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褪去无知的夏娃”

2021-12-21吴俊宁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新女性凯特肖邦

摘 要:凯特·肖邦的短篇小说《阿泰娜伊》是其代表作《觉醒》的前身和背反。一方面,肖邦认可同名女主人阿泰娜伊女性意识的产生和打破婚姻束缚的勇气;另一方面,肖邦同样意识到这种“觉醒”的幼稚和不成熟,通过两次“觉醒”过程的成长,选择让阿泰娜伊在自我意志引导下重回家庭。女性“觉醒”和“回归”选择背后的二律背反,展现了凯特·肖邦对19世纪末女性解放尤其是“新女性”群体同情和批判的双重感情。

关键词:凯特·肖邦,《阿泰娜伊》,女性觉醒,新女性

凯特·肖邦被奉为20世纪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其代表作《觉醒》通过对婚外情和性心理的大胆描摹,展现了19世纪末女性的生存困境和自我意识的“觉醒”。这部在当时被视为伤风败俗的小说直接引发了读者和出版业对肖邦的抵制,也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肖邦早期短篇小说成就的光芒,尤其是《阿泰娜伊》。与《觉醒》中的埃德娜一样,这部作品以阿泰娜伊的“觉醒”和离家出走开场,却以其两次“觉醒”和归家结尾。女性“觉醒”和“回归”选择的二律背反,展现了肖邦对19世纪末女性解放尤其是“新女性”群体的复杂情感,并通过记者谷丰内尔这一角色串联起两部作品,形成“背反”意义上的互文关系。

一、阿泰娜伊的“觉醒”与“解放”

与《觉醒》中的埃德娜一样,《阿泰娜伊》的同名女主人公切身体会到来自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压抑感,甚至来得比前者更早也更激烈。婚后仅两个月,阿泰娜伊就借回娘家省亲之际,一去不返,拒绝回到丈夫的家。婚姻对阿泰娜伊来说完全没有当初设想得那么美好,但她并不恨自己的丈夫,对于自己的丈夫她找不出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那些不省心的丈夫惯有的毛病恶习,他一概没有”a。她反抗的是婚姻本身,反抗她父母口中“对一个女人性情的发展和磨炼起着绝妙且强有力转化作用”b的婚姻,亦即反抗婚姻对女性的规训。阿泰娜伊“只是讨厌嫁人,讨厌成为卡组夫人,想变回阿泰娜伊·米彻”c。这一句无意识的埋怨点出了婚姻的实质。随着她从阿泰娜伊·米彻变成卡组夫人,被冠上夫姓的同时,也标志着女性自我丧失的开始,从父姓下的半独立状态,完全失去自己的独立。

卡组先生和埃德娜的丈夫庞德烈一样,并不是典型的恶丈夫形象。卡组辛勤劳作,将自己的种植园管理得井井有条,深得岳父的好评。他没有任何不良癖好,也从没有虐待过妻子。但是在卡组符合当时道德标准的好男人形象下,却是其对于妻子的物化和规训,将阿泰娜伊视为自己的私产,她的价值在于其女主人的身份。在阿泰娜伊第一次逃家之后,卡组并不担心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明白,作为自己的妻子、自己的财产,阿泰娜伊肯定会回到自己身边。他唯一担心的是妻子骑走的小马驹,会因为疏于照顾而受伤。而卡组亲自去岳父家将妻子带回,也只是觉得自己丈夫的身份受到了冒犯,同时,阿泰娜伊并没有尽到女主人的责任。

婚姻对女性“妻子本分”的规训,集中体现在钥匙管理的情节中。在卡组眼中,“男主外女主内”,自己负责种植园的日常管理和运营,妻子则理应管理家宅内的大小事务。象征着女主人身份的各类钥匙,则需要由阿泰娜伊保管。但是,在“男主外女主内”的理念之下,妻子并没有获得和丈夫同等的地位,因为所谓的“内”仍然是丈夫的财产。长久以来,妻子总是同家庭内务紧密联系在一起,但也正如学者迈克尔·沃顿所言,女性对家宅并没有所有权,无非是被丈夫委托管理内务。不管由谁来保管钥匙,钥匙以及整个家宅的所有权都掌握在卡组手中。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阿泰娜伊无法忍受同卡组身处一屋,也无法提出任何意见、做出任何改变。在沃顿看来,阿泰娜伊被剥夺的不仅仅是“一间自己的房间”,更是她生存的空间。缺少了这样的空间,她“无法思考、无法成长”,更重要的是压抑着她的“内心和自我”d。在哥哥蒙特克莱的帮助下,阿泰娜伊再次逃离了丈夫的家,这一次的目的地不再是自己的娘家,而是更远的新奥尔良市,在城市开始全新的生活。

二、“觉醒”的二律背反

丈夫卡組对阿泰娜伊无意识的物化和规训客观存在,然而在同情之余,肖邦对自己笔下的女主角却不无嘲讽和批判,正如逃回娘家时父母对女儿的质问——既然不爱卡组,当初又何必答应他的求婚,如今又何必逃离夫家?阿泰娜伊的反应是复杂的,透露出她作为年轻女性的蒙昧。她把婚姻当作陷阱,“专门用来绊住那些无知少女涉世未深的双脚”e。而她本人,也正是她自己口中的无知少女。在对阿泰娜伊的一系列外貌描写中,叙述者反复强调她稚嫩而又缺乏成熟的性格,而之后的言行举止,包括阿泰娜伊两次离家出走的行为本身更是如此。阿泰娜伊过于年轻,也过于无知,丝毫没有意识到婚姻为何物。她知道的只是姑娘家总有一天是要成亲的,而作为大种植园主的卡组能给她舒适的生活。无论是婚前对婚姻的一无所知,还是婚后受不了每天干农活的丈夫当着她的面洗脚,都反映出阿泰娜伊的幼稚和无知。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女性“觉醒”,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肖邦对于阿泰娜伊婚姻生活的描摹,尤其是后者被迫跟随卡组返家之际,讽刺中尚且夹杂着同情,而在叙述其在新奥尔良的生活时,笔触则更加尖刻,批判意味更浓。阿泰娜伊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无法与婚姻这个神圣的社会制度相抗衡,阿泰娜伊再次逃家,来到远离丈夫的新奥尔良。当她安顿下来,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第一件事却是先去买几件新衣裳。由于匆忙离家,身边并没有带几件体面的衣服。阿泰娜伊甚至连衣服的颜色和面料都已经盘算好了。购买衣服这一举动,象征着女性的经济独立,在肖邦作品谱系中也通常和女性的觉醒联系起来,如《一双长丝袜》中的索默斯太太因为意外的十五美元而底气十足。但是,购物带来的愉悦是短暂的,索默斯太太在一天的欢乐之后,还是得坐上归家的电车。阿泰娜伊购买衣服的钱,甚至在新奥尔良的生活,都是由哥哥蒙特克莱资助,阿泰娜伊无非是从依赖一个男人(丈夫卡组)到另一个男人(哥哥蒙特克莱),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经济独立。而阿泰娜伊初抵新奥尔良时的寻工计划,最后也不了了之。阿泰娜伊更没有意识到的是,离开丈夫之后她更加依赖于其他男性。在经济上,她依靠哥哥蒙特克莱的资助;在精神上,她高度依赖在新奥尔良认识的谷丰内尔先生,以缓解自己在陌生环境的孤独和思乡之情。正如肖邦的短篇名作《一小时的故事》所示,女性的真正独立不可能靠丈夫的暴毙,阿泰娜伊的解放也不可能靠离家出走来实现。而在得知自己怀孕之后,阿泰娜伊经历了第二次觉醒。

怀孕和随之而来母性的萌发在阿泰娜伊的第二次觉醒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但这并不是如凯瑟琳·乔斯林的达尔文主义解读认为的那般,怀孕催生出阿泰娜伊对于卡组“带有动物性的忠诚”f,这夸大了怀孕这一情节在阿泰娜伊的第二次觉醒中扮演的作用。事实上,在新奥尔良的蛰居、与谷丰内尔的交往,使阿泰娜伊真正意识到感情为何物,意识到婚姻的意义和自己应有的责任,不再是原先那个“无知的夏娃”。在得知自己怀孕和伴随而来的母性影响下,阿泰娜伊选择重回家庭。但是,阿泰娜伊和卡组的重新结合,又并非如希瑟·奥斯特曼分析的那样完全是母性使然,母亲的身份让其不得不接受妻子的角色。言外之意,奥斯特曼担心阿泰娜伊产后又会恢复到之前的窒息状态,不满于婚姻和家庭生活,又或者变成《觉醒》中阿黛拉·拉蒂诺尔那样纯粹的家庭母亲角色而丧失自我。这样的观点,过于强调阿泰娜伊的觉醒,而忽略了卡组在妻子逃家之后同样经历的觉醒过程。

卡组和《觉醒》中的庞德烈先生,都感受到妻子对自己不断深化的厌恶感,但是不同的是,相比于庞德烈的毫无办法最终只能由得妻子,卡组经历了和妻子的第二次觉醒同样深刻的变化。在阿泰娜伊第一次逃家后,卡组亲自去岳父家将心不甘情不愿的妻子领回。在归途中,卡组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回忆起孩提时代和父亲追捕逃跑黑奴的经历。所有人都认为老黑奴黑加布失去了理智,居然从老卡组这么心地善良的主人身边逃跑。卡组和父亲同骑一匹马,在黑加布背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一如现在卡组驱赶着逃跑未遂的妻子,这种似曾相识感让卡组觉得恶心。所有人都觉得黑加布犯蠢,一如现在所有人都无法理解阿泰娜伊的异常举止。在这二者的并置下,卡组意识到自己同蓄奴的父亲是何其相似。父亲老卡組将黑奴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卡组则将妻子视为自己的私产,二者在本质上并没有分别。女性成为丈夫的所有物,处在和黑奴一样的地位。正如阿泰娜伊在第二次觉醒中意识到自己身为妻子的责任,卡组同样意识到自己身为丈夫的责任。也正因为如此,卡组在阿泰娜伊第二次离家出走后,放弃了“追捕”,而是希望妻子能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身边,不受任何人的逼迫和左右。

阿泰娜伊在自我意志选择下重回家庭。她的新奥尔良之行,始于一次购物,也终于一次购物。在繁华的城市安顿下来后,远离了丈夫和婚姻的束缚,阿泰娜伊首先去买了几件新衣裳。而在重回婚姻之际,阿泰娜伊又去进行了一次购物,不同的是,这次的购物资金是从卡组的合作商处预支。表面上看,阿泰娜伊无非是从依赖一个男人(哥哥蒙特克莱)到另一个男人(丈夫卡组),但是相比于离家出走时的不得已而为之,这次却完全出自阿泰娜伊的自由意志。这一前一后的两次购物标志着阿泰娜伊从第一次觉醒到第二次觉醒的迈进,她自愿接受自己卡组夫人的角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蜕变为能主内的妻子和母亲。反抗婚姻和家庭枷锁的斗争并没有失败,承担家庭和婚姻的责任,比一走了之需要更大的勇气。

三、同《觉醒》的互文与背反

凯特·肖邦因《觉醒》而声名狼藉,为读者和出版业所不容,最终致其郁郁而终。但也同样是因为《觉醒》,肖邦在20世纪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中被重新发掘,被奉为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然而,《阿泰娜伊》展现了《觉醒》中相似的女性困境,却导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等待阿泰娜伊的,不是绝望和自绝,而是同家庭和婚姻的和解。这也因此得到了部分学者的批评,如珍妮特·比尔就视其为一场中途流产的革命,阿泰娜伊再次陷于婚姻和家庭的枷锁。然而,阿泰娜伊命运的不同走向,尤其是通过谷丰内尔这一旁观者角色串联起两部作品,形成“背反”意义上的互文关系,反映出肖邦对女性“觉醒”的复杂看法。

作为一个局外人,谷丰内尔比阿泰娜伊自己更能看清她的心理。阿泰娜伊对他的依赖并不是爱,其中混杂着思乡之情,以及阿泰娜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对卡组的渴望。谷丰内尔的存在,不过是卡组和蒙特克莱的替代品。在谷丰内尔这个他者的映射下,阿泰娜伊逐渐意识到自己对卡组的真实感情。而在《觉醒》中,谷丰内尔出现在埃德娜搬出丈夫的房子而开始独立生活的乔迁晚宴上,毫不起眼,着墨不多,唯一的戏份不过是喃喃自语出两句诗,“欲望之画的鲜明意象,黄金之地鲜血横流”g,这是出自英国诗人史文朋的一首十四行诗。这首诗以“欲望”开场,经历“痛苦”和“欢愉”,最后以“死亡”结尾,恰好呼应了埃德娜觉醒的几个阶段。作为肖邦重要的串场男性角色,谷丰内尔在肖邦作品谱系中占有极为特殊的地位,而在另一篇短篇小说《一个正派的女人》中,谷丰内尔又是催生巴洛达夫人女性自我觉醒令其失之“正派”的关键。同一位谷丰内尔,在《阿泰娜伊》中促成了女主角的归家,却在《觉醒》中预言埃德娜最终的死亡宿命。

在《觉醒》中,当埃德娜因为自我觉醒而出现反常举止时,丈夫庞德烈去请教信任的曼德勒医生。医生似乎并没有太过于惊讶,而是询问埃德娜是否结识了一些女性知识分子。医生口中的“女性知识分子”正是19世纪末美国高涨的女性解放运动造就的“新女性”群体。这一运动同样席卷了肖邦所在的美国南方。“新女性”反抗婚姻,视婚姻关系畸形、家庭生活单调乏味,无异于“自我的沦丧”h。而肖邦、伊迪丝·华顿、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等早期女性主义作家对婚姻和女性问题的关注,同样受到女性解放运动的影响。肖邦关注女性命运,支持女性的自我觉醒和解放。从她的处女作微型小说《解放之路:一则生活寓言》到集大成的《觉醒》,女性的“觉醒”与“解放”,成为其作品最核心的母题,贯穿始终。但是,肖邦始终同“新女性”保持一定的距离。阿泰娜伊和埃德娜完全不同的命运走向,也展现出肖邦对19世纪末女性解放尤其是“新女性”群体的复杂情感。这种既同情又批判的双重感情,见于阿泰娜伊的两次觉醒过程中,也见于埃德娜自绝的宿命。

四、结语

相比于同样探讨女性命运的《觉醒》《一双长丝袜》《一小时的故事》《德西蕾的孩子》 等,《阿泰娜伊》是凯特·肖邦少有的“大团圆”作品,也承载着她本人对婚姻和夫妻关系的理想。阿泰娜伊和卡组的重新结合,不仅仅是阿泰娜伊觉醒、成长、勇敢承担妻子责任的结果,同样也是卡组意识到妻子并非私产、尊重其自我的结果,正是二者的互相觉醒与和解促成了小说最后的“大团圆”。卡组身为丈夫的“觉醒”,在庞德烈身上是无法寻得的。通过记者谷丰内尔这一他者串联起两部作品,阿泰娜伊和埃德娜完全不同的命运走向、伴随着女性“觉醒”而来的“解放”和“回归”背后的二律背反,展现了凯特·肖邦对19世纪末女性解放运动尤其是“新女性”群体的复杂情感。

abce凯特·肖邦:《阿泰娜伊》,见《凯特·肖邦作品集》,罗娜译,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209页,第208页,第206页,第209页。

dWorton, Michael. Reading Kate Chopin Through Contemporary French Feminist Theory [A].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ate Chopin [C].Janet Beer Ed.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106.

fJoslin, Katherine. Kate Chopin on Fashion in a Darwinian World [A].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ate Chopin [C]. Janet Beer E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81.

g凯特·肖邦:《觉醒》,见《凯特·肖邦作品集》,羅娜译,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78页。

hMatthews, Jean V. The Rise of the New Woman: The Women’s Movement in America, 1875—1930[M].Chicago:Ivan R Dee, Inc. 2003: 97.

参考文献:

[1]凯特·肖邦.凯特·肖邦作品集[M].罗娜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

[2]Worton, Michael. Reading Kate Chopin Through Contemporary French Feminist Theory[A].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ate Chopin [C]. Ed. Janet Beer.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3]Joslin, Katherine. Kate Chopin on Fashion in a Darwinian World[A].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ate Chopin[C]. Ed. Janet Be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 73-86.

[4]Ostman, Heather. Maternity vs. Autonomy in Chopin’s"Regret"[A]. Kate Chopin in Context: New Approaches [C]. Ed. Heather Ostman and Kate O’Donoghue.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15.

[5]Beer, Janet. Kate Chopin, Edith Wharton and 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Studies in Short Fiction[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1997.

[6]Wheeler, Marjorie Spruill. New Women of the New South:The Leaders of the Woman Suffrage Movement in the Southern State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

[7]Matthews, Jean V. The Rise of the New Woman: The Women’s Movement in America, 1875—1930[M]. Chicago: Ivan R Dee, Inc., 2003.

作 者: 吴俊宁,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女性文学。

编 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猜你喜欢

新女性凯特肖邦
“钢琴诗人”肖邦
论肖邦《第二叙事曲》(Op.38)的叙事、形式与风格
凯特数码印花
凯特数码印花
凯特数码印花
凯特的小店
肖邦
“新女性”
《觉醒》中鸽子楼的意象分析
《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中的新女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