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
2021-12-22诗篱
诗篱
1
离子烫伸进一只白色磨砂高跟鞋的脚。朱溪看见电梯哆嗦一下,又张开大嘴,将离子烫吞进来。她低头继续看手机。微信有提示,像个人从房顶往窗口空降了一下。是宋原:晚上不回去了,跟女儿说一下。她继续翻“头条”,打开“关注”,找到“西风头条号”,想看看是不是更新了。这是同事给她推荐的,虽然只有文字,她也从不知道这个“西风”是什么人,但不影响她喜欢看。
余光里离子烫也在看手机。白色的背影比她的脸要显得柔和,不那么硬和冷。“示弱,示弱,示弱,重要的话说三遍。”这是西风的话。他的头条号专门解析自己读过的一些书,大部分是小说。朱溪在学生时代就喜欢小说,但很多东西似是而非,读不太懂,看“西风头条号”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小说的解读是这样的。
四楼到了,朱溪移到电梯门口。离子烫在五楼,她似乎没有让一让的意思。朱溪轻笑说,啊,我到了。离子烫梦醒般抬头,往一边让过去,又低头沉到她的手机里去。十七年如一日,她们几乎没打过招呼。这个楼道十二家,走的走来的来,到目前似乎只有三家老住户。从前没装电梯时邻居们天天交错着碰面,朱溪除了离子烫,也只晓得对门住的是一对长年在外忙生意的夫妻,有个儿子,去年考上大学念书去了,其余的都模模糊糊,对不上谁跟谁。朱溪当初跟宋原搬来的时候,宋原还跟她一样在单位上班,选它是因为面积挺大,是这一幢中剩下的最后一套,地坪有些不打紧的裂隙,商家便宜了几千块钱。
女儿中午在学校吃食堂,朱溪将这几天陆续准备的菜打包收进冰箱,早上剩下的两个烧麦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冲杯牛奶或果汁就着吃了,坐下来,开始翻看头条。这会儿工夫,“西风”已经更新了一条。是加缪一个短篇小说的解读:有个女人,跟做生意的丈夫去阿拉伯,住在一家破败的旅馆里,半夜时分女人偷偷出门爬上一个荒凉的天台上去看荒漠,女人在荒漠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晨曦。朱溪在百度搜索《流放与王国》,看了第一篇丢下手机。她忽然有些犯困。不知为什么,西风最近推的小说她都读得不太顺。好像读着读着,这屋子里忽然生出一道迷宫,踅着,无从进入又无法回避的感觉。
李越发来一个笑脸,又发来一个字母“X”。朱溪转头看窗外,天空有一朵白云在悠闲地飘。她望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低头翻李越的头像,打开他的对话框,给他发了一只粉色的小蝴蝶。今天大领导出去了,李越说下午她可以逃个班。本来想好好看看西风解析的那几篇小说,这会儿忽然没了兴致。但下午这半天的时光,一个人也有些难熬。
李越来得很快,差不多半小时,门口响起三声熟悉的敲门声。
我是爬樓梯上来的,李越进门后又回身扒着猫眼往外看,刚到楼下撞见你楼上那个烫离子烫的女人从楼梯口出来,盯了我一眼……
朱溪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沾着个可疑白点的后脑勺,又不是明星,谁爱搭理你。
李越掉头,已嬉皮笑脸凑上来,搂住朱溪的腰。
习惯的一套流程今天有些令人厌恶。朱溪一直想着那个半夜爬上天台的女人,想象她像少女一般趴在护墙上,迎着晨曦的身体被晨风和金色的阳光剪出来烫金的背影。
晚上刘主任请客,王局可能要参加,我得赶紧去准备一下……李越边说边背对她穿衣服。这些年都这样,一完事他像不想再看到她的脸似的忙着穿衣服。
朱溪感觉自己有种想从背后猛踹他一脚的冲动。她动静很大地翻个身,睁大眼瞪着窗帘上无色的凸感条纹。李越已经穿好衣服,绕上来附过脸,想完成流程的最后一个动作。又闻到那种带着午餐饭菜味的口气,朱溪忽然一挥手,挡开李越的脸,动作大了些,“啪”一声,倒像是用手背给了李越一记耳光。
李越愣怔了一下,面色红润起来,又白了下去。我走了。他说。然后是谨慎的脚步声和开门声。客厅门关上的那一刻,就像一把剪刀剪掉了朱溪跟这个世界的一切交接。她刚才还硬硬的心思忽然瘫软了下来,软得横着脸滚下一串又一串眼泪,全洇进新换的枕芯里。
2
私信的想法是一刹那冒出来的。朱溪不喜欢聊天,朋友圈、聊天群几乎都看不到她。有时候李越在微信上跟她说话,她都不太接茬,除了“嗯”,基本就是各式各样的表情。宋原从前吵架,也跟她说过,你这个人,一点不会来事,所以你屁股底下的那张凳子,基本是牢底坐穿。她看他一眼,继续一脸“不会来事”的表情。什么叫会来事?她有时候也想改变,仔细思考过,但没个头绪。她想起以前有过一个处得好的同事,聊得比较多的,现在升迁到别处去了。那时在单位人缘挺不错,说话办事妥妥帖帖,经常让人觉得她是玲珑八面、拿捏有度、特别会来事的那种。但那同事也有很奇特的地方,就是她觉得她们之间是相当好的无话不谈的,但无论是谈工作还是聊天,同事从来不像平常办事那种玲珑妥帖的风格,有时候一句话几天不回,有时候一个话题说着说着忽然就不了了之;还有就是,每次朱溪跟她之间的对话,最后一句话永远是朱溪说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吗?她那时候跟宋原说过,宋原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自己不懂得及时进退,怪别人什么?
宋原也是八面玲珑会来事的。起码在外面是。他原本跟她一样,大学毕业在家乡湖城一个小机关楼里做文职,但从他们恋爱到结婚到生下女儿这短短的五年时间里,他不仅做了局长助理,还成为副局长候选人。后来又过了五六年,他从副局长又神奇地变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板。
第一封私信朱溪用了很长的时间,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对着那片空白,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
“问一个问题,什么叫同类……”
西风是第二天回信的:
“应该是我能认出你来。”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朱溪正在办公室开个小范围的会,小头儿李越在讲话,刚刚他微信告诉朱溪,这一届副局长的候选人名单下来了,有他。她盯着李越,下意识想表达一种漠然,先是怔怔的,忽然眼泪喷薄而出。李越瞥见了,盯她一眼,一脸茫然。
像是打开了屋子里踅着的那道迷宫,里面到处都是路和门,却又重峦叠嶂,还是那些路和门又构建了挡住去路的墙。重要的不是出口。朱溪想。有本书上说,不进迷宫就永远面临一道迷宫,出了迷宫紧接着又是另一道迷宫,最好的状态是永远身在迷宫。
有时候朱溪也纳闷,交流平台如此发达的现代社会,有无数精致高雅的交流方式,为什么她会被一个大众头条号的主播给迷住?还私信。世界再大,也是一粒灰尘吧,所有灰尘里的灰尘有什么大小之别呢?喜欢就好。
3
像朱溪住的地方,六层楼两个单元,采光十分好的独立的住宅幢现在很少见了。要么是别墅,要么是十几个单元连在一起的高层电梯房。但朱溪喜欢这里不是因为这些。楼跟人一样有青春期,十七年过去了,这幢楼进入了中年,公共设施早已经破败,虽然新近安装了外挂电梯,却更丑了,像在体外生了几个瘤子。这几年宋原好几次要带她看别墅区,说换套房子,她都拒绝了。她知道宋原的意思,他在善后,为他的第一个家。宋原有宋原的世界,每天宋原的一双脚从车轮开始,又从车轮结束,尽可能最宽最广地在世界上丈量他一生所有的轨迹;而她的脚,除了丈量这六层楼梯的长度,就是丈量单位楼梯的长度,再不就是从家到单位之间的、经过父母和女儿学校的这一截路途,都极短极单调。她一点不怪谁,这十七年里,她早就把自己从宋原那团麻绳里理出来了。
她只是还理不出这幢楼。这楼有什么牵绊着她不让她走吗?不是,是她想牵绊着一个熟悉的底盘重点的物件。她害怕自己像风筝似的飞得不知道方向,别说女儿和父母亲,怕连自己都找不着自己了。
“我是雅尼娜吗?是,好像又不是,我经常半夜跑出去,但从来没找到那座天台……”
“大家都在王国里被流放着……天台可能就在我们的脚底下,而棕榈林在前方……”
“你是湖城人吗?”
“是。也不是。”
“如果让你选,你选择走出迷宫进入下一道迷宫,还是待在一道迷宫里永远不出来?”
“我觉得我每一步都是一道迷宫,我每走出一道迷宫只不过是走了一步路。所以可能根本没有所谓选择,而只有运转,我无法不保持生命不停地运转……”
他是湖城人。朱溪想,他是黑夜里闪过的一道白光,而她正在黑夜里消解。
后来将许多事串联,朱溪觉得,她的天台正是从这里开始出现的。
最先是女儿。有一天晚上都十二点了,她写完作业没有去卫生间洗漱,她推开朱溪的卧室,以完全不像高三孩子的口吻跟她说,都熬半辈子了,我觉得你还是跟他离婚吧。
然后过了几天,宋原给她发来消息,说,前几天带女儿吃了一顿饭,她还好吧?朱溪盯着看了一会儿,发了个蒙妞的图片。
接下来就发生了那件事。
大约三年了,李越基本不会晚上来朱溪这里。不是因为女儿,也不是别的什么,是朱溪不愿意。她不愿意跟他出去,也不愿意他占用自己的夜晚。夜晚是她自己的。她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跟这个男人上床,大约就是为了那件事。人真奇怪,为什么就非要做那件事,所有的事都因它而生。她记得第一次注意离子烫就是听见楼上一阵打砸、尖叫、怒吼,那时候女儿还抱在手里,对门夫妻恰好在家,跟她一样紧张地打开门,仰头往楼梯上面看,想要帮点什么又无从着手的样子。
估计是那事!男邻居小声说。他妻子朝朱溪看一眼,嘴巴郑重地扁一下点点头,仿佛为刚才丈夫的那句断言见证。朱溪张嘴无声地啊一下,赶紧抱着女儿缩回门里。
回想起来,以前也有个男人跟离子烫一前一后走,后来男人不见了。而朱溪呢,那似乎是她唯一一次参与这个楼道邻居们琐屑生活的交集——后来听见类似声音,她再也没出来过。但十七年了,大家在同一个楼道里都一寸一寸剪掉大把光阴之后,朱溪却还是以当年男邻居说的那种如此传统和庸俗的方式跟这个楼道的邻居做了一次相当不小的交集,像彌补这些年对这幢楼整体交集日子的欠缺。
李越也很奇怪,为什么朱溪忽然同意他晚间来,他也就来了。这几年他虽然跟朱溪床上床下,但朱溪知道他对家里的老婆一直是不错的,家庭观念蛮强,在街上不止一次撞见过他陪老婆孩子逛街。朱溪保持距离的要求未必不是他梦寐以求的。有些男人跟女人交往就像玩游戏。但他肯定不像宋原那样,一玩起来就完全变成戏中人。他最多是跑跑龙套,虽然跑龙套也是玩游戏。
不过幸亏不是在床上,他们在喝红酒。酒也是李越带来的,一瓶红酒,几包精致的从西餐厅打包过来的西点。只是朱溪已经换上了睡衣。她到家都换睡衣,那种宽大的斜襟扎带款,她时刻渴望宽大的松垮垮拢着身体的感觉。不过李越还衣冠楚楚。正是因此,他才能故作镇定地一本正经地跟宋原解释。
宋原站在门口。这么多年朱溪认识他之后从没见过他还有这么大的容忍度。他背着身,盯着前方,仿佛在等对门的邻居开门。
朱溪只在听见钥匙开门的一刹那有过一阵惊慌,之后就是莫名其妙的茫然,置身事外般抱臂站在一边。她甚至在看到他们父女俩同时站在面前的一瞬间有些恍惚的欢喜,以为回到了从前。女儿愣了一会儿,步伐很轻地进门,又慢又轻,一路看着她,眼神透着惊愕和鄙夷,更多的是那种时下年轻人流行的冷漠。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她自己的门。
宋局……宋老板……好,我,找朱主任谈点工作上的事。这个昔日宋原的手下两只手垂着,用略带嘶哑的声音撕开房间里连着门外的那大片冻结的空气。
但空气很快随着这句话的结束又重新凝固。朱溪想,李越真的挺蠢的,这句话需要说吗?他应该在宋原傻瞪邻居家门的时候,赶紧抽身冲下楼,那些捉奸在床缩在一边不敢动的是因为光着身子,没法夺路而逃。
李越还是垂手站着。忽而两只手勒了勒,终于知道往门外走了。走到宋原身后,他又站住,宋老板,你不要误会了,我是……
宋原还是没动,保持原状。朱溪想,李越又蠢又无耻。宋原看起来像从河里爬上来的一只落汤鸡。已经是仲春的夜晚了,他好像还有点怕冷。
李越开始转头看前方的电梯,看了看便低头往楼梯走。看起来他在思忖走电梯还是走楼梯——不管走楼梯还是走电梯,他都得先下半层。朱溪想,是李越选择下楼的样子激怒了宋原,还是宋原站在那里本就是伺机出击?反正她看见宋原忽然出手,一把薅住李越的后衣领,对着李越的后脑就是一拳。但李越的脸转得太快,以至于宋原的拳头最终打在他的左眼眶上,留下了一道闪电般爆凸起来的乌青。
他们看起来都不善于打架,很快就像女人骂街那样,薅住对方头发、衣领,球一样结在一起堵在楼道口滚成一团。
“喝茶的时候是一口一口井然有序地抿着下咽,还是咕咚咕咚咽得像倒后山墙那样用力和鲁莽,体现了一个人的涵养与智慧……但没事时候抿,遇到事之后大口鲁莽地咽体现的是每个人的定力和境界……”
“你一定是个有事没事都抿茶的人吧?”
李越是蠢到家了。但宋原有点小涵养小智慧吗?他们肯定都是没有定力和境界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顶楼的两个邻居来拉架,脸熟,对不上号。他们都出奇地默契,跟默默打架的两个人一样,甚至不说话,拉开他们,将其中一个推跑了,对另一个小声劝几句,就都散了。
朱溪一直保持原样。之前她在数开门声,大约有十来个开门关门的声音。应该都是这个单元的,有的门一直开着,有的开了又关上了。
后来她在想离子烫。离子烫上来的时候,打架和拉架的都正酣。这幢楼的楼梯不窄,但这么多人扭结挤在楼梯口,离子烫纵然很瘦,也是无法过去的。不过也无大碍,她还像从前那样对路过什么人都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样子,看一眼,就过去了。可笑的是这群姿势各异的人,像被瞬间传染了这世界的各种默契,播放器似的同时按下暂停键,让离子烫过去后再继续。
离子烫和之前看见的一樣,挎个精致的白色小包,合身紧致的米色裙子和白色上衣,白色磨砂高跟鞋——她好像特别喜欢白色,即便是冬天看见她也基本是浅色的鞋和衣服,一头永远笔直的离子烫清汤挂面头。二十年前就开始流行了,现在大家早都流行别的了吧。做什么职业呢?朱溪想。离子烫已经在头顶开门了,应该是用左手开的,右手里抓着一本书呢,是那本《流放与王国》。喜欢这本书的人真多啊。她几天前也刚买回一本。
4
六层楼的日子就像一首大提琴曲子里忽然被掺了一阵锣鼓,随着鼓点的消失,大提琴又迅速恢复往昔的宁静。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搬走后,回想起来,朱溪发现,那天似乎也是离子烫最后一次在楼道里露面。
宋原第一个消失。
李越冲下楼梯后,宋原进了家门。朱溪记不清是谁将家里的门关上的,反正不是她,可能是宋原。他习惯关上门说话——至少当时在法律上,那还是他的家。当然也可能是女儿,朱溪再看见她的时候,宋原正在咆哮。宋原一副落汤鸡加斗败鸡的样子叉腿戳在那里,忽然朝朱溪手一伸,给我。
什么?朱溪说。
手机。
朱溪看向沙发。她的旧宝蓝色手机是多年前他买的生日礼物,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躺在沙发的一侧,像个沉默的证人。
宋原冲过去,一把抓起手机,手指一阵划拉。蝴蝶,蝴蝶,蝴蝶,那个叫“隐”的人的对话框里一串一串的全是粉色的蝴蝶,往下拉,再往下拉,一直拉不完。
混蛋混蛋混蛋——!宋原吼着,像那一串串蝴蝶忽然变成一群群蜜蜂集体将他蜇了一般,他叫着将手机炸药包似的举起来,猛地砸向地面。
走!跟你儿子跟你那个女人,离开这里!离开我的家!女儿喊。
她什么时候出来的?朱溪根本不知道。原来女儿早就知道了,知道了一切。谁能料到他们父女俩还能一同回家,像从前那样。对了,上一次宋原跟女儿吃饭之后曾问朱溪“女儿还好吗”,难道那顿饭是带了他儿子一起去的?
李越还是那个李越,除了左眼眶一片越来越紫的瘀痕。那张脸原本比较白净,猛不丁一大块变紫了,那紫色就显得格外耀眼,也格外狰狞,像被人挖去一只眼。第一天上班他曾戴墨镜,会上将副局长人选公布后,就不戴了。有同事嬉笑着问怎么了,他跟同事解释说,跌了一跤,摔在石头上了,幸亏是鹅卵石,没戳破眼睛。同事说,没事,青色变紫色应该是恢复的分水岭,应该过不了多久就痊愈了。
在另一面,李越也还是李越,与她相识之前的李越。朱溪记得他们最后一句“私”话还是在喝红酒时说的,李越说,这几年朱溪太委屈了,等“事儿”定了,今年她生日他打算无论如何抽个时间,一起去找个地方旅个游,好好地宠她一下。
朱溪忽然有些歉意,李越的“事儿”黄了,大概率是因为宋原。但想起他跟他老婆孩子逛街的样子,也不全是可怜了。到底他也不全是蠢,知道留后路。不像她,她的日子曾过得像架机器被人卸去了发动机。
坐在办公室,朱溪比平时悠闲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老飘着那些粉色的小蝴蝶。那些蝴蝶其实是盗版。朱溪想不起来当年是谁教她发蝴蝶示好的。好像是宋原,跟她说,每天注意床头,如果床头有一只粉色的小蝴蝶挂在那,那就是他想要她了。
多少年了,还是恋爱时候的事吧?那只盗版蝴蝶当然不是宋原的原创,可能不知被盗转多少回了,还是常盗常新。就像爱情,老套得何止千万年,却每一次跟诈骗一样,屡试不爽。
好多天没去西风的头条号,再去看时,“西风”号封了。
朱溪不明就里,问了同事,才知道这是被头条永久性封号。永久性封号一般都是因为问题十分大的,比如诈骗。同事说。
看看文章有什么好骗的吗?朱溪笑。
能骗啊,看文章的被骗的多了去了,那种雌雄大盗……一开始是文章,然后就是感情,感情那是假的,最后都是钱,哎哟这个世界,没有不跟钱有关的事。同事像大智若愚,又像大愚若智地说。
就跟你中过招似的,哈哈……
那天晚上之前,朱溪在街上。她根本没想让李越过去,还晚上。她花好长时间做了个仔细的装扮,宋原有了别的女人之后,她还从没这样用心打扮过自己。她准备去鬼马茶吧,西风说鬼马好,清净。她已经在鬼马附近了,只要踏进天虹大楼的电梯,就到了。但她忽然有些犹豫,并不是她没见过世面,这些年,她跟宋原,跟宋原之前的那些短暂的恋爱史,特别是在宋原之后跟了李越,那些婚内婚外的不经解的秘密早都一览无余地被她窥尽了。
从来就不是这回事,不是那件事,她望着天虹大楼进进出出的人群想,无论一个女人渴望什么,从来就不是那件事。
但不是那事又是什么呢?
后来她还是上了电梯。电梯门刚要关闭的时候,伸进来一只穿着白色磨砂高跟鞋的脚,电梯哆嗦了一下,吞进一个清汤挂面的白云般飘动的女人。朱溪没抬头,她面前是几个年轻的男女,正在就一个话题争论不休。她掩一掩怀中的《流放与王国》,将它塞进了包里。鬼马在十三层。电梯到十层的时候,朱溪跟那群年轻人一起下了电梯。
5
继宋原之后,离开六层楼的是离子烫。是对门男邻居说的。那时朱溪正搬东西,快搬完时在楼下电梯门口撞见他,他说你们也搬了啊,你们楼上已经搬走了,我们过段时间也搬了。
朱溪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就在西风号封号的前后。那晚后半夜,她上了西风号,发私信,发了一双白色高跟鞋和离子烫清汤挂面式的头像背影。是那天在天虹的电梯里偷偷拍的。
朱溪和女儿一起,搬出来找了个离女儿学校近的出租房。
宋原已经买了一处高层电梯房,房钥匙交给了女儿。自从那晚过后,他们唯一一次见面是去民政局。那天宋原的脸看起来有点苍老,朱溪的目光一直跟著他。看了二十年的脸,以后可能很少再看了,即便看到也不再是这二十年的脸了。分手的时候,宋原从车窗里递给朱溪一个盒子,是一部新款苹果手机。宋原不看她,他望着远方,眼睛里飘着云一样的雾气,搬过去吧,有什么事打我电话。然后驱车远去。
手机,朱溪自己买了,她喜欢白色和宝蓝色。这回还买了个宝蓝的。那款苹果机她让它躺进女儿书桌的抽屉里。很快女儿就要高考了,即将成为一名新大学生,一个新的需要各种配置的人。房子呢,朱溪接受了宋原的好意,虽然房产证只有女儿的名字,但明显是两个人住的,有她的份。她已经将涟漪小区的房子卖了。没有什么底盘重的东西,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在飞,今天这里明天那里,踪似浮萍。不过房子还挺好卖的,十七年前买的时候才三十几万,这会儿竟然卖到了九十多万。像婚姻一样,破了,败了,却能给她留个女儿,长得像她,又比她好看,比她强。然而钱总归是钱,钱不会说话,就像女儿,是她身子里长出来的,但总归是已经分离出她身体的一块独立的肉。她们住在一起,也是一对邻居,总有一天,也要各自搬走的。
次年仲春,新房子可以住了。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假期才回来。朱溪从出租房搬了过去,打算好好布置一下。新房子里有很开阔的落地窗,可以躺着看流云。现在离地面更远了,不过离白云就又近了一尺。朱溪买了很软很宽敞的沙发对着落地窗放。她还是那么喜欢宽松,躺在这里看云多舒坦啊,看一朵一朵的云,各自飘,原来,这就是她的天台了。女儿的房间,按她要求给她布置了,视频那头是夸张的无奈,嫌不好,说假期回来自己重弄。她尴尬地笑,还是布置自己的房间比较随意。不过放了一张榻榻米床和一盏矮矮的落地灯后,也不知道能再放什么了。
后来,她有一次散步,看见新家对面的一个街角有一家“街角”书店。进去是一排排书架,跟图书馆似的。她想,买点书围着床放,也是不错的。每本书都是一个人,可以长久地跟它们比邻而居。
你好,欢迎光临!
是亲切好听的语音铃声。
她的目光粘在书脊上,从这个书架间穿到那个书架间,然后抱着一摞书去柜台。一抬头,她半张着嘴愣在那儿,而后赶紧顺出一个暄腾的笑,你开的店啊,呀,真不错呢……
离子烫的样子一点儿没变,还是一头笔直的离子烫,一身精致的白色,云似的。她说她开了十几年的书店了,最先是摆地摊卖处理书,后来就慢慢积累起来开了店铺。想不到她是开书店的,这么多年,那个楼道里的人们具体做什么她都不知道。
再后来她常来“街角”,但跟离子烫也就第一天来的时候多说了几句,之后和从前在楼道里住着没有什么不同。离子烫像本书。某次又买书,看到一本小说,作者叫西风。去柜台结算时她说,小说有的看不太懂呢。离子烫笑了笑。她继续说,哎,你看头条吗?有个头条号的播主叫西风的,专门讲小说,讲得还挺好呢……
她看见离子烫一脸茫然。
再再后来,她又一次去买书,离子烫收款后随手拿了一沓书签递给她,说同时看几本书,用书签比较方便。她回来躺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新书时,顺手拿一只书签看,像是手工制作,简约的云图案,背面有一首小诗,题目叫《云》,字迹挺娟秀:
你往南的时候
我往东
我从西边出发
你刚去了北方
我长着你的样子
你走在我的天空
我们一生一起流放
可一生
从没相逢
……
她忽然记起,这是以前西风给她回私信时,曾送给她的一首小诗。她呆呆地看诗,又呆呆地看云,不知怎么,就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