora Diamond)[25]1-13和查尔斯·阿尔提耶里(Charles Altieri)具有代表性。[26]1-36总之,努斯鲍姆、威廉斯以及其他英美思想家对审美伦理问题的思考将不断拓展当代美学的研究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