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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跃成的诗 [组诗]

2021-12-23甫跃成

诗潮 2021年12期
关键词:领舞十块钱家里人

甫跃成

我只见过那些绿了一半的胡杨,

整棵绿的,印象里从未见过。

那些途经戈壁的河流,我也只见过

它们走完一半,便枯竭于

茫茫的沙土之中。我们举着手机

在每个峰顶寻找信号,

最好的时候,也就刚刚达到一半。

大约这已是极限。大约这是戈壁滩

为我们提供的辩证法。大约

美好的事物,有时,真的只有一半。

就像我们相识,但没有下文。

有人离家三年,他家里人是怎么过的?

有人离家十年,他家里人是怎么过的?

有人离家之后再无音信,他家里人是怎么过的?

有人死了,他年迈的父母

他的妻子、他刚会说话的孩子,是怎么过的?

我比他们幸运得多。半年之后

我又返回了原先的生活。仿佛时间女神

特别眷顾,只为我一人,按下了暂停键,

让我一场大睡,居然逃掉了六个月的操劳。

妻子的头发长了一些,女儿高了半寸。

牙刷,毛巾,拖鞋,电脑,它们还在原地,

又似乎稍有移动。它们既像从前,又不像从前。

一以贯之里有着逐渐的变化。

熟悉又新鲜。半年之后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世界,

仿佛一个逝者,看见了他的身后事。

她不说什么,但也不让我挂断。

只要确定我在身边,就很好。

她知道,爸爸有份神奇的工作。

爸爸动不动就钻进妈妈手机里去,

整整几个月,抓也抓不着,

抠也抠不出。铃声每天准时响起

反复证明,他还躲在里面。

这时她就抢走妈妈的手机,

然后率领着它,做任何事。

她说爸爸去哪儿了,说的不是

我去哪儿了,而是手机找不着了。

她说爸爸,咱们一起荡秋千吧。

可以想象,手机在空中飘来飘去。

她抱着手机去找妈妈,滑了一跤。

隔着听筒,我听见手机

摔在地上,像一个牌位摔在地上。

她喊爸爸!爸爸!

——哦,虚惊一场。手机没坏,

爸爸的声音还在。

她说没事没事,我已经爬起来了。

看来这次有事的,倒是手机。

里面那人,竟被摔得满眼泪花。

我已经尽力了。

我给物业打了电话,找了售楼部,

还写了市长信箱。但没有用。

我甚至无数次,直接敲开了

正在打墙的邻居的家门。

他们惊讶,一脸疑惑。

他们听不懂我的逻辑。他们不明白

一个二十八楼的住户,为什么

要干涉十五楼、三十二楼、六楼的装修。

楼并没有垮掉,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消防平台,少说也有七八平方米,

你怎能让精打细算的人们,不觉得浪费?

他们说得对。每层都有自己的平台,

这一层的,他们不占,也轮不到我;

倒是我该学着理解,他们花光了

两代人的积蓄,才终于挤了进来,

空间大点,对于他们,是多么必要。

作为大多数,他们和睦相处,将心比心,

与人为善;而我是整栋楼里唯一一个

拿大道理压人的人。

下班回家,仰起头,我看见那些平台

一层层,装好了窗户,挂好了窗帘,

摇身一变,都成了卧室,

不禁想起前些天,新闻里说的

一家酒店,因為承重墙被打,瞬间倒塌,

压死了几十个人的事,犹豫着

要不要钻到里面。

手机响起来了。妻子在楼上催促。

吸一口气,咬咬牙,第一万次

我冲进了电梯。

我们打电话,提及鸡毛蒜皮,

我总是真理在握,穷追不舍,

以雄辩的语调,排山倒海的气势,

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而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多年以后,鸡毛蒜皮灰飞烟灭。

谁还会对一句无心之言、

一次头脑发热,耿耿于怀?

但这一刻,我没想那么多。

我盯着眼前的事物,死死不放。

一个滔滔不绝的人,机关枪一样

扫射一个无力反驳的人。

总是在挂断电话的一刹那

我才隐隐听到她中弹之后

那略带凄凉的,“啊”的一声。

她突然回到了大学时代,刚十八岁。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掐手臂,掐脸,问周遭的同学,

反复琢磨这是不是梦。

几天下来,她终于确信

她成功穿越了——没想到世间

真有这样的事,没想到这种幸运的事

居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头上。

她觉得她肯定是睡糊涂了:

也许并没有穿越,而是她本来

就十八岁呢?也许老去只是她的错觉?

但是她醒了。但是她竟然

已经三十一岁。她想证明这是假的,

所以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他们去买卷笔刀、橡皮擦、文具盒。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阔气过。

这两个孩子,一个一年级,一个二年级。

哥哥捡了十块钱,却找不着失主。

说来惭愧,有多少人,也如那时的我

对“找不着失主”,暗暗期待?

我不得不说,这是两个懂事的孩子。

那十块钱,他们没有乱花。

他们没去买山楂饼、擦擦炮、玩具枪。

他们买的,都是学习用品。

他们用意外之财,做了本该由血汗钱

来做的事。

只是有些遗憾。

后来我知道,那十块钱,其实不是

捡来的。或者说,哥哥是在

父母的衣橱里捡到了它。为此他独自

承受了父亲的两记耳光。

一左一右,多么清脆的两记耳光。

作为同伙,我當时在哪儿?究竟在哪儿?

已经没法重来了。我只记得

那个弟弟缩在墙脚,一直没敢冲上去

替脸颊通红的哥哥,分担一记。

丈母娘不知道广场上的领舞者

上班时间是干什么的,

就像我不知道单位里打扫厕所的清洁工

下班后是干什么的。

丈母娘不知道,也没去问过,

她们只是越聚越多,在她身后翩翩起舞;

就像我不知道,但并不打算无缘无故

去关注一个清洁工的业余生活。

所以我总是满足于我所见到的半个人,

并认为,那是完整的一个。

当然有时也有例外。比如今晚,我偶然

从母亲们的行列中穿过,猛地发现

那个领舞者,跟单位里的清洁工

原来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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