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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江南才媛“尚苏”风尚的形成

2021-12-23周琦玥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苏轼作家创作

周琦玥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苏轼自现身文坛起便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符号”式人物,受到历代文士的推崇,与之相关的题咏、对其诗文作品的点评与研究,以及各类“和苏词”等,均可作为历代文士“尚苏”情结的外在投射。随着明清时期女性文学创作臻于鼎盛,女性作家对相关文化现象的参与,也成为苏轼接受史上值得关注的重要一端。具体到女性作家的词作,其内容多围绕闺阁情思、咏物怀情、酬唱交游、思人记事等,与女性生活关系紧密。但值得注意的是,诸多女性作家在抒写闺中情思的小女儿情态之外,却对豪放派作家苏轼给予了超乎寻常的关注。如《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一书所辑录的97位清季女性词家中,16位作家曾有题咏苏轼之作,占此书收录清词女性词人六分之一;《历代闺秀词选集评》共收录18位清季女词人,其中“咏苏”者占三分之一强。这种数量上的凸显,直观地展现出清季才媛文学创作中对苏轼的热爱与关注,也即“尚苏”风尚成为清代女性作家群体中被广为接受的文化心态之一。

然而前人研究目光多拘束于传统士大夫的“尚苏”情结,忽略了传统社会中不为人重的女性文献研究。同时,女性作家的作品向来存在“所作不多其传,亦不能远,更无人焉为辑而录之”[1]6的困境,其中大量的文学遗产尚待抉发,才媛群体中“尚苏”风尚的考论便是例证。此外颇为有趣的一点是,女作家的“尚苏”风尚与其生活地域关系密切,有咏苏之作的词人绝大多数来自江浙一带。但迄今未见对这一地理分布特色的析论之作,但实际上背后的深层次原因颇有值得重视之处。考论清代江南才媛“尚苏”现象与地理环境、社会人文背景之间的关联,既可为苏轼传播接受史研究提供助益,佐证苏轼文化在清代的高扬与推崇,以及以苏词与清季才媛跨时空碰撞所反映的苏轼接受史研究;又可作为女性文学研究的个案予以考量,从中觇见女性文学创作与社会经济原因和思想风潮之间的关联。

一、清代江南地区社会经济背景对女性文学创作的推动

《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的清代的女性才人“超轶前代,数逾三千”,江浙地区的才媛数量又占得清代女性作者泰半。就《小檀栾室汇刻闺秀集》所录篇目来看,其中出于江浙地区的咏苏女词人占据大半,可见江南地区作为才女汇聚之地,其人文环境与区域地理为女性作家的成长提供了沃土。

(一)经济繁荣与女性文化素养的提升

明清之季,随着农业、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江南地区经济高度繁荣,正所谓“财赋甲天下,词华并两京”。及至清季江南经济更是日益发达,如湖州“浙十一郡,惟湖最富,盖嘉、湖泽国,商贾舟航易通更省”、苏州“四方巨商富贾鳞集之区,灿若锦城,纷如海市”、钱塘“航水塞,车马陆填,百货之委,商贾贸迁,珠玉象犀,南金大贝,侏儒雕题,诸蕃毕萃,既庶且富”[2],足为一时之盛。

清代江南一带社会经济富饶繁荣,这种优越条件为文化发展奠定基础。文化发展的外在表现之一,便是文人雅士群体的聚集。明清时期大量知识分子寓居于江南地区:“姑苏民俗富而淳,财赋强而盛,故达官贵人,豪隽之士与羁旅逸客无不喜游而侨焉。”[3]江浙一带的明清方志中,“寓贤”门类所收文士之众,亦可作为佐证。在这一背景下,社会群体对于文教事业也给予了胜于前代的关注,女性教育程度得到了极大改善。清人曾言“宇宙秀灵之气,钟于男亦毓于女,古今闺阁之良,优于德而亦裕于才”[4]1336,对闺秀才学和教育给予高度重视。江南家族希冀子孙“人人孝悌,世世善良,不愧诗书望族”,奠定了“所赖以保其盛,使不至于衰,则在贤子孙耳”的育人基调[5],江南闺阁女性多生活在书香门第,尤其注重家庭教育,其受教育水平亦有提高。此外,“明清两代,由于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发展和社会的相对稳定,出现了许多文学世家,以一男性为首,提倡指导,而后形成了该家庭中一代或数代女性的文学群体”[6]68-78。以吴绡为例,由于其夫许瑶的关系而问学于冯班,又因父亲科第关系,称柳州词派领袖曹尔堪为年伯,其父吴水苍又与吴伟业联宗,故吴绡诗集中多有与梅村唱酬之作。女性作家杰出代表吴藻,虽出自江浙商贾之家,但素来重视教育文化,因而吴藻在文学熏陶中成就一代文豪。

寓居在江南地区的诸多文士登临咏唱、广有交游。文人之间往往举办文会诗会、酬唱联题、拜师授徒等,这种结社交游使得江浙一带学风蔚盛,诸多文学流派灿若群星。特别是文士与当地世家大族的交往,使得久居深闺的女性群体得以受到潜移默化的文化滋养,客观上提升了女性文化水平,并使其对诗文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兴趣。

此外,在经济和社会风气的带动下,清季的戏曲演艺亦富于前代。如《长公妹》《孤鸿影》《赤壁记》《苏子瞻画竹传神》《游赤壁》等以苏轼为题材的戏曲,与前代同类作品相较,无论是在故事题材范围、种类还是数量方面均有新的突破。这些作品频现舞台,扩大了苏轼文化的受众群体,推动苏轼文化浸染江南女子的闺阁,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女性群体的文化素养和对苏轼文化的了解与接受。

(二)“人文荟萃”与女性主体意识的日趋鼎盛

清代江南地区“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成为江南文化世家的鼎盛时期:“吴江地钟具区之秀,大雅之才,前后相望,振藻扬芬,已非一日。下逮明清,人文尤富,周、袁、沈、叶、朱、徐、吴、潘,风雅相继,著书满家,纷纷乎盖极一时之盛。”[7]120在这种“人文荟萃”的社会背景下,女性的主体意识也日渐鼎盛。

女性主体意识萌发始自宋季仕女阶层,及至到明清时期女性文学日趋鼎盛,“妇学而清代,可谓盛极,才媛淑女,骈萼连珠,自古妇女作家之众,无有逾于此时者矣”[8]374。“清代学术之盛,为前此所未有,妇女也得沾余泽,文学之盛,为前此所未有。”[9]221文学创作作为具有自觉意识、充斥着主体精神的文化活动,对于思想自由程度的要求颇高,江浙一带繁盛的文化面貌孕育了一代才人,为女性思想解放、女性词人的成长和创作提供了根基。

苏轼作为豪迈无双的重要作家,身上所具有的冲破藩篱、气冲霄汉的自由主义精神,恰恰与清代江南地区女性主体意识增强过程中女作家心意相通,也与女性文学创作的发展过程并行不悖,还与其时的社会经济背景相合。这种看似巧合,却又具有历史发展必然性的关联,使得“尚苏”风尚“木铎起而千里应”,为女性作家群体自觉接受。苏轼身上所具有的文化品格,又进一步推动了清代江南地区女性作家的主体意识的高蹈,不仅熏陶了女性作家的才情,还影响了她们的创作情态,为女性文学的繁盛提供了思想基础。

(三)印刷出版事业的繁盛与苏轼文化进入闺阁的可能

明清两代是雕版印刷业的全盛时期,明代刻书“至洪、永而盛,成、弘以后,至正、嘉、隆、万而极盛,讫天、崇而不衰”[10]241,及至清代随着刊刻技术日益臻善,民间刻书业更是繁盛,以往便是文化事业重心的江南地区更是成为书籍刊刻出版中心。这种物质基础的繁盛,推动了明清两代江浙地区的名山事业。通过统计吴晗《江浙藏书家史略》一书所收录的数据,明清江浙抄书家有名望的多达百人,江浙藏书家近千人,江南八府657人,以致“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凡武林书肆,多在镇海楼之外,及涌金门之内,及弼教坊,及清河坊,皆四达衢也”[11]42。在江南刊刻印刷业繁盛的背景下,苏诗苏词集多有再版重刻,进一步推广了苏轼文化在明清江南一带的传播,这在现存苏轼诗文集的清刻本版本种类上便可窥见端倪。

元延七年叶曾云间南阜草堂刻本《东坡乐府二卷》,此版本在清季重刻,有清据元延七年叶氏刻本抄本王鹏运校二册、清光绪十四年王氏四印斋刻本。明毛晋编、毛底等校的明末毛晋汲古阁刻宋六十名家词本《东坡词一卷》,全书收轼词三百二十八首。卷末有毛晋跋语云:“东坡诗文不啻千亿刻,独长短句罕见。近有金陵本子人争喜其详备,多浑入欧黄秦柳作。”后清光绪十四年(1888)钱唐汪氏据此刻本重刊行世[12]272,可见江南一带民众喜读苏轼的热情。苏诗注本诸多,清季刻本有清康熙三十七年朱从延文蔚堂刻本《苏东坡诗集注》、清顺治十三年松柏堂刻本《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清滋德堂黄格抄本《增刊校正王状元集诸家注分类东坡先生集》等,其中清滋德堂黄格抄本则出于江浙一带。而编年类的《施注苏诗》于清季更是重刊达十二次,其中一半由江浙文人如冯应榴、查慎行等编校出版。苏诗选本出于江南地区的有清康熙六十年姚氏卧云草堂刻本《东坡诗抄十八卷》和清嘉庆芸香堂刻本《纪批苏诗择粹十八卷》等[13]211-221,足见清季江南地区苏诗苏词集刊刻之盛、传播之广、接受之众。

小说戏曲亦广泛出版传播。《桃花扇》第二十九出《逮社》开场,书商蔡益便云:“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诸子百家,腐烂时文,新奇小说,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连楼。”[14]189-190伴随市民阶层的壮大,通俗文学的需求增强,随之其刊刻出版日益兴盛。而以苏轼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在清代数见不鲜。如《枣林杂俎》《池北偶谈》等收录诸多苏轼的逸闻趣事,此二作在江浙一带广受欢迎。通俗小说集则有清二酉堂刻本《新编宋文忠公苏学士东坡诗话》,开辟以故事连缀成诗词的新径来表现人物、贯穿情节的写作范式。

苏诗苏词版本和以苏轼为描写对象的通俗文学创作在清季江南的出版再刊皆大大推动苏轼文化在清季的传扬,也从某些方面彰显出此时文坛与普通民众对苏轼的高度接受,反映出此时苏轼文化在江南一带影响颇深。这也为苏轼文化进入女性闺阁提供了可能,具有一定文化修养,且多生于重视文教事业的江南地区的才媛,往往会在日常生活中受到苏轼文化的潜移默化影响,进而创作咏苏之作。

二、苏轼人格魅力与才媛创作心理的碰撞与交织

苏轼因其“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兼之“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15]10818-10819所建构起的人格魅力,受到历代文人雅士的追捧。这种卓尔不凡的才华、高洁傲岸的品格与清季才媛创作心理的碰撞与交织,成为清代女性文学创作中代指高洁品格的重要意象。作为文化符号的“苏轼”形象与苏轼所留下的众多文化遗产,成为女作家群体创作的文化滋养和“尚苏”风尚的深层次来源之一。

(一)苏轼的人格魅力及其对江南文化的影响

苏轼一生宦海浮沉,谪迁数次,却始终保持着乐观豁达的精神状态、旷达圆融的人生境界和刚正不阿的品格,早在宋代便被视为“公临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随俗”,“自为举子至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15]10817的理想人格代表。清人对苏轼的人格魅力也颇多嘉许,“轼之器识学问见于政事,发于文章,史称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为之也”[16]1811。“有宋苏文忠公,文章气节,照耀千古。虽妇人孺子,莫不知有东坡先生也。”[17]1462足见清代学人对苏轼人格魅力和诗文创作的推崇,这种欣赏态度反映在文化生活中便是对其作品的广泛接纳与关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苏轼作品在清代完成了经典化、经学化的塑造,“苏学”在清季的认识与接受已趋于普遍化。

苏轼形象及其作品的经典化表现多样,最为直观的当是编著、收录有苏轼诗词的诗文选本大量涌现。仅就苏词选录来看,朱彝尊《词综》、张惠言《词选》、黄苏《蓼园词选》、陈廷焯《词则》等均对苏词予以相当的关注。清人注苏亦成为风尚,《清史稿·艺文志》所收清人注苏的著作计7部265卷在古代作家中居第三位,仅次于注《楚辞》(37部93卷)与注杜诗(22部281卷)的数量[18]160-168。此外,纪昀、冯景、查慎行、翁方纲、沈钦韩、冯应榴、王文诰及张道等都是注苏诗贡献巨大的著名学者,其诸多成果迄今尚为苏诗研究者所取资。清代不仅兴起苏轼诗词汇编的热潮,评点之风亦炽。如苏文评点有缪荃荪批校清黄冈陶子麟刻朱印本《苏文忠公全集》一一一卷,王芑孙、沈钦韩评点清康熙刻本《东坡先生全集录》九卷,祁班孙批明崇祯四年茅著刻本《宋大家苏文忠公文钞》二十八卷,黄始辑、王承志批校清课花书屋刻本《听嘤堂选苏长公尺牍》二卷等[19]93-104。

苏轼于江南的渊源和文化影响亦不可小觑。苏轼一生多次来往常州、阳羡、宜兴,盛赞“出处穷达三十年间,未尝一日忘吾州”;“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足迹遍览华夏,唯有归老阳羡才是苏轼内心的选择,“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苏轼与江南的情缘在心理上拉近了女性作家与苏轼的距离,较之其他文人大家,苏轼之名更是流芳三湖九溪,对江南女性作家群体来说亦是益加亲切。

无论是高洁傲岸却又带有温情的人格魅力,还是深受文人雅士追捧的诗文作品,都成为女性作家了解苏轼文化、热爱苏轼文化的重要推手。而苏轼与江南地区的交集,更使得江南女性作家群体在阅读苏轼诗文、接受苏轼文化滋养时带有亲切感,促进了由内而外的自觉接受。

(二)女性词人复杂的创作心理与对苏轼形象的重构

文学作品的风格、内容、艺术特色等往往可以映射出作者的创作心理动机,而具体的创作动机则受主客观的双重影响。“艺术家进行创作的原因,这包括了他过去所有的生活状况,他在创作时的身心状况、意识和气质。包括所有能引起灵感现象的一切情况。”[20]90目前所见的诸多“咏苏”词作,风格上或拘于纤丽婉约,或萌发豪放英气,两种不同的风格有时却出现在同一词人笔下。这种特殊现象所反映出的乃是女性词人复杂的创作心理,以及这种特点影响下的对苏轼诗词多方面的接受,进而对苏轼形象的心理重构。

清代女作家吴藻的词作被誉为“吴菊香词似漱玉”。“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不图弱质,足步芳徽”[21],足为江南地区女性作家的样本。其作品中“咏苏”词共有6首,其中《金缕曲 闷欲呼天说》《摸鱼儿 题魏雨人明经涤山吟馆图册》《洞仙歌 题赵秋舲香销酒醒词集》《大江东去 金亚伯太常大江泛月图》4首尽染苏轼豪放洒脱之气。特别是《金缕曲 闷语呼天说》一词,是作者“读罢《离骚》”后以愤慨“豪士”之声呼号,表达对封建社会压制女性才华的强烈不满。同时,作者以深刻的洞察力为封建女性争取平等个性解放,体现其女性独立意识的超前。此外,吴藻的题画词《大江东去 金亚伯太常大江泛月图》亦有抒发清雄之音,词人主体意识的介入使得词画结合,情景互见,极大丰富了题画词之内蕴。在此词中上阕勾勒画中景色,情由景生“天水苍茫明月涌,约略槎浮今夕”;下阕则意在画外,“试与坡翁说”,“画中何处,蓬瀛飞下仙客”。然而在吴氏的另一“咏苏”之作——《苏公堤苏东坡》中,作者回归细腻柔婉的基调,游览苏堤胜景的愉悦与对苏轼其人的赞语跃然纸上,营造出娴静和谐的审美感受。

面对不同的情境,词人的创作心理动机亦顺势而变,与其说“咏苏词”是词人在阅读苏轼作品后刻意效仿,不如说是作者根据不同情境、心境下重新塑造了她们的心目中的东坡居士,并进而发扬其风神。而“咏苏”词中的“闺词雄音”实际是苏轼与清季才女之间的跨时空交互,在这种碰撞中形之于文的便是迥异与传统纤丽委婉的风格。导致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与苏轼本人所具有的融通达平和与桀骜豪放于一炉的复杂人格,以及其作品横亘于雄浑刚毅与清丽柔和之间的别样艺术特色密切相关。苏轼的复杂形象、苏轼诗文的多样化艺术样态,恰与女性作家的复杂创作心境相互交织,既推动了“尚苏”风气的形成与高扬,又促进了女性文学创作的繁盛。

三、“词学中兴”提供的创作载体和才媛交友结社的推动

作为清代女性文学创作中颇具特色的“尚苏”风尚,其形成与发展除却根植于社会文化基础、受制于女性作家个体的创作心境之外,还与清代的文学创作风尚,以及其时文学社团的发展息息相关。

(一)“词学中兴”为女性文学创作提供了切近文化心理的创作载体

词体始于晚唐五代,兴盛于两宋,元明衰微,及至清季“继元明两代词风趋入萎靡势态之后,清词复振颓起衰,艳称‘中兴’”[22]1。词体中兴给予文人言物抒情的重要载体,亦为“咏苏词”作者提供了文学思想上的指导和创作载体的依托。

词体之所以能够复兴,根本在于清代社会现实和词体特有的抒情功能之间的同气相求。朱彝尊称“词虽小技,昔之通儒钜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23]332,此番解释托出词体兴盛的原因。清代诸多女性作家选择以词这一文体抒怀,与其较强的抒情功能,以及多带妍秀之气的语言特征,更为切近女性作家心灵世界的特质密不可分,这也促使清代闺秀词创作进入了新高峰。

与“尚苏”风尚息息相关的乃是女性词作中的“闺词雄音”现象,女性创作往往以清丽俊雅为主要风格,但也不乏承继英豪气度的豪迈之作。长期处于苏轼文化浸染下的女性作家,在创作豪放一脉的词作时,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联想到苏轼形象,将其作为“雄音”的代言。而词这一文学形式的自身特点使得纵使创作豪放风格作品,也可以带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完美契合了女性作家“咏苏”的需要,甚至在某种层面上,女性作家的借词咏志,与“闺阁雄音”中高蹈的“尚苏”风尚是相互成就的。

(二)才媛交游结社推动“尚苏”风尚在女性作家群体中的传播

明清时期,文人结社风气浓厚,尤其是在经济富庶、文化繁荣、人才辈出的江南,文人结社之风更是远胜其他地区。除却为人熟知的复社、几社等男性文人社团之外,走出闺阁的女性不再拘束于“文不出内闱”的限制,效仿男性文人结社吟唱,往来之间亦有酬唱赠答、作序题跋、出游雅集等,建立了诸多女性文学社团。这在文学作品中可以找到影子,如《红楼梦》中对女子结社吟咏活动着墨甚多。《红楼梦》作为封建社会的一面镜子,其中所描写女性诗社的存在,映照在清季江南才媛群体中,便是形成喜结诗社和交游雅集的社会风气。

从创作实绩上来看,女性结社和才媛群体之间交游往来的关照与“咏苏词”所反映出的“尚苏”现象关系密切。例如同作“咏苏词”的才媛吴藻、沈善宝,二人乃是闺中密友,在她们的词作中记录了两人之间的唱和赠答,足见二人来往密切。此外,吴藻亦曾为“咏苏词”的另一才媛谈印梅的词集作序,赞其词作“饶有气骨”,赏识之情溢于言表。清季江南一带亦形成“蕉园诗社”“随园女弟子”“碧仙馆女弟子”“吴中十子”等女性自觉成立的文学社团,都有一定的文学思想指导社团成员的创作。清代女性交游群体的大量出现不仅增强了她们彼此之间的情谊,也使她们的思想在群体的接触沟通中,碰撞出共同的火花,产生共鸣。出于从众心理的女性群体在词作取材和风格方面趋于相似,此亦可视作“咏苏”词作频出的原因之一。

四、结语

“苏学”于清季的传扬既是尊崇苏轼于文学方面的建树,又是来自对其人格魅力的追随,为女性作家的创作提供了模仿和追随的对象,进而在女性诗社活动与交游中广泛传播尚苏风气,充实了写作的素材。无论是豪放或是婉约风格,咏苏词作所揭示的清代江南才媛“尚苏”风尚均显示出作者在创作时出于不同心理活动下的自觉选择与应用,彰显其自觉独立的创作意识。

这种风尚出现的背景缘由,一方面出于“科第日增,人文日盛,里巷诗书户不绝声”的崇文风尚以及重视家庭教育的社会风气,浓厚的文学底蕴和文化产业使得女性受到较好的教育,孕育代代才人,以致在文学世家大族的家风熏陶下江南才媛名家辈出、彤管贻芬;一方面则有赖于苏轼文化在江浙一带的传播,加之江南一带印刷刊刻事业的鼎盛使女性有较多机会接触到与苏轼相关的众多文学作品、史料记载,加之才媛群体的主动接受,为“咏苏词”的创作提供了知识基础与素材来源;另一方面则与清代的词学复兴有关,以及作为文学体裁的“词”本身所具有的抒情性特征,又恰好契合了女性文学创作的细致、婉约、富于抒情色彩的风格。而江浙一带的女性诗社创作实践中“尚苏”元素的加入,又吸引、固化了江南女性作家群体的“咏苏”情结。

多种因素的交互,使得词体作为“中介”(mediation)连通苏轼与后代闺秀文人跨时空的交流,三者在交互与碰撞中酝酿出这特殊而有趣的文化现象,最终形成了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文学面貌,也是社会文化多领域共同影响女性文学创作实践的绝佳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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