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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

2021-12-25秦林芳

关键词:解放区边区难民

秦林芳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抗战时期“移民”和“难民”在解放区曾被合称为“移难民”。事实上二者亦有区别。1946 年6 月,陕甘宁边区政府民政厅在一篇报告中对抗战以来迁入陕甘宁边区的“移难民”的来源作出过这样的分析:“抗战以后从敌占区逃来边区的移难民甚多,而因国民党地区人民受到天灾人祸、压榨,不能生活逃来边区者亦属不少,还有近两万移民由绥德分区迁移南下者。”[1]306本文指称的“难民”是其中的前两类,即抗战全面爆发后在战争或自然灾害等因素的影响下被迫离开家园、从敌占区或“国民党地区”(又称“国民党统治地区”、简称“国统区”)流落到解放区的人,而不包括后一类,即解放区内部(如“绥德分区”)为了改善生活而自愿迁移的人。后来,在从敌占区和国统区逃来解放区的难民中,也有许多在解放区定居成了移民的一部分。本文所论的“难民”亦含这些后来转化为移民的难民。难民工作是解放区的一项重要工作,解放区对此向来重视。《解放日报》1943 年2 月发表的一篇通讯曾写道:“边区政府对于移民政策,向极注意。……据建设厅厅长高自立同志告记者:政府为鼓励移民发展生产起见,在最近数年中,曾连续公布若干法令,规定救济移民生活与发展移民的各种具体办法。”[2]由于解放区优待移难民政策的吸引,也由于“外边”(主要是国统区)天灾人祸频仍,难民纷纷涌入解放区。1942 年5 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解放区文学步入后期阶段。到1945年8 月抗战结束,在抗战后期的数年里,“因为党、政特别号召安置移难民,同时对于移难民的帮助也更有计划,更加注意”,“移难民的发展,就比过去更快了”[3]489。对于同期解放区迅速发展的难民工作,解放区后期文学予以了积极关注。解放区文艺工作者纷纷以难民为叙事对象,创作了大量的难民叙事作品,从而使难民叙事成了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叙事的热点之一。有论者指出:“叙事”是“一个类似于隐喻的过程,在一个相互影响的循环过程中,将分离的元素和事件连贯起来”,它是“揭示现实意义的一种方式”[4]。此期解放区文学中难民叙事的勃兴,反映了解放区文艺工作者对于“难民”这一“隐喻”中所蕴涵的“现实意义”的关切。本文拟从内容层面对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展开分析,并藉此来探询解放区后期文学的某些重要特征。

一、从“外边”到“这里”

在地理空间上,难民经历了一个从解放区之外(“外边”)到解放区(“这里”)的迁移流动的过程。解放区文学在叙述他们流向解放区的原因和动机时,着意凸现了解放区对于他们的吸引之力和他们对于解放区的向往之心。为了说明他们来到“这里”并非偶然、而是出于其有意的抉择,解放区难民叙事作品一再叙写了“指路”情节。大型秦腔现代戏《血泪仇》(马健翎编剧,1943 年)第八场即为“指路”。在河南难民王仁厚一家走投无路时,国统区的一个为人忠厚的老农民——老冯为其去边区指路,说“那里粮也轻,款也少,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在解放区此类作品中,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作为当事人的难民对于相关“传言”的“听信”。这与“指路”情节有着相同的叙事功能。如张世端的报告文学《杨四牛和他的互助组》(《拂晓报》第636 期,1945 年3 月24 日)中的杨四牛“原在敌占区”,1942 年大旱,他带着一家老小逃荒到了解放区,也是因为他“听说南边新四军的地面日子好过”。从表面看来,不管是在与“指路人”还是与“传言”的关系上,难民们似乎都处在被影响、被引导的被动位置上。但不管是“指路人”还是“传言”,均只是作为客观的影响源而存在。作为接受者,难民们愿意信从、乐于接受其影响,说到底还是出于他们的主观需要和有意抉择。

抱着对于沦陷区、国统区的失望和对于解放区的希望,难民们到了解放区。“这里”的一切与他们先前所在的“外边”的一切是如此不同,他们强烈的对比心理便油然而生了。张铁夫、穆青合作的特写《赵占魁同志》(《解放日报》1942 年9 月13、14 日)是此期较早出现的难民叙事作品。其中的同名主人公从西安来到延安后,强烈地感受到了“外边”和“这里”的不同以及在其间工作性质的不同。他说:“在外边积极工作是为了吃饭……在这里就不同了,在这里工作是为了党,为了革命啊!”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将“外边”与“这里”作比较的心理,在来到解放区的难民中是具有普遍性的。

忠实于难民们这种真实的心理感受,解放区作家在作难民叙事时,主要以难民视角从物质和制度两个层面展开了对于“外边”(主要是国统区)和“这里”的比较。在这方面,延安平剧研究院的张一然于1943 年创作的平剧《上天堂》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剧作中结为亲家的张姓和王姓两家本都在国统区榆林横山县。张家女儿嫁给王家后随王家逃难去了边区并定居下来,张家则留在了故土。剧作以张妈到边区看望女儿和亲家为基本情节线索,通过以难民身份在边区定居的王母、女儿等人和张妈的对白,对国统区和解放区作出了十分鲜明的对比。王母对两地的比较主要从物质层面展开:在老家时,是“吃这顿没那顿,罐里、瓶里、盆里、碗里,经常没粮食啦”;现在,她则“夸豪富”般地说,这里“满处都是粮食”。而女儿称“咱们边区可真跟那个鬼地方不同,真是两个世界”,她的这一判断则更多是她从制度层面的比较中得出的。当张妈揭露在横山那里“官家逼粮又派草”“衙门里的人”只知“要钱”时,女儿则夸赞“这里”的“咱这政府,没有一点儿不是为穷人打算的”。正是经过物质和制度层面的双重比照,张妈表示:“到如今才知边区好才知道边区是天堂。”于是,她怀着“出地狱要上天堂”的热切希望,表示“铁了心”要“逃难到这里来”。从张妈起初感到“穷家难舍”到后来决意逃离故地的心理变化中,我们可以看出“外边”和“这里”犹如“地狱”和“天堂”具有巨大区别。

《上天堂》的叙事路向和从物质、制度两个层面展开对“外边”和“这里”两个世界比较的思路,在解放区难民叙事作品中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无论是《血泪仇》中的王仁厚、秧歌剧《边区军民》(陕甘宁边区保安处秧歌队编剧,1944 年)中的难民一家,还是报告文学《难民劳动英雄陈长安》(《解放日报》1944 年1 月5 日)中的陈长安、吴伯箫《徐义凯新村》(《解放日报》1944 年12 月30 日)中的徐义凯,作为从国统区流入解放区的难民,他们起初无一不是在国统区受到剥削和压迫而一贫如洗、难以为生;来到解放区后,他们又无一例外地得到了民主政府的救济和帮助,从而过上了富足幸福的生活。这些作品所写难民们到解放区后的这种境遇是对当时生活的极其真实的反映。在陕甘宁边区,政府在原有奖励移难民政策的基础上又于1943 年3 月颁布命令,规定了包括“开垦之公荒三年免收公粮,经开垦之私荒,依照地权条例,三年免纳地租”等在内的一系列优待移民难民垦荒的政策[5]96。由于优待政策的施行和“党、政、军、民对移难民的帮助”,到边区来的难民经济很快就发展起来。据载,延安县柳林区157 户移民仅仅经过三个年头,就“从赤手空拳,发展到有土地、工具、牲畜、粮食”,生活开始富足起来,“这一方面使地尽其利,荒山变为良田;另一方面使人尽其力,穷人变为富人”[1]486,489。

当然,对于《上天堂》中的比较思路,有些作品还作出了强化和深化的表现。如秧歌剧《史圪塔坦白》(留政秧歌队集体创作,1944 年)和《陈家福回家》(陕甘宁边区保安处秧歌队集体创作,1944 年)这两个作品以更加个性化的构思强化了“外边”和“这里”在制度层面上的比较。史圪塔本是一个从河南逃来边区的工人。他是一个难民,但在反动势力威胁下又被迫接受了破坏边区的任务。他之所以选择主动坦白,是因为他看到了边区政治清明、边区政府受到人民拥戴。陈家福是一个业已在边区定居的工人,为把家眷从河南老家接来而出边区,途中竟被国民党军队抢了盘缠抓了丁。几个月后,惨遭迫害的他又伺机跑回了边区。这一跌宕起伏的经历使他强化了对“外边”和“这里”不同性质的认知。“乌云盖顶星不明果然是蒋管区地暗天昏”与“晴朗朗的太阳照当头边区的天地多自由”——这两段极具对比性的唱词,形象而深刻地传达出了他的这种认知。如果说上述这两个作品从制度层面对《上天堂》中的比较思路作出了强化表现的话,那么,秧歌剧《选举去》(石毅编剧,1943 年)则使这一思路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剧作写村公所召开大会“选劳动家”时,从国统区逃到边区来讨饭的、饱经沧桑的张婆想到她老家那里“保长都是联保上派的,联保主任都是县上委的”,因而对于“你们这儿当官的,都是由老百姓自己挑选”的制度不胜欣羡,以至于真诚地发出了“你们真有福气”的感慨。剧作就这样以国统区的专制反衬了边区政府的“讲民主”,从而深化了二者的对比。

为了进一步展开“外边”与“这里”的对比,解放区难民叙事作品除采用难民视角外,有时还让叙事者自己或作品中其他人物发出画龙点睛般的议论。陈荒煤的散文《给进攻者以打击》(《解放日报》1943年7 月18 日)写于国民党顽固派掀起第三次反共高潮之际。文中以夹叙夹议的杂文化笔法写到“从你们(指抗战阵营里的‘反革命’——引者)那里逃来的河南难民”命运的巨大变化:在他们的家乡,树皮都吃光了,而“你们的军队”却“依然向人民索取白面,催粮要款”;这“千万个谁都不管的难民,来到了边区,我们‘管’了他们”,“借给他们粮食、农具,鼓励他们开荒”,他们因此摆脱了困厄。文章虽然是以此为论据来回击“取消共产党,取消边区”的“妄想”,但“我”作为难民命运的叙述者和评论者所作的如此议论却也在难民问题上对“你们”(即“外边”)与“我们”(即“这里”)作出了强烈对比。为了表达对于“外边”与“这里”的对比性认知,解放区难民叙事作品有时还通过作品中人物之口作出了直截的揭示。平剧《难民曲》(李纶编剧,1943 年)中的河南难民崔老头历尽艰辛逃难到边区后,得到了边区政府、八路军和老乡们的帮助。当他感叹自己到了“边区好地方”时,边区的王乡长又将国统区与边区作出了这样的尖锐的对比:“国统区的人民受灾殃”;而在“咱边区”,因为“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好”,“咱们”都过上了“好日子”。秧歌剧《夫妻逃难》(张水华等人编剧,1943 年)中有一首由贺敬之作词的插曲——《两个世界》,曲中写道:“咱边区一年赶过一年美”,而“国民党地区”则“人人受苦害”。当剧中人物李老汉在剧中唱出这首歌曲时,剧作的主题也就向观众和盘托出了。

二、在生产活动中

难民从“外边”来到“这里”,得到了“这里”的政府、军队、人民的关心、帮助。他们中很多选择留在“这里”,成了“这里”的人。这样,他们的身份便由初来时的“难民”变成了“移民”。在“这里”定居下来的“难民”中,包含了工人、小手工业者和农民等多个群体。对于他们,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作出了分类书写,突出了他们在生产活动中的辛勤劳作及取得的丰硕成果。

张铁夫、穆青的特写《人们在谈说着赵占魁》(《解放日报》1942 年9 月7 日)和他们此后数天发表的《赵占魁同志》所叙对象是难民中的工人。前者通过对人们“谈说”的记录,较早地对以难民身份来到边区、后来成为“中国式的斯达汉诺夫”的工人赵占魁作了书写。在他人眼里,赵占魁是“中国艰苦奋斗的产业工人的典型”“去哪里也难找下”的“天下数第一的好人”,其重要特点便是他的积极劳作、奉献自我。在酷热的翻砂股的工场,他是“那个唯一的穿着棉衣的,那个站在离炉子顶近的,那个工作最忙而出汗最多的”。支部在他1941 年的鉴定表上,对他的特点也作出了这样的描述:“有艰苦耐劳的优良作风,与勤于劳动的习惯”“对工作有责任心和耐性”。后者则以第三人称叙事方式叙述了他“总是把工作看成第一”、三年多如一日地“积极地工作着”的感人事迹,尤其突出了在他领导和示范下翻砂股工作的巨大进步:与两年以前相比,现在“铁水炼得更清了,心子和模型制造得更精确了”,因而工作效率由以往的“只能成三四个,而现在竟能成七个了”。在这两篇作品发表一年多以后,《解放日报》于1944 年3 月26 日又刊出了《边区工人的旗帜赵占魁》一文。这篇特写也突出呈现了其辛勤劳作取得的成果,如:最初一斤焦炭只能化一斤铁,经过他的研究和改进,后来就化到二斤半了……

与赵占魁的工人身份不同,欧阳山的报告文学《活在新社会里》(《解放日报》1944 年6 月30 日)中的主人公邹老婆儿是一个熟谙纺纱技艺、有自己的一技之长的小手工业者。她带着儿孙从国统区渭南蒲城县“讨吃讨到边区”,于1941 年10 月到靖边新城区五乡定居下来。在她到来之前,全乡乃至全区“都没有一个妇女会耍玩车子的”。1943 年区上决定发展妇纺,她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指导和推广妇纺的任务。到1944 年2、3 月,她“已经在五乡六七个庄子上教会三十五个纺妇了”。而后区里又决定扩大妇纺规模,从3 月时的二百人到年底要“发展到四百人,或者五百人”。这都需要她“到各处宣传,一户一户地教”。她不顾年迈、不辞辛劳,翻山越岭到处“热心教人纺纱”,表现出那种宁愿“自己吃一点苦”的奉献自我的精神。在她的努力下,靖边新城区的妇纺事业不但实现了从无到有的突破,而且在规模上得到不断扩大。她这样一个叫化子出身的难民到边区后成了“一个对人类有点贡献的人物”,为边区妇纺事业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当然,在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的难民叙事中,较之上述工人、小手工业者等,作为难民之主体的农民得到更多表现。关中分区是陕甘宁边区的南大门,跟国统区毗连。因地理位置特殊、荒地较多,它成了边区难民定居最多的地区。1943 年,边区共有移难民三万余人,其中在该分区定居者接近一半[6]307。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对于逃来此地的农民予以了较多关注。秧歌剧《劳动英雄胡文贵翻身》(八一剧团集体创作,1944 年)中的同名主人公是1942年11 月从湖北老家逃难到该分区淳耀县的。剧作写他经过1943 年一年的辛勤劳动,就摆脱了贫困、做到了有吃有穿有余粮,其本人还被评为关中分区难民劳动英雄、出席了边区劳动英雄代表大会。剧作演出后对农民观众产生了较大激励作用。据当时报载,胡文贵的老乡难民宁旦金看剧后便“自动要求给他重作计划,要开荒二十八亩,打粮十石”[7]。醒华的通讯《怎样使难民们安居乐业》(《群众》第9 卷第1 期,1944 年1 月)和吴伯箫的特写《徐义凯新村》所写对象则均为在该分区赤水县定居的。前者写王向富、屈小凤夫妇于1942 年年底“赤手空拳由河北逃来”、1943 年正月里被安置以后,“便日以继夜的开起荒来”。一年的辛勤劳作换来了丰衣足食的生活。除去归还所借粮食和自己吃去的,他们还剩粮食十四石四斗。这“足够全家老少七口人吃用一年”。后者开头就对“徐义凯新村底故事”作出了这样的概括性叙述:“从荆棘里开路,叫荒山上长庄稼,在漫无人烟的旷野聚人家成村落,村落又发展繁荣,人人过饱暖生活。”接着,它具体描写了以徐义凯为代表的来自国统区商洛山阳县的五个受苦人“受不了外边高利贷和苛捐杂税的剥削”、于1940 年腊八“各人扛了一把镢头”到赤水谋生创业的经过。次年,他们在县政府帮助下筚路蓝缕、开荒种地,当年就获得了丰收。之后,他们接来了家眷、引来了乡里、发展了生产。短短几年里,他们以自己的辛勤劳作在荒野上建成了“人多到五十二口,地开到三四百亩,牛九犋,鸡一百二十只”“呈现一种热闹哄哄的气象”的“徐义凯新村”。

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在较多关注陕甘宁边区关中分区难民生产活动的同时,还叙写了定居于边区其他地区难民辛勤劳动、艰苦创业的事迹。其中最著名的作品是报告文学《难民劳动英雄陈长安》。陈长安是河南尉氏县人,因“老家里活不得”被迫外出逃荒,靠一路讨饭于1943 年初来到边区,在延属分区的鄜县定居下来。作品集中书写了他“一年劳动翻了身”的故事。在县长的鼓励和村干部的帮助下,他刚被安置下来就“发誓好好干”。二月初雪刚融化之时,他就下手开荒,先后开出了28 亩地,种上了糜子、谷子、玉米、荞麦、白菜、萝卜和南瓜。为了开荒和“务庄稼”,他含辛茹苦,“天不明就起床,天晚得黑洞洞才从地里回家”。此外,他还以参加变工队、帮人割麦和做月工等,挣得不少钱粮。一年的辛勤劳作换来了丰收的果实,单是收获的粮食,“把从春天到收秋时借人家的粮统统还过,余粮还够老小五口人吃到第二年八月”。因为他“挖地多,打粮多,赚钱多,吃苦耐劳”,10 月里,他与关中分区的胡文贵一样被选为“难民劳动英雄”,稍后到延安参加了边区劳动英雄代表大会。正是由于胡文贵、徐义凯、陈长安等难民的辛勤劳动,促进了陕甘宁边区经济的发展。这显现出了移民工作的“更重大的意义,就是增加了整个边区的劳动力,大大地促进了边区经济建设的发展,增强了抗战的力量”[8]。

综上,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对于工人、小手工业者、农民等各类难民在生产活动中的表现及其成果作出了相当翔实的描写。以此为基础,它还进而对他们积极参加生产活动的动因作出了比较深入的揭示。如前所述,难民们对于“外边”和“这里”作出过鲜明对比,这种对比必然会引发他们对“这里”的感激之情。在现实世界里,一个移难民曾经发抒过这样的感慨:“真是出门三步远,另是一层天!边区政府和人民给移难民的好处,我们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9]正是在这种感情的作用下,这些难民进而产生了回馈解放区的心理。对此,相关作品作出了真切的揭示。董速的特写《她们在秋天的丰收里》(《解放日报》1943 年11 月19 日)中写到,年仅十六岁的主人公刘翠兰“眼睛有些湿润”地说道:“没八路军,我哪有今日!八路军救了我!我必得好好工作,才对得起。”这段非常朴素的话语传达出了她的这种回馈心理,呈现出了她“尽着自己的能力,争做一个劳动英雄”的心理动机。[10]

在难民中,刘翠兰的身份和经历都是相当特殊的。她九岁时做了童养媳,因不堪家庭虐待,十三岁时逃难到了边区,进鞋厂当了工人。虽然如此,她所表现出的这种回馈心理在难民中却是有代表性的。可以说,难民们之所以会积极生产,除满足自我生存的基本需要外,更重要的是为了报答解放区对他们的救助和关爱。石明德和冯云鹏在整个边区是享有盛名的。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边区特等劳动英雄,也都与这种心理有关。石明德是1941年春从国统区渭南富平县逃难来到边区淳耀县白塬村的。他不但自己搞了两年就过了好日子,而且在他领导下将全村劳动力都组织起来了。因为成绩突出、影响巨大,他成了许多作品竞相书写的对象。关中八一剧团团长王维之所编秦腔《石明德》反映的是“以石明德为中心的白源(塬)村组织起来的先进事迹”,1944 年在淳耀县各地演出,反响强烈[11]231。当时有一首名为《石明德》的淳耀民歌也唱道:“白塬有个石明德,领导生产很积极……你的生产很积极,号召向你来学习。”[12]695-696那么,这样一个难民何以在短短的时间里成为劳动英雄?在一篇以“自述”形式作成的特写中,石明德回忆了在国统区抓丁受训时食不果腹和被铁丝捆缚的“痛苦”,又叙说了自己到边区后如何种地、如何把“所有的这个行政村的人畜劳动力,我统统把他组织起来了”的经过[13]。不难看出,他之所以如此努力,是因为他对边区充满感激、非得以好好生产和工作来回馈不可。

与石明德相比,冯云鹏早一年逃难来到边区。他回馈边区的心理不但表现在他自己“好劳动、好生产”[14],更表现在作为移民委员对难民的积极安置上。1944 年初,《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京韵大鼓,歌唱了这位扬名边区的“移民英雄”安置难民的事迹:“冯云鹏舍己救人,他把难民安;今年安下一百七十四户,十里荒山变成良田。”[15]同年,他的这一事迹还被时任关中地委宣传部部长的张剑颖编为秦腔《冯云鹏》,在关中地区巡演,产生了较大影响[16]208。冯云鹏自己也作了一首《移民歌》,较为具体地写出了他自己响应政府号召“寻下窑洞安难民”后为了达到“要使难民把身翻为的丰衣又足食”之目的又如何“领导难民”开荒、播种、赶场、锄田、秋收的全过程。[17]作为一个曾经的难民,冯云鹏以“安置移民”和“领导难民”生产这种特殊的方式和事功回馈了边区。

三、“阶级的功利主义”

构建解放区与国统区的对比关系、反映难民在解放区生产活动中的重要作用,构成了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中难民叙事的两大主题。在一般情况下,文学对难民题材的观照和表现本可以有多重视角(包括人道的视角、社会的视角等等)。而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在这一题材中开掘、提炼出这样的主题内容,说明它所采用的不只是一般人道的、社会的视角,而是阶级—政治的视角。这从一个方面突出地呈现了解放区后期文学为现实政治服务、追求“阶级的功利主义”[18]864的品格和特征。

难民叙事中对解放区与国统区对比关系的建构,具有其鲜明的“阶级的功利主义”色彩。它通过形象的描写,表现了“阶级斗争的主题”、回答了谁是“领导中国前进”的政治力量这一重大政治问题。解放区前后期文学都是以追求功利性为目的的,但是,在功利性内涵上,二者却有明显的区别。前期文学中的功利性是以民族利益为中心,通过民族的倾向性表现出来;而后期文学中的功利性则主要是以阶级利益为中心,通过阶级—政治倾向性表现出来。即就是说,与前期文学相比,后期文学在功利的内涵上发生了由重在“为民族”到重在“为阶级”的重大转变。[19]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在解放区与国统区之间着意建构起这种对比关系就是在这一背景中发生的,同时,它也成了解放区后期文学追求“阶级的功利主义”的重要表现。

“国统区”在抗战时期又称“友区”。例如,毛泽东1942 年12 月在陕甘宁边区高级干部会议上作报告时引用了“靖边同志”的一段话,其中就使用了“友区”这一称谓[20]531。前述秧歌剧《选举去》也交代张婆是从“友区”逃到边区讨饭来的。“友区”这一称谓,意味着在抗日斗争中解放区与国统区本应是一种“友”的关系。虽然解放区前期文学对国统区的负面现象也予以了揭露,但总的来看,其目的主要是为了共同的民族利益,为了促其改正、助其进步。而从解放区后期文学阶段开启以后,在解放区文学对国统区的揭露和抨击中,对于阶级利益的追求却远远超过对于民族利益的追求,这在抗战后期的难民叙事中有着突出的表现。在《血泪仇》第11 场“互助”中,从“外边”来到“这里”的王仁厚唱出了这样的心声:“怪不得人人都说边区好到边区另是一重天。”对于该剧所表现出来的这种“两个区域两重天”的思想倾向,周扬后来曾作出过相当精确的提炼和概括,指出其“在抗日民族战争时期尖锐地提出了阶级斗争的主题”[21]77。其实,周扬为《血泪仇》所概括出的这一主题并不为《血泪仇》所专有。可以说,凡是在难民叙事中建构出了解放区与国统区对比关系的作品都表现出了这一主题。例如,表现了这种对比关系的《难民曲》,其主题便与此类似;剧中人物崔老头的唱词“越思越想越恨反动派来边区才真是到了家乡”,便是对这一主题很好的概括。

那么,这类难民叙事作品为什么会采用阶级—政治视角,从而表现出这样的“阶级斗争的主题”呢?这与引领整个解放区文学转型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密切相关。在《讲话》中,毛泽东强调文学艺术的阶级属性,认为“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要求作家“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除了在宏观上对文学的阶级性作出这样的整体性论述外,在微观上,毛泽东还依据阶级论的原理、以阶级分析的方法对“革命根据地和国民党统治区”作出了“区别”。他指出:在性质上,前者是“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的新民主主义的社会”,而后者则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统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他之所以要对这两个区域的性质作出这样的区别,是因为他要以此为基础进一步说明“领导中国前进的是革命的根据地,不是任何落后倒退的地方”[18]848-877。

毛泽东从宏观层面对文学阶级性的论析和从微观层面对于两个区域性质的说明,对于抗战后期难民叙事中“阶级斗争的主题”的建构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讲话》发表之后作难民叙事的作者中,有人(如马健翎)就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亲耳聆听了毛泽东的《讲话》。虽然其他许多作者无缘参加,但是,随着《讲话》在引领解放区文学发展方向方面的权威性得到确认(1943 年3 月10 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代部长凯丰在由中央文委与中央组织部召集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上把“毛主席上次座谈会的结论”称作“党的文艺运动的新方针”和“新文艺运动发展的方针”[22]),他们也自觉地接受了《讲话》的影响。《讲话》对于文学“阶级的功利主义”的申张以及对于两个区域性质的论述,就成了他们作难民叙事时的思想指引。他们从《讲话》所倡导的“为阶级”的立场出发,以《讲话》对两个区域所作的“区别”作为基本依循,展开了对两个区域的对比性书写,并以此形象地说明了解放区是“领导中国前进”的政治力量。

与上述以解放区与国统区的对比从阶级—政治层面来直接呈现“阶级的功利主义”的作品有所不同,那些着重描写难民在生产活动中的表现及其重要作用的作品,其对“阶级的功利主义”的追求主要是通过对难民生产活动的描写予以间接显现的。如前所述,这类作品揭示了难民积极生产的动因主要在于其对于解放区的回馈心理。这一内容的表现,实际上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对解放区与国统区的对比关系作了补充和强化,所以,它也具有了一定的直接呈现“阶级的功利主义”的政治意味。除此之外,这类作品中的“阶级的功利主义”都是包蕴在对难民生产活动的描写之中的。因此,也可以说,这类作品主要是以经济的方式表达出了阶级—政治的内容。

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作品对于难民在解放区生产活动中辛勤劳作、发挥重要作用的书写,是对于现实经济生活的真实反映,因而是一种非虚构性质的写作。在解放区,难民确实是“一支生产劳动军”。一般说来,他们的“劳动力是很强的”“他们一来就安置在有荒地的地区,从事垦荒耕种”[23]。从结果上看,抗战爆发以后“边区共扩大了两百四十多万亩耕地,其中有两百万亩是靠移、难民的力量开荒增加的”,这也就是说,边区约80%的开荒业绩是由他们取得的。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于1944 年初在总结一年来的工作时,特地提到移难民能够“发挥其强大劳动力。如去年关中分区的新来移难民,每一劳动力开荒七亩九分”[24]3-4。正因为难民在解放区经济建设中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所以,陕甘宁边区政府曾发出通令,要求留住难民、防止“难民有来而复去之情形发生”[25]245;《解放日报》社论在表扬移民英雄冯云鹏时也提出要“巩固难民”[26]。对照这样的史实,我们可以说,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作品对于难民作用的书写,确实从一个方面真实地反映了解放区的经济生活。

但是,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这类难民叙事作品在这样的经济生活的写实中却也内含了阶级—政治的内容。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经济生活与政治生活是人类不同的生活内容。而在当时的解放区,二者之间的关系却甚为密切,甚至可以说,经济问题径直就是政治问题。从1940 年代初开始,解放区财政经济出现巨大困难。当时,日本侵略者对解放区发动了疯狂的进攻,陕北和华北等地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与此同时,国民党顽固派趁火打劫,于1940 年和1941 年搞了“两次反共磨擦”“用停发经费和经济封锁来对待我们,企图把我们困死”“我们曾经弄到几乎没有衣穿,没有油吃,没有纸,没有菜,战士没有鞋袜,工作人员在冬天没有被盖”[27]892。到1943 年,他们又发动了第三次反共高潮,“派遣四五十万军队包围边区,实行军事封锁和经济封锁,必欲置边区人民和八路军后方留守机关于死地而后快”[28]919。为了战胜外部封锁和经济困难,毛泽东早在1940 年12 月就指示各根据地要组织好经济建设以实现“自给自足”和“长期支持根据地”[29]768的目的。两年后,他更是明确提出了“我们的经济工作和财政工作的总方针”即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在此背景下,以陕甘宁边区为中心,各解放区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从一般的意义上说,大生产运动在性质上只是一种经济活动,但是,在这一特定语境里,它的意义却超越了经济自身而直抵政治层面。其原因就在于它涉及了解放区能否存在、“那些笑我们会要‘塌台’的人们的嘴巴”能否“被我们封住”[27]891-896的重大政治问题。抗战后期解放区文学中的难民叙事对于难民生产活动的书写是在这一大背景下作出的,它从一个方面对这一重大政治问题作出了回答,因而获得了阶级—政治层面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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