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纳:漂泊灵魂的历史书写
2021-12-23
北京时间10月7日,瑞典学院将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73岁的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作为移民作家,古尔纳聚焦于身份认同、社会破碎、种族冲突等主题,展现后殖民时代“夹心人”的生存现状以及殖民对于非洲社会的影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瑞典文学院给出的颁奖词是:“因为他对殖民主义文学的影响,以及对身处于不同文化夹缝中难民处境毫不妥协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
从事写作是一件偶然的事
古尔纳1948年出生于东非的桑给巴尔,18岁时被迫移民英国,退休前是肯特大学英语和后殖民文学系教授。事实上,对于古尔纳而言,从事写作原本就是一件偶然之事。2004年,他在《卫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到,自己在桑给巴尔生活时并没有打算成为一名作家。“在那之前我写过东西,虽然彼时我还是桑给巴尔的一个学生。但那只是闹着玩的,为了娱乐朋友和在学校的讽刺剧中表演,不过是心血来潮或者打发时间或者炫耀。我从不认为那是在做什么准备,也不觉得自己要立志成为一个作家。”
真正促使他拿起笔来的,是到英国后产生的一种被生活抛弃的失重感。这是异乡人和无根者才有体会的感受,对外部世界的陌生以及自身与周遭无法弥合的差异,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你已经失去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渐次累积的漠视、孤立甚至侮辱,则不断勾勒并强化着内心的某种记忆——它来自失去的地方和生活,或者仅仅是一个与现实不同的地方、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当然,一切的开始并未如此思路清晰。最初的古尔纳只是漫不经心地写着,后来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是在凭记忆写作,那种记忆如此生动又难以抗拒。直到1994年《天堂》的出版,才标志着他作为一个成熟作家的自我突破。这部同时入围布克奖短名单和惠特贝瑞图书奖的作品,通过男孩尤瑟夫的眼睛看尽了部落争斗不断、迷信盛行、疾病肆虐、奴隶贸易猖獗的非洲。比起前作,《天堂》拥有了更广阔、宏观的视野,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一部庞大的非洲编年史。
尝试重新定义非洲
古尔纳的小说的题目“天堂”(paradise)最早来源于波斯语,本意是指花园。小说的主人公、作为奴隶的尤瑟夫看到主人阿齐兹家的花园,认为那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管理花园的花工哈姆达尼的母亲是奴隶,他自出生起也是奴隶。阿齐兹的妻子在她结婚时把哈姆达尼带到了阿齐兹家。服务多年之后,女主人想把恢复自由身作为礼物送给哈姆达尼,但哈姆达尼拒绝了。年轻的尤瑟夫非常不解,便跑去问他为什么,哈姆达尼回答到:“他们把自由作为礼物送给我。她确实做了。谁告诉她,她有这个权利?我知道你所说的自由。那种自由自我出生起就拥有了。当这些人说你属于我,我拥有你,这就好像一天内下过的雨、落下的日,不管他们喜不喜欢,第二天太阳都会照常升起。这就和自由一样。他们可以把你关起来,给你带上镣铐,践踏你所有小小的向往,但是自由不是什么他们可以拿走的东西。哪怕他们用完你了,他们也离拥有你还差得远呢——你们之间的关系和你出生那天时没有区别。
哈姆达尼的话和尤瑟夫的选择相互映照。在小说的最后,经历了不实指控、不知未来走向、作为奴隶的尤瑟夫,看到街上维护德国殖民统治的民兵(Askari)队伍,就跑去加入。整部小说在此戛然而止。尤瑟夫在小说结尾处的选择被很多批评家诟病,但是历史上除了被迫协助殖民统治的当地人,像尤瑟夫这样为了逃避奴隶制而主动加入的人不在少数。古尔纳的书写让人反思并去重新定义殖民、帝国,甚至于后殖民。殖民对被殖民地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不同的个体在社会和历史转变的关口面临着怎样的可能与不可能?
古尔纳的创作既不是温情脉脉的和解叙事,也不是政治口号的简单控诉,而是在难民题材之下,尝试重新定义非洲,重新理解非洲各国人民因殖民主义、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所产生的心灵束缚。
“我所写的是失去的生活”
殖民主义、难民、夹缝,这是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的关键词。这3个关键词,也与古尔纳的人生轨迹相对照。他所塑造的角色往往纠结于文化、国界、新旧生活之间,呈现出一种“永远无法解决的不安状态”。
在古爾纳的作品中,《令人羡慕的宁静》(Admiring Silence)不是最出名的,但值得了解。这几近于他的自身写照。小说描述了一个夹心人的痛苦,他夹在两种文化之间,每一种文化都因为他与另一种文化的关联而否认他。主人公兼叙事者是一个无名的非洲大学生,为了躲避政治迫害,逃离了家乡桑给巴尔岛来到伦敦一所中学教书。后来,他娶了一位英国妇女并有了一个女儿。这个看似温暖、浪漫的故事其实隐藏着焦虑和不安。他必须面对来自白人的种族歧视以及自己融入英国社会的矛盾心理。为了让别人更多地了解自己,他不停地创作文学作品,希望藉此确立自己的身份。
二十年后,坦桑尼亚的政治气候发生了变化,他得到了一个重返故土的机会。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次回归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家乡成了一个外来人。他不再属于坦桑尼亚,也不可能完全融入英国社会,只能作为一个“流放者”在英国和坦桑尼亚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求得生存空间。
在古尔纳的小说中,时空中穿梭往来的碎片般的故事取代了传统的线性叙事,而这种断裂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那些处于错位、流散状态中的人物的生活状态。“当我开始写作时,我所写的是失去的生活,回不去的地方,以及我对它的记忆。”古尔纳说。
了解非洲文学的契机
尽管入围过布克奖、惠特贝瑞图书奖等国际奖项,但古尔纳的名字却鲜为人知。在中国,除了一本2014年出版的《非洲短篇小说选集》收录过其两个短篇《囚笼》和《博西》,再没有任何作品被翻译成中文,以至于准备报道的媒体在第一时间都无法准确写出他的译名。
“英语文学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被看作是英美文学,非洲基本被视为文学的不毛之地。其实,非洲文学有它独特的文化蕴含和美学表征,具有重要研究价值和借鉴意义。”对于古尔纳的获奖,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大项目“非洲英语文学史”首席专家朱振武说,在非洲这块拥有300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约13亿的大陆发生的文学现象显然不容忽视。
纵观古尔纳的所有作品,几乎每一部都是从个人鲜活记忆出发所炼就的民族史诗。古尔纳精确呈现了非洲文学里的重要议题,此番他的获奖,也给了全世界一个契机,去更严肃地看待非洲文学和那些被遮蔽的第三世界文学议题。对于一个文学奖来说,更为重要的现实意义或许在于,为真正具有创造力却还不被熟知的作家,打开通往遥远土地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