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妙时光
2021-12-22刘会然
刘会然
第一次见到那对恋人,还是六年前那个下骤雨的午后。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肯定是周六,或周日。只有这两天,北区工厂的那些职工,才有闲暇在街面上游弋。憋屈在厂房多日,他们就像鱼儿久潜在水底,需要跃出水面来透透气。如果你曾经来过兰城北区一带,你就知道,这里旺盛着大大小小的厂房,遍插着高高矮矮的烟囱,布满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游走着天南海北的过客。
那次的暴雨,下得蹊跷,一点征兆也不给,就像幼童临时起兴,突然扬过来的一把沙子,让人无法躲闪。街道上正晃荡的行人,撒腿就朝最近的店面躲窜。他们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慌不择地,高粱般插满我们这间小餐馆,而且,后面的人还潮水般涌来。他们挤得龇牙咧嘴,肢体交错,筋骨嗞响。真是矮的挤高了,高的挤歪了,歪的挤直了,直的挤折了。
三个月来,我第一次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我听到满脸的皱纹倾轧着,唧唧作响。坐在女儿专门为我购置的藤椅上,我打量着这群俗世中人,就像看一幕滑稽戏。转眼一想,如果我和老伴也在戏中,我们又会演示怎样的身体姿势?
可老伴,她不可能和我同步出现在凡间了。三个月前,咣当一声,她突然撇下我,驾鹤西去。留下我,独自欣赏浮生残景。说好的白头到老,她严重违约了。
好在,女儿及时接我到她的小餐馆。我踽踽独行的空窗期,才有了如此曼妙的时光。
我看到了那对恋人,他们被推挤到西边的角落里。男生双手撑墙,咬牙弓背,抵挡背后的人群。女生屈身缩脖,荫庇在男生的手臂之下。背后暗流涌动,西边角落宛如一道恬静的港湾。
说实话,这段时间,我心绪寡然,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男女间卿卿我我的轻薄举止。在这鱼龙混杂的人群中,就有无数双手在浑水摸鱼,有几个小哥的行径,真让人辣眼睛。我真想叫来女儿,提着切菜刀或锅铲,轰走他们。
我愤懑的心,还是柔了一下。因为我看到那对恋人,身子间始终保持着一拳的距离,任凭后面汹涌澎湃地推搡,他们始终雕像般屹立着。
这雨来得快,撤得也快,倏忽间,天空又阳光泼洒。挤在小餐馆的人,骂骂咧咧,说说笑笑,拉拉扯扯,退潮般离去,只留下一地的脚印和纸巾。
这样的午后时段,本是小餐馆的休眠时段,鲜有人出没。这场雨,突然搅乱了节奏。在厨房切菜的女儿,不得不钻出来,清理那些人留下的痕迹。
女儿说,雨后天晴,空气鲜活,爸,你也出去逛逛。
我摇摇头,表示拒绝。我又何尝不想出去逛逛?可北区就一条主干道,往南通往兰城,往北通向开发区,车来车往,尘土飞卷。开发区呢,密密匝匝竖满了工厂,如果从空中往下看,活像一块块零乱的砖块。好几次,我还没有靠近这些工厂,汽油、铁锈和皮革等混杂的气味,就像棉絮一样,争先恐后往鼻孔和喉咙里钻。那些高高矮矮的烟囱,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喷烟比赛,那架势宛如洒脱的神仙。
我也有过短暂的吞烟吐雾的神仙生活。结婚后,在老伴的关照下,我早就从仙界坠入凡间了。既然是凡人,也就不去享受神一样的生活了。我只好整天把身躯圈在藤椅里,除了看电视外,就昏昏欲睡。我看电视也只看新闻联播,其他的我都不爱看,可新闻联播顶多半小时,如果遇上加长版的新闻联播,我就像過节一样开心。
我提出帮女儿干点活。女儿说,你老老实实坐,你坐好,就是帮我干大活;女儿说,这地面油腻腻的,你这把年纪,有个闪失,做女儿的可担当不起,再说,要你端个菜送个水什么的,客人看你皱巴巴的年纪,谁乐意?
那好吧,我只好把藤椅坐穿了。可几天下来,我就很胸闷,特别是客人吃饭时,人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笑,他们闹,心里真落寞。没客人时,我还能心平气和,静如老牛,可客人一来,他们的欢声笑语,就像一片片打水漂的瓦片,在我的心海里,旋起了一朵朵璀璨的浪花。
那天晚上,我终于对女儿说出了那个要求。
女儿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连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女儿哭丧着脸说,爸,爸,不是我们不愿意,是怕客人们不乐意。
我说,不就是听他们聊聊天么,能碍什么事?
女儿说,吃饭时,谁愿意一个陌生的老头坐在身边,多别扭,多腻心。
女婿打趣道,要是一个美女坐在身边,那就美啦美啦,醉啦醉啦。
女儿脚一跺,石棉瓦上簌簌落下一阵灰尘和一只壁虎,壁虎留下一截活生生的尾巴,骨碌骨碌爬走了。
女婿哑着喉咙,缩回厨房,当当当切骨头,碎骨四处飞溅。
我有点想笑,但我没笑。这女子,像她妈。
那天,晚餐时,一桌人正热闹地吃着饭。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操着淮北口音,好不欢快。虽然我听得模糊,可这氛围,惹我蠢蠢欲动。
我悄无声息移动步子,慢慢靠近他们。女儿刚送菜过来,看我离开了藤椅,赶忙侧身把我截住,说,地滑,地滑,爸,你还是坐回你位置吧。放下盘子后,女儿赶紧把我搀回藤椅。
趁女儿进厨房忙活时,我又凑到他们身后,弓着腰身,竖起双耳,倾听他们聊天。
突然,一个女孩朝后吐痰。妈呀!她大叫一声,赶紧把身子埋进身边男孩的怀里。
同桌人的眼睛,齐刷刷瞪着我,嚷道,干嘛?耍流氓?
女儿听到喧哗声,立即从厨房奔出来,手里还提着那把明晃晃的切菜刀。
我爸……老糊涂了……就想听你们聊聊天……没歹意,女儿气喘吁吁解释道。
女孩愤怒道,不声不响,靠在人家背后,还不把人给吓死?
女儿一个劲道歉,说,对不起,真对不起,下次不这样了。
同桌人都愤愤不平,说,真扫兴,好好的老乡聚餐,给这糟老头整砸了,走,还有啥好吃的!什么玩意儿嘛,换个地方吃去。他们纷纷离座,浩浩荡荡朝外走。
突然,玻璃门晃荡了两声,那女孩匆匆跑回,把一张百元钞票拍在桌子上,拿起几包餐巾纸,又飞奔而出。
女儿手里提着菜刀,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
我真想大笑几声,可我没有笑,这时笑的话,女儿手中正休眠的菜刀,马上就要活泛了。这点,她和她妈一个样。我乖乖溜回藤椅,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夜晚早点过去。可这里的夜晚,始终旺盛着,宛如青春勃发的生命。
几次搅局后,女儿很无奈,说,你这样下去,西北风没来,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女婿说,帮老爸买个智能手机吧。
女儿说,大把年纪的人,哪会玩呢。
女婿说,有我呢。
女儿从对面那家手机店,帮我买了一部国产智能手机。
女婿絮叨道,爸,这手机好,上面什么都有,你想什么就有什么,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事还可以拍照片,录小视频呢……
我只怼了一句,上面有你丈母娘吗?
女婿抿嘴一笑,凑近我耳朵说,过去的丈母娘,肯定没有,未来的丈母娘嘛,说不定有。
哈哈哈……我大笑着,笑声惹出了咳嗽,咳咳咳……
这是我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开怀大笑,眼泪都笑成浪花了。
女儿从厨房出来,说,爸,笑啥,这么开心?
女婿赶紧说,老爸看了一个搞笑的小视频。
女儿剜了女婿一眼,说,我还不知道你?不要把我爸教坏了!
我对女儿说,放心,你妈以前经常说我,都坏到九段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这时,玻璃门透过来一缕折光。一男一女进来了。
女儿赶紧过去招呼。
女婿说,老爸,你多玩玩切水果游戏,手脑并用,能防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我欢迎都来不及,还防?我回道。
女婿又凑近我耳畔,你才“70后”,人家82岁还娶28岁的呢,可要保养好,或许还有戏呢,呵呵呵……
要是别人,我真想抽他一个嘴巴,大骂,混账东西,损人不带脏字。我都人生结尾阶段的人了,还能开这种玩笑?可他是我女婿,我哪里舍得抽他,再说,他这句话,不是说到所有男人心坎上了吗?
女儿对女婿瞪眼,你看客人都点菜了,你还在这里磨叽个啥?
女婿赶紧扔下手机,踅进厨房。手机屏幕上,鲜嫩多汁的水果,兀自横飞着。
我又被他们晾在了“半山腰”。
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是下午四点半。这对食客,这么早就来吃晚餐?要知道,北区一带的黄金晚餐时间,是六点以后。
他们挑了2号桌,靠西边角落的那张餐桌。女生背里朝门,男生背门朝里,莺莺燕燕地交流着。我仔细一看,男生白衬衫黑西裤,女生粉花蓝色裙。
好像哪里见过?思忖了大约三分钟,我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上次避雨,他们就靠在西边角落,穿的和今天一个样。
女儿很快就端去了他们点的第一道菜,西红柿炒蛋。我嘿嘿一笑,这可是老少皆喜的一盘家常菜。
女儿试着问了一句,你们就不来点啤酒或饮料?
两人几乎同声说,不用了,就喝麦茶吧,挺香的。
年纪轻轻,就这么省?女儿笑道。
男生脸红着看着女生。女生摇了摇头。
很快,女儿就送上了他们的第二道菜,醋炒雞。
酸味儿在空气中闯荡,我吸溜着鼻孔,突然想起了老伴。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百吃不厌。我缓缓坐直身子,挪下藤椅,迈着碎步,朝2号桌走去。我不管不顾,坐在2号桌空着的一条塑料凳子上,紧紧盯着那盘泛着暗红的醋炒鸡,像一个贪婪的小孩。
女儿惊心动魄地跑来,赶紧解释道,这是我爸,他就想听你们聊聊天,没歹意。
女生没有表现出夸张的惊愕,只是微笑着说,噢,好。
女儿赔笑说,你们吃你们的,聊你们的,就把他当一个木头人好了。
女生说,没事的,没事的,我爷爷和老伯差不多年纪呢。
女儿如释重负。
我也挺了挺脖子,把腰板竖直,笑笑,这次,女儿不会把我架回藤椅了吧。要知道,为了听客人们聊天,我不知道损了女儿多少次。有食客借故少付吃饭钱,说我打搅了他们吃饭的雅兴;有的甚至就不付钱,说看到我脸上恶心的褐斑,吃下去的都要还出来……
每次,女儿只好不停地向食客们赔礼道歉。只要有客人在,女儿就时刻警惕我,只差给我脖子上套个铃铛。我一有离开藤椅的举动,她必然会奔来,说,老爸,新闻联播马上就到了,你坐好。
好几次,我真以为新闻联播到了,打开电视,满屏尽是广告。翻台,再翻台,没有一家台是新闻联播。我知道,新闻联播时段,所有的台都一家亲,你有我有全都有。仰头一看壁上挂钟,压根儿就没到七点,哪里有新闻联播?
女儿这个骗人精,和她娘一个坯子。
我说,你们继续吃,继续聊,我就坐坐,我就听听。
男生说,我们刚才聊到《醉翁亭记》和庐陵欧阳修。
我说,我知道,古庐陵就是现在的江西吉安市,欧阳修,还有杨万里、文天祥,都是那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女生微微鼓起了掌,说,老伯,你真行,还会背《醉翁亭记》呢。
男生问,老伯,你以前什么工作,不会是大学教授吧?
我说,哪里,哪里。
女生说,不可能,看你的外表,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
我摸了摸稀疏的白须,微微浅笑。
女儿从厨房钻了出来,端上了一碗紫菜汤。
男生站起来说,错了吧,我们没点这汤呢。
女儿笑眯眯地说,今天是我们十周年店庆,搞活动,这汤是免费赠送的。
这对恋人离开后,女儿才嗔怪道,老爸,你不能这样了,还好,今天碰到的是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脾气超好,如果是碰到一对已婚男女试试?可就不是一碗紫菜汤的问题了。
女婿赶紧凑过来,说,老爸,给你看一个好玩的网站。女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一张张艳丽又大面积裸露的女性照片闪过。
我骂道,你小子学坏了,引诱老爸看这种东西。
女婿委屈道,这可是正规的征婚网站,你大胆看,不违法的。
我睨了女婿一眼,马上从他手里抢回手机。
三天后,这对恋人又出现在我们小餐馆。北区街道两边布满了我们这种小餐馆,都是用绿铁皮和石棉瓦,倚靠街边的房屋搭建而成。小餐馆的名称也是五花八门,“赣湘小炒”“扬州炒饭”“重庆火锅”……
女儿小餐馆的店名,是我取的“人民公食”。女婿不太满意,说,太老土,都什么年代了?女儿说,我爸取的店名就是最好的,我的名字也土,你干吗娶我?再说,最好的店名不是挂在门面上,是出自你的炒锅里。
说实在话,女婿的手艺挺不错,回头客多,新人也源源不断。路边那些小餐馆,一律是排档风格,客人都是流动作战,不是手艺好,很少有食客会固定在某家餐馆。
这次,恋人点了一份酸菜鱼、一份生菜、一份紫菜汤。
我心里乐滋滋的,赶紧跳下藤椅,朝2号餐桌走去。我刚要坐下,女生说,老伯不急,我帮你擦擦凳子。她抽出几张餐巾纸,用力在凳面上擦拭着。待凳面露出天蓝色后,她说,老伯请坐。
他们边吃边聊。虽然听不懂他们嘴里很多新奇的玩意儿,可我还是很享受,如果能够插上嘴,我就说上两句。
我一说完,女生就会微微鼓掌,说,老伯,你真不错,知道这么多。
男生也夸奖道,老伯不简单,大學教授似的。
女儿每次都变戏法一样,不是端上来一份哈密瓜,就是端上一盘拍黄瓜,不是说儿子或丈夫生日,就是说某个纪念日,免费送。
每次那对恋人离开后,我只能重回藤椅,在挂钟寂寥的嘀嗒声中,等待新闻联播的来临。
稍有空,女婿就会凑到我身边,帮我打开手机,让我看网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要不,他就拿着这手机东拍西拍。哎,现在的人,不折腾手机,好像活不了命似的。女儿时常责骂他只会玩手机。女婿就辩解,我不正教老爸玩手机嘛。
一次,女婿压着声音对我说,老爸,你整天坐着,怪寂寞的,要不给你约个人,附近的?
我故意说,约啥?
女婿嘿嘿一笑,手机里,可以约的,要不试试?
我故意说,你敢!哎,想想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精力去折腾呢。即使想约,我情愿约这对恋人,请他们多来店里,哪怕坐坐,也好。
可不知怎么回事,先前的每周,这对恋人总会来我们小餐馆一两次,最近半个月也难得来一回了。虽然和他们交流了好多次,我对他们还是知之甚少,只听女儿说起过,那男生是北区某银行的职员,那女生好像是某饰品厂的职工。
女儿多次断言,他们不会走远。
我和女婿都诧异,他们每次在一起,都有说有笑,怎么就不能走远?
女儿说,从他们第一次来店里避雨,我就预感他们走不远。
你怎么知道?我和女婿都纳闷。
女儿笑笑,他们太尊重对方了。
我和女婿都笑,尊重对方还不好?
女儿说,好,也不好。
小镇时光,一日撵着一日,纤毫无爽又冷面无情地往日历指定的方向滚动。我整天瘫坐在藤椅里,尽管女儿女婿多次鼓动我,去外面走走,可一想到那些焦黄的灌木丛和杂草,那一条条污兮兮的水沟,还有那股让人胸闷的异味……我的腿就不愿挪动了。每天我除了定时看新闻联播,就是期盼这对恋人的到来。新闻联播还有固定播放的时段,这对恋人什么时候能重来,就无法预知了。
这段日子,北区一带闹哄哄的。据说,有关部门正在开展“碧水蓝天”行动,北区是兰城重点整治区域。陆陆续续,那些环保不达标的工厂,都被强制关停或休业整改。街上的行人像秋天的树叶,风一刮,就稀疏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餐馆,人一少,餐馆就都处在空闲状态。以前,女儿女婿忙得只剩吵架的时间,如今,人一闲,心里不作妖才怪呢。
这不,女儿和女婿又闹起来了。小餐馆里里外外都嗡嗡响,像一个振动的音箱,我的心脏也跟着跃动。
女儿骂女婿,看你呆头呆脑的,竟然还花花肠。
我也纳闷,就女婿这脑袋大、脖子粗、肚皮鼓的熊样,还有女人喜欢他,什么世道呢?
女儿的嘴巴数来宝般,巡回谩骂。街坊们都伸长脖子朝我们这边望,他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窃窃私语,像看一部免费的舞台戏。
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劝女儿,别瞎嚷嚷,没影子的事。
女儿一口咬定,说有人看到他和那个女的一起喝茶。
我笑,喝个茶能算啥事呢?你妈以前都不责怪我去茶馆呢。
可女儿就是较真,说今天一起喝茶,明天一起吃饭,后天都不敢想了。
女婿也不辩解,有客人来就钻进厨房,噼里啪啦炒菜,没客人时,就握着手机,点点戳戳。
那是中秋节后吧,不知怎么回事,天气陡然冷下来。这些天,虽说生意淡,但到了饭点,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光顾。这天傍晚,愣是一个客人也没有。女婿只好坐在凳子上玩手机,女儿坐在电视机前看韩剧嗑瓜子,我的双眼在他俩身上跳跃。
突然,门开了。那对恋人进来了。
我马上挺起腰肢。
女儿迎上去,堆着笑容说,你们可真是稀客啊。
这对恋人没有说什么,选定2号餐桌。
我迫不及待移着步子,朝他们走去。女孩还是热情地招呼我落座。
像往常一样,他们聊着天,吃着饭菜,我静静地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碰到自己感兴趣的,我就插上几句。
女孩依然会微微鼓掌,说,老伯,你真不错,知道这么多。
不久,女婿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醋炒鸡和一盘爆炒鱿鱼,热气腾腾地走来。女儿也提着一瓶啤酒跟来,说,老爸,你每次都看人家吃,今天你生日呢,也喝点吧。
女儿对这对恋人说,我老爸生日,这俩菜算我爸点的,我们忙,就请你们陪我爸喝两杯,可以吗?
他们说,这样啊,真是难得。
男生和女生都在一次性水杯里倒满啤酒,朝我敬酒。他们小声哼着生日歌,祝福我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喝着酒,我心里迷迷糊糊的,今天真是我生日吗?忘记了。以前,老伴在,我的生日都是老伴指定,老伴不在,生日也荒芜了。
或许是长久没有喝酒的缘故吧,几杯啤酒下肚,我就迷糊了。我语无伦次地吟诵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隐约中,这对恋人一一和我告别。
老伯——再见!
再见——老伯!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蒙眬着双眼,目送着这对恋人推开玻璃门,迷失在苍茫的街道上。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女儿说。
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女婿说。
本以为,像往常一样,环境治理就像一阵风,风过后,那些杂草般的工厂,又迎风招展。这次,动真格,杂草都斩草除根了,再也见不到下一年的春风了。
那些职工都自寻门路,很快就风流云散。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稀疏了。
这时,又传来消息,说街两边的那些店面,都是违法搭建的,要全部拆除,拓宽道路。
果然,几天后,北区街道上就贴遍了告示:定于12月31日后拆除沿街所有的违章搭建,各家店面自行收拾好物品,否则后果自负。
人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女儿又斗鸡般和女婿杠上了。女儿喋喋不休,骂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如果我逮到你们约会,我要亲手剁了她……
终于,我把女儿叫到身边,说,你误会他了,是我想找个老伴,要他去帮我把把关。
女儿责怪道,你是不是活糊涂了,老妈才去世多久呢?
女儿这才麻利着手脚,吆喝着女婿转移锅碗瓢盆等家什。女儿说,能收拾的都收拾,去其他地方开店还用得着呢。
第二天,拆卸机器进场了,轰隆隆的声音宛如雷鸣。
那把来不及转移的藤椅,被石棉瓦和断砖压在废墟中,支离破碎,宛如三天后,我被女儿重新送回兰城后的残余时光。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想起了那部智能手机。点点戳戳,我无意间看到了那段小视频。
时光,似乎又曼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