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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货郎和三弦琴

2021-12-24尔雅

飞天 2021年12期
关键词:弹唱货郎镇子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院子里吃饭,来了一个货郎。他站在院门口,肩膀上挑着担子,问我们,能不能给他一碗水喝?父亲站起来,走到院门口,看了看他的模样,让他进了院子。他担着两个木箱,颜色黝黑。他把担子放到一边,坐到我们跟前。母亲给他盛了一碗水,他咕咚咕咚地喝了,又喝了一碗。父亲问他吃饭没,他说没有。母亲就给他盛了饭,他大口地吞咽,吃完了一碗。我们的饭已经没有了,母亲就给他盛了一碗汤。然后他坐在那里,说感谢我们的话。他说他从天水来,一路上走到这里。他的担子里是针线、顶针、手绢、火柴、橡皮筋、油灯、老鼠药和火药。他用这些物品换取村庄里的头发、铜钱、银元、烟斗、粮食、丝麻和字画。换来的东西卖给远处的外乡人,再由他们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他挑着担子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他又说一看父亲的样子,就知道是一个好人,好人会有福报。父亲听了,高兴地说,对呀对呀,我也信,人不能做昧良心的事。父亲又说,他知道货郎的辛苦,因为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就做过货郎,他小时候跟着他的父亲走街串巷,去过好多地方。货郎一听,感慨又高兴,他说,好嘛,原来都是苦人家出身。父亲就给他讲起从前的事情,他跟着我爺爷,翻山越岭,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没饭吃的时候,我爷爷就取出三弦,坐在村庄里,边弹边唱。他唱的是小曲,咿咿呀呀,小曲里讲的是世上悲苦的故事。村庄里的人们就围着他,听他弹唱。好多人会流下泪水。等他唱完,人们就送吃的过来。他们就这样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货郎说,能弹三弦的人可少了,能弹能唱的人就更少见了。父亲说,我大弹得好,四面八方的人都知道,我大背的那把三弦也好,四面八方的人也都知道。货郎这时问,敢问老哥,这把琴还在吗?父亲自豪地说,当然,在呢。货郎说,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开开眼界。父亲说,好。他就起身去找那把琴。

那把琴放在上房角落里的面柜上,上面落满了尘土。父亲把琴递给货郎,货郎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阵,接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戴上,在灯光下又看了好久。他抚摸琴鼓上斑驳的蟒皮,抚摸镶嵌在琴身上那一节完整的、散发出黑亮光泽的檀木,然后轻轻拨弄琴弦,听它发出的低徊苍凉的声音。他目光迷离,就像是入了迷。

这时候夜色已深,母亲和妹妹都去睡了。院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也觉得困倦,但货郎的神情令我好奇,因此就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货郎拨动琴弦的时候,父亲低下头,不说话,他大口地吃烟卷,然后剧烈地咳嗽,等他抬起头,我看见他眼睛里泪光闪烁。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些艰难的日子。他伸出手,抹了一把眼睛。他说,我大的三弦弹得好,是方圆百里弹得最好的人,人都这么说。可惜他老人家去世得早,我十几岁上,他就没了。货郎说,可惜可惜,他老人家要活着,这把琴就能说话了。父亲说,要说琴说话这事,还真有过。那年冬天,我大没了,琴就在房子里的桌子上,我一个人睡在炕上,每天夜里,我就听见它响起来,那弦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弹唱,就像是在讲从前的那些故事。我就觉得自己一个人走在山梁上,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睁着眼睛看,四面的山梁和河谷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醒过来,开始哭。我哭起来的时候,那琴就不说话了。因为它听见了,它晓得我为啥要哭。货郎说,想来老哥也是会弹唱的,能不能弹上几声?父亲这时有点惭愧,说,小时候学过一点,现在都不记得了。我本家兄弟倒是弹得好,有空了你可以听他弹。货郎再次抚摸那把琴,目光游离,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之后他对父亲说,老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父亲说,有啥不能说的,你随便说。货郎说,我看老哥的日子过得也难啊。父亲说,比从前好多了,现在能吃得饱肚子,今年的收成估计还有盈余。货郎说,我的意思是,老哥能不能把琴卖给我?你尽管开价,都好商量。父亲摇头说,卖不得,卖不得。货郎说,我把它保存得好好的,也是一样。父亲说,我祖上留的东西,只有这把琴了,卖不得。货郎说,我出500元。货郎说出的数字让父亲吃了一惊,他看着货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你说多少?货郎说,500元,我说的是500元,老哥要是愿意,我这会儿就数给你,现钱,一分不会少。货郎又说,老哥你先不忙着说话,想一想再说。

父亲这时候陷入了沉思。他低着头,大口地吃烟卷,发出响亮的咳嗽,但我能看到他拿烟卷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显得很激动。因为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在父亲的一生里,他只有一次拿到这个数目的钱。那是五年前的事。供销社扩建后院的仓库和办公室,占了我们的院子。供销社的老黄来和父亲说话,说公社里给他批了一块地,再给他500元,让他在那块地上建新房。老黄说,这么多的钱没见过吧?你能修上阔阔气气的一院房了。父亲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他很激动,眼睛里甚至流下了泪水。因为在那时候,我们的院子已经十分破败。院子的土墙随时都要倒塌,上房和厨房里到处都是老鼠洞,有时候老鼠们公然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跳动奔跑,显得很嚣张。每到雨天,厨房的屋顶就会漏水,雨水叮叮当当地落下来,整个案板和锅台都湿漉漉的。母亲做饭的时候戴着草帽,一只手里举着锅盖,这样可以防止雨水落到锅里。她经常唉声叹气,埋怨这样的生活。她威胁父亲说,要是还不想办法修补房子,总有一天,厨房就会塌掉,到时候不光吃不上饭,连一口热水都喝不到。父亲显得沮丧而挫败。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兜里几乎没有一分钱,甚至连买十几片瓦的钱都没有。他只能向老天祈祷,希望他老人家少下一点大雨,或者在下雨的时候,雨水从我们的厨房上空绕过去。

现在机会来了,光明正大,可以修两座崭新的房子。这就像是老天看到了我们的穷苦和煎熬,伸手拉我们一把。父亲很快拿到那笔钱,十元和五元面额的,足有一大把,他蘸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它们交给母亲。母亲用一块布把它们包起来,放到炕上靠墙的木箱里,然后把木箱的锁子锁好。木箱是我们家唯一的配了锁子的家具,箱身上刷了红色的漆,还有两朵白色的牡丹花。当年母亲出嫁的时候,外祖父把木箱作为嫁妆,送给了母亲。她重要的物品全都锁在里面,包括她舍不得穿的一件的确良裤子、一块花头巾、一双白手套,和一面崭新的镜子。她把木箱的钥匙拴在裤腰上,这样可以在任何时候确保它的安全。

父亲借来堂叔的算盘,计算修建房子的各项费用。他一有空就拨动珠子,算了一遍又一遍。总的来说,这笔钱不光能修好上房和厨房,还可以把猪圈和鸡棚都搭建好,如果在选取椽檩上再节省一点,还可以在新家的院子里挖一口水井。在父亲不停拨拉算盘的间隙,母亲反复地提出她的要求,她希望父亲能在预算里加进去一口铁锅,因为现有的铁锅已经破了一条缝,烧水做饭的时候经常渗漏,这实际上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父亲愉快地答应了,他表示如果后期的花费实在不够,可以不考虑搭建鸡棚,把鸡棚的运算腾出来,买一口崭新的铁锅。母亲对父亲的答复很满意。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永远把重心放到锅碗瓢盆上面,即使她穿着补得密密麻麻的裤子,手上裂开了数不清的、吓人的口子。

我清晰地记得,在我们搬家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雨。我光脚踩着雨水,从学校回到家里,然后我看见院子的土墙倒塌在地。那面土墙很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或者是一头沉默的牛,它尽心尽力地支撑到最后一刻。父亲此时蹲在上房的屋檐下吃烟卷,他一直盯着那面倒塌的土墙,眼睛里迷茫又感伤。我看见他眼睛里涌出的泪水。

搬家那天,父亲和母亲用架子车拉了好多趟。坛子、罐子和锅碗瓢盆在鎮子的道路上颠簸,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和妹妹跟在架子车后面,拣拾车上掉下来的物品。架子车拉到最后一趟,我怀里抱着两只鸡,鸡发出骄傲的叫声,然后在我的衣服上拉了两泡屎。到了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新奇又兴奋,就仿佛我们不是住在自己的家里,而是来到一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父亲抽着烟卷,打量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看上去很满意。

但是,我们很快就意识到,新的院子显得过于安静又孤独。我们的房屋位于镇子的南面,实际上已经离开了镇子。院子的四周除了几棵巨大的柳树,剩下的是广阔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庄稼地里长满了旺盛密集的玉米,玉米地的尽头是另一个村庄。风吹过玉米,叶子发出奇怪又清晰的呜咽声,仿佛是有人在悲伤地哭泣。蚊虫们在院子里飞舞,就像是参加一场热闹的集会。某种说不上名字的虫子或者鸟在叫。然后我们听见田鼠穿过庄稼地,并且在放肆地撕咬玉米的根茎。而从前我们住在镇子的中心,人们在院子外面走来走去,说话、吵架、叫喊或者哭泣,空气里充满了炊烟、柴火、牲口的粪便,以及青菜和粮食的味道。现在,我们离开了镇子,仿佛到了一处荒凉、寂静的旷野。这让我们感觉到失望又感伤。

显然,父亲洞察了我们的心事。他大声地咳嗽一声,安慰我们说,不久之后,会有很多家都要搬到这里来,因为据他所知,公社和医院也要扩大地盘。而要说起搬迁新居,我们现在的这一块地方的风水是最好的。他接着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用肯定的语气说,再过上几年,我们这里就要比镇子上还要热闹了,到时候他们都会羡慕我们的。

我们都相信了父亲的说法,因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缓解我们的焦虑。但是在夜里,我们都失眠了。有一只乌鸦在柳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几只狗从门外的道路上一边奔跑一边吠叫。风吹过庄稼,发出更响亮的呜咽。妹妹甚至听到了一只狼的嗥叫。后半夜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发出惊恐又愤怒的喊叫,她正要上厕所,却发现一只狐狸正在偷袭家里的两只鸡。她看见狐狸灯泡一样绿色的眼睛,要不是她正好到院子里,那只狐狸就会叼走两只鸡,因为鸡就卧在院子的角落里,它们的窝棚还没有搭建起来。

到了早晨,太阳升起来,树叶上的露珠发出闪闪的光亮,鸡在院子里奔跑,燕子和麻雀在空中飞舞,母亲在新的厨房里做饭,她不再担心屋顶的雨水渗漏到锅台上。这一切新鲜又美好。父亲在院子里修理架子车,因为架子车在搬家的时候损坏了。他看上去满足又得意。又过了一会儿,父亲给我五分钱,让我到供销社里买烟卷去。我问父亲,买多少?父亲看了看那一枚结实的硬币,以豪迈的语气说,就买五分钱的。五分钱的烟卷就是一整包。经济牌香烟。平常他都是一次买一分钱的,一分钱可以买四颗。这一天因为心情很好,他决定买一整包。我拿上钱,攥在手心,出了院门,穿过巷道,穿过广阔的玉米地,然后到了通往镇子的道路上。有一个瞬间,我奇怪地感觉到,我是一个外乡人,正在走向一个陌生又新鲜的村庄。我走到供销社,看见老黄正在用小拇指挖鼻屎。我交给他五分钱,他就从货架上取下一包经济牌烟卷,扔到柜台上。我拿上烟卷,从供销社出来,忽然想起我们家的旧院子。我想看一看它怎么样了。我就从供销社南面的巷子里走进去,到了里面。然后我看见一片倒塌的土墙,尘土飞扬,有七八个人手持铁锨和镢头,正在院子里忙碌。我们的院子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片废墟。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感觉到难过。我流下了泪水。

父亲问我为什么买烟卷花了这么长时间。我说是去了一趟旧院子。再说,即便我不去旧院子,来回一趟也要花去比从前多几倍的时间。因为新的院子不再位于镇子上,它离开了镇子,几乎就像是住在另外的一个村庄。

父亲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仿佛因为我的提醒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点起一颗烟卷,大口地吸起来。他说,已经挖平了?

不用说,他问的是旧院子。

挖平了,我说,已是一堆土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专心地吃烟卷,等到手里的一颗吃完,他又点上一颗。他忽然发出一声叹息。他说,唉,狗日的。

我打小就住在那里,父亲说,我大从小也住在那里,我爷爷也是。我爷爷去世得早,但我晓得他也住在那里。我爷爷就是你的太爷,他老人家人高马大,胡子垂到肚子上,他老人家往街道上一站,整个镇子的人就都能看见。女人们就都不敢走路,孩子们就都不敢哭了。你知道为啥?因为他老人家站在那里。我爷爷的时候光景好,不是一般的好,粮食堆得跟一座山那么高。供销社的地盘都是咱们家的,不光供销社,整个镇子的一半都是咱们家的。唉,后来就小了,因为闹饥荒,闹土匪,闹旱灾。到我大的时候又小了,因为我娘生了病。到我住的时候,就剩这么一个院子了,唉。

现在呢,他说,连这个院子都没了,狗日的。父亲伸出一只手,抹了一把嘴,就好像他刚刚吃过一顿饭。那只手上有架子车上的油污,被他抹到了下巴上,因此他看上去就跟一个戏台上的小丑一样。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泪光,悲伤的模样显得很滑稽。

祖宗留下的房子没有了,换了500元,父亲用它修建起一院的新房子。祖宗还留给我们一把三弦,父亲以为它只是寻常旧物件,没想到它值这么多。这个数目几乎让他感觉到震惊。500元可以修一院子的新房。可以買两头驴子或者一头骡子。可以买两辆像校长或者中学物理老师那样的自行车。可以买两台缝纫机。可以买十台我们家那样的收音机。总之,这笔钱几乎可以买得起任何东西。这笔钱就仿佛是突然出现的,是凭空增加的钱,它能解决我们生活里的大部分困难。当然,如果拿到这笔钱,父亲不会用它们去买自行车或者缝纫机,因为他还有更麻烦的问题。他去年买驴贷了信用社的款,年底本来要还掉100元,但实际上他没有这笔钱,信用社的老刘黑着脸训他,父亲堆着笑,保证说下一年一定还上。因此到今年的年底,他还要还掉200元的贷款。他不知道从哪里可以弄到这笔钱。他虽然不说这件事,但我们都可以感觉到,他经常为此而烦恼。如果我们有了500元,这一切问题都会解决。而且很显然,只要父亲点一点头,货郎就会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拿出厚厚一摞钱,交到父亲的手里。

父亲大口地吃烟,咳嗽,拿烟卷的那只手不停地抖动。他想说什么话,喉结在可笑地移动,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干咳了几下。他的嗓子眼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货郎一直在观察父亲的表情,他的黑脸膛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他不着急,很有耐心。他接着和父亲说起他的见闻。他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夜色已经深沉,我们都熬不下去了。而父亲一直都不说话,那一包烟卷也已吃得就剩了两三颗。货郎便停了下来,对父亲说,老哥可愿意我在你家屋檐下将就一晚?父亲的目光游离,迷迷糊糊的,似乎没有听到货郎的话。货郎就又说了一遍,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他说,这个是自然的,深更半夜的,我肯定不能赶你出去。他就带货郎到厨房旁边的小房子里去。我们家能住人的房间一共就两间,一间上房,一间小房。我们住上房,等到有亲戚来就住小房。小房的地上堆放着农具和驴的草料。有一面炕,炕上铺了一张席子。父亲又找出他的棉袄,让货郎当被子用。货郎再三感谢。

回到上房之后,父亲抱着那把琴,在地上走来走去,他不知道把它放到哪里。他走动的响声把母亲吵醒了。母亲说,大半夜的,跟个鬼一样晃啥?父亲示意她小声一点。接着父亲小心地关好上房的门。实际上上房的门扣已经损坏,从里面并不能关得上。他就搬了角落里的一个柜子堵到门口。接着父亲把琴放在枕头边,上炕躺下来。他显然不打算睡着,因为他在黑暗里划着火柴,点了一颗烟卷吃起来。母亲问他是怎么回事?父亲就小声地和母亲说起话来。他说的就是晚上的事。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熬不住,睡着了。

到了早晨,我奇怪地发烧了。我迷迷瞪瞪地,听到有人在说话,看见自己掉下了悬崖,又看见我的身体上长出了翅膀,在高远的空中飞舞;我还听见那把三弦发出清亮苍凉的歌唱。我睁开眼睛,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我身边忙碌。枕头边有一碗水,父亲手里握了三只筷子,他用筷子的两头蘸水,在空中挥舞,然后把筷子插进水里。他对筷子说,站住,你老人家站稳了。那束筷子并没有站得稳当,他就再一次把它们拿起来,重复之前的动作。筷子终于在水里站住,他就点了几张纸钱,在我的脑袋上方舞动,纸钱的灰烬落到我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母亲用一块湿毛巾擦拭我的脸、额头和脖子。她大声说,你老人家放心,琴在呢,我们给你好好留着,你拿上盘缠就赶紧回去吧。父亲手里的纸钱变成了灰,他就把它们放进碗里。筷子忽然就倒了。他端起碗,走向门外,把水泼到巷子里。

他们对着祖先说话。他们说话的人是我的爷爷,也可能是我的太爷。祖先们不常来。父亲说,赶上重要的事情,他老人家就会来。你发烧是因为他老人家来了,他来了要跟我们说话。母亲说,琴是他老人家留下来的,他不想把它给了别人,他就是来说这个。他们说话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院子里白茫茫一片。不久,我的烧退了。我就问,货郎呢?父亲说,走了,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母亲看着院子里白茫茫的雨水说,你说雨这么大,那人能到哪里去?我猜他还在镇子上。父亲点起一颗烟,用力地吸了一口,他的神情看起来心不在焉。他说,有可能,挑着一副担子,走不远。不过听他们的语气,倒像是在期待着货郎能够再次出现。

实际上,我们并不清楚货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早晨醒来,父亲给驴子添草,他进了那间小房的时候,发现货郎已经离开了。席子上除了他的棉袄,还放了一块黄褐色的焦糖。有半个巴掌那么大的一整块,横竖方向的凹槽把它分成二十多个小块。平常到过年唱秦腔的时候,货郎们会把它们摆到地上卖,一分钱能买到四小块。它粘在牙齿上,嘴巴里充满那种令人欢乐的、结结实实的甜味。父亲拿起那块整齐的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就好像在观察一个他不认识的物件。他后来承认,在那个时刻,他的心里有一些失落。货郎留下一块糖,是向父亲的好心表示感谢,但也同时表示,他已经向我们告别。他并没有等待父亲的答复,就像是他已经知道了结果一样。而实际上,父亲一直处于犹豫不定的状态。他几乎一整夜没有睡着,在炕上不停地翻身,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反复考虑要不要接受货郎的建议。他同时还想起了许多关于这把三弦琴的往事。天亮的时候,他仍旧没有考虑清楚。但是,假如货郎没有离开,仍旧在等待他的答复,并且再一次把那一摞钱拿出来,在他的眼皮底下晃动,他很可能就会把持不住,就会把那把三弦给了货郎。

父亲拿着那块糖走到上房。他让母亲叫醒我们,准备给我们分配那块糖。但此时母亲发出一声大叫。她摸我的额头的时候,发现我在发烧。

雨还在下。我们在吃那块糖。父亲把他的茶炉搬到屋檐下,熬罐罐茶。母亲在院子里走动、打水、喂猪和鸡、在厨房里做早饭。她的衣裳被雨水淋湿了。我们都很高兴,因为下雨天不用干农活,又因为我们吃到了糖。

父亲喝着茶,吃着烟卷。他望着院子里的雨水,似乎若有所思。母亲对他说,驴的草料吃完了,他得去地里割苜蓿。但父亲没有听见,他仍旧望着哗啦响动的雨水,眼神里一片茫然。母亲就大声地又说了一遍。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他不耐烦地说,雨停了就去。母亲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就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母亲说,还有啥可想的?那把琴不能卖,想了有啥用?父亲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他大声地说,谁说要卖了?当然不能卖,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这么一件了,哪能随便就弄没了。再说,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好歹能吃饱饭,他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卖。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吗?他大声地说话,说得自己也有点生气,就好像他除了反驳母亲,还要面对另一个自己。等到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就给我们讲了讲这把三弦琴的故事。因为下着雨,有的是时间,所以他讲得很详细。

必须承认,父亲讲故事的水平很糟糕,他故事里的人物和时空经常会出现混乱。但是,他讲述的故事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它们令我感觉到巨大的惊骇。我以前在书本上读过许多传奇,它们遥远、神秘又陌生。我以为它们都出自想象和虚构,但当我听了父亲的讲述,我终于明白,很多奇异的故事都可以在某个时间和空间里真实上演。

以下就是我听了父亲的讲述之后,记录下来的这把三弦琴的故事。

我爷爷民国二年买到这把琴。之前他本来有另一把,但有一年土匪过了镇子,骑着马,提着刀,见着好东西就抢,还杀人。我爷爷那天正在弹唱,镇上的人们围着他,看他弹奏,听他唱小曲。那些土匪就骑着马过来,刀举到空中,要人们留下钱财和粮食。人们就四面逃窜。我爷爷停了弹唱,也和人们一起奔跑。有个土匪就追上来,手里的马刀明晃晃地伸到我爷爷眼前。他从爷爷手里抢走了那把琴。那也是一把好琴,我爷爷从小就背着它,琴身上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我爷爷因此就哭起来。我太爷看了心疼,就答应给他再买一把。我太爷那时候光阴好,他有兄弟七人,个个人高马大,会骑马,会使枪,镇子上开了油店和杂货店,还经常贩粮食、布匹、盐到定西、陇西和会宁。过年穿新马褂,吃白面馒头。我太爷的三个儿子,数我爷爷最乖巧,所以他格外心疼他。我爷爷从小聪明,三弦琴弹得好,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

我爷爷就到处留意,要找一把三弦琴。他见过许多三弦,新、飘、沉、杂、浊、俗,都不满意。都不如原来的那把琴好,但是那把琴让土匪抢了。他一心一意要找一把配得上原先的琴。这一晃又过了三四年。到了民国二年的某一天,他从定西贩布和煤油回来,路过通渭的马营镇,听人说有个山上的琴师要卖掉手里的琴。人们说那是一把好琴。我爷爷就赶忙去看。爬到半山,到了一户人家,看见院门塌了半边,几间房屋都已倒塌,椽檩混乱地四散伸出,像是一棵枯树的枝杈。一个长须的老人坐在院子的一角,一动不动,像一块黑色的石头。他正是琴师常二。我爷爷就和他说话。原来是发了山洪,洪水冲垮了院子。洪水来的时候他正在镇子上弹唱。那时候来了几个骑马的商户,在镇上杀了一只羊,两只鸡,打开一坛酒,请常二弹唱。常二每唱一段,他们就扔铜钱到他脚边,到后半夜的时候,地上的钱已铺得密密麻麻,像一片破烂的席子。但是忽然就下起了大雨,那雨就像是天上破了一个洞,雷声轰隆隆响,然后闪电就在地上炸开。眼见着镇上的一棵大槐树被劈成两半。常二就心里着急,要赶回到山上去。他抱着三弦,揣着铜钱,在大雨里出了店门。但是镇子上到处都是水,大风刮起来,雨落到身上就像是鞭子在抽打。他还没跑出镇子就跌倒在水里,身上的铜钱哗啦一下被冲走了,常二就死死地抱著琴,靠着布店门口的柱子,等雨停下来。那时候他听见山上轰隆隆响,他就知道山洪发了起来。他对着山上大喊,叫儿女的名字,但他的声音被雨水淹没了。大雨到天亮的时候停下来,常二踩着泥泞路,跌跌撞撞爬到山上。然后他看见自家的院子没了。院子里的女人和两个儿子也没了,还有两头驴,一匹马,五只羊也没了。他在院子的淤泥里寻找,找到家里的一头猪,那头猪的脑袋和半截身体插在墙角的泥水里,只剩下两条腿留在外面。常二就瘫坐在院子里,放声大哭。他从早晨一直哭到晚上,起初他流下眼泪和鼻涕,哭声响亮,到后来就没有眼泪和鼻涕,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

常二和我爷爷说话的时候,一点泪水都没有流。他说起这些事情,就像是在讲一个他听说的故事。这个故事和他没有关系,发生在另外的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爷爷倒是听得流下泪来。那年我爷爷十八岁年纪,相貌英俊,高大威风,人人见了都喜欢。常二一见我爷爷,就知道他是来看那把三弦的。他说他一生劳苦,到头来灰飞烟灭,空空荡荡,这一定是命该如此。这把琴是他钟爱之物,在手中如性命一般,但现在看来也留它不住,不如托付给一个好人家。说着话,他就取出那把琴,交给我爷爷。说来也怪,我爷爷一见那把琴,就觉得它格外眼热,就像是它原本就是他的。它在他乡浪荡多年,如今回来了。他拿琴在手,还未拨弦,那琴竟然兀自发出声音,清亮透彻,呜咽如诉,就像是一个多年不见的旧人在诉说离别之情。我爷爷不由得拨动琴弦,他惊奇地发现,他的手指其实并未触到琴弦,而琴弦就已发出弹拨之声,就像是它在引领手指,流水一般在琴弦上游走。我爷爷一时间心神迷乱,恍惚间不晓得身在何处。他认定这把琴正是他苦苦寻找的。

我爷爷就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他缝在裤腰的褡裢里,有十块银元,都给了常二。他又看常二身上的衣裳单薄,就把自己背着的一件羊皮棉袄也给了他。那件棉袄厚实干净,冬暖夏凉,少说也值两块银元。又把背着的粮食和馍馍给他留了一半。然后我爷爷就从他手中接过那把琴,背在身上。从山坡上下来,到了河谷的道路上,忽然听见常二发出嘶哑的哭声。我爷爷回过头,看见常二正朝着我爷爷作揖、磕头,他的须发在风中飘荡,哭声凄厉,像是世间的孤魂野鬼。我爷爷不由得流下泪来。

我爷爷就这样得了这把琴。他把琴弦、琴轴、琴身和琴鼓擦得明亮,镜子一样光滑,一丝尘灰也没有。到弹唱的时候,他要先洗干净双手,在上房的香炉里点一支香。他从小就背了许多小曲的唱词,又新学了许多曲调,他坐在凳子上,三弦斜靠在腿上,一手把弦,一手拨弹。他微闭双眼,清清嗓门,然后拨动琴弦,咿咿呀呀唱出声来。他弹唱的时候,起初是本家兄弟围着听,后来是镇上的人,再后来是那些逃荒的人、赶马的人、走街串巷的人、卖膏药的人、算命的人、杂耍的手艺人。只要听见那把三弦的声音,就会有人围上来听。人们都说,这把琴的音色好,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人们又说,我爷爷唱得好。他唱词里的劳苦和悲欢就像是真的在眼前。

那时候家业旺盛,庄稼丰收,我爷爷也有许多工夫一心一意弹唱。他和本家几个兄弟商量,要成立一个影子戏班,他也留意收集那些牛皮的灯影。等到收集得比较齐全了,他们有时候就去四面的乡里弹唱。人们就围着他们,听他们弹唱古今的富贵和穷苦、战乱和饥荒、仁义和道德。人们隔着油灯,看那些活灵活现的皮影。人们就都喜欢,忘了夜晚的寒冷和漫长。

但好景岂能长久。民国五年五月闹蝗灾,那些蝗虫密密麻麻飞过来,像是一大片看不到头的黑云,猛然间就变成了黑夜。只听见它们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凡是经过的地方,庄稼被吃得颗粒无存,干干净净,当年就没有收成。到了后半年,人就没有吃的,人就为了吃的打架、抢劫、偷盗。因为争抢死了人,死人就在河沟里扔着,官府也不管。经常有一伙一伙的人到镇上来,他们从平凉、宁夏那里来,都是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因为他们那里没有吃的,就结成一伙往西走。他们仗着人多,进了庄子就抢吃的,凡是能吃的能拿的都抢。他们可怜又可恨,人都拿他们没办法。我太爷光阴好,但吃的也不够,只好卖了河湾的五亩田,到县里换了几百斤粮食。家里派了人,整日整夜看着粮食,防止偷抢。

民国七年发山洪,大水把田地全毁了,镇上一半的房子都塌了,十几个人、几百头牲口被冲走了,连尸体都找不见。紧接着几个月不见一点雨,请法师在东山上设醮求雨,也没有音信。河里的水也干了,人们只能翻过西面的山,到另一条沟里接水吃。

民国十年闹瘟疫。先是老鼠到处跑,连路上都是,它们叽叽喳喳,上蹿下跳,根本不怕人,猫却被它们追得四面跑。有些老鼠个头比猫还大,肥头大耳,摇摇摆摆,嚣张得像个恶人。后来人就不行了,发烧,嘴巴上长脓疮,眼睛通红要渗出血,不停地咳嗽,先吐的是水,再吐的是血,叫声凄惨,整夜不停,然后就死了。还有人走在路上,看着是好的,忽然就嘴里喷出鲜血来,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死了。老鼠们就围上来撕咬,像一团一团的苍蝇。人说这是瘟疫,都赶紧躲在屋里,家里有了死人就先用柴火烧,然后埋到沟里去。镇子南面十里地有条沟,沟里有一眼泉,有个法师说那是神水,喝了就能驱瘟疫。人们就赶着去接水。因为争抢水,有人从悬崖上掉下去,当场死了。人们抢到水,把法师的符烧成灰,再把灰撒到水里,喝了。人就这么熬着。地里的庄稼也干枯了。到了秋天,下起了大雨,大雨把老鼠、死人和腐烂的气味冲刷得干干净净,瘟疫突然就这么过去了。镇上死了好多人,我太爷家族里也有七八口人死了。那时候我曾祖还活着。我曾祖是我爷爷的爷爷,我父亲的太爷。我曾祖长须飘飘,一直垂到肚子上,闯荡江湖,能文能武,是镇子上的大户。他见瘟疫凶险,就命令家族上下几十口人都躲在家里,还配了草药方让大家服用。他又把祖传的家具和首饰都变卖了,屯了粮食。他老人家建了大家业,底子厚,因此我太爷一辈倒是都不曾挨饿,也都熬过来了。此后有几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好,镇上又繁荣起来。我爷爷也有工夫继续弹唱他的小曲。四乡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把好琴,也都知道他弹得好。

但是到了民国十八年,发生了大地震。那是从古到今没见过的大地震。地震要来的那一天,我爷爷看见好多奇怪的事。他先是看见数不清的黑蛇爬到树上,那些蛇互相缠绕,嘴里吐出蛇信子,还发出吓人的嘶嘶声。他又看见河谷的水面上,许多条泥鳅在跳动,它们的身体在水面上腾空,就像是在跳一种奇怪的舞,然后有一些泥鳅跳到了岸上,摔死了。有一户人家的一匹马从马圈里跳出来,从院子的墙上一跃而过,然后在镇子上奔跑。院墙有两人那么高,那匹马就像是大鸟那样越过了院墙。有一户人家从井里打水,却发现打上来的水桶里塞滿了蛤蟆。有个瘫痪二十年的人忽然站起来,在镇子上走来走去。有个哑巴忽然开口说话,他说的话不是镇子上的,说的是陕西宝鸡的话。我爷爷看见这些,就觉得惊奇,镇上的人也都觉得惊奇。到了晚上,我爷爷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始弹唱。我爷爷家族里的兄弟子侄一帮人就围着他,听他弹唱,镇子上也有一群人都围上来。那时候是六月的夜晚,风吹过村庄里的树木,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是山涧里快乐的溪水。风还带来了田野上成熟的小麦的气味,正在生长的绿油油的胡麻的气味。眼看着这一年的庄稼要丰收,所以镇上的人们都很欢快。我爷爷开始弹琴的时候,连我太爷也从屋子里走出来看。但是我爷爷觉得心神不宁,他在弹唱的时候,忍不住想起白天的那匹马、树上的蛇、跳跃的泥鳅。他本来弹唱的是《小姑贤》,说的是一家人里的小姑子如何调解婆媳矛盾,最终和和美美的故事。但是他的嗓音嘶哑,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那把三弦也奇怪,它在他的怀里格外沉重,就像是一块石头。弦上的声音不清晰、不松脆、不高古、不轻幽,而是变得浑浊、紧硬、低俗、漂浮。人们就都觉得惊奇,都以为是我爷爷犯了糊涂,不肯用心弹唱。我爷爷也是心里着急,他满头汗水,弦片在三弦上拨得飞快。突然间,一根琴弦断了,在夜晚发出一声脆响,断了的琴弦就像是一条鞭子,甩到我爷爷的脸颊上。他的脸颊立刻出现一道红印,渗出了血。那血印就像是一条由细变粗、爬动的蚯蚓。人们发出惊叫和叹息声。

实际上,人们的惊叫和叹息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地震就发生了。地面突然开始摇晃,地底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就像是有一只无边无际的大车轮在地下行走,顷刻间山崩地陷,整个许镇就像一团沙子那样塌陷了。许多人都被埋到倒塌的房屋中。剩下的人们四散逃跑,发出凄惨的呼叫。我爷爷抱着那把琴,也在镇子上奔跑。他看见四处的房屋都倒塌了,地面上裂开大口子,眼看着有人从口子里掉进去不见了。我爷爷说,从古至今,没见过那么大的地震,所有的东西全都没了。他要不是在院子里弹琴,他也会被埋到土里面。那些镇子上的人要不是听他弹琴,也会被埋到土里面。

地震过后是大雨。那雨就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整个镇子变成了一座大水坝,椽子、木板和死去的牲口在水里漂浮,还有死去的人。之后就几个月不见一点雨水,天上连一团云彩都没有,地面上就像是点起了大火炉。庄稼都晒成了干草,连树都干枯了。镇子上飘荡着腐烂的气味,活着的人们蜷缩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气,就像是掉到河岸上的泥鳅。有些人就这么死了。然后就是大饥荒,人都没有吃的。人就吃糠、吃草根、吃树叶、吃树皮、吃牲口的牛皮绳、吃窑洞边上的碱土。镇上有个人听说陕西那边有粮食,就摇摇晃晃往东边走。人都以为他去了陕西,就有两个镇上的人也往那边走。他们爬过山,到了另一座山的河沟里,却看到原先那个人的骨头。他们认得是他的,因为旁边扔了一只草鞋,那草鞋有别人的两只鞋那么大。因为这个人的脚长得大,方圆几十里没有人能长出他那样的脚。这两个人正在惊骇的时候,看见河沟里四五个人,朝着他们走过来。他们就拼命地往回跑,一直跑到镇子上。一路跑得急,又没有吃的,到了镇上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跌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爷爷说,人就这么苦苦地熬着。人就像草,像尘土,像灶洞里地灰。像影子戏里的灯影,灯一灭,就什么都没有了。

民国十八年过去,我曾祖还活着。他看家业衰败,就主持分了家。原先好大的家产,那时候只剩下一个架子,再一分,就啥都没有了。我太爷只分得几间草房,几亩地,几件农具,一件羊皮袄。不久我曾祖没了。又过了两年,我太爷也没了。我爷爷那时就剩他一个人,和两个女儿。他的两个女儿是我的姑姑。我姑姑的母亲是我的大奶奶。我大奶奶那时候不在他们身边。她到了另外的地方。

我爷爷娶过两个女人。我大奶奶是第一个。她是襄南乡里人,住在县城南面的山上。早年我爷爷到甘谷贩煤油和火柴,路过我大奶奶的村庄。他的家人看我爷爷长相清俊,就向他提亲。我爷爷就娶了我大奶奶做女人。我大奶奶个子高大,模样端正,也没有缠小脚,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她干活努力,孝顺长辈,人都说她是一个好女人。她生了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得病死了。她想生一个儿子,一直没有生下来。那时候我太爷也希望她能生一个儿子。我爷爷也想要,因为他是兄弟一个;他不嫌弃她,他觉得她是好女人。但是那时候镇上的人们说她的闲话,人们说她生不出儿子。她就觉得愧疚,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女人。她就经常一个人叹气,哭泣,眼泪落到衣服上。她对我爷爷说,让他再找一个女人。我爷爷说,等到光阴好了再找一个。她就盼着光阴能好起来。但是光阴并没有好起来,日子越过越艰难,连吃的都稀缺,人都像蚂蚁一样,四面奔逃。等到地震过去,一点吃的都没有。我大奶奶有一天就对我爷爷说,她要回娘家去,找一点吃的来。我爷爷听了就同意,以为她是回娘家去。她没有缠小脚,走路飞快,也许四五天就能回来。她就出门走了,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我爷爷就到处找她,但都没有找见。我大奶奶就这样不见了。

我爷爷娶的第二个女人就是我奶奶。我奶奶是黑石头那边的人,住在县城西面的山里。我大奶奶不见后的第三年,有个人做媒,就和我奶奶定了亲事。我奶奶就骑着一头驴,我爷爷在前头牵着,从黑石头一直到走到镇上来。他们一直走了两天,到了晚上,我爷爷点起油灯,就和我奶奶跪在草屋里,对着祖先的牌位磕头。本家的兄弟们都来看着,他们送来两只碗、一个木桶、一個锄头、一只竹笼、两碗面、几个窝头。我一个堂奶奶就用两碗面里的半碗,熬了一锅汤。大家喝完那锅汤,就都说些吉利的话。我一个堂爷平时爱听我爷爷弹唱,就提议我爷爷弹唱一曲。我爷爷已经很久不弹唱,那把三弦上也都落了土。他不想弹唱,但本家的兄弟们都要他弹唱,我爷爷就擦了琴上的尘灰,清一清嗓子,弹唱了一曲。他弹唱的是《醒世谣》。

心想着光宗又耀祖,

心想着积金银争豪富。

财产与田地,大厦与高楼,

君不见阿房宫也成了土。

帝王将相都做了古。

他又唱:

清平是福,莫为名利苦。

人要常乐须知足,

切莫要名利场中犯糊涂。

那把琴发出的声音清亮悦耳,丝丝缕缕就像是进了人的肺腑。我爷爷的声音苍劲有力,激荡处响彻云霄,低徊处细密柔软,如泣如诉。一屋子的人都听得入神,我堂爷忍不住流下泪来,他说好久不曾听到这么好的琴声了。再看我奶奶,也早已泪流满面。她是贤惠的女人,当晚就忙着做起家务来。

我奶奶裹着小脚,年轻貌美,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她又略识文字,极懂礼节。她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两个姑姑当成自己生养的。不久就生了我父亲。我父亲生于民国二十四年。那时候我爷爷已经四十二岁,老来得子,欢喜不尽,从此也更是勤快,起早贪黑种庄稼,农闲时节就做货郎,来回贩卖,一点不觉得辛苦。我奶奶又会持家,眼见得日子就慢慢有了起色。我爷爷农闲时节打土坯,又在山上找能用的木材,渐渐就攒够了修房子的用料。于是就选好日子,修起两间房子。那几年也有旱灾,有山洪,有土匪,有盗贼,但都熬得过去。有人日子艰难,要卖地,因为这家的户主叫土匪打死了,种地的人手不够,也雇不起长工。我爷爷就用攒下的银元买了那块地。又有户人家要卖一个院子。这户人家的户主和儿子都病死了,只剩下女人和闺女,她们要离开镇子,投奔天水那边的亲戚。女人的娘家就对镇上人说,要卖掉这座院子。我爷爷就去和他讲价钱。人都以为我爷爷掏不起这钱,但我爷爷掏出了那些钱。他买下这个院子。人就觉得惊奇,就叫他猛商户,意思就是暴发户。到了秋天庄稼收完,或者到了过年的时候,我的堂爷们就到院子里来。我爷爷摆上火炉,熬罐罐茶给他们喝,装好水烟给他们抽,过年的时候还拿出白面馒头来。我堂爷也叫他猛商户,他们说,猛商户,来嘛,弹一曲来。

我爷爷就笑起来,取过琴,清一清嗓门,开始弹唱。我奶奶也在笑,她忙着给他们倒茶,找吃的,然后也坐在一旁听。我奶奶也觉得那琴的声音好,我爷爷唱得好。人都说我奶奶是个好女人,是个有福气的女人。我爷爷有时候只弹给我奶奶听。他咿咿呀呀地唱,我奶奶就坐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听。他弹多久,她就听多久。我父亲那时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穿着新衣裳。我奶奶还要再生几个儿女,我爷爷也想这样。那时候我的两个姑姑都已经出嫁,一个去了会宁,一个就在镇子西面的李家庄。

但是我奶奶生了病。她不停地咳嗽,发热,在夜晚不能入睡。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有时候白得像一张纸;发热的时候却有一种潮红,就像是抹了胭脂。我的一个堂奶奶说,她比平常更好看,好看得就像是假的。我奶奶起初还照常干活,做饭、喂鸡和猪、打扫院子、缝补衣裳。后来她越来越虚弱,有一天她咳出一了团血,落在手里的衣裳上面。我爷爷知道她生了病,就请了镇上的先生来看。镇上的先生是我爷爷的远房兄弟,他开了一间药铺。先生把了脉,开了药方,和我爷爷说了几句话。我爷爷问,这病能好不?先生说,能。我爷爷就拿了药方到药铺里,抓上药。院子里有一股中药的香气,我父亲以为我爷爷在煮好吃的粥,就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他穿着我奶奶做好的新鞋子。我奶奶喝了那些药,看上去像是好转了。她就从炕上起来,梳一梳头,洗一把脸,开始做饭、喂猪和鸡、缝补衣裳。但她的脸色变黑了。有一天,她忽然摔倒在院子里,吐出一口血,那血落在地上,像一朵黑色的花。我爷爷就停下手头的活,坐在炕头,陪着我奶奶。他本来已经装好了货郎箱子,准备去宝鸡贩布。他就不出门,做饭、喂猪和鸡、陪我奶奶说话。

镇上有人说,县里有个姓李的先生看病看得好,瘫痪的人吃了他的药就能站起来走路。我爷爷就去县上请李先生。那时候是九月,早晨有霜,我爷爷就穿了两件衣服,腰里绑一根细绳,一大早往县里走。他一路走得飞快,因为他要赶天黑回来。不到中午就到了县上。他找到李先生的药铺。李先生长须飘飘,长辫,白眉毛,戴一顶黑色瓜皮帽,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给人把脉。我爷爷看见人多,等不及,就和药铺里的伙计说好话,到了李先生跟前。他求李先生到乡里,给他的女人看病。李先生不肯去,他就一直和他说好话,说到后来,他的眼泪落下来。李先生就没有说话,他给排队的那些人把脉。过了一个时辰,他让伙计给后面排队的人说,先生有事情,请大家明天再来。那些人就散了。李先生就和我爷爷一起往镇上赶,李先生骑一匹白马,带了一只药箱,胸前挂了一杆长枪。我爷爷也骑到马上。那真是一匹好马,高大威猛,跑起来就像是一朵云彩。李先生的胡须在风里飘荡,看上去像是一位神仙。白马跑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镇上。我奶奶躺在炕上,咳嗽,喘气,脸上热得像一盆火。李先生坐在旁边,给她把脉。之后他抚摸长须,沉吟不语。许久,李先生打开药箱,取出纸笔砚台,蘸上墨汁,写好一个方子。他取出一味药,一并交给我爷爷。李先生说,这味药难找,你留着,其余几味,镇上药铺都有的。我爷爷点头。他问李先生,吃多久就能好?李先生叹息一声,答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老朽不才,无力回天,也只是维持一些日子。我爷爷此时不免落下泪来。

那时候我父亲在院子里玩耍。他穿着新衣裳和新鞋子。他看见树下的白马好奇,就去和它说话。那匹白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低下头,用脑袋轻轻蹭他的身体;后来白马卧在地上,我父亲就骑到它身上去。我爷爷流下泪水的时候,白马站起来,我父亲骑在它身上,正在摘树上的果子。李先生看见说,这也奇怪,平常它都是很暴躁,不让生人到跟前的。于是他就笑起来,我爷爷擦一擦眼泪,也笑了。

我爷爷就赶紧煮好茶,又放了两块银元到八仙桌上。李先生喝两杯茶,看那两块银元。李先生经常不出诊,世间的生死像草木的枯荣,他见得太多,活不了那么多人;何况兵荒马乱,到处都是盗贼和土匪。遇到有机缘的人来请,他才愿意出诊。他出诊收药费五角,人工一元,马料五角,共计两元。若是富人家,赏赐人情另算。他和我爷爷算是有机缘。因为有一年我爷爷到县城弹唱三弦,李先生正好站在人群里,他也觉得我爷爷弹唱得好。因此那天李先生只取一元。我爷爷跪下来,给他磕头。李先生收好药箱,提枪上马,在夜色里飞奔而去。

李先生是杏林高人,他救活的人数不胜数。果然几副药下去,我奶奶的病大好起来。我奶奶脸面白皙,是好看的女人。她又开始忙碌起来。只是,她干活比以前要慢很多。井里的一桶水,她要很久才能打上来。她扶着井边的柱子,不停地喘息,脸上都是汗水。我父亲那时候已经可以帮着她提水,他提着水桶晃晃悠悠,桶里的水洒到外面,弄湿了他的鞋子。我奶奶看见他的鞋子,就说要做一双新鞋子给他穿。但是很长时间过去,她做不出一双新鞋子。我爷爷在家的时候,我奶奶经常坐在他旁边,看他煮茶、吃水烟、吃饭、熬药材,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坐着。他做什么她就看什么。她觉得他做什么都好看。实际那时候我爷爷经常在家里,因为他去不了远一些的地方。他每天都要熬中药。后来我父亲也学会了熬中药。我父亲以为熬好的药汁是甜的,他就喝了一口,才发现那药是苦的。他端药给我奶奶。我奶奶喝药的时候,泪水落进药汤里。隔上半月,我父亲拿着李先生的药方,到镇上的药铺里去抓药。后来他不用拿药方,因为药铺里的堂爷能背得下来药方。起初他拿着钱去,后来就不拿钱,药铺里的堂爷把药钱记在账本上。我爷爷给他说,过年的时候一并结。我奶奶经常说,吃了这几副药,她就该好了。我奶奶的脸色越来越白,那种白让人害怕,就像是一张纸那么薄,那么脆。我奶奶的身体也在缩小,她的衣服看上去空空荡荡。在夜里,有时候她会突然不在炕上,她就像一团棉花那样飘走了。我爷爷就点起灯盏,寻找她。她有时候在院子里,有时候在屋子里的地上。她没有一点声音,轻盈得就像是月亮和灯光的影子。她有时候坐在我父亲身边,看着他的脸庞。我父亲正在沉睡。她抚摸他的脸庞,泪水落下来,到了他的脸上。

民国三十五年,我奶奶没了。她变得又小又轻盈,像一把骨头。那时候是冬天,下着雪。那雪真是大,地上积了两尺厚。雪把院子里的一间房压塌了。我奶奶裹在一张席子里,躺在上房的地上。地上铺着麦草。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姑姑跪在我奶奶面前,他们都穿着白衣。门外的雪花飘进来,落到身上,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堆起来的雪人。我爷爷坐在炕上,从夜里到白天,没有说一句话。我堂二爷走进来,对我爷爷说,你不能总不说话,棺材要哪一种,快说呀。我爷爷还是不说话,他看着前方,眼神里一片茫然。他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我堂二爷就摇晃他的肩膀。我爷爷就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他说,得用最好的。我二爷说,那就是十张柏木板的,有雕花和飞头的那一种。我爷爷点头。我堂二爷说,我马上去纸火铺里办。我堂二爷就踩着大雪走了,他身后跟着我另外的堂爷们。过了一阵,他们踩着雪回来了。我堂二爷对我爷爷说,张五说,棺材是现成的,也是最好的,但他不赊账,要现钱。张五这狗日的。张五在镇上开了纸火鋪,算起来也是远房本家。但他要现钱,因为他晓得我爷爷没有钱。我爷爷已经有好几年不做货郎,地也卖了,多余的房子也卖了,钱也没了。他晓得我爷爷买不起那副好棺材。

那时候我爷爷对我堂二爷说,你去到药铺给先生说,我把院子卖给他,你拿上钱就给张五。我堂二爷就又踩着大雪走了,身后跟着我另外的堂爷们。药铺的先生是我远方的堂爷,是我爷爷的远房兄弟。以前我爷爷去药铺抓药的时候,我远房的堂爷说,我爷爷买下的那个院子可以卖给他,这样子就能一直给我奶奶抓药了。我爷爷不说话。他不想把院子卖了。他已经卖了所有能卖的,只剩下这个院子。他想着等奶奶的病好了,他就可以出去贩货,这个院子可以收拾得干净整齐,可以弹三弦喝茶,然后留给我父亲。

但是他要给我奶奶一副好棺材,因此他就把院子卖给药铺的先生。事情就这么办了。

出殡那天,雪停了,满世界耀眼的白。积雪仍然深厚,我父亲走在前面,穿着白衣扶着棺材。路面的雪把他的半个身体淹没了。他在雪地里摇摇晃晃,经常跌倒在积雪中。他跌倒的时候人都看不到他,就像是他被雪掩埋。但是他在不停地哭。阴阳先生对他说,少爷别哭了,等到了山上,跪在坟头,你就放声哭。但我父亲不听他的,一直哭。他哭泣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寒冷和沮丧。他不停跌倒的过程中,一只鞋子掉了。他光脚踩在雪地里,他感觉到疼痛和绝望。

我爷爷一直没有说话。他穿着白衣,走路稳当,神态从容。他甚至显得轻松愉快。他很满意我的堂爷们把棺材抬得稳妥,也在坟墓里停放得稳妥。柏木棺材在雪地里发出油澄澄的金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气派的房子。我父亲那时候停止了哭泣,因为过于寒冷,他倒在地上昏昏欲睡。我的两个姑姑放声大哭,她们的声音整个镇子都听得见。

我爷爷跪在坟头,没有流一滴泪水。他看着人们把事情做完。人们都起身,准备离开,看见我爷爷仍旧跪在那里,就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人都觉得奇怪。我堂二爷就去拉他。

那时候,我爷爷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声。这一声叫就像是秦腔戏里的英雄,走投无路,于是发出仰天长叹。又像是一头野兽掉进了陷阱,跳跃奔腾,发出惊恐的长啸。又像是他弹唱三弦,唱到人生悲苦的场景,不免发出撕心裂肺的感慨。又像是被大水冲走的人在波浪里拼命挣扎,发出呼号。又像是将死之人忽然从地上起来,声音响亮地说话和大笑。又像是冬天刮过山岗的、刀子一样锋利的风。又像是在天空盘旋的、伸出利爪的老鹰。像哭泣,又像歌唱;像欢笑,又像呼喊。然后我爷爷的声音在四面的山谷里形成了回响。四面的山谷都发出长长的叫声,就像是有数不清的我爷爷在合唱。

这一声长长的叫声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身体忽然朝向坟头扑倒,一大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那一道血红在雪地里,就像是一头红色的野兽在跳舞。

人都说,可怜呐,可怜。

那时候我父亲已经长大。等到我爷爷的身体好转,他就跟着我爷爷,做各种活。人都说,这孩子可怜。我父亲不觉得自己可怜。他耕种、收割、做饭、喂猪和鸡、挖野菜、摘果子、捉泥鳅、捕地鼠。他上过三年村学堂,会打算盘,会写账本记数。农忙的时候他去富汉家打工,一天能算半个工。过年的时候富汉家叫他去,打水、扫院子、准备年货。人都说他聪明、机灵、干活麻利。我奶奶去世后他没有新衣裳和新鞋子。他衣服破烂,脸面肮脏。我李家庄的姑姑有时候来,送一点面粉和馍馍。我姑姑做饭、洗衣裳、缝补父亲和爷爷的衣裳。房子还在,我药铺的堂爷说,等我爷爷攒够了钱,他再来收房子或者钱。他不能看着他们没地方住,他做不出这样的事。那房子雨天漏水,墙壁上污迹斑斑。院子里长满荒草,草丛里有老鼠和蛇。有时候贼进了院子,四处翻找,但什么也找不到。有时候土匪也来,他们骑着马,举着刀,指着我爷爷,让他拿出东西来。我爷爷一点都不怕。他站在院子里,问那些土匪要不要下马喝一碗水?就像那些土匪是从远处到来的亲戚。他又说,你看我的家,四面漏风又漏雨,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就剩下一碗水,你拿刀砍了我的头,也找不出一粒粮食、一块铜板。那些土匪看见我爷爷说得实在,就收起刀,骑上马,转身走了。当然,我爷爷还有那把琴。琴就在屋子里的桌子上放着。但是,他已经有好多年不弹唱。琴身上积满了尘灰,三根琴弦中的两根已经断了。琴弦是上好的牛筋绳,只有定西城的杂货行里才有。那琴看着破败,土匪就算看见,也不会拿走。人都跟草一样,要一把琴有什么用?

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冬天,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有一天,我爷爷拿起那把琴,用一块破布擦拭灰尘。他把琴擦得干干净净,他又把两根断弦的弦轴卸下来,放开它上面缠绕的弦,试一试能不能从断了的地方接到琴身的弦槽里。有一根琴弦断了的一头靠近弦槽,能够接得上。另一根琴弦从中间断开,接不上。他就把两截断弦打了一个死结。然后他装上弦轴,把琴弦紧起来。等到把这些都弄好,他就把琴抱在怀里,像他早年时候一样,用手指拨动琴弦。那琴声就再一次响起来。我爷爷弹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有点涩。他在自言自语,因为我父亲蜷缩在炕上的角落,正要昏昏欲睡。我爷爷就把我父亲叫醒了。他说,咱们去兰州。

他们就这样往兰州走。兰州有一个我爷爷的堂妹,我父亲的堂姑。多年前,一个骑马的军官接她到了兰州。她的头上盖着红头巾。我爷爷从前去过兰州,见过他的堂妹。她住在半山的院子里,穿着丝绸的褂子。她拿出白面馒头给他吃,又把她家里留下的头发和旧衣裳给他。他把头发换了煤油,把旧衣服带回镇上。从镇上到兰州有六百里路,要走十天才能到。我爷爷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去过。那年冬天,他带着我父亲往兰州走。他没有担他的货郎箱,因为箱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只背着那把琴。他们离开的时候,院子的门也都开着,因为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两棵枯死的树、在风中摇摆的荒草。

他们走过荒凉的山、干涸的河谷、空寂的村庄。到了有人的村庄,他们就停下来,坐在村口的路边。我爷爷就把琴抱在胸口,开始弹唱。他的声音荒凉。那地方的人就围上来,看他弹唱。人见他辛苦又可怜,就送一碗水、半块菜饼过来。他就和父亲坐在地上,喝了水,吃了菜饼。他们就起身,继续往前走。到了甘谷地界,那里的地肥沃,粮食长得好,人都有吃的。我爷爷弹唱的时候,人都看着他和我父亲可怜,就送吃的给他们。他们差不多吃饱了。有人还送一双旧毡鞋给我父亲。我父亲穿着一双草鞋,脚上裂开了口子,看着吓人。他穿上毡鞋,马上就觉得暖和。到了夜晚,他们就在无人的院子里找一间屋子,找几节树枝点起火,靠在墙角,等着夜晚过去,或者有村庄里的人怜恤他们,让他们住在草棚或者马房里。

他们走了六天,远远看见定西城。我爷爷说,他要到城里找一找那家杂货行,把断了的那根弦补上。他背上的褡裢里攒了两块饼子,也许可以拿它换一根新弦。他们就往城门方向走。他们走到城门口,下起了雪。那雪下得大,他们就站到城门口旁边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等雪下得小一点。

忽然,他们看见一匹马向着城门方向奔跑,那是一匹高大威武的、棕色的马。马蹄响亮,马背上一个军官弓着腰,脚蹬马鞍,正随着马的奔跑节奏晃动身体。他穿着黄色的军服,领子上有两块红色的方块,腰里束着皮带,一手牵马绳,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把枪。他箭一般穿过道路,进了城门。然后,他们看见一支队伍走过来,他们和骑马的军官穿着一样的衣服,右肩上挂着长枪。他们的衣服破旧,个头高低不一,脸上和身上都是灰尘和泥巴,但是他们走路的步子很整齐。他们一边走一边喊着口号。

我爷爺起初很害怕,他以为遇到了土匪。到后来他觉得他们不像。但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时候他们身后的房屋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他对着我爷爷和我父亲说,老乡,进屋来吧,喝口水再走。

我爷爷就问他说,刚才走过去的是什么人?

那人大声说,那是解放军。定西解放了。

我爷爷和我父亲就到那人屋里喝水。我爷爷把褡裢里的饼子取出一块,和我父亲分着吃了。等到雪下得小一些,他们就出了屋子,继续走路。他们没有去兰州。他们往回走。

事情就是这样的。

八月下着大雨。父亲盘着腿,坐在炕上,给我们讲述这把三弦的故事。他滔滔不绝,讲到激动的时刻,就要挥舞一下手臂。然后点上一颗烟卷,他把一包烟卷都吃完了,屋子里烟雾缭绕,就像是着了火一样。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好让他把从前的故事都讲出来。在我们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母亲也承认,他讲的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雨声回响,像是某种有趣的伴奏。父亲从早晨一直讲到中午,正好讲到解放军来了,他和我爷爷就从定西回来了。父亲这个时候突然停止了讲述。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对母亲说他饿了,催她去做饭。我们还在等着他继续讲下去,但是他表示他不讲了。以后再讲,他说,后面的故事还多着呢,要是接着讲,恐怕还得讲这么三天才行。

八月里还有很多农活要做。在八月里的很多天,我们还被另一件事情困扰:在我们忙着做农活的时候,如何把三弦琴放置得妥当。从前它随意地摆放在屋子的一角,看上去破旧、丑陋,像是一件早已过时的农具。但是在八月,天水的货郎来过,父亲又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讲述它的传奇。父亲的讲述本来可以当作是我们的秘密。但我们很快意识到,也许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些秘密。

母亲提议,我们都出去干活的时候,可以把琴藏在草料房里,把它混在那些杂乱的草料中;或者把它藏到上房的面柜和墙壁中间的缝隙里;再或者把它挂在后墙的屋顶上。但是这些提议都被父亲否定了。他认为母亲提到的这些方案都不稳妥,要是有人来偷,很轻易就能够发现目标。父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表情严肃。他在考虑这个问题。后来他宣布说,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找来一只化肥袋子,把琴装进去,然后把琴放进了后院的地窖里。地窖里放着一些去年的土豆,有些已经腐烂了。他放好之后从地窖里爬出来,脸上沾满了地窖里的土。他在地窖口又堆了一些柴草上去。他看着地窖口,抹了一把脸,神情里显得很满意。

我们也觉得这样很稳妥。不会有谁想得到,那把三弦和那些快要腐烂的土豆放在一起。不过母亲此时提议说,院门上要换一把新锁。原先的那把锁已经生锈,只是个摆设,要是有人来,轻轻一拉,锁就开了。父亲觉得有道理,他就伸手从他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五角钱,让母亲到镇上的供销社里买一把锁。他的口袋里一共有五元钱,那是他为我们准备好的学费。八月底我们几个就要开学了。

在八月,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父亲都要打开地窖,看一看那把三弦。我们都很欣慰,那把三弦一直和那些土豆在一起。

责任编辑 赵剑云

尔雅,本名张哲,甘肃通渭人。主要作品有《蝶乱》《非色》《卖画记》《同尘》《一个人的城市》《哑巴的气味》等。中短篇小说入选多种文学选本,获得过多次文学奖励及资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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