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金字塔
2021-12-24文猛
文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所谋生的那个小镇,很早的名字叫余家镇,大家觉得这个名字太土,于是争论了很久,模仿很多的地方,把名字改为大余镇,余还在,但是大啦。镇名模仿着改,镇貌也模仿着改,同所有临靠公路的小镇一样,洋气方兴,土气未艾。随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流的启示,理发店变名为发廊,小饭馆挂出大酒店。至于更为明显体现洋气的卡拉OK厅、洗脚城也一家一家的在小镇上晃出来。实际上小镇人依然热衷于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美美地吃着,依然寻找着阳光灿烂的日子大包大包的翻晒被子和衣服,依然吃着大瓣大瓣的大蒜,把尾气放得山响。
先前几十年,小镇上的人们特别热爱当兵的,有了当兵的家庭光荣得很,父母走人户一定坐上席。倘若捞了一个什么官,哪怕是班长,尊敬还得升级,小镇也荣光许多。现在,小镇上的人们特别热爱钱,有钱的人让人眼红得喷火。在中国,路上碰到了一般是问吃了吗之类的问候,这是一种风景。在小镇上则不,他们一定会火热热地问:“今天嗨了吗?”把挣钱发财用一个“嗨”字来表达,铿锵形象。
有了嗨钱的主题,必然就有嗨多嗨少的差距,于是,小镇上无形中就矗立起了一座与嗨钱有关的金字塔。
在小镇的金字塔中,嗨钱多者为塔尖。在小镇,能够走进嗨到钱的金字塔不容易,起码手头有万元以上才行,因为进去了人们就尊你为“某一万”之美称,有九千元不行,得再嗨一千元。
对于嗨钱的金字塔构成,在小镇最清楚的应该是桥头黄桷树下的谭瞎子。谭瞎子说,到目前为止,小镇金字塔塔尖为周九万,其次有杨八万,王五万,牛二万。小镇重嗨钱的名气,不怕钱多招风,只要有了一万元,就一定上黄桷树下谭瞎子处表白,至于有没有其他手续,不知道。谭瞎子就是小镇金字塔俱乐部的新闻发布人。我很穷,根本无缘去表白,而且照目前的发展趋势,我的名字将永远不会走进谭瞎子的语言发布中。倒是那些嗨了的,够格了的,且验证如实的,第二天上街一定有人称诸如“黄六万”“张五万”的。
照民间的说法还有一个版本,小镇的金字塔塔尖应该是张麻子,说他在城里买彩票中了十万元,张麻子捏着中奖的彩票,趾高气扬地到桥头黄桷树下,到谭瞎子那里去验证,突然肚子一阵闹腾,只好哼着歌到桥头的厕所,对着木板上那个洞下蹲,谁想惹着洞下的黄狗,那黄狗一声猛喝,张麻子手中的彩票就飘飘悠悠地掉进了粪坑……张麻子跳进粪坑,小镇很多人都跳进粪坑……彩票没找着,张麻子从此就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成天拿着张叫不出名字的纸片,逢人就说请喝酒,说十万元要喝很多酒的……从那以后,小镇人当那厕所是一方风景,常有人去转悠,就不见有人去行方便之事,惟恐淹没了那张十万元的彩票。
我在小镇干着盖邮戳的差事,当年是特别让人羡慕的铁饭碗。当然有时也胡弄几句诗或诗一般看小镇,自认是出“钱泥”之荷花。童年时的伙伴、一同安排到小镇工作的伟巴住小镇东头,地产美女五羊住镇西头。五羊很漂亮,生在羊年。大概是羊年生的孩子命苦,五羊投胎错了地方,凭她之美,倘若到城里一站,准会引起交通事故。在钱高于一切的小镇上,在这块只想嗨钱的小镇上,五羊长到二十五岁居然无什么故事,活活地把美貌浪费了。
我和伟巴同坐一辆客车到小镇工作,发现五羊时,心急得怦怦直跳,后悔不该给劳动局长送中华烟,那样就很自然地早一点儿发配安排到这偏远小镇上,就可以早一点儿认识小镇美女五羊。后来经过多方调查和目测,发现五羊身边居然空着,我高兴极了,参阅了多部爱情小说,写了一封信,正准备盖邮戳时,发现桌上早有一封写给五羊(爱人)的信,我手软了,我迟到了。
后来才知道,那封信是伟巴写给五羊的,他比我早三十分钟,他比我多心计,居然在“五羊”二字后面用括号注明爱人,让我自己明智放弃了战斗。
以后镇东头的伟巴给镇西头的五羊写信都经过我处,我大胆地利用手中职权,免了他们的邮资。于是我们三人就好上了,亲如弟兄姐妹。我常到东西两处吃饭,当然所吃出的钱早超出了邮资。而且,东西两处早已不通信,他们的感情早已到了通嘴的层次。
我很不安,可我又距金字塔中人的要求相差甚远,无力用人间最简洁最明快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感情。我打算写诗,想用诗去蒙几个钱,走一条脱贫致富之路,甚至设想成为诗人,凭我写的诗卖出的钱走进金字塔,让小镇上的人叫我“文诗万”。
为了金字塔,我冥思苦想。
在海包面馆的黑板上,我在自己的名字和那一串海包面欠账单上写完当天的数字,门口收钱的胖妹问我要不要给我专门挂一块黑板,我头也不回,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走上青石板街道,自己也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黄桷树下,我是经常不知不觉走到这里。金字塔,代表着小镇的高度;金字塔,代表着小镇的思想;金字塔,代表着小镇的某种格调和精神。每个小镇人心中都有一座金字塔。我心中不敢有金字塔,但是我向往金字塔,早些时不这样,自从吃了东西两处的多次饭后,就有了这种邪念。
来的次数多了,谭瞎子同我很熟,老远就招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嗨了吗?”瞎子每次都问我嗨了没有?一个盖邮戳的,又不是盖圆章的,能一下就嗨了?
“唉呀,小哥们儿,小镇金字塔又加高了,西镇马大发家了,最近收到他的台湾父亲寄来的五万人民币,加上他最近收红桔赚到的二万元,小镇有了马七万了!”
大发还真发了!
“谭瞎子,能不能指条通塔之路?”
谭瞎子一下收敛笑容,一本正经起来,他开始做生意,忙掏出两元钱递过去。
瞎子一碰到钱,哧地一下笑出声来。
“周围有人吗?没有。我告诉你一个典故,小镇后边山洼里有一个大院子,你去过吗?去过。好!那大院够气派是不?你晓得大院主人是谁?不知道。想知道,是不?”
谭瞎子的笑容和声音消失了,又两元递去。
“我摸摸你的手,把你的生辰八字報一下。小哥们儿,你有路了。”
谭瞎子的声音消失,笑容还在,又两元递去。
“你近有富贵之云罩你,十天之后,将有一笔横财运从天而降,十天之后来回信,哎呀!你财运不小,别放过,这几天千万别干那云雨之事,否则,云去必运去。”
我兴奋不已,尽管后面不断在“喂钱”!
十天之后就是正月初五,那是民间迎财神的日子。
五日财源五日求,
一年心愿一时酬,
提防别处迎神早,
隔夜匆匆抢路头。
这就是天降我的财运?
这是普天下都等待的财运。
原来谭瞎子的话显现在这里。可惜我那几碗海包面的钱啊!
提前从家中返回小镇上班,我还是期望财神爷在等我。
办公桌上有一封报社的信和一张汇款单,汇款单上明明白白写着“稿费捌元”,信封里装着一张报纸,仔细一瞧!报纸上明明白白印着我的诗歌《春节》,八行诗,八元钱,一元钱一行,稿费尽管低,但我感觉数字吉利……我会“发”的,这是我的处女作,我脱贫致富路的第一步,我迈向金字塔之路的第一步,我……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我拿来一张红纸,用毛笔把八行诗工工整整抄了一遍。为了引起小镇人的注意,我把诗贴在邮局大门前汇款通知黑板的旁边,有人关注外面的汇款就一定有人关注我的诗歌,让小镇在羡慕金字塔的同时,也倾慕一下我这小镇名流。
我站在我的诗歌旁边,期望有人关注,但人们只顾看黑板上他们汇款通知的名字,谁也没有多往旁边看一眼。倒是张麻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狂奔到我的红纸下,拿着一张纸片片,热切地问是不是他那中奖10万的喜报……
那天小镇没有一个喊我文诗人,他们各自匆匆地走人户,匆匆地想心事,用新衣新容展览街道。也许他们压根儿没瞧红纸上那个名字和诗歌,我于是就同样遗憾自己明珠暗投,生不逢时。
晚上,伟巴来看我,五羊自然来。“文子,诗写得很大气,稿费绝对不少吧?”我激动得差点儿要把心掏出来泡在开水里让他们喝,在这踏着钱的韵律奔跑的小镇上,竟有如此知音。我定下一个计划,那是在剧烈激动之后的产物。我舍命也得请他们上一次馆子,看一次电影,唱一次卡拉OK。我没有告诉他们稿费的数目,让他们在想象中崇拜我。
那天晚上,我们玩得痛快也痛心极了,尽管我义不容辞地充当了“电灯泡”,但我是主人,颇有几分阿Q进城之后的自豪。趁伟巴翻阅菜谱认真点菜时,五羊悄悄地对我说:“文哥,别大手大脚的,把稿费用完就行了,别动老本!”一席热乎乎的话让我浑身荡起热来,心里就暗暗骂自己当年为什么迟到三十分钟。
毕竟有抱着枕头结帐的时候,妈呀,一晚上花了八十元,相当于稿费的十倍,足足喝完了吃完了十首诗歌《春节》!我辗转反侧,不断地反问自己有什么收获呢?后来,据伟巴透露,那晚他和五羊通嘴时,五羊没一点儿常规反应,我又高兴起自己的收获来……
有诗歌发表,有稿费寄来,财神爷真对我露出笑脸啦,谭瞎子还有些道道。我记着谭瞎子的话,是要去回个话,何况,那天他说什么小镇后面山洼大院子,院主……哎呀!大财主,有门儿!来到海包面馆,堆满笑容在黑板上填上一个数字,让胖妹拿了一包翻盖“红塔山”香烟,来到黄桷树下。
谭瞎子听见我去,有些惶恐之色。我说:“谭瞎子,你还真算得准,这包翻盖‘中华’算是一点儿小意思。”
谭瞎子一听满脸放出光彩来。他接过烟,说:“哟,小哥们儿,你骗我了,这明明是红塔山,哪是什么中华!”
瞧!瞎子不瞎,怪不得他不去养老院,在这里装瞎骗钱主掌小镇入塔之门岂不潇洒得多?突然!谭瞎子说:“唉!对了,我摸准了,这确实是中华烟。”我不想揭穿其老底,想到这瞎子有些名堂,说不定还真是上天,特派来给我引路的呢!
“老哥,那天说的大院子的事……”
瞎子牵我快步走进屋里,插上门栓,“小哥们儿,明说,你是我见到的不凡之人,凡不凡之人才有大富大贵,只要你答应到时咱也得一点儿,我也好进入咱小镇金字塔,我就兜底儿告诉你。”
小镇金字塔迷住的可不止我一个。
我忙说那是自然的。瞎子说:“院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闻名全川的大土匪郭五麻子,他有一大笔钱,准备立皇城。他军师说,立皇城得杀母祭城才行,事让郭五麻子的母亲晓得了,气得不得了,封了句:“早起晚散”,被气死了。杀不了母,皇城自是立不起来,郭五麻子死后,钱全带走了,就埋在院子附近……”
谭瞎子的笑容和声音一下消失了,我正准备掏钱,他摆摆手,开了封,取了烟点上之后,继续往下说:“郭五麻子立皇城的事距今也有三百年了,真坟埋在何处?无人知道。很多人都去找,都未找到。原来郭五麻子早防着,他一共埋了108座假坟,真坟根本不在108座之中……在……你能保证到时给我一半吗?”
“那是當然的。”
谭瞎子摸出一张油浸浸的纸,上面画着一陡岩,还有些树、屋、草、沟。“中间划三角形的地方都被挖过了,一共108个三角形,这些地方别再去,你且爬上半岩,岩中有一洞,进洞再见机寻宝,我只晓得这些。这张纸你先拿去,这可是我用命夺来的,不过你得先交五千元藏宝图钱。”
我怀疑这老家伙没说完,真想像电影中人一样,一刀捅了他,免得留下活口,自己好独吞宝藏。我没有,我毕竟是诗人,抢过纸就走,说钱的事以后一并结算。
从谭瞎子屋中走出来,碧绿的树,蔚蓝的天,欢快的心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气。
我主动找了五羊、伟巴,我这么做并不是说我好高尚,我记着过去那些白吃的饭局,我这个人从不白领人情。五羊说:“算了,文哥,挖古墓可得坐牢的,钱有什么!”那时,我突然觉得五羊有些酸。伟巴则不然,他岔开五羊的话说:“哥们儿,倘若真能如愿,我把我最心爱的东西赠给你!”
“你还有什么最心爱的东西瞒着我?”
五羊真是傻瓜!
“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女人不宜听。”
我好感动,发誓丢下头上这二斤半也得让大家如愿,并感觉知我者伟巴。
我不再写诗,教中学语文的父亲为了他终于盼来的曙光,不断大包小包地寄些关于诗的书来。现在我全力以赴的是设计掘墓的周密计划,购买一系列掘墓工具。
由于不断地感化,五羊期望掘墓成功走向致富之路。经过大家热烈讨论,一致认为有以下三条是这次行动取胜的关键:
其一,不应该让派出所注意到咱仨,要放出烟幕弹,让他们信任咱们,落实措施是采取美人计。
五羊不干。
关键时刻还得靠领导,我说我们先给养老院捐一万元!钱呢?至于钱——就说是我和伟巴的诗集和小说集的稿费。五羊说,小镇不会相信。我说,小镇对出书的事绝对不闻不问,谁管你这份闲事,他们只管嗨钱。大家说,对。可钱呢?先给养老院说,已收到稿费通知单,钱一汇到马上捐来。这样一来,小镇绝不会认为如此先进人物会掘墓。
其二,尽快摸清地图和地形的对照情况,绘出新图纸,把旧图纸还给谭瞎子,说不干坏事,免得那家伙坏事。伟巴很明白我和五羊看他的眼光。他说,我干可以,不过得两个人,好有个照应。
你跟五羊?
不,我跟你。
其三,要充分利用上班时间把觉睡好,以便晚上熬夜不出事,还要加强夜间工作训练。措施是,分头进行,互相监督。
散会的时候,我们也作了个临时决定,为了便于夜间呼叫,我们每人都有代号,我叫羊工,五羊叫羊五,伟巴叫羊伟,代号一定保密,切不可外泄。
措施拟定了,大家犹如在迷路的黑森林中望见北斗星一般,心明眼亮起来。种种失望,种种辛酸,种种不如意,都不再属于我们,我们将拥有一切。于是, 我们禁不住齐声朗诵起何其芳的诗来: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渴望……
五羊说,她望见了一片草地,她穿着一件貂皮大衣。五羊一直想穿一件貂皮大衣。伟巴说,他看到了小洋楼、巴黎家具、液晶彩电、还有娇妻五羊站在极红艳的地毯上,歌一般呼唤“伟百万来呀!”五羊伟巴问我,你呢?我很不高兴,认为伟巴说话不算话,因为有了钱应该是我看到五羊站在我屋里的地毯上喊我。请伟巴出去理论一番,伟巴说,我糊弄五羊,让她丧失警惕性。
从外面进来,五羊走近我,你怎么了,莫不是生病了?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经过二十天的夜查和复查,已掘过的108座坟中除一些烂盆烂钵之外,确无吸引人的东西,这样一来,郭五麻子埋钱之地,在半岩上是必然的了。怎么办?是先上岩弄呢?还是……
大家讨论,还是先捐款,照计划来。
我和伟巴来到小镇养老院办公室,院长大概以为我们是送什么老人来的两个弟兄,冷冷地说:“坐吧!”
我很有风度,伟巴很气派地询问诸如老人们的生活、住宿等情况,最后我说:“院长,我俩是小镇业余搞创作的,由于小镇人民的辛勤培养,终于使我们成长为作家。为了感谢这方水土,我们打算把最近我们出版的两本集子的稿酬全捐给贵院,以表达我们一点儿心意。”
院长眼睛一下闪亮,大声喊人泡茶,自己却迅速抓过桌上的收据本。伟巴一看,糟了!连忙拖长声腔,“不——过,我们先收到了稿费通知单,稿费不久即可汇到,一到我们就来办捐款手续,先给贵院说说。”
院长握着我的手说:“好!好!小镇金字塔中那么多人,没一个来捐过款,你们毕竟是文化人啊!我一定将你们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以彰千秋。”
我们好感动,看着院长热泪盈眶的样子,暗暗下决心,掘墓之后一定再多捐几万。
走出养老院,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们走得那么挺拔,那么自豪,那么崇高。五羊见我们时,细细地把我俩看了很久,说:“真的,你们脸上有一种相当卓越的神彩。”
我清楚地感觉到五羊多看了我两眼。
一周过去后,我们决定周末晚上去爬岩。在装钱工具的选用问题上大家一致批判了五羊的认识,五羊认为动用我们邮局取款用的铁皮箱足矣。我们从三个方面加以了批驳:一是郭五麻子在世时没通行纸币,犯了时代不清之错;二是郭五麻子既然要立皇城,可见钱之多,犯了低估土皇帝之错;三是根据年代考证推论郭五麻子留下的钱不是银锭就是银元,甚至金砖、珠宝之类,铁皮箱岂能了事,犯了小材大用之错。
在五羊充分认识错误之后,我们决定每人配备一个大蛇皮口袋。
那天傍晚,我们在海包面馆喝了酒,吃了肉。我正要在黑板上签数字的时候,五羊从手包中取了钱,抹去了黑板上我的名字和数字。胖妹嘴巴半天不见合拢:“难道……难道……你们两个好上啦!”
伟巴脸黑透了。
天總算黑透,我们回到我的寝室,突然发现桌上有一封信,是用一把刀子插在桌上的。
信上说:“你们既有稿费捐养老院,在报上捞取名利,也能救我短衣帮之危。请于今晚九点将十万元人民币放在黑龙潭大石上的石窟里……”后面自是些若不执行的后果,诸如杀我父母、恋人之类。唉!也真怪院长多事,咋向报社寄那么一稿?
短衣帮是什么人?五羊居然能清醒地说:“短衣帮是花四文大钱站着喝酒的劳动人民,鲁迅在《孔乙己》中说的……”
我和伟巴同时瞪着她。
“你们愣着干吗?我父母要是真为女儿死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瞧!这就是女人儿本色,刚才还无所忧虑的初中生模样,现在又婆婆妈妈的。不过,我们还真害怕五羊被短衣帮杀了,那样不但伟巴失去了恋人,我可是仅有的一点儿希望都将破灭。
把五羊推进我局那防盗措施极好的营业室。
十万元!上何处去拿,要是短衣帮通情达理,待我们今晚财到手了,别说十万,一百万又何足挂齿。我们在寝室踱来踱去,看一下手表,又踱来踱去,离交款时间还剩下一个钟头了,我们依然束手无策地踱来踱去。
门开了。“你为什么跑出来?”我们认为是五羊。
“是五羊让我们来的!”天哪!派出所的三位警察同志,敢情五羊实在害怕,报了案,我忽略了营业室有部电话机。
警察把信拿了去,态度十分和蔼地对我们大喝一声:“走吧!就出风头!”
我们把“钱”照信的要求放好。半夜十点钟的时候,五个黑影围向黑龙潭,由于有警察在,我们气吞山河地大喝一声:“不许动!”
居然是五个放羊的老汉,抖抖颤颤地跪倒在我们面前,没想到自古忠厚善良的老百姓也干起杀人劫货的勾当,大概是因为小镇金字塔太迷人了!派出所不像我這般忧患多思,他们迅速展开侦察——原来五个老汉是受人指使。在今晚九点钟时,一个瞎子模样的老头敲开了其中一个老汉的羊棚,举着一把刀,让他赶快去找四个人,到黑龙潭大石上取东西,当即付了二百元工资,说取不到一把火烧了羊棚。
现在,那瞎子老头不但钱得不到,倒丢了二百元,真可谓偷鸡不成倒蚀把米。我和伟巴充满了胜利的喜悦,然而没过多久,不远处传来救火的呼救声,那五个老汉哭成一团,失火的地方正是他的羊棚。
我头脑里响起了闷雷,依据杀鸡骇猴的道理,我等日子也不好过,我和伟巴几乎是同时想到五羊,没想到五羊却跑过来,她面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述说屋里又发现了一把刀插着的信。
接过展开一读:
“你们三个干得不错,不过,同短衣帮作对,你们的下场比那羊棚还惨!”
五羊正要上前向警察说什么,为防意外,我挡住了五羊的行动,迅速重述了一遍出书捐款汇款未到之事。
“其实……”五羊又准备说,被伟巴封了口。
我们小心谨慎地回到邮局。五羊说什么也不回去住,当晚三人同住陋室,各自安分守己,一夜无事。
清早,警察传话来,让五羊一人去所里,我和伟巴一致同意不把这消息告诉五羊。
我说:“这不是办法,五羊毕竟没拴在我们身边,万一她今后让警察请去,说出一切来,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工作!”
伟巴说:“是的,三十六计,走为上!”
“对,走!”
我们正要出门购置远逃的必需品时,养老院院长满脸含笑地进来了,“二位作家,你们稿费大概来了吧,我们想用来修一个老年人健美舞厅。”
我对院长说:“钱的事,一到准捐来。”
院长很为难地说:“本地报纸上已刊登了二位为养老院捐款的事,这钱……”我当时很为上级领导选中这样一位院长而高兴,真可谓慧眼识英才。这拖音中包含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二位“黄了”的话,社会舆论这玩意儿,还真是个玩意儿。
院长坐了一会儿,见我们无什么热情,忙丢下句:“我是来请二位后天参加我们的茶话会。”
后天,就是再过10个后天,我们也拿不出钱来,现在要是去爬岩取宝,无疑是自投罗网,何况短衣帮那伙人在,夜间我们还能出去?五羊去派出所,尽管可以暂瞒一会儿,警察一个电话到五羊单位,凭她那猫胆……
唯一的出路:远离大余小镇!
我认真仔细地从小屋各处清点了现钞和一些值钱易带的东西,也顺便带走价值近千元的邮票,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欠条,夹在局长办公室的台历上,夹的那一天与我走的日期相差二十天,就是导弹也追不上了。也不知咋的,当时我唯一涌出的灵感就是想用一个大包裹袋把自己封上,然后跑到营业室盖满邮戳,挂号邮寄到远方……
我中午乘车走,伟巴下午走。
上车刚坐下,玻窗外就有人猛敲,是张麻子,他依然拿着张叫不出名字的纸片,要我赶快用红纸给他写喜报,他中了十万!
车开走了,张麻子在车后追赶着:“给我写喜报!给我写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