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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伊采夫小说《神话》的宇宙论思想

2021-12-22张玉伟

关键词:复活神话万物

张玉伟

扎伊采夫小说《神话》的宇宙论思想

张玉伟

(北京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北京 100089)

作为俄罗斯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宇宙论对人的生命不朽、人的理想行为以及人的未来提出假设与论证,探讨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与作用。费奥多罗夫的复活哲学和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论体现了宇宙论的主导思想。《神话》是扎伊采夫创作早期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具有鲜明的印象主义色彩。小说通过描写男女主人公在宇宙世界里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表达了对人的永恒存在和万物统一的理想追求,进而阐释了俄罗斯的宇宙论哲学。

扎伊采夫;宇宙论;复活哲学;万物统一;印象主义

宇宙论作为俄罗斯哲学的一部分,形成于19世纪下半期。哲学家费奥多罗夫(Н. Ф. Фёдоров,1828-1903)为宇宙论提供了理论基础,产生了深远影响。1882年,索洛维约夫(В. С. Соловьёв,1853-1900)在读完费奥多罗夫有关“共同事业”的手稿以后,备受启发,遂致信给费奥多罗夫,“我贪婪地、充满精神享受地读完了您的手稿,花了一整夜和部分早上的时间,而接下来的两天,周六和周日,我对所读的作了许多思考”;索洛维约夫还称费奥多罗夫是“自己的老师和精神之父”[1]100。索洛维约夫的学说在白银时代广为流行,深得20世纪初的青年作家和诗人推崇,扎伊采夫(Б. К. Зайцев,1881-1972)便是其中一位。扎伊采夫曾在《关于自己》中写道:“对我的内在世界而言,对其发展而言,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非常非常重要。这已不是文学,而是在哲学和宗教里揭示出新的东西。”[2]588俄罗斯宇宙论主要探讨人与宇宙的关系问题。费奥多罗夫的复活哲学追求人在宇宙中的永恒存在,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论宣扬人与神、人与宇宙万物的和谐归一。它们共同表达了俄罗斯宇宙论哲学对人类社会的宗教幻想。本文试从宇宙论的视角分析小说《神话》,以揭示作家对人的永恒存在和万物统一的理想追求。

一、宇宙论:概念与范式

对人与宇宙关系的思考,历来颇受俄罗斯文学和哲学的关注。按照当代学者加切娃(А. Г. Гачева)的梳理,俄罗斯宇宙论经历了内含于文学、而后滋养文学的过程[3]9。如果说18世纪人对宇宙星空更多是一种观望(如罗蒙诺索夫的《夜思上天之伟大》)[3]4,到了19世纪,与宇宙论密切相关的生死永恒问题越来越吸引文学家的注意,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系列小说,充满悖论的主人公对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对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提出深刻思考。这时期围绕宇宙论的哲学问题主要体现在文学作品里。俄罗斯真正意义上的宇宙论形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哲学家费奥多罗夫及其著作为该派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此后宇宙论开始为文学提供源源不断的滋养。

费奥多罗夫的学说颇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等思想家和文学家的关注,《共同事业的哲学》(第一卷,1906;第二卷,1913)在其身后由学生及追随者整理出版,为俄罗斯的宇宙论提供考察人与宇宙关系的范式。在这部著作里,费奥多罗夫从批判人的思想与行动的分离开始,通过复活的概念,借助基督教的道德伦理,把全人类团结在共同事业的宇宙框架下。所谓人类的共同事业,按照费奥多罗夫的说法,就是依据基督的学说,把教堂里的祈祷移至教堂外,把以往只在葬礼上或纪念日对祖先的祭奠活动扩展至人的日常生活,借由微粒复原整体的科学技术和艺术创作,复活逝去的人,在整个宇宙范围内达到生命的永恒存在。费奥多罗夫的复活哲学最终期待的是“普遍的复活,内在的复活,全心全意、全力以赴即所有人类之子竭尽全力、竭尽所能去完成的复活”,以此实现基督的约言,即“天与地、神与人的结合”[4]42。费奥多罗夫的哲学思想具有鲜明的独特性。他不仅对生命的存在状态提出设想,还为人的理想行为从基督教的立场提供范本,深刻影响了俄罗斯的宇航学、生物学、文学与艺术。

加切娃指出,在费奥多罗夫之后,俄罗斯宇宙论一分为二:自然科学的和宗教哲学的。前者根据生物进化思想,针对性调节人的智力活动,代表人物来自经济、物理、生物等领域;后者主要指俄罗斯的基督教哲学,代表人物有索洛维约夫、别尔嘉耶夫、布尔加科夫等[3]3。人与宇宙的关系既触及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还关涉人的精神层面。然而,无论是自然科学家,还是宗教哲学家,都把世界理解为“正在形成的万物统一”[3]5。这不仅表明人改造世界的事业是未完成的、持续性的,还强调作为万物一分子的人最终应与世界达成和谐统一。

万物统一论是索洛维约夫宗教哲学的核心。按照该学说,上帝是万物的统一,而“人是上帝和物质存在的自然中介,是把联合一切的神的原则向自发的众多存在的贯彻者,是宇宙的建设者和组织者”[5]147-148。这里既突出人的神性,还强调人的宇宙使命,进而表达对人类社会的宗教式幻想,即未来的人有望在自身达成万物统一,成为神人类。“神人就是指基督耶稣,神人类就是指未来的理想人类”[6]507。索洛维约夫在《神人类讲座》里集中探讨了神与人的关系问题,他也是“第一个认识到宇宙的神学意义的俄罗斯思想家”[6]504。

神与人的结合具有宇宙空间的意义。一方面,天空中的神向大地上的人显灵,“神成了人,即道成了肉身”[5]16,如上帝之子基督。另一方面,大地上的人对天空中的神充满无限向往,表现出向上攀升的趋向,其“结果是人在上帝中诞生,这就是人向上帝的运动”[6]509,如世界灵魂的载体索菲亚。加切娃不但指出俄罗斯“宇宙论哲学充满攀升的意向”,还强调它与东方宗教的区别,即反对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对立;人在宇宙中“发展的过程是精神物质的、心理物理的”,因而“与人一起进入新阶段的是整个存在,物质被变成神物质(Богоматерия)”[3]5。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物理和精神活动都具有宇宙意义。

费奥多罗夫的复活哲学开启了俄罗斯思想界对宇宙空间的新型探索,启发了哲学家对人的使命的再认识、对人类活动领域的大胆设想以及对人的精神世界作宗教意义上的要求。如果说费奥多罗夫的复活者是基督及延续基督事业的人,那么在索洛维约夫那里,演变为更具有个性的神人(耶稣基督、索菲亚)。如果说费奥多罗夫所宣扬的普遍复活的世界是没有死亡的、不朽的世界,是复活了祖先的世界,那么在索洛维约夫那里,是人与神统一的世界,是神人类的世界。费奥多罗夫的复活哲学和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论属于俄罗斯宇宙论的基本内容,表达了俄罗斯知识界对宇宙空间的身心向往、对自然世界的认知渴求,也彰显东正教传统对俄罗斯人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精神指导和道德约束作用。

二、生命的不朽

扎伊采夫不仅是俄苏侨民文学第一浪潮的代表作家,还是白银时代新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至1922年侨居国外之前,扎伊采夫已出版了多部作品集,其中1906年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为作家带来了广泛声誉。勃留索夫、吉皮乌斯等象征主义诗人兼评论家,都在扎伊采夫身上看到一位优秀作家的希望。这部小说集共收录9部短篇小说,其中包括《神话》。

小说构建了一个充满和谐友爱的理想世界。主人公米莎和妻子利西奇卡在充满金色闪光的时间里(从下午两点多开始),在金色地毯般的空间里,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在这一天里,他们深刻体会造物世界无法言说的美,感受到生活的永恒流动和生命的不朽存在。在无边蔓延的苍穹下,在白桦树林的静谧里,米莎深受启发,联想到基督徒,意识到眼下生活的地方一尘不染,如同仙境。生活犹如流淌在敞亮的时空里,“像是太阳系”,大家一起游向天知晓的地方,游向“某种更复杂、更光明的生活”,那时“人们必然变得更明亮,更轻飘……更复杂”,将来人的躯体“倒不会腐烂。它将轻微地沸腾,冒泡,取代死亡而融化,可能也不会融化,也不会死去”[7]54。主人公由眼下天堂般的生活,联想到人的未来,这不无幻想色彩。可若结合作家创作的哲学氛围,这种遐想无疑具有代表意义。它艺术性表达了费奥多罗夫的复活哲学和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思想。

费奥多罗夫把人类共同的事业归结为复活,强调后代对祖先的恭敬与友爱,以此克服人与上帝的分离,获得永生不朽。哲学家之所以在宇宙范围内提出复活死去的人,是因为“上帝没有创造死亡,却创造了生命,而人既然成为执行上帝旨意的人,就不会成为死亡的工具,而将成为生命的工具”[4]170。换言之,人不应当死去,且可以通过复活来克服死亡。这其实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死亡概念。在费奥多罗夫看来,死亡并不是人的最终归宿,它对人不具有绝对性。对死亡的这种看法使费奥多罗夫的思想在俄罗斯哲学中表现出“反常”:“他不去讨论死是否具有终结性,却对死的必然性、绝对性提出置疑,这与以往的哲学体系不同”[8]130。结合自然科学对大气现象的调节作用以及对人的心理生理产生的影响,费奥多罗夫提出把科学技术应用于消灭疾病、复活祖先的猜想,因而也提出人可以不死的假说。

此外,费奥多罗夫还把死亡视为盲目的、不道德的力量,是需要人去克服的自然力,否则人将受到它的支配。于是,克服死亡的问题不仅是科学技术的问题,还是一个道德问题,普遍复活“是道德所能达到的最后、最高境界”[4]375。安德列耶夫的短篇小说《红笑》以俄日战争为背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动乱年代社会的疯狂与杀戮,最后以大地抛出死尸、排挤活人的存在作结。由此可以进一步理解费奥多罗夫的死亡概念:“死人并未让我们安静,他们经常提醒我们他们是团结一致的。我们背离了团结,因此受到惩罚。”[4]311按照费奥多罗夫的复活论,未来的社会应是没有死亡威胁的自由社会,是和谐统一的永恒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扎伊采夫通过主人公对肉体不朽的假想,诠释费奥多罗夫的复活哲学,表达对人类未来的理想期待。

物质与精神不可分割,这是俄罗斯宇宙论者的共识。在《神话》里,促使主人公对生命不朽作出大胆假设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他认为“人们没必要成为无躯体的灵魂”[7]54。言外之意,躯体可以和灵魂一起永存。这需要人们世世代代的共同努力,在生命的宇宙框架下达成统一,在存在之流里共同游动,以此克服在有限时间里肉体的消亡,进而达到在无限时空里的永生。这也是索洛维约夫万物统一论的思想旨归。“万物统一的意义正是与因时光流逝而造成的毁灭相对立的。在索洛维约夫看来,时间并不是绝对的存在物”,它出现于“脱离了绝对者的世界;到了进化的最高阶段,由于神人类的活动,时间再度消失。神人类将创造战胜无序的新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人和人类都将获得永生,自然界也将被从毁灭中拯救出来”[9]204-205。《神话》的男女主人公在敞亮的自然世界里,在宇宙万物的滋润下,感受到生活之流的永恒,无形中促成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统一,进而实现宇宙万物的和谐与完整,生命也因此获得不朽。

三、攀升的趋向

从生平上来讲,索洛维约夫并未迈入20世纪的门槛,但他的学说却在白银时代掀起了一场新宗教意识运动。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论强调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归一,贯穿其始终的是基督教的博爱思想,是对个体改造世界的精神寄托,也是对个体神性的宣扬。大地上的人被赋予神性,有望“克服人类自在本身最初就有的离散和分裂,然后克服人与自然的分离,最后克服物质的东西和观念的东西的脱离。具有高尚精神境界的人类成为上帝的伙伴,共同完成宇宙使命——重建世界”[9]203-204。人与神的结合、人与世间万物的和谐相融是实现索洛维约夫万物统一的关键。

索洛维约的宗教哲理对扎伊采夫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作家在自传体四部曲中所写的那样:“索洛维约夫引领向上攀升——上帝,人,世界灵魂,宇宙进程。”[2]391攀升使大地上的人更加接近宇宙世界,借此人获得神性。这个过程艺术性传达出扎伊采夫的宇宙观,即人受惠于造物的启发而向宇宙世界攀升,在自身克服精神与物质的分离,实现人与自然万物的融合,由此可见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论的衣钵。

在《神话》里,多次出现天空中的太阳与大地上的人双向互动的场景。小说开篇描写了一排排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的苹果树,它们散发出成熟果子的芬香。米莎走在苹果树里,呼吸着太阳当空、融入果香的热气,他背上的皮夹克被阳光晒得发烫。可米莎并没有因此感到酷热难耐,而是感觉心灵也在阳光下被暖化了:“躺在干干净净的田里真好,有蛛网,一股股风吹来。风逐渐消失在那边,心灵在阳光下变暖,一边哭泣,一边祈祷,这是多么神奇。”[7]50之后米莎等到了妻子利西奇卡,她“像一只可爱的鸵鸟”,几乎飞着过来,身上“散发出迷人的、明朗欢快的田野气息”[7]51。待到男女主人公坐到小长凳上,阳光变柔和一些,一束束光线浇注在他们身上。米莎仔细观察向斜坡蔓延的蛛网,它们像是从天边铺展而来的“金色透明的地毯”;这时他萌生顺着蛛网攀向天空的念头:“顺着它走真好,无声无息,上得高些,攀向空中游动的一团团云彩。”[7]52在阳光的爱抚下,利西奇卡从睡梦中醒来。她“面朝太阳呼吸”,还说想要亲吻太阳[7]53。男女主人公在太阳的照耀下,不知不觉表现出向上攀升的趋向。

第二天黎明,米莎被逐渐降临大地的霞光唤醒,禁不住骑自行车外出。于是,出现了神奇的一幕。仿佛不是他迈步走,而是“腿自己跑了,车胎略微沙沙响,若有所思地驱向什么地方。多么轻松,多么快捷”[7]54,米莎自由驰骋在广袤的田野里,不知不觉变成了空间本身,变成了世界本身:“看,他是空间,是世界。金色的上帝在天上,并不高,而米莎像一只听不见的鸟沿大地滑行。”[7]55自行车车条因快速旋转而射出光环,车轮不断变大,似有遮天蔽日之势。通过对疾驰中的自行车作扩大化的描写,烘托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膨胀。米莎骑着车,身心也不由得向上向外扩展。似乎心灵连同肉体整个向上遁入不可见的宇宙空间,进而实现地上的人与俯视万物的神之间奇妙的融合。一小时后,米莎骑车穿过露水地,“游入耳房里”[7]55。他身上的光照亮了妻子熟睡的房间。

米莎从走到飞、再到游的肢体感观意味着他在精神上的蜕变。这一方面印证造物世界的神奇,另一方面还证实人身上的神性,这一本性通过与自然的融合被激发出来。心灵载着肉体向上攀升,人得以接近无限的宇宙空间。主人公的精神世界通过神奇又美妙的自然得到彻底改善,内心变得更加澄澈透明。正如俄罗斯学者所言,金闪闪的空气、滋养果实的阳光、果子沁人的芳香、温暖的大地、令人向往的天空,这些都作为“同路人形象”参与到自然的光中;于是,生活于其中的人“开始感觉自己是宇宙的一部分,感受自己在天空下的位置,在宇宙结构的整体和谐中的地位”[10]102。沐浴在普照大地的自然光里,人的整个身心似乎都飘飞起来,遂产生一种错觉,要循着光的来源奔向天空、奔向宇宙。

结合扎伊采夫创作生涯里世界观的演变,可以看出,这时作家对万物主宰的认识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当男女主人公谈及基督徒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明确自己虔诚侍奉的对象,而是把生活本身、把自然万物理解为伟大的奥秘。正如作家后来在谈及早期创作思想时所阐释的那样:“代替早期的泛神论开始出现宗教母题——远不够明晰(如《神话》《流放》)——可仍在基督教的精神里。”[2]589《神话》里的男女主人公浸润在宇宙的和谐时空里,他们通过感受宇宙世界的光照而表现出向上攀升的趋向,表达了作家对美好世界、神性存在的憧憬。

四、印象主义的宇宙观

俄苏文艺学家和批评家普遍认为,扎伊采夫创作早期的最大特色在于印象主义手法和抒情性。这具体体现为行文叙述的韵律性、事件的不连贯性和无逻辑性、意识的流动性以及人物面貌的模糊性,印象主义式的思维也贯穿扎伊采夫创作小说的始终。

有学者结合印象主义产生的时代背景,指出:“意识到‘显而易见的’事物的相对性,这导致必须确立可见与不可见、直观与思辨之间的统一,换言之,就是个体与整体之间的统一。”[11]27随之,我们在印象主义作品中看到诸多不确定元素,它们与生活中的已知成分融合在一起,在统一的宇宙空间里共存。

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讲究细节真实,如外貌、性格、事件的前因后果等等。印象主义者同样追求艺术的真实,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即内在感受、情感体验、自然万物的瞬间变化等诸如此类。因而,在《神话》里找不到对男女主人公外貌肖像的逼真描写,但却可以感受到他们沐浴阳光的惬意和荡涤心灵的轻飘。在米莎眼里,利西奇卡犹如从天边飞来的天使。他担心,“她这会儿又跑掉,随着空气飘走”[7]51。利西奇卡懒洋洋的,总感到困倦。她被阳光和太阳下的宁静所陶醉,“她那削尖的脸蛋消隐在光里”[7]52。当浑身浸润霞光的米莎从田野进入房间时,利西奇卡被照亮了,好像“泡沫生的”“迷人又透明”[7]55。

印象主义在扎伊采夫的小说里不仅是一种创作方法,而且是一种世界观。扎伊采夫“选择这种艺术手法,表现人类在大自然中与万物相和谐的淳朴的生存状态,表达了一种近似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以及对大地上的生命兄弟般的亲切感情和对无限时空中永恒存在的由衷赞美”[12]39。人与万物的生存状态和相互联系是扎伊采夫创作的主题。在叙述语调上,尽管早期充满泛神论色彩的小说并不完全是积极明朗的,但终归是给人希望的,这希望便在人与物共同面对宇宙世界而努力达到的和谐中。

《神话》集中体现了扎伊采夫的印象主义宇宙观。在小说里,人与自然、与宇宙空间相交相融,人似乎无意识地游淌在永恒的时空里,生命因此而无止息。借由印象主义手法,个体的内在体验被推至首位,主观因素得到凸显,而在这些主观感知背后是作者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认知。根植于现实生活的人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聚焦于自己的心灵体验,这无形中触及现实生活的存在领域,促使主人公发觉现实之外的未知和神秘元素。米莎专注于自然界的光照及其带来的感受,遂洞悉造物世界的神奇与人的不朽存在。

小说里除了男女主人公以外,还有一个老态龙钟的看门人形象。虽然有关这个人物的描述并不多(零星分布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部分),但他的存在本身暗示生命的不朽。八十岁的科利姆勉强在屋旁附近活动,似乎与周边的世界长在一起。科利姆的双眼里“映现出天空”[7]50。“远方地平线上,载着一捆捆燕麦的大车缓缓驶过,燕麦杆闪闪发光,看门人科利姆一直坐着,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想着什么。”[7]51“当露珠沾湿青草时,科利姆拖着步子朝窝棚走去。”[7]54作家有意把科利姆的出场安排在对景物的描写之后,以此突出他与周边世界的紧密联系。此外,在科利姆身上还交织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元素。科利姆犹记得以前的苹果树结很多果子,要比眼下的苹果树结得多,于是他莫名地抬头看看太阳,似乎从那里寻找答案。黎明时分,当米莎迎着朝霞骑车外出时,科利姆又步履蹒跚地向窝棚走去,“像一只打鸣的公鸡”[7]54。这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科利姆不以主人公的生活为转移,始终在苹果树、窝棚之间缓慢走动,始终在昼夜交替中重复一天天的生活。他见证了男女主人公度过的美好一天,接下来他还会目睹米莎在精神上的蜕变和在心灵上的攀升。

扎伊采夫素有“宇宙生活的诗人”[13]197之称。在《神话》里,借助流淌着诗意的印象主义手法,作家描写了男女主人公在大自然里舒适惬意的生活,刻画个体受自然感召而向宇宙飘飞的精神蜕变,塑造了一个充满神性的永恒世界。这与其说是作家在讲述主人公的生活,不如说是描摹他们在生活流里的心灵画面。因而情节退居次要地位,人物肖像和性格失去主导性,被推至前面的是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内心世界的波动。具体表现为诸如面目轮廓模糊的米莎和利西奇卡这样的人物形象,相应地他们的性格特征也被作家特有的抒情打上哑光。于是,从扎伊采夫诗意盎然的文字里浮现出来的是明晃晃、金灿灿的画面,展现出人与宇宙万物和谐相融的场景。置身其中的人无形中得到感化,心灵世界得到洗涤,从而使朴素的物质生活获得天堂般的光彩。

扎伊采夫步入文坛的年代正值俄罗斯思想艺术全面复兴的白银时代,费奥多罗夫的《共同事业的哲学》在这时期集中出版,对新时代的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在《神话》里,扎伊采夫提出人在宇宙中永恒存在的问题,且倾向于在基督教的世界观里寻找答案,这与费奥多罗夫对复活事业的本质要求——生命不朽——具有内在一致性。

索洛维约夫的万物统一论启发扎伊采夫思考宇宙的构造与进程,具体在《神话》里,则是个体向宇宙世界的攀升、向自然万物的归拢,人因此获得神性。扎伊采夫借由印象主义手法描摹人在宇宙中的生活面貌,揭示普通生活的神性色彩,扩大了现实主义的主题描写范围,反映20世纪初俄罗斯新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趋向。

[1] СоловьевВ. С. ДваписьмаН. Ф. Федорову[M]//ГачеваА. Г., СеменоваС. Г., сост. Н. Ф. Федоров: Pro et contra. Антология. В 2 кн. Книга 1. СПб. : РХГИ,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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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ГачеваА. Г. Русскийкосмизмвидеяхилицах[M]. М. : 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проект, 2019.

[4] 费奥多罗夫. 共同事业的哲学[M]. 范一, 译. 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1.

[5] 索洛维约夫. 神人类讲座[M]. 张百春, 译. 北京: 华夏出版社, 1999.

[6] 张百春. 当代东正教神学思想: 俄罗斯东正教神学[M].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00.

[7] ЗайцевБ. К. Собраниесочинений: В 5 т. Т. 1[M]. М. : Русскаякнига,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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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ЗерновБ. Предисловие[M]//РейтерсвердО. Импрессионистыпередпубликойикритикой. М. : Искусство, 1974.

[12]李明滨. 俄罗斯二十世纪非主潮文学[M]. 太原: 北岳文艺出版社, 1998.

[13]ГорнфельдА. Лирикакосмоса[M]//ЗайцевБ. К. Собраниесочинений. Т. 10 (доп. ). М. : Русскаякнига, 2001.

The Cosmism Thought inby B. Zaitsev

ZHANG Yu-wei

(School of Russia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Cosmism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Russian philosophy. It focuses on the place of man and his function in cosmos, putting forward assumptions and arguments about man’s immortal life, his ideal deed and future. N. Fedorov’s resurrection philosophy and V. Solovyov’s doctrine of all unity have expressed the main idea of Russian cosmism philosophy.with distinct impressionism color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short stories written in early times by B. Zaitsev. In this novel, describing hero and heroine’s life state and their spiritual outlook in cosmic world, the writer has conveyed his ideal pursuit of man’s immortal existence and all unity, artistically interpreted Russian cosmism philosophy.

B. Zaitsev, cosmism, resurrection philosophy, all unity, impressionism

2020-11-1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俄罗斯哲学研究”(18ZDA018)

张玉伟(1989-),女,河南濮阳人,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E-mail: kesainiya@163.com

I106

A

1001 - 5124(2021)05 - 0126 - 07

(责任编辑 夏登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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