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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鱼

2021-12-24张新冬

辽河 2021年12期
关键词:弱小鱼儿庄子

张新冬

许久以来,作为一直生活在水乡湖畔的居民,我觉得很有必要对自己吃过的鱼和将要吃的鱼致以真挚的歉意。

三千多年以前,脚下的这片土地就被称做“鱼米之乡”,曾有过上百个渔村,数千条渔船。每当河湖开港,千帆竞发,饱经风霜的渔民站立在船头,渔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对渔民来说这是多么值得感到幸福和自豪的事啊。倘若从鱼的立场上想,却是面临着多么糟糕的境况。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供人们日常食用的肉类动物中,唯有鱼是保持沉默的。善于表达的人,可以为一头待宰之牛的悲怆叫声而心生感叹,却不会在意一条被去鳞下锅也不叫唤一声的鱼的痛楚。

众生平等,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众生不平等,才是每天都要上演的现实。

对着眼前的一盘鱼,我开始迟疑了。

家庭主妇,以各种刀法把一尾鱼收拾得干净利落,宛如她用梳子在自己的发髻上操作娴熟而优雅。可她,却并不敢杀鸡鸭,杀猪宰牛则更需要有杀性的汉子。世间所有的杀生,竟也不能一视同仁。鱼的沉默,让水世界充满涵养,让生命因此学会崇敬安宁。高贵者从不自我辩解,因为不屑表达。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以往的饭桌上说得太多,吃得太多,却从来没有放下筷子,想一想鱼的感受,读一读鱼眼睛中的沉思。

若要想清楚很多事情,往往需要回到源头,就像一些鱼儿要尽力洄游到河流的上游,为了产卵而接受湍急的刺激。

亿万年以前,我相信那时候所有的生命一定都相似,你我皆是泡在海水里的一个微小活体,日夜浮游,朝生夕死,随遇而安。人生若只如初见,却道故人心易变。今天的你我最终隔着亿万年的时间,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变化如此之大,人鱼殊途。我并不排斥进化论的科学性,但我更愿意把这一切归罪于漫长的时光。

时光,可以让男孩渐渐长出了胡须,也可以让女孩悄悄地圆润起身体,思想的差异决定了进化者各自不同的未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够拉开人与鱼足够的距离,直至泾渭分明的吃和被吃的关系,在锅碗瓢盆看来,也许更像是爱与被爱。

回头想想,你只是固守了那一颗初心而已,固守了那一份原始的基因,安分守己。尽管你也有些变化,但是生活环境没有变,生活方式也没变,顶多是身体强壮了些,长了些鳞片,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你在这个世界上仍然弱小得如同蜉蝣。这么多年来,你坚持没有表情,不会开口说话,可是你曼妙游动的身姿告诉我,你离最初的我们最近,离生命的源头不远。

而我,以所谓的理想和追求粉饰着体腔内的野心,在另外一种思想的鼓动下爬上岸边,步入丛林和原野。体内的基因不断发生突变,胃与欲望在膨胀,四肢与智慧在疯长……我,从动物列强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站在了这个世界的巅峰,食享万物。

这一世的鱼,让我无言以对。

我住在湖水旁边,已经有许多年。即便我住在山区,住在林场,住在水资源匮乏的地域,我想我也不可能离水太远,而有水就有鱼的存在,就会有吃鱼的牙齿张开。

我知道,你不仅供人吃,也供更大的鱼吃,供会捕鱼的鸬鹚吃,供南来北往的天鹅吃,甚至北极熊等一切会捕鱼的动物,吃并不是罪过,关键是方式,被吃者当时的心情,吃者的态度,总不能吃了人家还不把人家当一回事。

我把你吃掉,没有任何成功的喜悦,因为你弱小得已经不是我的对手,我用柔软的舌头便可以轻巧地对你的骨肉进行分离,即便愤怒与敌意可以化成满腔的尖刺,也仅仅是锤炼我更强悍的耐心。在垂涎欲滴的目光里,你鲜嫩的肉身与在煎炸的油豆腐并无二致,在我对自己劳动的犒赏和对欲望的满足中,你一次次充当了帮凶,却看起来像祭品。

每当望着网中、钩中、盘中的鱼儿圆圆的眼睛,我知道一切回不到了从前,我们在进化的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你成不了我,我也做不回你,除了生命与爱的研究者,没有人会再提及往事,忘了过去,把现在的面目看成是世界本来的样子,你我反而更释然。我可以安心吃你,名正言顺,而你终究沉默以对,即便有泪淌在水里,也没有任何情感的成分。

忘了你,也忘了我,世间的构成就会稳固安生。不要动辄亿万年前的唠叨,成功的英雄是不喜欢提及出处的。

这世上的每一条鱼,都是死不瞑目的。

连年有鱼,鱼的遗体是人们生机富足的体现。把鱼在砧板上切腹挖心,在盐和辣椒中翻滚,腌制,在烈日下悬挂,暴晒,整齐排列的鱼僵硬而散发出浓重腥味的身体,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很庆幸,自己能自由顺畅地用肺呼吸,可我并不能以此臆想你在水中用腮呼吸得快不快意,我只是早已习惯任何事情都在空气里毫无压力地完成,包括思考与进食。

你这一世注定生活在水里,承受着水的压力,也承受着水把你与人分开,疏离并且成为宿命。

西藏有水葬的传统,在藏民心中鱼是连接人和极乐世界的使者,是神圣的,他们不吃魚。

我知道,你将用沉默对应着我所有的叙述,也必将用沉默讥讽着我的歉意。我虽然细嚼慢咽,仍然感触了鱼刺的锋利无比。

我想这样的道歉毫无意义,无异于把你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剖开一次,重新撒上盐和辣椒,腌制、悬挂、暴晒、风干、切块,贮存。我不敢再看你仅存的圆圆的眼睛给这人世的留白。

人终究是自私的,自己之外,都是工具罢了。当然,在人的想象空间里,鱼也会有奋起,鱼成了妖,也吃人,甚至吃唐僧,可是这都是人的伎俩。人一旦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所有能摆平的生灵都只是一堆皮肉而已,即便是最凶猛的鲨鱼和鳄鱼也不例外。

想想结局,都很悲怆。人们关心物种,其实也还是关心自己的肚子和存活,怕最后都没东西吃了。不同之处,无非是眼中的神情,有时不屑,有时慈悲,心头一颤过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拿起碗筷,伸向远方,轻吮舌尖,回味半生。

既然选择了做一世的鱼,还是应该要有点儿境界,至少要学会自得其乐。古之庄子境界高,逍遥之游,符合每一条鱼的生活和追求,庄子是人群中的一条鱼,鱼儿都应该是生活在水中的庄子。

可以理解你保护自己的本能,可身披重重铠甲也是枉然,去鳞时反而更痛苦,你在水中,今后的路总有千万条,而我在岸上的路更艰辛而选择很少。与其说是我在同情你的命运,不如说我在借你来宽慰自己,事实上我与人们在得到更糟糕的对照。

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条生活中毫无头绪的鱼,弱小不安的鱼,忧郁难抑的鱼。

云水飘摇间,我仿佛望见了北冥的那条鱼,那可以与庄子并肩遨游的鲲,那不知其几千里之大的鲲!期待,期待鲲的化而为鹏,展翅怒飞而去。

至今,我对吃过的鱼耿耿于怀,对想吃的鱼念念不忘。

生活在远古的人,早早就把鱼纹刻在岩石上画在陶盆上,那是写给世界上所有生灵看的通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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