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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交织下的悲剧协奏曲

2021-12-21韦玮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悲剧意识悲剧

摘 要:小说《双琴祭》中,以双琴的出生、到辉煌,再到最后的一毁一弃为主线,交织了制琴师父子和两位演奏家的故事,分别展现了制琴师父子理想的破灭、双琴的分离和两位演奏家的沦落三种悲剧。制琴师父子、双琴及两位演奏家三组人物形象的情节对比中体现出《双琴祭》中的悲剧意识,通过揭示文本中悲剧的成因以分析悲剧存在的意义。

关键词:《双琴祭》,悲剧,情节分析,悲剧意识

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曾写道:“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a林新华于《论鲁迅的悲剧观》一文中指出,在鲁迅的悲剧观里,人生包括了两种悲剧,第一种是被称为“在戏台上”的悲剧,指的是勇敢争取理想正义后失败的悲剧;第二种是被称为“修补老例”的悲剧,指的是无法抵抗强大的势力步步退让后无法再退而酿成的悲剧。而“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相比于物质的充足,更多指向了精神方面的美。

小说《双琴祭》中,制琴师父子怀抱着教育世人认识美好的愿望,将两棵相爱的树做成两把音质优良的小提琴,并通过店主将其赠予两位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然而,世人在认识到他们的美好后,却无法忍耐这种美好的存在,渐渐地开始用舆论的方式破坏他们的和谐。最后,两位小提琴演奏家在世人的逼迫下走向了一死一疯的结局,两把小提琴也跟随着主人一把被毁一把被弃。制琴师父子的愿望也因此宣告破灭。

在文本中,“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指的是“双”——無论是制琴师与他师兄、双琴以及两位演奏家,都是以成对的方式出现的。成对,不仅代表着数字意义上的“两”,也代表着“和谐”,即两种不同的事物协调成不可分的新的事物,正如毕达哥拉斯派认为的“美在和谐”。但人心容不下这种美好。于是他们逐一“毁灭”了,世界上消失了两位技艺高超的制琴师,没有了两把音质优良的琴,失去了两位琴艺绝妙的演奏家。他们的悲剧,不仅有“在戏台上”的悲剧,也有“修补老例”的悲剧,他们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动人心弦的悲剧协奏曲。

一、制琴师之悲——理想的破灭

制琴师父子的悲剧在于他们美好理想的彻底破灭,属于“在戏台上”的悲剧。他们意识到世人所存在的缺陷,为了修正世人的缺陷,他们用漫长的时间去等待、去努力,然而最终像萤火虫一般,在黑夜里燃烧自己的一点光,是无法照清前路的。

故事从老制琴师的心愿开始。老制琴师在年少时,他与他的师兄手艺同样优秀,但是世人非要将他与师兄比出个高低,最后师兄无法跳脱出世人愚蠢的眼光,以致抱着嫉恨死去,这是老制琴师到死都没有解开的心结。由此他生出了一个心愿,他要制作两把一样优良的琴,要向世人证明,“世上有些不同事物的美好是同样的,有些相同事物的美好也是同样的”b。然而树木的生长需要漫长的时光,老制琴师还没等到树长成到能制琴的时候,就已经撒手人寰,无法看到愿望实现的那一天,这无疑是老制琴师的另一悲哀。

制琴师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在树木长成以后,他亲手挑选了两段最好的木材,并打造它们成为两把一模一样的琴。在通过优秀的演奏家和指挥家对琴的测试以后,他将双琴放在了一家琴行,并告诉店主,如果有人能认识到双琴拥有一样美好的价值,就可以将双琴赠送给他。两位少年演奏家的出现给这个理想带来了好的开始。然而,随着两位演奏家的陨落,双琴也跟着一毁一弃,父亲的理想终于不能实现。制琴师的儿子在将剩下的琴回收的路上,听见了小学生唱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想起了父亲未能实现的理想,“进而想,倘若世上真的‘只有’妈妈好……”c人生而有父母,但在耳熟能详的歌谣中,在尚在开智的小学生的歌声中,却如此明显地夸耀着“只有妈妈好”——制琴师儿子这才明白,世人这无聊的爱比较的劣性,原来是与生俱来,不可更改的,世界原就不能容下“不同事物的美好是同样的”,父亲的理想永远不会实现!

作者对制琴师父子着墨不多,却是故事的起点和终点。老制琴师是制琴的原因,他用他独到的眼光培育了两棵相爱的琴树,制琴师儿子在父亲过世后伐树,取出两棵树中最好的两段木材,做出两把一样优良的不可区分的两把琴,满怀期望将其投入市场中,最后却遗憾地抱琴而归。小说展现了他们的美好理想的破灭,是文本的第一重悲剧。叔本华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曾指出,悲剧是无法避免的,生于尘世,就无法避免人生随处发生的悲剧。而悲剧的结局,则是悲剧人物“漫长的斗争和痛苦之后,最后永远地放弃了他们前此热烈追求的目的”d。制琴师父子为了他们的理想,曾漫长而痛苦地追求,然而结局走向永远无法更改,他们的努力注定要付之东流。

二、双琴之悲——美好的毁灭

双琴的悲剧在于它们作为“人生有价值的东西”被完全地毁灭了。双琴拥有着世人无法企及的和谐,但同时它们又是如此的被动,它们的美来自于自身,但是这样的美却需要等待、需要人来发现、来赞赏,当人不以美为美,不以有价值为有价值,它们的命运就无可避免地走向悲剧。

双琴刚开始是两颗小树苗,随着年轮的增长,它们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它们借着叶片倾诉爱恋,借着风拥抱对方。后来,树苗长大了,被制琴师儿子做成了小提琴,它们就借着音乐去表达爱意。它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彼此相爱的两把小提琴。双琴的爱造就了双琴的美,双琴的美来自于双琴的和谐。音乐的美,来自于不同的发声体的不同声音通过一定数量关系的比例组成的节奏,是杂多的统一,是由不协调生成的协调。和谐的基础来自于不同的事物的相容,两种事物无论多么相像,仍然是有不同的,它永远作为其本身而存在,和谐的美正在于这两种事物的融合,它们不是要成为另外一方,不是要成为同一种事物,而是它们相互辉映,成为一种新的事物,这种事物在它们的对比、它们的不同中生出令人愉悦的美。然而,这一和谐被世人暴力地、永远地、毫不怜惜地摧毁了。当其中一位小提琴家自杀前摔琴,在远方的另外一把琴也不愿独活,它选择了自断琴弦,宁愿藏于仓库,成为耗子的窝,也不愿意再发出一点声响。

双琴的毁灭,是它们“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毁灭。在“生理”上,作为小提琴它们一把被毁,一把则被遗弃在仓库里,它们无法再演奏,无法再作为一把琴,发出倾诉爱慕的旋律。在心理上,它们的爱情永远无法实现了。它们的爱情从演奏家分开演奏开始,就只能流淌出悲伤的旋律,到了后来,当其中一位演奏家毁琴时,另外一把琴的琴弦也跟着断了,再也无法演奏。象征着美好的它们,无论是在世人的眼光中,还是在它们的心里,都永远毁灭了,无法再修复。

双琴虽拟人化了,但它们作为物,始终保持了它们与人世的隔绝。它们听不到世间对它们的评价,不会重蹈老制琴师与他师兄的覆辙,但与此同时,作为物,琴在人世间是完全被动的。它们的命运却永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从长成树开始,被制成琴,被卖给不同的演奏家,被演奏家摔断,被演奏家遗弃,最终剩下的琴不再是琴,成为耗子的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更何况保护住自己的爱情呢?它们的悲剧命运是外在世界强加于它们身上,却又无法抗拒的,是文本中的第二重悲剧。在这场悲剧中,“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已经完全地毁灭了,象征着美好的双琴是如此纯粹而又如此脆弱,它们的牺牲,只是为了“给人看”,当人看完了,这场悲剧落下帷幕,它们就再也无人问津。

三、演奏家之悲——天才的沦落

演奏家的悲剧,是属于“修补老例”的悲剧。他们无法抵抗来自世人强大的恶意,他们生不出抵抗的心,也没有抵抗的力量,步步退让直到最后退无可退,选择了用毁灭自己来逃离这个世界。

刚开始时,两位演奏家和双琴一样的美好。他们认识到双琴的价值,甚至为了让大人们相信他们的判断,选择了毫不犹豫地与对方交换琴。在这里,少年的他们就和前面的一流的演奏家和指挥家拥有一样的判断,毫无疑问,他们是天才的演奏家。后来,他们虽然成了“家”,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一直保持合奏,因为他们懂得双琴的价值,他们知道,合奏才能真正体现出双琴的美好。他们的能力、眼光都是绝顶的好。

但是,他们和琴的命运虽不尽相同却又殊途同归。他们与琴的不同在于,他们作为世人的一分子,无法避免地要接触世人,“世人的心理是有些古怪的,而且是易变的。人心喜睹分裂,有时甚至于祈求和谐”e。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西方第一本关于文学理论的著作,而他主要的研究对象,就是当时古希腊盛极一时的悲剧。亚里士多德于书中曾指出,悲剧的作用在于Catharsis,Catharsis在某些中文译本中译为“净化”,取其内涵中最重要的部分来当作中文的译名。在日常生活中,人心中常有许多无法排解的负面情绪,通过观看悲剧,人们的负面情绪有了宣泄的出口,重新回归到平衡、和谐的状态,这即为“净化”,显然,观看悲剧是一种有益于人们心理健康的活动。在艺术层面上,亚里士多德肯定了悲剧的意义。然而,艺术的悲剧来源于生活的悲剧,而生活的悲剧,相比于与生活隔得很远的艺术悲剧,它更贴近生活。生活的悲剧开始与人们的利益相关,与人们的现实世界有关,于是,在Catharsis之外,生活的悲剧也能作为世人的谈资,给他们的人生加点聊胜于无的调味料,以满足他们猎奇、寂寞的心态。文本中,当演奏家风光无限时,此时“没有某国发生政变;没有某国竞选爆出丑闻;没有瘟疫;没有灾害;没有飞机失事轮船沉没火车相撞;甚至,连一桩明星的桃色事件都没有”f——当身边没了悲剧,他们的美好就显得可恨了起来,可恨之处在于,这种美好应该被毁灭,被做成一场悲剧,无聊的人生正需要他们的悲剧作为一些配料调味生活。如果不是他们成为悲剧,那么别人就要成为悲剧。像双琴一样美好的两位演奏家,就这样被世人挑选出来,成为他们的猎物,正如当初老制琴师和他的师兄一样。

两位天才演奏家的沦落,与老制琴师和师兄的往事相契合而又更加惨烈,他们的悲剧又带动了琴的悲剧。这是文本中的第三重悲剧。两位演奏家生存于世界中,也是世人的一分子,世界是他们的生存根本,世界却容不下他们——离不开也生存不下去,最后只好一个选择自杀,一个变成疯子,以此来逃离世界。他们被世人所裹挟,相比于琴的被动,看似有选择的他们最后却退无可退,始终无法逃脱世人的眼光,到死到疯也始终不明白为何结局会变成如此。

“他人即地狱。”g萨特在《囚禁》中借加尔森之口说出了这句振聋发聩的呼喊。当人无法离开社会环境,无法抽离出社会关系时,他人的存在就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隐形的生存空间的挤压。拉康在镜像理论中指出,人通过他人眼光中确立自身,当人的主体性和他人的客体性调转,人就无法避免的在他人的眼光中异化了自身,由此,他人的存在终于变成了囚禁自己的囚牢。在小说《双琴祭》中,无论是像制琴师一样选择了抵抗,还是像演奏家一样选择了退让,这些都没有让他们能逃离出这个人为制作的牢笼,他们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他们的本质不断被扭曲。当他们作为美好的本质被异化以后,他们无法再作为自身而存活,只能选择毁灭自己。他们的牺牲,成就了一个寓言般动人的悲剧。

然而,世人何以需要悲剧?悲剧又是什么?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能净化人心,艺术悲剧有利于人心不良情绪的宣泄;而叔本华说,悲剧无处可避,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困境;又或者是黑格尔所描述,悲剧是两种正义理想的冲突,没有对错,只有牺牲。小说形成了三个层次的悲剧,第一层,是小说内人物的悲剧;第二层,是故事外旁观者所感受到的悲剧;第三层,是我们作为旁观者的旁观者,再次感受到的悲剧。第一层上文已分析,不再赘述;第二层,我们作为读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得到了Catharsis;第三层,在Catharsis的背后,以旁观者的身份再去观察旁观者,发现其实我们与需要悲剧的“世人”无异——无论我们如何把悲剧的意义、价值提高到无可更高的地位,也无法为我们喜欢分离、祈求毁灭的本能开脱——美好存在的意义在于它们能拥有更壮烈的毁灭,它们价值越高,毁灭时的悲歌越烈,我们才越有快感,而这,就是悲剧的意义。

a 转引自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

bcef 转引自小说月报编辑部编《小说月报第9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766页,第773页,第768页,第768页。

d 转引自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51页。

g 转引自让-保罗·萨特《萨特文集·戏剧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9页。

参考文献:

[1] 林新华.论鲁迅的悲剧观[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2).

[2]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 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5] 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作 者: 韦玮,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美学。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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