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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史视野下陈献章书法社会影响的历时性考察*

2021-12-25黄小龙

大众文艺 2021年23期
关键词:书坛白沙书法

黄小龙

(惠州学院,广东惠州 516007)

明代初期的书坛,总体被“三宋”(宋克、宋隧、宋广)“二沈”(沈度、沈粲)和台阁体所笼罩。从成化、弘治时期开始,书家们开始意识到摆脱台阁体的重要性。其中,岭南地区的陈献章以其独特的茅龙笔书写,个性突出,成为突破台阁体樊篱的书家代表。正如学者黄惇所言,陈献章的行书,尚心性之学,表现出注重写心抒情的倾向,为书坛吹进一股清新之风。目前,学界对于陈献章书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其书法风格特别是其独创的茅龙笔法方面的讨论,而关于陈氏书法的接受问题,学界目前较多的是综合性研究,缺乏专门的书法接受研究。本文着重从书法接受史的角度,理清陈献章书法地位变迁轨迹及其背后的历史成因,或为书法接受史的研究提供借鉴。

一、陈献章在世时的书法地位与影响

从朱万章《广东传世书迹知见录》看,陈献章流传下来的书迹共计47件,对于同时期岭南书家对比来看,属于流传较多的。传世47件作品中,以行草书居多,兼有少量楷书作品,其中草书34件,行草书13件。陈氏在诸多字体中较擅长草书,在传世作品中,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当属陈氏的茅笔书,传世的茅笔书法作品中,整体呈现出奇崛疏野的艺术特点,关于陈献章书法的渊源,其弟子湛若水称其取法晋人,得晋人笔意而又不拘泥于形似。湛若水“盖翁五十多用兔颖,书法出入晋人,神思逸发,非他人所能为”茅笔书法不仅仅在豪放的书法风格上给当时的书坛带来影响,还在用笔的材料上给予了书写者一定的启发,明末的成鹫以坼竹为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受陈献章用茅龙笔书写的启发。

除此以外,陈献章的弟子对其书法的继承,使其在岭南书坛,乃至全国都占有一席之地。从阮榕龄编白沙门人考目次记载,白沙门人遍布全国,盛京、江苏、浙江、江西、湖北、湖南、福建、四川、广西。岭南地区有:南海、番禺、顺德、东莞、香山、增城、三水、新宁、清远、高要、开平、鹤山,新兴、博罗、潮州、乐昌、新会,由此可以看出,白沙书法在当时的影响,其中在书法上直接继承的有:湛若水、赵善鸣、邓翘、萧文明、梁储、王渐达等,其中湛若水最得其要领,白沙书法在众弟子的推崇及宣扬下,影响达到了高峰。

成化、弘治年间,陈献章的心学思想在思想界独领风骚,其茅龙书法也名闻天下,此时陈献章与吴门书派的沈周有诗文来往。陈献章思想在友人庄昶及弟子湛若水的宣扬下从而影响到文徵明,曾作诗《沈石田作玉台图题诗其上见寄次韵以复》“到眼丹青忽自惊,玉台形我我何形。石田虽有千金贶,老子都遗一世名”与沈周互动,沈周“还有遗音满天下,儿童个个解称名”的诗句,也体现了他对陈献章书法的认可,陈献章与沈周的诗文往来,同时也反映出陈献章书法在当时的影响不仅限于岭南地区,还推及至江浙一带的吴门书派。

在书法理论方面,陈献章虽无鸿篇巨制传世,但从他的诗文中可以梳理出其对书法的观点,与其主张“虚静”的哲学观点相辅相成的。最具有代表性的观点则为他对书法神气、韵味的见解“予书每于动上求静,放而不放,留而不留,此吾所以妙乎动也;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此吾所以保乎静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形立而势奔焉,意足而奇溢焉,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调悟性,吾所以游于艺也”然而,陈献章并不是一味地提倡求新求奇,他与历代其他书家一样,从传统的经典中寻找书法之根本。湛若水“此吾师石翁初年墨迹,而周生荣所未藏也,时已得晋人笔意,而超然不拘拘于形似,善学晋者也”,众所周知,书法的学习一定要在继承古人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否则书家所创书体为无源之水,无木之本,弟子湛若水的言论中可以说明陈氏对晋代书家的崇尚,能够出入晋人,并不拘泥于形似。

陈献章“不要钟王居我右,只传风雅到人间”的书法观点,体现了陈氏突破传统的牢笼,对世俗的疏远为当时沉寂的书坛带来生机。陈献章对于书法的讨论是基于其哲学观念的提出,可以说是其哲学观的审美外化,没有对书法技法、书写经验的探讨,而直接提出对精神层面的追求,认为“形立而势奔、意足而奇溢”这可以说是晚明尚“奇”“表现自我”的书法美学之先声。正因为陈献章如此超迈的书学观和哲学观,确定了陈献章在世时的书法历史地位。

二、晚明陈献章书法接受的门户印象

明代中后期,苏州地区书家群体崛起,书法发生了深刻的变革,同时,董其昌、徐渭、王铎等提出个性解放的书法实践,陈献章书法在全国的影响随之减弱。减弱之原因是松江派、晚明狂涓的隐士书风开始引领书坛,另一方面他的心学思想被王阳明吸收并发展出新的形态,影响至他个人在文化圈的地位随之衰减。此时,陈献章书法的影响仅停留在岭南部分士人及其弟子上。据《编次陈白沙先生年谱》陈献章于弘治十三年庚申(一五〇〇)年去世,在其去世后,王世贞评其书法曰:“陈白沙献章好缚秃帚作擘窠大书,中亦有一二笔佳者。其称张南安‘好到极处’,似许具眼。时有李士实者,为右都御史,坐宁藩事伏法,其书尤瘦险丑怪,而一时声甚著。二君俱不免恶札”王世贞虽然承认陈献章书法“有一二笔佳者”,但总体来说对其书法持否定态度,认为陈氏书法“瘦险丑怪”,这与王世贞在书法上标举“古雅”的书法观一脉相承。嘉靖年间书法家丰坊在其书论《书诀》中言及陈献章书法不如当朝的文徵仲、祝允明等人,“永、宣之后,人趋时尚,于是效宋仲温、宋昌裔、解大绅、沈民则、姜伯振、张汝弼、李宾之、陈公甫、庄孔暘、李献吉、何仲默、金元玉、詹仲和、张君玉、夏公谨、王履吉者,糜然成风。古法无余,浊俗满纸”丰坊虽然承认仍然效仿陈献章书法的人有一定的数量,然而批评其书法“古法无余,浊俗满纸”。

但是,明末清初学者屈大均对陈献章书法则持肯定态度,他在《广东新语》卷十三《艺语》云:“白沙晚年用茅笔,奇气千万丈,峭削槎桠,自成一家。”“夫书而至于熙熙穆穆,岂非超圣入神,而手与笔皆丧者乎!此与勿忘勿助之间,同一天机,非神会者不能得之。学者因先生之书以得夫自然之学,毋徒役耳目于翰墨之间,斯为可贵焉耳。”陈献章传世书法除了前文提及的墨迹外,还有一部分为碑刻作品,如书于弘治十二年己未(1499)夏的《慈元庙碑》,《浴日亭》《庄节妇》《寿湛文》《陈献章父母合葬墓碑》《论书法》《敢勇祠记》《戒懒文》《增袁晖诗》《忍字赞》等碑。对于刻碑,一般皆由一定书法造诣及影响的人书丹,然后由刻工镌刻,陈献章流传的碑刻作品与同时代的书法家中,无论从数量抑或质量上都略胜一筹。同时,陈献章对于自己的碑刻作品刻工要求极高,屈大均云:“其缚秃管作擘窠大书尤奇,诸石刻皆亲工为之,故《慈元庙》《浴日亭》《庄节妇》诸碑,粤人以为宝”陈献章书法在当时书坛掀起一股个性解放的思潮,加之其提倡的心学,打破明中期程朱理学的束缚,直接影响了明代中晚期的书风走向,直至晚明出现了祝允明、张瑞图等的晚明浪漫书风。

对白沙书法的继承,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对茅龙笔运用的继承和发展,张诩《行状》:“至于书翰如其诗,能作古人数家字,山居,笔或不给,至束茅代之,晚年专用,遂自成一家,时呼为茅笔字。好事者踵为之”记载了当时好事者使用茅笔的情况。其中弟子湛若水、张诩、李承箕最为突出,至清代苏珥、陈澧都是用茅龙笔的好手。

三、清代陈献章书法接受的碑学印记

入清之后,金石学的兴起,书坛兴起了一股碑学之风,岭南地区产生了以朱次琦、陈澧、李文田、康有为为代表的碑学书家群体。书坛抛弃了精致妍媚的书风,此时书坛的审美与陈白沙提倡个性,粗放一路的风格相契合,陈氏书法在书坛的地位较之明末出现新的转折。

翁方纲在《粤东金石略》共收录陈献章书碑刻共8种,《蒲磵寺苏诗》《陈白沙书敢勇祠记》《庄节妇墓诗碑》等,其中在《陈白沙恩平县游学记》中提道:陈氏书法“书法古逸;带有分隶遗韵”,翁方纲作为清代著名的金石学家和书法家,对陈献章的书法的评价可以说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金石书家群体对陈献章书法的认可。

清末陈子范曾作诗《癸酉元旦谒恩平文庙摩陈白沙先生手书碑》“旧碑良可读,思州古所治,文物尚质朴,吁嗟此芜秽……未敢争捷足,永怀百世师,响往生严肃”陈子范在面对白沙先生的碑刻时,对白沙其人其学不禁赞叹。

晚晴广东诗人、学者陈兰彬在陈献章赠其门生林廷献书后跋称云:“白沙先生下笔纯任天机,此书赠门人南峰先生者,藏林氏家祠近五百年矣!诗仅廿字,瞻诵移时,发人遐想。既自诩眼福,又憾生弗同时,不获侍两先生杖履也。光绪十六年四月,后学陈兰彬谨识”陈兰彬称陈献章书法“下笔纯任天机”。清代考据学的兴盛,带动了文字学、金石学的发展,书法家们的书法创作纷纷从传世的碑版器物中吸取营养,而这种审美追求恰恰与陈献章的书法追求相契合,故陈献章书法在清代碑学书法发展背景下,因其标新立异的改革意识,常常被碑派书家们认可。

四、民国陈献章书法接受的地缘意识

民国书坛,金石学持续影响书法的审美,书坛呈现对碑学书法及金石味的推崇,此时书坛对陈献章书法的接受当时士人地缘意识的影响,同样对陈献章书法持肯定态度。广东省广州府顺德县(今属广东佛山市顺德区)学者黄节在《题陈白沙自写诗卷后》对陈献章文章及书法都给予肯定,“风雨茅龙落笔奇,文章万古在南陲”民国学者鲁默生,作为深耕粤地的皖人,备受粤人白沙认同,在《君劢夫子出先儒陈白沙茅龙见示谨此赋呈》对陈白沙给予很高的评价。“手诛白茅束为龙,小者盈寸大愈尺,今观所书慈元碑,浩气精光神为奋,笔情蹲蹲石踞山,磅礴郁积难斧凿”鲁默生的诗书造诣均高,民国时期与著名书法家林散之是挚友,常常与当时的“求声”诗社的文人雅士唱和赋诗,性情耿直的鲁默生称陈献章书法浩气磅礴,或因陈献章的书法在个性及气势上与他产生共鸣,此与鲁默生的人生际遇及“狂涓”的性格相契合。民国二十五年,学贯中西的张君劢在《重刻陈白沙集序》提道对陈白沙书法及茅龙笔的喜爱,“我尝游白沙之乡,瞻其遗像,藏其墨拓,且购茅龙而试之”近人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对陈献章的评价也沿袭了明代张翊的说法:“陈献章能作古人数家字,束茅代笔,晚年专用,遂自成一家,时呼为茅笔字,人得其片纸,藏以为家宝,交南人购之,每一幅易绢数匹。”,事实上,民国这种意识也是袭清代而来而发扬之,与清末民初的地方自治意识乃至地方本位意识相表里,这种地方本位主义在晚清、民国时表现得尤为严重,在地方本位意思思潮的影响下,给文化艺术带来了自由发展的环境,岭南地区的书家们开始重新审视本土的杰出书家,并给予一定的认可。

五、结语

陈献章在明代初期首先提出“静”和“尚心性之学”的书法理论、其茅龙笔在“山居,笔或不给”的情况下创造出与明代馆阁体与众不同的书法风格,随后历经晚明、清代、民国三个时期的曲折继承,因书坛主流审美意识的改变、碑学思潮的兴起、地方本位意识的作用等社会历史原因,陈献章书法影响大致可以归纳为由标榜到沉寂再到重新审视的历史接受。作为岭南地区唯一能够祭祀孔庙的大儒,陈献章因独特的书法面貌和独创的茅龙笔,在其谢世后一直被曲复回环地继承。

注释:

①黄惇.中国书法简史·元明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1:222.

②湛若水.泉翁大全[O].岭南朱明书院刊万历十二年(一五九三)修补本.

③陈献章.陈献章全集[M].黎业明,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3.

④同3.

⑤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7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97.

⑥王世贞.弇州四部稿[M].文津阁四库全书:第428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376.

⑦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505.

⑧屈大均.广东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5:364.

⑨同8.

⑩陈志平.峭削槎枒自成一家——论明代陈献章的茅笔书法[J].荣宝斋,2011(5):72-81.

(11)翁方纲,欧广勇,等.粤东金石略补注[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1.

(12)陈子范.癸酉元旦谒恩平文廟摩陈白沙先生手书碑[J].文史汇刊,1935(1):332.

(13)陈永正.陈永正选注岭南历代诗选[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623.

(14)鲁默生.君劢夫子出先儒陈白沙茅龙见示谨此赋呈[J].新民月刊,1935(4):8-9.

(15)张君劢.重刻陈白沙集序[J].新民月刊,1935(6):4-6.

(16)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记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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