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古尼哆
2021-12-24阿尼苏
阿尼苏
一
通往巴镇的柏油路边有一片枫树林。弟弟阿拉坦仓成为真正的牧羊人后,经过旗政府审批,叔叔婶婶在这片树林开设了一处旅游景点。他们在林中空地上搭建了两座毡房,一座住宿,一座放置鞍桥和蒙古袍。他们还养了三匹马。夏季经常有车辆顺着写有“骑马照相”的木牌,从柏油路拐进林间土路,停到毡房前。景点为游客提供两个项目,穿蒙古袍照相,骑马穿过树林去草地上打转。即使不选任何项目,婶婶也会为游客熬上免费的奶茶。
那年夏季,阿爸把我领进叔叔的毡房说,这孩子在外面闯荡了两年,现在回家不愿放牧,也不想跟着我学习整骨,成天爬上毕勒古泰山顶唱宝古尼哆,满脑子奇怪的想法,我是搞不懂了,还请叔叔婶婶好好管教。叔叔说,我这里的工作很单调,不过孩子喜欢就留下来吧。婶婶在我额头上亲一口说,我的青格勒都这么大了,该娶妻生子了。这时几匹马的嘶鸣打破了午后的寂静。我是因为这几匹马才要求来叔叔家干活的。我心里有点恼火。阿爸没有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叔叔。当然,阿爸不懂我真实的想法。我的恼火更多缘于自己,我没有把混乱的思绪给家人解释清楚。
当夜我住进了放置鞍桥和蒙古袍的毡房,皮革和绸缎散发出微微刺鼻的味道。夏夜闷热,为了便于通风,婶婶将毡房下摆掀开,还给我点上了驱蚊虫的艾香。我戴上耳机用手机聆听乌力格爾,星光在套瑙上空闪烁。回家后的这段时间,我的心有些飘忽不定。我也想专注地做些事情,比如像阿拉坦仓一样接过阿爸的劳动,成为地道的牧羊人。还比如去考个驾照,去巴镇跑车。可是我每次问自己,难道这些就是将来要过的生活吗?我无法回答。我说服不了自己。我不怕吃苦,如果怕,不会一次次出门寻找适合自己的生活。
当我怀着郁闷的心情爬上毕勒古泰山顶,向四处张望的时候,看到了枫树林里的两座毡房和三匹马。那儿离西日嘎村不远,却像另一个世界一样映现在我的眼前。我情不自禁地唱出了宝古尼哆。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获得某种特殊的安慰。我从小喜欢跟着大人唱宝古尼哆,西日嘎村的牧民都会唱宝古尼哆。外出打工再回家后,我隐约捕捉到宝古尼哆的旋律里藏匿着的一股奇妙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从何而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不得而知。
阿爸完全无法理解我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他望着羊群说,你想去就去吧,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好。额吉给我准备好了被褥和洗漱用品。两年来这样的准备,额吉做过好多次。我内心充满愧疚。路上阿爸扛着被褥走在前头,我背着包跟在后头。我们谁也不说话。在西日嘎村,男人与男人之间很少说话,话说多了会莫名地尴尬。
第二天,叔叔开始教我怎样喂马饮马,怎样招待游客。对我来说,这些活太简单了。叔叔口头一说,我就完全明白了。被驯服的三匹马性情温顺,只是其中两匹马养成了懒惰的毛病,唯有那匹黄骠马能跑起来。我刚到的那几天,游客很少。到了黄昏时分,结束一天的劳作,我会牵出黄骠马去草地上跑圈。被困久了的黄骠马,按捺不住寂寞,跑起来就像一阵风。我一度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叔叔问我,孩子啊!你这么喜欢骑马,为什么不喜欢放牧呢?我挠着头说,叔叔,我确实喜欢骑马,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要成为牧人。我觉得我的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婶婶问我,孩子啊!你说的另一种样子是什么样子?我一时无法形容,过了好一阵,才勉强想到一个比方。我说,就像你们做景点,我也有想做的事情。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我站在柏油路和土路交接的地方,站在枫树林和草地交接的地方,站在毕勒古泰山和西日嘎村交接的地方……我在这些地方寻找某种答案。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应该怎样活着。一天,我找阿拉坦仓问这个问题。他爽朗地笑着说,阿吉,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多简单的道理啊,哪种生活好就过哪种生活啊!我接着问他,那你觉得哪种生活好?他几乎没有进行思考就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只想把羊群喂得膘肥体壮,然后娶漂亮的朵勒根做妻子。
看来在西日嘎草原,每个人都规划着自己的人生,唯独我是个例外。我十八岁那年,决定不再继续读书。去外面闯荡的目的,是为了在能力范围内看看世界。而回到故乡的原因是,我突然有了找不到自己的感觉。我去过很多城市,一股无力的迷茫穿透我的身心。
二
几天后,一辆大巴来到景点。车上下来二十几个游客,宁静的树林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婶婶领着游客看蒙古袍,叔叔忙着摆弄相机。我先牵着三匹马去草地等待游客。他们从市里来,打算去塞罕湖边的度假村玩儿,路过西日嘎时看到叔叔的木牌,一时兴起就拐进来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草地。这片并不大的草地常给人无限的慰藉。
这时从人群中向我走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戴一副墨镜,身材瘦弱,却显得很有精神。他围着三匹马转了半天才说,骑马会不会很危险?我轻拍黄骠马的脖颈说,这三匹马都很温顺,况且草地很柔软,摔下来也不会有危险。他咬咬嘴唇,像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说,那……你教我怎么骑。我差点被他的话逗笑。他急忙解释说,我在城里长大,第一次来到草原,不怕你笑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马。我的心被他的话击中,不再轻视他。
按照我的指点,他把脚放进黄骠马的马镫,紧握鞍桥顶端,脚底、腰部和手臂同时使力,跨上了马背。我牵着缰绳在前面领路,黄骠马迈开四蹄走起来。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脸上浮现出兴奋和紧张的表情。突然,从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阿木古郎,你不是蒙古族吗,难道不会骑马吗?人们的目光落在这个叫阿木古郎的男人身上。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一副墨镜不好意思地对着我。为了化解尴尬,更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牵着马向没有人的方向走。
天上飘着轻纱般的云朵,毕勒古泰山和西日嘎村在不远处静默着,羊群远远地在吃草。就在那一刻,我猛然有了唱歌的冲动。我全然忘记了马背上的阿木古郎,将缰绳握在背后,边走边唱起来。开始只在嘴里随口哼唱些调子,慢慢地,有种愉悦的感受从我的心底升起。我们到达毕勒古泰山脚再折返时,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愉悦。阿木古郎默不作声。我唱了一首完整的《乌云珊丹》——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
美丽的荷花是那湖水的光彩
性情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哟
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
……
阿木古郎听完我的歌曲,竟然大声鼓掌,好听!也许黄骠马忘了背上有人,受到惊吓突然跳腾。我还没来得及转身,阿木古郎已经摔下马背。黄骠马像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噗嗤噗嗤呼着气。阿木古郎摸着右肩关节,痛苦地说,好像脱臼了。我脱掉衬衫绑成简易的套子,学着阿爸的样子,将他的胳膊与脖子套在一起。还好其他部位没有受伤。我连连向他道歉。他没有责备我,苦笑着说,没关系。
阿木古郎摔伤后,没有游客再敢骑马。阿木古郎的同事跟着大巴走了。他没有挽留同事,而是反复叮嘱同事,我没事的,青格勒弟弟的阿爸会整骨,你先去度假村好好玩儿,返程的路上再接我吧。一个刚认识的年长的男人主动叫我弟弟时,我没有感到不适,甚至有种莫名的感动。在去西日嘎村的路上,他说,我在一家企业工作,今年秋天公司要提拔一个部门经理,我和刚才的同事是竞争对手。这次出来玩儿,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我不应该给你讲这些的。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了。
我并不在意。我也向他简单地讲述了两年来的遭遇。与他不同,我的行动轨迹多是在工地、工厂和门卫室。兩年里我的确受过一些苦,只是我不愿意把这样的苦当成事来说。我问他,你将来想过怎样的生活?他沉默了好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比如眼下,我要是去竞争经理职位,就打击了同事的所有希望,他比我年长好几岁,在公司的时间也比我长,他为此奋斗了很长时间,而如果不去竞争,我似乎又对不起自己的努力,所以……我很矛盾!
我也很矛盾。尽管阿木古郎和我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轨迹,我们内心深处的纠结与矛盾却有相似之处。我们并不是要站在所谓道德的制高点上,只是想做一个善良的人,或者说想做一个不去伤害别人的人。我们在寻找一个试图能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三
阿爸让我紧紧抱住阿木古郎,使他动弹不得,然后在他胳膊上喷好药酒,一边来回揉捏,一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趁他不注意,阿爸将他的胳膊猛地往上一端,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他还没有喊完哎哟,阿爸说可以了。他甩动几下胳膊,惊讶地说,早听说整骨很神奇,没想到这么神奇。阿爸怪我没有掌握好马的习性。阿木古郎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没有经验却硬要骑马。
之后的两天,阿木古郎与我一起住在叔叔的毡房。我向他介绍了很多关于草原生活的细节。他的胳膊已经完全康复。他跟我从村里打水,还和叔叔交流摄影技巧。但是他不敢接近马匹了,马的任何动静都会使他紧张。大巴经过的前一晚,婶婶做了一桌好菜。他只喝两杯酒就醉了,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会儿公司的事,然后嚷着要听我的宝古尼哆。我问他,想听哪一首?他说,《乌云珊丹》。我正准备唱时,叔叔说,你先别唱,等我一下。
叔叔从雕花的木柜里拿出了一把陈旧的马头琴。他轻叹一声,样子像是记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他用衣袖拭去琴上的落灰。记忆中,叔叔的确会拉琴,可随着我的长大和外出,他的琴声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叔叔哼着旋律调琴。马头琴咿咿呀呀地发出了《乌云珊丹》的曲调,声音低沉,仿佛来自远古。我盘腿坐在木桌前,双手叉腰,挺起胸膛唱起来。我的肩头随着歌声轻轻摆动。毡房内飘荡着奶香和酒香,更飘荡着琴声和歌声。阿木古郎哭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阿木古郎坐上大巴走了。叔叔婶婶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我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悲情。大巴一走,枫树林就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村民的眼中,叔叔婶婶开设景点是为了挣钱。叔叔却对我说,我一辈子在西日嘎草原上放牧,一直想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走出去已不太现实,只能在通往世界的路边等候一些有意思的人,给我讲述有意思的事。
叔叔的话颠覆了我对西日嘎村的认知。世界是什么?我们所生活的环境,难道不也是别人眼里的世界吗?阿木古郎在市里生活,但他把最珍贵的情感留在了西日嘎的枫树林。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我有些失落,找不到任何方向。到了黄昏时分,我依然牵出黄骠马去草地上跑几圈。我正在寻找属于我的世界。
来景点的游客并不多,有时好几天见不到一辆车。叔叔婶婶并不为此烦恼,我有了大量空闲时间。与阿木古郎分别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与叔叔婶婶拉琴唱歌,叔叔婶婶也把这当成最重要的活动。一天我问叔叔,您从不看乐谱,是怎么记住那么多曲子的?他沉思片刻说,我不识谱。我感到惊讶。叔叔接着不紧不慢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是先有的谱,还是先有的音乐?叔叔的话,让我的心隐隐触摸到了什么。
我向叔叔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爷爷是整骨传承人,为什么只有阿爸学了整骨,您却没有学呢?叔叔似乎也一直在等有人问这个问题。他语气从容地说,传承是一件好事,但我有另外的理想,我想成为马头琴师,西日嘎村没有会拉琴的人,我偷偷去恩格尔村,向一位老牧民学,阿爸看我如此执着,也就放弃了让我学习整骨的念想。可我学琴时年龄大,没办法成为真正的琴师。
而命运总是如此难以捉摸。我没有从阿爸那里学习整骨,弟弟阿拉坦仓却学得饶有兴致。叔叔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也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们总想探寻眼下世界以外的世界。枫树林的秋季慢慢地来了,叔叔的话像枫叶一样惊现在我的眼前。我苦苦寻找着的答案有了一丝方向。
四
秋季的枫林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过来照相的人比夏季更多了。阿拉坦仓有时会领着朵勒根来待一会儿。他们的脸上溢满快乐的笑容。我依旧迷茫。我所处的故乡西日嘎草原到底给了我什么?我再次萌生外出的念头。即使听到了阿爸额吉内心深处的叹息声,我还是决然地坐上了开往城市的客车。
我在市里找到了一份安装空调的工作。这份工作技术含量不高,我在师傅的带领下一个月就学会了基本操作。这工作很辛苦,休息的时间也很少。我试图用疲惫的身躯麻木思想,让自己变得轻盈,然后继续期待一个未知思想的出现。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打工的人,甚至有人会把我当做社会底层人。我不在乎。我单纯地想着未来的生活。
初冬的一天,我跟着师傅去一家公司维修空调。我们挨个房间走。在一间会议室门口,我碰到了阿木古郎和他的同事,他们俩随着人流往外走。阿木古郎看见我,原本愁闷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他的同事向我点一下头便离开了。他了解到我的情况后,领着我上到了写字楼天台。我们站在二十几层楼的顶端,他望着眼前浩瀚的城池說,青格勒弟弟,你看,眼前有数不清的楼,数不清的车辆,数不清的人,这使我迷茫,而你在你的故乡也有很多迷茫。无论怎样,我们要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
我没有跟空调安装公司签合同前,在阿木古郎的推荐下,到几家婚庆公司当起了歌手。这于我而言是个始料未及的转变。经过几次登台献唱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喜欢我的歌声,更多的婚庆公司让我去助阵。城市音乐圈里的人们逐渐知道,有个来自西日嘎草原的人会唱宝古尼哆。我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西日嘎草原上长大的人都会唱宝古尼哆。这并不稀奇。打工生涯中,我曾经唱过让伙伴们惊讶的歌,但没人认为我是一个歌手。那时市电视台正在做“发现民歌”节目,每周一档,收视率很高。我鼓起勇气报名了。
我穿着蓝色蒙古袍站在舞台中央的追光灯下时,感觉一下子走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五彩激光灯在我身上扫过。台下坐满观众。阿木古郎和几个朋友为我助阵。评委席上坐着三个评委。主持人报幕后,响起《万丽姑娘》那极富节奏感的伴奏声,我唱起来——
娇小的万丽姑娘真不一般
据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人间
我心里的想念
神仙也不知
……
演唱的过程中,我已经注意到评委娜仁花老师的眉毛拧成了深沟。她向来以犀利著称。我唱完,阿木古郎领着台下的观众鼓掌。娜仁花转过头表情严肃地问观众,你们觉得好听吗?观众安静下来后,她问我,你叫青格勒对吧?我听说过你,你评价一下自己的表现。我说,我平时就是这样唱歌的。她说,这是专业的舞台,你的履历上写着高中学历,而且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音乐知识,刚才好几个地方跑调了,你还自我感觉良好。她说完,旁边的两个评委跟着笑了。
当夜几个朋友一起喝酒,他们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说娜仁花评委太苛刻,歌曲这种东西好听就行了,讲花哨的道理没用。我没说一句话,只是一味地喝酒。酒席散去,我和阿木古郎沿着空荡荡的柏油路往回走。他借助酒力狠骂那个同事,那个人利用我的善心,说家里穷,妻子没工作,弟弟欠债……这都是狗屁!他曾说上去后对我如何关照,可一上去马上就变脸了,现在处处为难我,还弄个小团体挤兑我……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薅住阿木古郎的脖领喊,这个城市还有很多不如你的人,你觉得受委屈了,那就再去拼啊,去给他们证明你的能力啊!
我转身离开了,身后传来阿木古郎的一声嘶吼。这声嘶吼里承载了他多年来的辛酸。我希望他能振作起来看清现实,而我心里涌动着一股羞耻感。我突然觉着这座城市不属于我,并不是因为娜仁花评委的点评,而是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让我极其不舒服,像是每一步都走在荆棘上。我到底该怎么生活,又成了困扰我的问题。我卷起行囊回到了西日嘎草原。路边的雪野斑驳而苍茫。
五
我回家的消息传遍了西日嘎村。我预想阿爸会觉得脸面无光,狠狠批评我。可是我想错了。阿爸冒着冬季的严寒,小心呵护着羊群。家里偶尔来些关节脱臼、肌肉扭伤、拉伤的牧民,他依旧热情地治疗,从不收钱。阿爸额吉并不喜欢看电视。他们夜里打开收音机听宝古尼哆。有时两个人窃窃私语,说收音机里的歌声不如儿子唱得好听。
叔叔婶婶依然在枫树林,冬季没有游客,我经常去看他们,他们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叔叔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离不开柏油路,每天看不到就心慌。我没有细问原因,而是沿着柏油路前行。我想我现在能理解叔叔了。我有时朝着巴镇方向走,有时朝着更深处的原野走。斑驳的原野在我眼前时而动荡,时而平静。我的脑子被杂绪填满,需要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来放置不安。
在家的时候,我积极劳动。每天早上打好满满一大缸清水,给羊群喂草,清理羊粪,扫院子……我看到玫瑰色的朝阳缓缓升起,我被汗水湿透。大雪下来后,我跟着村民一起开路。晚上用茄子秧泡冻伤的手脚,皮肉涩涩生疼。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我感受着某种生命的沧桑。我一直在寻找,即使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但不寻找似乎就是在亵渎,或者在逃避真实的自己。我踽踽独行于繁华的城市,又踽踽独行于荒凉的故乡。我莫名地感伤。
我唱宝古尼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走到哪里唱到哪里。我在宝古尼哆的歌声中咀嚼着西日嘎草原的欢乐与苦涩。草原上流传下来的宝古尼哆,哪一首不是在讲述着浪漫、残酷、激荡、祥和的故事?我细细揣摩故事的内涵,时常把自己放进去,变成诉说者和被诉说者。我慢慢懂得,宝古尼哆就是沉默的草原人的心灵史。我在歌唱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我是一个歌者还是歌声里的人物。
阿爸看出了我的惆怅。我们一起给羊群喂草的时候,他说,生活和命运往往是种选择。先是命运选择了生活,接着生活选择了命运。想过这个问题吗,你为什么总喜欢唱宝古尼哆?我茫然地回答,不知道。阿爸在寒风中露出温暖的笑容。孩子,我经历了几十年才明白,生命中还有一种奇特的选择,是生活和命运的相互选择,那往往是不经意间产生的。于我、于你额吉、于你叔叔婶婶、于你弟弟阿拉坦仓而言,都被命运选中降生在西日嘎草原。而人与人不一样,你和你叔叔就与寻常牧人不同,你们总希望有另一种命运,又或许,另一种命运在冥冥中呼唤着你们。
我问阿爸,我为什么喜欢唱宝古尼哆?阿爸说,这可能与相互选择还不一样,是宝古尼哆选择了你,就像整骨选择了我。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我也看出来了。虽然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西日嘎草原,但是你的想法我理解了,就按你的想法做吧!一种超乎寻常的感动激荡在我的心扉。我从小就是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的人,这是我内心的隐痛。我抱着阿爸哭起来。这么多年,阿爸额吉一直在包容我的任性。
我心里升腾起一股被生活理解的喜悦。
六
我再次出发的时候,阿爸额吉的目光里虽然隐含着担忧和不舍,但更多的是祝福和期待。我猛然发现,并不是阿爸额吉不理解我,而是我没有理解過他们。我该重新认识更广阔的自己,而不是沉浸在狭隘的幻想里。去城市的客车上,我在心里不停地唱着宝古尼哆。村庄、原野、小镇、城市在我眼前幻化成一帧帧生活影像,使我逐渐抵达自我心灵深处。
时隔几个月,我再次报名参加了“发现民歌”节目。我缓缓走上舞台中央,我不再有任何胆怯,眼前浮现的一张张面容无不是另一种形态下的我。若命运有另一种安排,我可能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他们中的某一个也许会是我。但既然我之为我,自然有我的使命和价值。宝古尼哆《森吉德玛》的伴奏声响起,我闭上了眼睛。我在心里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生的比那东海的水还要清澈嗬
如果能在人世上获得再生
森吉德玛
但愿我们能在一起自由生活
……
刹那间我俨然成了歌者。我找到了属于我的世界。我的眼前出现西日嘎的漫漫原野,我忘记了自己身处舞台。我唱完后,舞台上下一片寂静。评委娜仁花老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好一阵,然后站起身第一个鼓掌。台下的所有观众跟着她鼓掌。我在这片钢筋水泥的城市看到了无垠的草原。我近三年的追寻,终于有了答案。我要用我的方式生活,用我的方式与世界沟通。我无所畏惧。
上完节目,娜仁花老师邀请我去她的工作室。她说,青格勒,我第一次听到你的歌声,就被你的声音迷住了。可是我有更高的要求。虽然你天生的音色已经超越很多专业歌手,但仅靠感情唱歌是不行的。说你跑调只是借口,那次我从你脸上看到了迷茫,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你与宝古尼哆融为一体。这次你做到了。我每周都去大学讲一堂课,希望你能来。另外电视台接下来要推出民歌唱片,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主唱宝古尼哆。
在并不漫长的寻觅路上,我误解过别人,也误解过自己。想走好自己的路,先得找到自己。我想看到世界什么样,本质上就是想看到自己什么样。于我而言,宝古尼哆是通向世界和自己的桥梁。我不再迷失。草原在我眼前打开了门,城市在我眼前打开了门,世界在我眼前打开了门。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喜悦和平静。
我独自走在路上,身后传来阿木古郎的声音。他神秘地笑着说,你再不来,我就要去西日嘎村找你了。他随手打上车,领着我到达步行街。他的脚步停在一家正在装修的门店前,他用手指了指门上的牌匾,上面写着“宝古尼哆酒吧”。他说,弟弟,我已经辞掉工作了,我想追逐自己的理想,想活得有意义。以后我们一起干吧,把宝古尼哆唱给那些迷茫中的人,给他们力量和希望。
从阿木古郎的脸上,我完全能看出,他不是在逃避,而是在追寻。
酒吧开业前,在阿木古郎的要求下,我们来到了叔叔的毡房。我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没等他开口,我已将黄骠马牵出枫树林。我们默默走到毕勒古泰山脚,我把缰绳递到阿木古郎手中。黄骠马嗅出了他的味道。他稳稳地骑上鞍桥,握住马缰,向更远处的羊群奔去。
远处晃动着弟弟阿拉坦仓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