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之死
2021-12-22张可旺
张可旺
我与老关的交往始于一次停电,当时我正在读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因为阴天,书房的光线有点暗,我开了灯。“几个小时后,七点钟,也许所有的邻居们依然沉浸在睡梦中,在谢赫贾拉地区,子弹射向一辆从市中心开往守望山哈达萨医院的犹太人救护车……”我读到437页时,突然停电了。这是极少发生的事,自从我搬来,在这所房子住下后,遇到过两次停电。一次是打雷,还有一次就是我正在读这本奥兹的小说时。书有点厚,649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房间一黑,我只好把那本小说搁在了床头柜上。可能是跳闸了,也可能是停电。我想出门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是跳闸,我只要把保险盒上的那个开关推上去就可以。
那天,不等我开门,门却被敲响了。我在这里住了半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敲我的门。房东曾告诉我,这栋楼住的邻居,除了三楼和五楼是租房子的,其他都是老住户。房东还特别交代我,住对门的老关是个话唠,尽量少和他来往。我之所以在城乡接合部租这套房子,就是为了避免和别人交往,所以我不会主动去结交任何人。平时我极少出门,只是在晚上出门散步,所以那次老关敲门,是我住进这所房子之后第一次见他。我犹豫不决,想着要不要开门。不等我决定开还是不开,门外的老关便自报家门,我是老关,你对门的老关。我想问一下你家停电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他开门。房东不止告诉我老关是个话唠,还对我说老关的老婆脑梗了,不能说话,只有两只眼睛时不时地眨一下,证明她还活着。有七八年了吧,都是老关伺候那个女人。他们的一对儿女,一个在厦门,一个在南京,只有过年时才回来。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房东说,换了我可做不到。我说我也做不到。房东指了一下自己的头又告诉我,老关这里有问题。我问什么问题。房东说,他啊,有一次我看到他对着一棵树在说话,还有一次看到的他对着一条狗在说话。如果他的脑子没问题,他干吗对着一棵树说话?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话多了,房东说,老关人不坏,我们住对门多年,我还是了解他的。他那个人就是有点神经质,说不定你们会成为朋友的。我对老关的了解大致就这些。
我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发现老关其实是一个很安静的男人,他出门或回来,不会弄出很大的声响,上楼下楼,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不像住五楼的那个女人,一进楼洞就能听见她的高跟鞋声。那声音咔咔地响,特别是在夜里,她从一楼上到五楼,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全楼的人都能听见。她总是在零点以后回来,有时是凌晨两点,有时是凌晨两点半。那个女人,或许在歌厅或酒吧工作吧?在那种地方工作,她的年龄不会大到哪里去,长相也不会很差。这样的想象常常让我走神,思绪会跟着她的高跟鞋声从一楼上到五楼,然后在砰的一声关门声后戛然而止。她白天几乎不出门,到了晚上七点左右,她出门下楼。那个女人,我同样没有见过她。房东对那个女人的了解不多,可能知道一些情况,只是不肯说。房东不说,我也不好意思去打听。她从事什么工作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对那个女人的了解,只是在晚上或凌晨,听到她高跟鞋的哒哒声。
开始的时候敲门声还是挺有礼貌的,但是过了一会儿,老关加大了敲门的力度。那扇门被他敲得发出砰砰的声响,似乎我不开门,他就会一直敲下去,直到把我的门敲烂才善罢甘休。我还能怎么办?只好去开门了。站在门外的老关,上身穿了一件圆领衫,下身是一条大裤衩,脚上穿了一双拖鞋。他一脸的汗水,不时抹一把额头。这个五十多岁、白白胖胖的男人,抱怨着天气是如何热,就像活在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他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怎么又停电了?他说那话的口气,好像是我让停电的。我妻子!她会受不了的,这么热的天,她会中暑。没办法,我只能拿扇子给她扇。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把蒲扇。老关挥舞了一下手中的蒲扇,说,都是因为天热啊!超负荷用电。我并没感觉多热,八月都过去了,天能热到哪里去?但是老关却一身汗,这与他那一身肥肉不无关系。我估计他至少有二百斤,只多不少。老关朝我的房间看了一眼,说,你搬来多久了,六个月了吧?啊!你还喜欢养猫。过去我也养过一只猫,可是它失踪了,一直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养猫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又朝门里看了一眼,说,我可以看看你的猫吗?我说可以。他说,你从事什么工作?我没说自己写小说,而是告诉他,我失业了,暂时无事可干。他又说,我也想养一只猫,你的猫是公猫还是母猫?我说公猫。他说要是母猫就好了,可以生一窝小猫,到时,你送我一只。
杰克不喜欢陌生人,看到老关朝它猫腰走过去,嘴里还发出咪咪的呼喊声,它喵呜一声,蹿进了书房。这只我前妻留给我的拉邦猫,是她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刚带来时,它还很小,奇丑无比,一点也不讨人喜欢。我想不明白徐丽的那个朋友不远万里、从美国俄勒冈州带一只猫回国,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缺的不是一只猫,而是美元。我们还在还房贷,只有钞票才可以救我们于水火中,而不是一只价格不菲的拉邦猫。徐丽说这只拉邦猫捉老鼠的能力超强,但是她养猫不是为了让它捉老鼠,因为家里根本没有老鼠。可能是因为那只猫长得丑,我从不主动逗它玩,倒是徐丽,只要得空就把它抱在怀里,抚摸着它的短毛,告诉我它会越变越漂亮。女大十八变,杰克也是,你会喜欢上它的。我说,这是一只公猫还是母猫?徐丽说,它叫杰克,你说它是公猫还是母猫?我对这只猫的性别没有兴趣,不管它是公猫还是母猫,我都不喜欢它。
那只拉邦猫住进我家后不久,大概有半年时间,我发现它确实变得漂亮起来。与我小时养过的那只猫相比,它耳朵要大很多,毛发有长有短,短的会弯曲,长的呈螺旋状,就像女人烫过后的头发。这么漂亮的一只猫,徐丽当然不会让它去捉老鼠。但是,在那只拉邦猫长成一只成年猫后,它变得不安分起来,我想它可能是思春了,半夜里总会发出孩子哭泣一样的叫声。我觉得应该经常带它出门溜达一下,整天关在家里,它会变成一只傻猫的。徐丽说杰克可是一只美国猫,你知道这只猫花了多少钱吗?五千块!我说挺贵的。徐丽说是美元。我说,啊!那人民币需要三万多啊?徐丽叫那只拉邦猫杰克,我觉得不管那只拉邦猫来自哪里,既然到了中国,就该入乡随俗,我给它起了一个中国名字:花花。这个名字多好!朴实,接地气,叫着顺嘴。徐丽却不以为然,多么土氣的一个名字!什么花花?它有名字,杰克就是它的名字。我说你怎么不叫它小布什、奥巴马呢?徐丽给我一个白眼。
终于在一天下午,徐丽回家,在她关门的时候,那只拉邦猫伺机蹿了出去。徐丽追出去,却不见了它的踪影。等到晚上,那只拉邦猫叼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回来了。那只死掉的老鼠把徐丽吓坏了,她惨叫了一声,就差晕倒了。我赶忙扶住她,忍不住笑起来。那只拉邦猫看着我们,看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就像在等着我们的奖赏似的。徐丽对我的幸灾乐祸恼火极了,她咬牙切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说,不叫你的杰克回家了?徐丽说,恶心死了!我说,你不能因为它逮了一只老鼠就抛弃它吧?徐丽说,它会把鼠疫传染给我们!从那以后,徐丽就拒绝杰克踏进家门半步。身在异国他乡的杰克变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但是它的活动范围从未超出我们那个小区。它在小区里游荡,寻找吃的。按它捉老鼠的本领,我并不担心它会饿死。有时,在小区里遇见那只拉邦猫,我会叫一声杰克。它并不孤單,总会有一只白猫或黑猫同它在一起。
直到我和徐丽离婚,那只拉邦猫才重回我的生活。我之所以接纳它,并不是我喜欢它,而是觉得我和徐丽离婚,它也脱不了干系。无聊的时候,我可以敲打敲打它,那样心里会舒服些。
我们离婚的原因并不复杂,就像那些肥皂剧演的一样,我因为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被她看到了,她一口咬定我们关系非同寻常。其实,我和那个女人只是同事关系,虽然我对她有点好感,但根本不是徐丽想象的那样。徐丽得理不饶人,只是同事关系吗?如果只是同事,那你怎么抱着她?我说她心情不好,那天她喝多了。但是,徐丽不听我的解释,她咄咄逼人,非要我交代我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是不是开房了?是不是上床了?是不是她床上的活儿比我好?她就像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哭得那么悲情,让我不禁怀疑起我自己,我和那个女同事真的只是同事关系?在我抱着她时,难道就没有产生非分之想?作为一个男人,在那种情境下,除了怜香惜玉,当然还夹杂着其他的感情因素。这么一想我变得心虚了,感觉有愧于徐丽。
徐丽哭哭啼啼,跟我闹了半个月,我们都觉得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崩溃的,所以在她提出离婚时,我没有多想,答应了她。离婚很顺利,作为徐丽眼中的过错方,同时作为一个男人,我很大度地把房子留给了她,只带走了我的那些书,然后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换一个地方睡觉没什么不好,我不用每天早起给徐丽做早餐,不用接送她上下班,不用听她唠叨我胸无大志、坐井观天。
离婚后我才得知,徐丽提出离婚,并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她借题发挥,为自己找了一个离婚的理由。那个送她拉邦猫的家伙和她是大学同学,他答应徐丽,等他在美国混好了,就让她去美国团聚。即使同我结婚,徐丽也没有断了和那个男人联系。离婚后不久,徐丽就把房子卖掉了,带着卖房子的钱去了美国。我愤愤不平,却无处发泄内心的怒气,就时不时对那只拉邦猫发脾气。
一天下午,我带上那只拉邦猫去了一家宠物医院,把它给阉了,然后我打电话给徐丽,告诉她杰克被阉了。我能够想象得出她那一刻的表情,即使我不说杰克被阉了,只是我打的这个越洋电话,也会令她感到意外,感到吃惊。
见她没做出反应,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杰克被阉了。徐丽说,杰克?我说,是的,杰克。徐丽说,你有病啊,这个时候打电话!我说你应该说英语。徐丽说,You make me sick!然后把电话挂了。我想起来了,这个时间应该是美国的凌晨两点,怪不得她那么恼火。在她说出那句狗屁英语的时候,一定是咬牙切齿的。那一刻,不知道那个男人在不在她的身边,如果他在就好了。我幸灾乐祸,忍不住笑起来。去他妈的美国猫,去他妈的杰克!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只被阉掉的拉邦猫,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萎掉了,再无往日的神气。过去它可不是这个样子,徐丽刚把它带回家时,它趾高气扬,似乎我不配做它的主人,这让我看着心里窝火。徐丽不在家时,我就不给它好脸色看,大声呵斥它,甚至还偷偷打过它的屁股。
是的,杰克,徐丽的那个情人,他的英文名字就叫杰克。那只拉邦猫被阉了之后,我不再叫它花花,而是像徐丽那样叫它杰克。当我叫着杰克、杰克时,心里会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杰克,你现在就是一个太监。知道吗?你就是一个太监!而且是一个洋太监,我的这种阿Q精神胜利法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心情舒畅。我不能总是生活在过去,所以我原谅了徐丽,同时在心里接受了那只拉邦猫。
老关还在咪咪、咪咪地叫着,他的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容,叫声跟个女人一样。更奇葩的是,老关蹲下身来,就像一只兔子那样,从客厅一跳一跳地去了书房。我也跟着去了书房,但我没看到杰克,它肯定藏起来了。老关说这只猫真漂亮,我不置可否。老关说猫奸狗忠,但是这只猫多么漂亮啊。我没告诉老关,这只拉邦猫来自美国,其身价可以买一头牛。老关没找到杰克,从书房回到客厅,却没有走的意思。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烟来叫我抽。我点上他给我的烟,可他却没有抽。一个人不抽烟,却随身带着烟,我只能说他是有备而来,想和我套近乎。
就是从那天开始,老关在吃过午饭后,都会敲开我的门,给杰克送吃的。老关说,猫喜欢吃鱼,你看这鱼,我早晨从市场上买的,新鲜着呢。我说,杰克不吃鱼,它只吃猫粮。老关说,你应该让它吃鱼,猫喜欢吃鱼就像猫喜欢捉老鼠一样。我说它不喜欢吃,我也没办法。老关坐在沙发上,把昨天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说他的老婆脑梗了,生活不能自理,他要时不时地给她翻身,给她擦洗身体。她大便不通,老关就给她一点点地抠出来。开始的时候,他接受不了,好几天吃不下饭。老关看着我,说,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看着不管吧。这样的日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你别笑我,真的!可是我死了,她怎么办?你说她怎么办?我可以伺候她,为她做一切,可她就像一个活死人。八年了,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老关绝望地摊开双手。我说,老关,你可以找一个护工,那样你就解脱出来了,你可以找个事做,你可以……老关摇了摇头,说,我也想,可我的儿子和女儿不同意,他们每个月都给我一笔钱,你明白吗,他们给我那么多钱的用意?我说,我明白,他们那么做是为了让你照顾好他们的妈妈。
那个安安静静的男人,一旦坐下来,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等他不说了,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他只在我这里待两个小时,不多不少,从那次停电开始,他每天都来,坐下后说上两个小时,然后才回家。老关改变了我的作息时间,过去这个时间,我都是在睡觉。老关来找我,经常会带一盒茶叶或一包香烟。那茶叶是他的儿子或女儿送他的,他平时不喝茶,也不抽烟,他怕喝茶失眠,本来他的睡眠就不好,喝了茶会更糟糕。他也不抽烟,但是他却经常给我扔下一包烟。我想老关这么做,可能是为了补偿我吧,因为没有人愿意拿出时间来听他唠叨。
老关来的次数多了,他和杰克也混熟了。杰克会靠着老关或卧在他的腿上打盹,有时叫一声,伸一个懒腰,继续睡觉。我心里挺烦老关,但又觉得他挺让人同情,每次听到他的敲门声或喊我名字,我就头皮发麻。两个小时,对我来说真的是度日如年。他所说的那些事,我听过一百遍了,可他不厌其烦,甚至津津乐道。我后悔当初给他开门,当时我真的不该给他开门,任由他敲就是了。现在后悔已没有用。吃人家的嘴软,哪怕我心里不耐烦,但我却不能流露出来。老关只占用我两个小时的时间,而在这两个小时内,我可以听他说,也可以打盹、玩手机。老关只是自顾自地说,并不在意我在干什么或者听不听他说。有一次,我甚至睡着了,醒来时老关已经走了。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至少我应该佯装听他说,而不是睡着了,还打着呼噜。
老关再来,我没看出他因为我的怠慢而不高兴,他同以往一样,坐下来,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我尽量不去看手机,装出一副在听他说话的样子,不时附和他一下。老关说,这栋楼的住户,只有你肯听我唠叨。他们见了我总是躲着走,甚至说我的脑子有问题。我的脑子没有问题啊,你说我一天到晚守着一个活死人,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换了谁都会受不了。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你听不听我说都无关紧要,真的,我没有别的要求。我说,老关,我理解你。老关摇摇头,说,你怎么能理解我,你不是我,怎么会感同身受?我说,早晚你会熬出来的,老关,你会有出头之日的。老关说,你什么意思?熬出来,除非她死了。我说,老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不定哪天会发生奇迹。老关说,哪有什么奇迹?八年了,她就一句话也没说过。灰心绝望的时候,我都想吃下一瓶安定,一死了之。可是,人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无法无牵无挂地死掉。我说,是的,老关,你说得很对。其实,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老关说,我们不说这个,我得回家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老关回家要给他的老婆翻身,给她换尿不湿,给她的后背和两腿间扑爽身粉。老关离开时,会说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看着老关走出门去,对他的处境我也毫无办法。老关想死,但是他死了,把他的老婆留在这个世上,他不可能死得无牵无挂。只有他老婆死了,他才会解脱,才会熬出头来。那个在床上躺了八年的女人,不睡不醒,同一个死人没有什么两样,可她能吃能喝,似乎停止了衰老,仍然保持着四十岁的容颜。
那天,到了下午两点,老关没来。我坐在沙发上,等着老关敲门,可他没有来。两点十分了,他也没有来。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关还是没有来。我坐立不安,甚至开了门,一度想去他家里看看。
习惯了老关这个时间来,他不来我倒有点不适应。我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他了,他一生气不来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老关还是没来。我想这个老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走出门去,站在他家门外,犹豫了半天,还是又退了回来。老关只是我的一个邻居,我们非亲非故,而他每天都来打扰我,把我当作一个倾诉的对象,我可没有义务听他唠叨。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杰克也跟着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发出一声喵呜。
老关没来,杰克似乎有点失落,卧在沙发一角打盹。我说,这个老关,怎么回事呢?他不会真的吃药了吧?杰克没有回答我,一只猫怎么会回答我呢?我回到电脑前心神不宁。杰克跳上椅子,蜷缩在那里看着我。这时我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是住五楼的那个女人,她的高跟鞋敲打出咔咔的声响,到了我住的这一层楼,那声音却凭空消失了。怎么回事,她怎么停下来了?我合上那本《爱与黑暗的故事》。读这本小说,我差不多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在合上书页的那一刻,内心有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把奥兹的小说放回书架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我可以确定,她敲的不是我的门,而是老关家的门。
那个女人轻一下重一下地敲着,喊着关师傅在家吗?关师傅,你开一下门好吗?我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猫眼去看,但我只看到一个背影。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她的身材的确很好,丰满但不失苗条。这样的窥视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不免有点让我想入非非。我看着她的后背,看着她翘起的臀部,看着她裙摆下两条光洁的小腿。突然,她转过身来,好像发觉了我在偷窥她一樣。我被吓了一跳,连她的长相也没看清楚,赶忙退回了客厅。
我坐下后,没再听到敲门声。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她敲的不是老关家的门,而是我的门。她一会儿敲老关家的门,一会儿敲我的门,到底什么意思呢?我只好开了门。那个女人告诉我,她晾在阳台上的睡裙被风刮掉了,掉在了老关家的阳台上。她是来取回她的睡裙的,可敲了半天门,老关却不开门。那个女人的意思是我和老关住对门,如果我敲门,老关会开的。我说我试试吧。于是,我去敲老关家的门。但是,我敲了十几下,却不见老关来开门。那个女人说,老关不在?我说,老关的老婆离不开人,平时老关很少出门。那个女人说,那他怎么不开门?我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那个女人说你打他的电话试试。我掏出手机,才想起我没有老关的电话号码。和老关相处那么久,我从没想过向他要电话号码。那个女人说,老关不开门,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比如煤气中毒、触电、心梗,甚至自杀……她这么说,我觉得问题有点严重。
老关的厌世情绪挺重,他几次与我谈起死亡,说他哪天坚持不下去了,他就自杀。这个老关,他不会真的想不开,自寻短见吧?我顿时紧张起来。
那个女人说,要不我们打电话报警吧?那个女人就是这么说的,她说的不是你或我,而是我们。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在我打报警电话的时候,那个女人看到了杰克,她被杰克惊艳到了,发出啊的一声,多么漂亮的一只猫啊!她一脸惊讶,表情极其夸张。咪咪!咪咪!她轻声叫着。
杰克发出一声喵呜,不像第一次见到老关那样逃也似的蹿进书房。那个女人蹲下来,朝杰克伸出双手,又叫着咪咪,过来!咪咪,过来!杰克真的就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把杰克抱在怀里,说这只猫真的是太漂亮了。我看着她,这个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的女人,长发披肩,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浓妆艳抹、举止轻佻。我说杰克很少与人亲近,它的提防心理很严重。那个女人说它叫杰克?我说是啊,它叫杰克。那个女人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她就一口一个杰克地叫着。直到警察来,她都抱着杰克,就好像她才是杰克的主人。
来了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他们问,是你们打的报警电话?
我说是,我担心对门的老关出什么意外,就打电话报警了。
一个警察去敲门,但他敲了十几下,不见老关来开门,就问我,老关是不是不在家?我说不会的,他很少出门。另一个警察说,我们要不要破门进去?敲门的那个警察说,只能如此了。
刚才敲门的那个警察用肩膀去撞门,不想只一下,那扇门就开了。我们跟在他们的身后,进了老关家。那是我第一次去老关家,房间收拾得干净利落,在玄关处还挂着一幅莫奈的画。当然,那是复制品,在网上只卖百八十块钱。老关不在客厅,我们又去他的卧室。一个警察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我们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关,在他的身边躺着的那个女人无疑就是他老婆了。见我们进门,老关挣扎了一下打算起来。我说,老关,你没事吧?老关摇了摇头。我说,老关,你把我吓一跳,以为你出事了。老关说,我没事,你扶我起来。那两个警察有些不满,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看出——老关好好的,你们打什么报警电话?那个女人也觉察到了他们的不满,解释说我们敲了半天门,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打电话报警,我们担心他发生意外。我说,是的,我好几天没见着老关了,他是我的对门,我应该关心他。听我们那么说,一个警察说,你们做得很对,人与人相处就该这样,邻里和睦,我们也会省不少事。另一个警察说,既然没事,我们走了。他们走后,我问老关怎么回事?老关支支吾吾不说。我说,老关,你到底怎么了?老关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我饿了!我要吃饭!
我说老关,你几天没吃饭了?老关说我饿,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关不吃饭,绝食三天,他是想以这种方式寻求自我解脱,三天里老关不仅没吃饭,连口水也没喝。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如老关对我描述的那样,他的妻子看上去根本不像五十岁的女人。说她三十岁,你也会相信。老关在日渐老去,他的妻子却面若桃花,似乎在逆生长。
从床上下来,老关脚下发飘,走路摇晃,站都站不稳。那个女人去了厨房,给老关煮一碗面条。老关稀里哗啦,一眨眼就把一碗油汪汪的炝锅面吃了下去。那个女人对老关说,我的睡裙掉你家阳台上了,我来敲门是为了拿回睡裙。老关的嘴巴油汪汪的,发出一声唔。那个女人把杰克交给我,去阳台拿她的睡裙。那是一条缎面、粉色的睡裙,我想穿在这个女人身上一定很漂亮。老关看到那个女人的睡裙后,眼睛亮了一下,他抬手擦了一下嘴巴,说,我没事了。我说真的没事?老关说,挨饿不是个好滋味,我不喜欢这种死法。我说,老关,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吗要寻死呢?老关说,我不会再去死了。
从老关家出来,那个女人再次夸杰克漂亮。我说,你要是喜欢,杰克就送你了。那个女人说,我不能夺人所爱。我说,只是一只猫,其实它对我并不重要。那个女人笑了笑,转身上楼去了。她脚步很轻,不像平时那样,高跟鞋发出咔咔的声响。
同徐丽离婚后,我已有一年多没接触女人。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我身体的反应告诉我,应该找一个女人了。因为我妈一直在催我,在她有生之年,要抱上孙子,不然她会死不瞑目。为了我妈的心愿,也为了解决我的身体问题,我觉得应该找一个女人。其实,那个女人就不错,她的身材多性感啊!我不知道老关是怎么解决身体问题的。他的妻子在床上躺了八年,而他才五十岁多一点,还不到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的年纪。老关从没对我说过他怎么解决身体问题。他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我想他肯定有自己的办法,比如到外面花钱找一个女人,只要他肯出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呢?当然,他也可以自己把问题解决掉,就像我一样。我觉得无论他做什么,都无可厚非。
回到电脑前,我从文档里找出昨天写的那个未完成的小说,但是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抽了三根烟,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杰克卧在椅子上,就像一个神态慵懒的女人那样看着我。这只漂亮的、被阉掉的公猫,到了春天它不会再叫春,不会像人那样因为性欲问题而烦恼。我不知道一只貓被阉掉后的心理,它会不会恨我呢?我扭过头看着杰克,这只远渡重洋来自异国他乡的公猫,同样也看着我。也许,我不该把它阉掉,它只是一只猫,我不该把我婚姻的失败归罪于这只拉邦猫,因为它是无辜的,就算它是一只美国猫。现在,这只美国猫已入乡随俗、脱胎换骨了,它刚来时的那种傲慢的神情已经消失殆尽。这正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把它的名字改了回来,又叫它花花了。我说,花花,以后你就叫花花了。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对我发出一声喵呜。
到了第二天下午两点,我泡了一杯茶,等着老关来。我想和他聊一聊他绝食的事。但是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老关却没来。我坐不住了,起身出了门。我敲了一下老关家的门,不想那扇门自己开了。我走进门去,说,老关,在家吗?老关不在客厅。我朝老关的卧室走去,在我推开卧室的门时,我看到白白胖胖的老关正趴在他老婆的身上,那个硕大的屁股在一动一动。跟在我身后的花花也看到了这一幕,但它没有叫。我脚步很轻,转身离开了老关家。这个老关,有点意思。
我回到家不久,门被敲响了,我以为是老关,开了门后却看到敲门的是那个女人,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可能是觉察到了我的反应,那个女人说,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来打扰你。
我说,刚才我去老关家了,他很好。
那个女人说,老关那个人挺可怜的。
我说,是啊。
那个女人说,老关为什么要绝食呢?
我说,换了是你该怎么办?
那个女人说,我不会绝食。
我说,我也不会。
那个女人说,家里发现了老鼠,我想借你的杰克用一下。
我叫了一声花花。那个女人说,花花?我说,是的,它叫花花。那个女人说,我记得你说它叫杰克。我笑了笑,没去解释。花花听到我的叫声,从阳台上蹿了过来。我说,花花,跟阿姨捉老鼠去。那个女人说,我叫阿芳,你叫我阿芳好了。我说,花花你一定要把阿芳阿姨家的那只老鼠捉住,你可不要给我丢脸啊!花花心领神会,对我发出一声喵呜。
阿芳蹲下身,叫着花花、花花。花花一跃,接着就被阿芳抱在了怀里。阿芳抱着花花,在她上楼的时候,她问我的电话。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阿芳说,可以加你好友吗?于是,我加了她QQ好友。
到了晚上,阿芳发消息给我,花花把那只老鼠逮住了。我回了一个OK表情。阿芳说,你要不介意,我想让花花在我家住两天。我说可以,只要你不嫌麻烦。阿芳说,花花太厉害了,我不会亏待它的。我说,只要你喜欢花花就好。阿芳说,当然,我非常喜欢花花。那是我第一次在网上和阿芳聊天。之后几天她给我发来花花的照片,告诉我花花很好,很听话很乖。
有一次我们聊天时,我问她从事什么工作。她说,足疗,知道大华足疗城吗?我当然知道大华足疗城,之前的那个老板因为涉黄被抓了,事情闹得挺大。后来一个南方人接手,又把足疗城开了起来。我回了两个字,知道。阿芳说,没想到吧,平时看我衣着光鲜,其实我是靠给客人捏脚吃饭的。这是一个让人尴尬的话题,我只好问她花花有没有惹她生气,有没有再捉住老鼠。阿芳给我发过来两张她和花花的合影,说,我觉得还是叫花花杰克好。我说,为什么?阿芳说,花花是一个女人名字。我说,给它起花花这个名字,是因为它长得漂亮,没考虑它的性别。阿芳回我一个笑脸表情。同阿芳聊天,时间过得特别快,就像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我甚至大着胆子给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那个绿色的小人儿,两条小胳膊一甩一甩的,挺可爱。想不到阿芳也给我回了一个小人儿。那个拥抱的表情,让我身体一热,感觉就像真的抱着她一样。
我终于等来了老关,但是他坐下后,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对我絮叨。我说,老关,心情不好?老关摇了摇头。我说,看你脸色不怎么好看。老关说,我想带她走。我说,带谁走?老关说,我妻子。我不明白老关说带他妻子走是什么意思,就说,你们要出门?老关说,花花呢?我说,在阿芳家。老关说,阿芳?我说,就是五楼的那个女人,她叫阿芳。老关说,谢谢你。我说,老关,谢我什么?老关说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很愉快。说话的口气有点动情,那是一种真情流露,让我有些无法适应。
那天,老关从进门到走,只待了不到十分钟,而且他来的时间不对,平时他两点来,那次却是四点。他的反常让我感到不安,這个老关不会又想不开了吧?我的心一沉,想给阿芳打电话,但是这个时间她正在休息,只好作罢。
等到天黑,我才给阿芳打电话,她很快就接了。我说阿芳,我有些担心老关,他今天来找我,说要带他妻子走。
阿芳说,什么?
我说,老关那话让我嗅到一种不祥的气味。
阿芳说,你去老关家看看。
我说,好的。
阿芳说,我们一起去。
我说,好,我等你。
阿芳带着花花来了,三天没见花花,它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我叫了一声花花,它却没理睬我。阿芳抱着花花,看上去它比过去更漂亮了。我说,老关是不是又想不开了?净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阿芳说我们去他家看看。于是,我们去敲老关家的门。敲了三下,没听到老关的动静,我就喊,老关!老关!在我一边敲门一边喊着老关时,阿芳推了一下门,那扇门竟然开了。我们进了门,我又喊老关,然后去了他的卧室,但是卧室里没有人,只有那张空荡荡的大床。阿芳说,老关是不是已带着他妻子走了?我说,不会,我没听见他开门、关门。阿芳说,那他会在哪呢?
正在我们困惑的时候,阿芳怀里的花花突然叫了一声,然后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朝卫生间跑去。我们紧随其后,也朝卫生间跑去。我说花花可能看见老鼠了,不然它不会这么兴奋。我们到了卫生间的门口,在我们看到躺在浴盆里的老关和他的妻子时,也看到了那只趴在浴盆上的老鼠。那只灰色的老鼠,正欲伺机逃走。花花怎么会让它逃走呢?它纵身一跃,就像离弦之箭,扑向那只惊慌失措的老鼠。那只老鼠一闪身,速度之快,让人吃惊,它跃上那个热水器,暂时躲过了一劫。花花扑了个空,身体在空中翻转了一圈,然后落在浴盆里。之后我听见一声惨叫,花花挣扎了两下,一动不动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明白过来之后,我叫了一声花花,然后又叫了一声老关。老关没有回答我,他嘴巴紧闭,似乎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懒得再多说一句。我可以确定老关和他的妻子是触电死亡的,这是一次意外,还是老关有意为之?我不得而知。我看了一眼阿芳,她半张着嘴巴,眼睛瞪得很大。
阿芳吓坏了,她抱住了我,身体慢慢瘫软下去。为了防止她跌倒,我揽住她的腰,把她搀到了客厅里。阿芳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身体瑟瑟发抖。恐惧是可以传染的,我感觉我也在发抖,不由自主,无法控制。
花花死了。她说。
我说,是的。
花花不会死的。她又说。
我说,是的。
她看着我,说,我的女儿死了,直到她死,她都不知道她爸爸是谁。人都会死的,可她才两岁啊!
我说,你女儿?
她说,是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她可能被吓傻了,在胡言乱语。其实,我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害怕的同时又感到震惊。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我才掏出手机,打了报警电话。
打过电话,我又去了卫生间。那只价格不菲、来自美国俄勒冈州的拉邦猫死在了老关家的浴盆里;而躺在浴盆里的老关,抱着他的妻子,脸上的表情栩栩如生,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张死者的脸。他们一丝不挂,紧紧抱在一起,如同一对连体人,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我看着他们,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对老关的了解其实并不多,虽然我们接触一年多,但在他絮絮叨叨对我说话的时候,我都心不在焉,从没有认真听他说过话。有时,我对他是冷漠的、抵触的,甚至厌恶。我想他不会无所觉察,只是不说而已。同样,我对阿芳又了解多少呢?就像阿芳对我的了解,我从没告诉过她说我离婚了,而那只猫是我前妻的情人送给她的。
我回到客厅,在等待警察到来的时间里,我把阿芳抱在了怀里,就像老关抱着他的妻子那样抱着她。我们抱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幸福而悲伤地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那只来自美国的拉邦猫死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徐丽。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还是上次来的那两个警察,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