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2021-12-24李永兵
钟灵其实醒来得很早,这几天她跟香山一样,也失眠。
她故意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香山几次想叫醒她,都没敢开口。钟灵用薄薄的被子蒙着头,从缝隙里瞟着香山。
本来说好今天一起去西波波海滩的,钟灵却变了主意。
钟灵虽然才十九岁,可是她觉得她还是比较懂男人的。她自然知道这样做香山一定会生气,她就是喜欢看香山生气的傻样。
其实,香山回国也让她生气。她不是不让他回国,而是香山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不过香山做事从来不征求她钟灵的意见,这让她很伤心。
我又不是你老婆。她总是希望用这样的话来试探香山,或者刺激香山。
香山轻轻地坐下,痴痴地望着钟灵,伸出手想拍拍她,但是举在半空的手犹豫著,最终缓缓落下,放在绿色化纤的被套上,轻轻地来回抚摸着。他中指和无名指根部坚硬的老茧摩擦着化纤被面,发出呲呲的声响。
香山脸色一惊,似乎被手中的声响吓坏了,他突然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钟灵背部感受着香山手掌的重量,她眯着眼,一动也不动。
她喜欢香山对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看你能忍受到什么时候。钟灵想。
她的计策就要得逞了。她躲在被子嘿嘿地笑了。
像平时一样,香山天一亮就起来了。其实今天并不需要去卡萨布兰卡集市进货的。
即使今天可以去进货,他也没有心情去。他的妻子生病了。是他前几天到卡萨布兰卡打电话回家才知道的。当时话才说到一半,网络没有了。他问电话超市的胖丫头,那个胖丫头摆摆手说,网络又走掉了。
他的手机没有开通国际长途,要到卡萨布兰卡集市上的电话超市才能打回国内,可是后来去了几次,电话超市的胖丫头都说,网络还没来。
他在营地,望着夜空闪闪烁烁的星星,还有偶尔闪动的红色飞机灯光,他不知道啥时候才有卫星的信号。
卡萨布兰卡是租用的法国卫星,人们说一个月才能在卡萨布兰卡的天空出现一次,一次可能待三天,也可能是五天。香山的手机安装了QQ和微信,可是没有网络也白搭。
这几天夜里他都没有睡好。他不停地翻身,望着黑夜,听着西波波的海浪声。
钟灵被他吵醒了,他们彼此都没有作声。
想家了?昨天夜里,钟灵再也忍不住了。
回国前我想再去西波波海边走走。香山说。他知道,海对岸有很多山,也有平原,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行走的人们。就像家乡多年前的样子。
你真的要走?钟灵冷冷地问。
真的。香山犹豫了会儿,淡淡地回答。
我明早陪你去。钟灵翻过身抱着香山,继续睡觉。
好,那我们早点去。香山有些感动。
早晨起来,香山看见了太阳,心情就好多了。心情一好,他就又想起了家里生病的老婆。他想跟老婆视频,想问问老婆到底怎样了。
他拿出手机,朝远处走去,他不想离杂货铺太近。钟灵还在睡觉。
他来到巨高的菠萝蜜树下,开了视频。显示网络空格,但是他不甘心,有时候网络信号也是不实在的。他把手举高,围着菠萝蜜树转悠,手都举得发酸了。他想,即使网络不好,菠萝蜜树的高度也可以帮他找到信号。
还是不好。香山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搭在菠萝蜜树干上。这是很多人用过的办法,他也想试试。
老婆还是没接通视频。他突然想起了,卡萨布兰卡和国内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国内现在该是午夜时分。
他慌忙挂掉了视频。
他轻手轻脚地把杂货铺该补充的货物摆在架子上。每次都是老干妈和方便面卖得最快。杂货铺其实不是他的,是营地经理让他负责。因为他是司机,平时事情不多,进货也方便。开个杂货店,也给工人提供了方便。毕竟,卡萨布兰卡集市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移民局也经常盘查找麻烦,老板怕工人出事。
香山,拿瓶二锅头。机修工老刘远远地喊。
老刘把油腻腻的5000FCFA扔到柜台上。朝货架后面张望着。
货架是用金属架子做的,旁边是逼仄的过道,只能勉强容得下一个瘦子侧身经过。过道的墙壁下,放着一个被熏黑的煤油炉子,白色的集装箱墙壁被煤炉子边沿碰撞了,沾染了许多黑色的月牙形状的油斑。墙壁上还有一些露头自攻螺丝,螺丝上挂着花花绿绿的电线,电线上晾着毛巾。里面是香山和钟灵的房间。
这么早就喝酒。香山把二锅头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
今天放假,不喝酒能干嘛,又不像你,能把嫩得出水的老婆都带到这来。老刘说完转身想走,突然,又回过头朝过道里瞄了一眼,掏出香烟,扔到柜台上才晃晃悠悠地离开。
早晨我不抽烟。香山捡起烟,跑过去,塞到老刘手里。
怕老婆怕成这样,装吧。老刘摇摇头,点着烟,一股蓝色烟雾在空旷中升腾。
他听了老刘的话,回头看了看里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香山闷头拎出煤油炉子准备做早饭了。
铁窗外飘来几缕炊烟,灰色的烟雾里面夹杂着深沉的煤油味。煤油味呈现出颗粒状态,闯进钟灵的鼻孔里,痒痒的。
钟灵蒙在被子里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她的鼻炎又犯了。喷嚏震动了她的大脑,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最近总是活得恍惚。离开故乡一年多了,她很少有这样不真实的感觉。
真是奇怪。
钟灵穿着水红色碎花睡衣,颈下第二颗纽扣脱落了,一弯腰,胸口门襟折叠着,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也露出紫色的文胸。
钟灵缓缓起身,拉开窗帘,推开一扇玻璃窗,窗棂和防盗窗都是螺纹钢筋焊的。以前卡萨布兰卡经常有盗匪来骚扰这里的工人,现在有了黑人保安,好多了。
阳光升起,挂在菠萝蜜树干上。菠萝蜜树上挂着几个黑乎乎的菠萝蜜,像黑暗的天体和太阳一起运行。菠萝蜜树下是一簇簇的香蕉树林和几棵孤独的芒果树,在风里摇摆。
风把钟灵的头发吹乱了。窗棱已经腐朽了,深红色的锈斑在风中飘落。钟灵眯着眼,又坐回床上。
她昨夜又做梦了,梦境把她折腾得昏昏沉沉的,她觉得太阳不是在升高,而是大地正在往下陷。她也在往地下陷,身体有些失重了。
香山围着煤油炉子,在外面忙碌着。风没有准确的方向,胡乱地吹。
卡萨布兰卡旱季的早晨其实是潮湿的。钟灵的鼻子都能闻到香蕉叶和芒果树叶上露水的气息。
你总算醒啦。香山抬头透过窗户朝钟灵笑了笑。有些客套的羞怯。
香山黝黑的脸露在方方正正的窗户里,像是被卡在相框里的照片,只是中间别了几个钢筋,怕他从相框里被风吹跑似的。不远处,停着他的土黄色的丰田皮卡。
我们该有一个月没有吵架了吧?钟灵趴在被子上,支着下巴,仰头盯着香山,傻傻地笑。
钟灵头发蓬乱,像是卡萨布兰卡菜场上的一把被翻乱的韭菜,又瘦,又燥。
香山没有接招,他明白钟灵的意思。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每次吵架,钟灵都很投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溺在那些琐碎的抱怨中。似乎这样她才是真实的自己,才能体验出一个女人婚姻生活中的快感,才把沉重体力劳动当作宣泄的出口,似乎争吵才能掩饰他们内心的恐慌。
香山不知道19岁的钟灵以前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她的未来他也不会知道。
在卡萨布兰卡相处了一段时间,香山认为他还是不了解年轻的钟灵。比如钟灵手上的伤疤,她说是她自己用香烟烫的。肯定是她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也许是为了某个男人,或者是被某些男人烫的。平时看上去风轻云淡的钟灵居然会做出这样狠的事情——每次想到这个,香山都会难过。钟灵会不会也为了他烫伤自己呢?
不会的,钟灵只喜欢和他吵架。所以,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也暗示过,属于他们的表演时间可以结束了。可是,钟灵说,如果哪个男人再伤害她,她就在他面前割断手腕,让他痛苦一生。
只是你自己痛苦罢了。香山点燃一支烟说。
你不信?钟灵狠狠地瞪着他。
谁会用自己的痛苦去折磨别人,傻吧。香山笑着。
钟灵突然扑过来,抢过香山手里的香烟,吸了一大口,烟头的火星子更旺了。钟灵使劲地把烟头往自己手腕上烫。
要死人了!香山吼道,他连忙把烟夺回来,扔到地上,用脚踩熄。
钟灵哈哈地笑着,似乎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快感。
他不知道钟灵到底怎么了,他对面前的这个女孩突然有些陌生和恐惧。
他的生活会不会被钟灵搅得一团糟?他不敢去想。
他起身,把稀飯颤颤巍巍地端到钟灵的床前。瓷碗很烫,香山抿着嘴,稀粥从碗沿漾出来,粘住了他的拇指。
香山快速把瓷碗放在铁桌上。白色的碗沿沾染着黑色的污迹,能清晰地看到香山椭圆的指纹。香山吮吸着拇指,突然呸呸地吐着口水。
他的嘴唇上也沾染了煤油的污迹。
猪一样!钟灵坐在床上拍打着绿色的被子哈哈地朝香山笑。
香山晓得钟灵在故意挑衅他。
他还是没有生气,用洗衣粉洗了手和脸,又把水煮鸡蛋端到桌上。卡萨布兰卡的鸡很小,和鹌鹑差不多,鸡蛋也小。
钟灵默默地盯着香山,感觉十分地无趣。
同事们从他们的杂货店门口经过,有中国人,也有卡萨布兰卡的黑人,还有几个印度人。有些人是去逛街的,更多的人是去西波波海滩游玩的。
那里有白色海滩和酒吧。钟灵答应香山今早去的,可是已经很晚了,钟灵还没有起床的意思。
再不走,酒吧就没有空位置了。香山说。
那就不去呗。钟灵用手指肚来回抚摸着鸡蛋,鸡蛋在不锈钢盘子里来回滚动,哗啦啦地响着。
香山抬头看了钟灵一眼,转身靠在集装箱墙上。他觉得钟灵今天非要和他吵架才肯罢休。他的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快。但是,他还是极力地忍住了。
Amigos(西语:朋友)!香山的朋友穆萨来叫他。他站在过道口,看着桌上的鸡蛋。他是布基纳法索人,个子高高的,很瘦,听说最近他两岁的孩子夭折了,大家都难过了好一阵。好在穆萨挺过来了。穆萨是营地中资服装厂的保安。
Comer(西语:吃)。穆萨看着桌上的鸡蛋说。
OK。香山说。
穆萨拿了个鸡蛋,朝钟灵笑笑,然后往外面跑去。
钟灵扭头从窗户里一直盯着穆萨,见穆萨远了,才看了香山一眼,说,我不吃了。
她的语气里有些赌气的成分。她的目光在香山的脸上飘来飘去,很轻,却很有力量,像一根鞭子抽打在香山的脸上。
不就是少了一个蛋么,我再帮你煮。香山没有看钟灵,香山的态度也冷了些。
不是蛋的问题!钟灵的叫声突然变得尖利,似乎香山的话冒犯到了她。
香山没有说话,而是瞟了一眼钟灵,等她发话。他觉得钟灵在他面前有些高高在上,有些飘了。
钟灵僵持着,不肯起床,也不肯说后面的话。她把香山的心思不上不下地挂在半空。
那是什么问题?到底是香山沉不住气了。
钟灵突然起身,把盘子扫落到地上,发出嘭嘭的声响。盘子在地上不停地打转,然后躺在地上不动了。鸡蛋滚到蛋壳磕碎的一面才停住。
香山捡起地上的鸡蛋,用冷水冲洗着。
你又怎么啦?香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还穿着睡衣,那个男人就闯进来了。钟灵突然发怒了。
穆萨是我朋友,他就那样的脾气。香山盯着手里的鸡蛋说。
那也不行。钟灵不容分辩地说。
你穿了睡衣,又不是光着身子。香山把鸡蛋再次放进不锈钢盘子里。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钟灵瞪着香山说。
我哪样了,我一直都这样。香山朝床边走过去解释道。
你吼我。是不是想吵架?钟灵突然下床,推了香山一把。香山没有动,钟灵身体却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我没有。香山压低了声音,怯怯地说。他伸手去拉钟灵。
滚!钟灵身体晃了晃,躲开了香山。
什么都看见了。钟灵把胸口扣子脱落的地方一拉,露出文胸,也漏出了半个圆形的乳房。
你看你,跟着你,穷得连睡衣都买不起!钟灵突然激动起来。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香山垂着双手说。
我到底不是你老婆!钟灵嘟着嘴嚷着。
香山不想再听她胡搅蛮缠,侧过身,不再看她。
你还想不想跟我过?钟灵突然冷冷地盯着香山。
干嘛又说这样的话呢?香山坐在床前。
我想跟你吵架,怎么啦?钟灵突然站起来,用手捶着香山的背部。钟灵下手很重,香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心也被揪得疼痛。
香山一动不动地盯着集装箱墙壁上的锈斑。铁皮集装箱墙壁的白色油漆脱落以后,锈斑慢慢地侵蚀着其它的油漆面,整个墙壁斑斑点点,像一个个不规则的岛屿。
香山,我们啥时候出发?李小婉突然站在门口。
香山和钟灵突然都不说话了。
李小婉显然听到他们的争吵,笑着说,你们才起床呀?说着,转身准备走。
这么早?钟灵举起胳膊,挽着头发。香山把褐色的塑料梳子递给钟灵。钟灵用手拍了拍香山的手,没有接。
香山看了看李小婉,把梳子丢在铁桌子上。
我想跟你说个事——哎呀,算了算了。李小婉怯怯地说。
有屁快放!钟灵发火了。
可不可以带我另外一个同事?
小婉,进来说。钟灵抖动着被子,折叠好,放在床里边。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被子上的灰尘被抖动,在阳光里飞舞。钟灵手腕上露出蓝色的血管。手臂上细细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她的手背上三个圆形的浅紫色伤疤十分显眼。那是伤口结了痂,又揭开,留下永久的疤痕。
李小婉看见了,盯着钟灵的手臂发呆。钟灵的皮肤很白,她手臂上的伤疤越发显眼。香山也看了看,前些天,要不是他反应快,钟灵的手腕上差点变成四筒了。
李小婉站在柜台旁边,左右看看,双手插进米黄色纱卡裤口袋,快步走了进来。她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子敞着,颈根挂着金项链,腰部收紧的,勒出一圈一圈的贅肉。
她缩着身体往房间里挤。香山听到她的衣服布料刮在墙上“呲”的一声。她高跟鞋踩在集装箱地板上的“咚咚”的声音,地板是隔空的,不停地震动着。
哎呦!李小婉尖叫一声。
香山突然抬头,看着李小婉蹲在地上。
钟灵瞟了香山一眼。
香山放下瓷碗起身,笑着对李小婉说,你坐。然后从电线上取下毛巾,歪着头,擦洗着白瓷碗沿的污迹。
你不会又痛经吧?钟灵笑着看了香山一眼,对李小婉说。
我不是肚子疼,是被你家的墙刮了。
李小婉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站起来。她的白衬衫肩部被刮了一个三角形的洞,皮肤上刮出一道血痕。
小婉,你再不减肥,进我家的门都困难了。钟灵开玩笑地说。
哎呀,妈呀,痛死我了,你还笑我。李小婉说着坐在了床沿上。铁架子床吱吱响着,往下一沉。
床要断了。钟灵一惊,起身,往门口走去。
你要死啦?李小婉佯装打了钟灵的屁股,反倒笑了。
香山,你还能做个人事吧,这墙上的螺丝尖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钟灵瞪着香山说。
自攻螺丝不都是这样的。香山走过去,摸着螺丝的尖角说。香山发现,原来一个自攻螺丝从外面打进来,穿透集装箱,尖头露在外面一大截。
你可以用锉,或者磨光机磨平呀。你车上不是有锯的么?钟灵的语气很不耐烦。
算了,钟灵,反正我的肉都破了。李小婉摸着肩膀看了香山一眼说。
不是你肉的问题,这是香山人的问题。我的话他从来都当耳边风。钟灵说。
我老公还不是一样。李小婉也跟着说。
他又不是我老公。钟灵哈哈地笑着。
钟灵摸了摸李小婉肩部血色的划痕。李小婉一跳,叫着,疼!
钟灵说,快回去换衣服吧,我们等你。说着开始脱下水红色的睡衣。
我把我那个同事也叫来哈。李小婉又说。
你跟香山说。钟灵转身看着镜子里的香山。
香山盯着钟灵枯黄分叉的头发,脸上一片茫然。
钟灵就喜欢他这样傻乎乎的模样。
跟你说不就行了。李小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他是他,我是我!钟灵又捡起铁桌上的梳子,低头不停地拉扯着头发,每拉一次,头都往下晃动一次。头发绞住梳子,一些头发被扯断了。
李小婉有些尴尬,说,你们之间还这么见外。
哼。钟灵咬着梳子双手拢着头发。
你们一家,跟谁说都一样。李小婉瞟了一眼香山,又看着钟灵说。
我又不是她老婆。钟灵换上了紧身的牛仔裤,低头拎着腰身,然后笑着朝李小婉说。
瞎说。李小婉也笑了。
钟灵摸了摸臀部,抬头说,你也可以买一条高腰的。
李小婉盯着钟灵的屁股,摸了摸自己的臀部说,我没有屁股,撑不起来。
钟灵笑了,没有说话。
李小婉见钟灵没有作声,说,要不,你借一件T恤给我。
我的你穿太小。钟灵开始洗漱。
香山,你们等我哈。李小婉看了香山一眼,就跑出去了。
嗯。香山应了一声,他弯着腰,用锯弓锯着螺丝尖角,不停变换着角度。
不要搞了,我们快走吧!钟灵笑着说。
李小婉来了再走吧,她还去叫她朋友呢。香山继续锯着墙壁上的自攻螺丝,锯片露出明晃晃的光亮。
干嘛等她呀,带她就算了,还要再带一个不熟悉的人。钟灵穿好鞋子,拎着崭新的黑色坤包站在香山面前。
香山看着钟灵,闻到一股油漆味。不知道是墙壁上摩擦融化的油漆,还是从包里发出的。
那你也要把早饭吃了再走呀。香山又低头打磨着自攻螺丝。油漆味更加浓厚了。
喂,你什么意思,李小婉不去,你就觉得没劲是吧?钟灵挥着坤包,打在香山的头上。
香山的身子一偏,坤包从香山的头顶越过,击打在锯弓尖锐的锯齿上,划出一条白色的痕迹。
钟灵看见了白色的痕迹,摸着包上的细细的凹槽说,我的包,给我赔!
钟灵凑到香山面前,揪住香山的胳膊,她咬了咬牙,似乎要把香山掐死似的。
哦哦,疼疼!香山叫着,却笑了。
我要掐死你,赔我的包!钟灵说。
你看看,想谋杀亲夫呀!香山给了钟灵10000FCFA,咧嘴笑着说。伸出手,他的胳膊上留下了几道紫色印记。
你又不是我亲夫!钟灵把钱塞进牛仔口袋,看到柜台上的一根香烟,捡起来,点上。
狭小的杂货铺瞬间烟雾缭绕。
情夫也可以。香山刚说出口,又后悔了。他往外看看,幸亏李小婉还没有来。
你要死了!钟灵举起手,把点着的打火机凑到香山的头上。
香山闻到头发烧焦的气味,突然跳起来捂着头喊道,我的头发!
哈哈,看你还敢瞎说。钟灵缩了缩手,瞪着香山。
香山跳开,瞟了钟灵一眼,突然心颤抖了一下。他从钟灵的眼神里,看到了一股凶狠的气势,这个气势带着绝情和心狠手辣,也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钟灵还咬着牙,又说,你要死了!
香山不敢接话,也不敢顶嘴,他突然感觉到,钟灵现在的脾气真的可以弄死他。
钟灵把香烟扔到外面,地面还冒着烟。
香山又看到钟灵手臂上的伤疤。香山知道,钟灵生气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香山,到底走不走?钟灵怒气冲冲地看着香山。
都答应人家了。香山唯唯诺诺地说。
行,你们去吧,我不去了!钟灵扔下坤包,坐在柜台后面。
钟灵,久等了!李小婉来了,在老远的地方就喊道。
你们去吧!钟灵看了眼香山。
你呢?李小婉问。
我不舒服。钟灵不耐烦地说。
李小婉,我到处找你!机修工老刘气呼呼地跑来。
老刘盯着钟灵,说,早!他露出被烟雾熏得发黄的牙齿笑。
钟灵没有理睬老刘。
要不,明天再说?李小婉瞟了一眼香山说。
明天我要加班哦。老刘朝香山的车子走去了。
香山知道没有办法。老刘和李小婉也都上车了。
钟灵坐在柜台前,望着远处发呆。
香山心一横,他低着头,也钻进了汽车。
香山觉得没有钟灵的西波波一点也不好玩。大概下午三点多,他们就回来了。
香山在营地门口停车,说,你们先回去,我去加油。
李小婉说,我去你店里买点东西,今天让你破费了。
他又不是老板。老刘笑着说。
钟灵在的。香山说着转弯向卡萨布兰卡集市疾驰而去。
香山,你快去看看,你老婆出事拉!香山加油回来,车还没有停稳,老刘跑过来扯着嗓子喊。
怎么啦?香山钻出车门,递给老刘一支Marlboro。
你还有时间发烟!老刘吵着,接过香烟,夹在耳朵上。
什么事?香山问着。香山以为老刘在开玩笑,钟灵在屋子里能出什么事情呢?但他还是跟着老刘,朝他的杂货铺跑去。老刘耳朵上香烟掉了,他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捡起烟,又夹在耳朵上跑,不一会儿,又掉了。老刘索性把烟扔掉了。
香山也不再等老劉。
钟灵,钟灵,你不要吓人哦!李小婉站在一旁,不停地喊着。
香山闯进屋子,空气里都是血腥的气息,闷人得很。
钟灵怎么啦?香山问李小婉。
你看!李小婉指了指集装箱的墙壁。乳白色的墙面到处是血迹。木板的地面上也是。血迹的上方是那颗尖锐的自攻螺丝。旋转型的螺纹上也沾着鲜血。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香山突然想吐。
钟灵趴在房间里的铁桌子上一动不动。
不好!香山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钟灵自杀了,把手腕都割了。香山捏着钟灵的手腕,手腕上的三个疤痕特别显眼,像是三只怒睁的眼睛。他反过来一看,他脑袋轰隆一声——钟灵的手腕被割了一个大口子。
香山掏出手机,慌忙给营地的医生打电话,可是没有信号,怎么也打不通。
钟灵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看不出伤口的深浅。香山从货架上抽出一根捆扎带,扎起钟灵的手腕,背着她就往杂货铺外面跑。
李小婉和老刘也跟着。
你这样不行的。老刘大口喘着气,说,车钥匙给我!
香山停下来,侧过身子说,裤兜里。
李小婉从香山裤兜里拿出钥匙,扔给老刘。
老刘把车开到门口,李小婉帮香山把钟灵抬到车上。
钟灵!香山试探着喊。
钟灵没有声音。
香山,你来开车。老刘说。
我要照顾钟灵!香山喊道。
我没有卡萨布兰卡的驾照。老刘说。
香山直接去了西班牙人的医院。几个黑人护士推着钟灵进了抢救室。
香山去给钟灵缴费,可是手里的几万FCFA远远不够。老刘和李小婉把钱都拿出来,也还差得远。
回去我们一起想办法。老刘说。
只要钟灵没事,钱都不是问题。香山说。
她怎么会这么想不开!李小婉盯着香山说。
我也不知道,她平时都还好呀!香山说。
我看她手臂上都是伤疤,是香烟烫的。老刘说。
那不是我干的,我是做不出来那事的。香山看着老刘说。
我晓得。老刘说。
那是为什么呢,太吓人了!李小婉瞪着眼看着香山。
香山听着老刘和李小婉胡乱猜测。他什么都懒得说。
香山说,已经下午了,你们先回营地吃饭吧!
也行,顺便弄些钱带过来。老刘说着起身。李小婉也跟着走了。
谢谢你们!香山突然抬头,望着老刘和李小婉。
你狗日的见外了。老刘打着哈哈。
香山没多久也回营地取钱了,他顺便把家里的血迹擦洗干净。
柜台的玻璃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香山拿着毛巾快速地擦着。
门口远远地跑来一个人,是穆萨。穆萨抱着一个很大的菠萝蜜,放在香山的杂货店门口笑着说,Amigos,comer!
穆萨眯着眼,望着香山。太阳已经下山了,温度也一点点下去。穆萨的头上却都是汗水。
穆萨是把菠萝蜜送给他吃的。香山知道。
Cigarrillos(西语,香烟)。穆萨看着柜台里的香烟,用手指“笃笃”地敲着玻璃。
Este(西语:这个)?香山指着中华,抬头看着穆萨问。
穆萨拿出银白色的十块FCFA硬币放在玻璃柜台上,指了指。
红壳Marlboro。
香山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两支Marlboro给他,又把十块硬币还给穆萨,拍拍胸口说,Amigos(我们是朋友)。
香山帮他点上香烟。
歇歇(谢谢)!穆萨说着朝大门口走去。
香山看着穆萨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穆萨夭折的儿子,又想起了钟灵,心里突然很难受。
香山锁了门,又去了医院。
到了傍晚,老刘和李小婉都没有来,也不知道弄到钱没有,香山感觉饥饿难耐。
太阳下山了,天边飘浮着青色的云,天空也是青色的,大地的颜色渐渐变深。
香山抬头看着夜空的星星,像是被香烟烫破的黑洞,从黑洞的那边,漏出白色的光。
香山感到十分孤独。他拿出手机,想和国内的老婆视频。
手机还是离线状态。
月亮升上来了,白白净净的,很亮,也很圆。家乡的月亮也应该这么圆了。香山想。
Amigos,Amigos!一个医生喊着香山。
香山跟著医生到了病房。
钟灵躺着,闭着眼,挂着葡萄糖。营养液从透明的塑料管一滴滴流淌着,像一滴滴血液又回到钟灵年轻的身体里。
香山抬头看着黑人医生。
医生朝他笑笑。钟灵应该没有大事。
钟灵,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香山低头轻轻地抚摸着钟灵的头发。他发现钟灵枯黄的头发有些地方很稀疏,像是被钝物击伤后,留下的疤痕。
钟灵没有睁开眼睛,也听不见香山的话。
经理送来了一些钱,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香山接过钱,也没有多说。
医生拍拍香山的肩膀,指了指外面。
香山走到病房门外,路灯下,医院黄色的墙壁散发着柔和的光。路边的棕榈叶子也散发着黄色的光。
香山坐在医院门口,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风声,似乎还有不远处海浪的声响。
突然,香山的手机响了。妻子发来了视频。
香山握着手机,浑身发抖。卡萨布兰卡旱季的午夜也很冷。
香山咬着牙,犹豫着。
视频的声响震动着黑夜,香山不想挂掉,也不敢接听。他把手机塞进了口袋。声音小了很多,就像捂住了老婆的嘴,把她放进了坟墓。
香山突然又掏出手机,老婆那头却挂了。他其实是想他上初中的女儿了。
香山回头走到病房,坐在钟灵的旁边。
香山。钟灵眯着眼,说,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去海边。她的声音很微弱,却很执着。
过几天,等你身体好点了我们再去。香山站起来,扶着钟灵。
没事,我的血不值钱。钟灵说。钟灵的话很温柔,让香山猝不及防。
我要和你去海边。钟灵又说。
再等等吧。香山摸着钟灵的脸说。
我很难过。钟灵拉过香山的手,狠狠地咬着,不肯松口。她的眼泪滴在香山的手背上。
香山感到一阵皮肉撕裂的疼痛。
嗯。香山说。
钟灵松口了,香山看着手背上一圈深陷的牙印。
香山扶着钟灵上了车,慢慢驶向海边。
西波波其实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可是香山却觉得遥远,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都发酸。
海边酒吧已经关门了,没有了非洲鼓乐,没有了灯光。海水涨潮,漫上来,月光下,细碎的波浪卷走了枯枝落叶。海边的椰子树和芒果树叶子在风里沙沙地响着。
卡萨布兰卡的旱季就要过去了。
你没事吧?香山盯着她问。
钟灵看着香山,犹豫了好一阵,又突然低着头,有些羞怯,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他们没有下车。
月亮来到卡萨布兰卡的天空,月下芒果树的叶子绿得发亮,幽幽的光透过车窗,照在钟灵的脸上,钟灵的脸上落满了白月光。
远处的海和天空的颜色一样。
我也不想和你吵架的。钟灵轻轻地说。
我知道。
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害怕。钟灵说。她举起打着石膏的手臂,直直地盯着,像是在打量一件艺术品。
我知道。
他们陷入了沉默。
钟灵靠着香山的胸口,闭着眼。
她的臉贴着香山的胸膛,她能感受到香山笃笃的心跳,她的世界好像随着香山心跳在摇晃。她有些眩晕了。
过了许久,钟灵闭着眼问,香山,我在哪?
你在我心里。香山把手搭在她的头上。
钟灵睁开眼,仰望着香山。香山的脸也沾染着白白净净的月光。
他俩都笑了。
也都哭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李永兵,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飞天》《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莽原》《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绿洲》《雨花》《海外文摘》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流浪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