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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头山下

2021-12-21赵树义

安徽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老邓沁源羊头

赵树义

黄砂石刀劈般立于泉水上方,上刻三个红字:积善泉。可以确认,除了刻字,这块巨石未经人工雕凿,至于它是怎么立在这里的,只有天知道。石上题字古朴,饱满,乍看若潦倒的草状,与落在石上的草屑浑然一体。笔画深刻处颜色渐淡,渐白,又似流水冲刷出的凹槽,甚或那笔画便是水流,字迹与流水仅在演绎同一个词——流畅。字的上下左右分布着大小不一的黄色苔斑,状似捣碎的野菊花,沧桑,斑驳,却无弥漫的气息。巨石整体埋在泥土当中,顶部的茅草斜身微微摆动,姿势宛若头戴草帽的采药者或农人。三个字的右上和左下还各刻一行小字,难以辨识。

猛然看到这样一块石碑,似觉见到故人,不由心中欢喜。低头看崖底泉水,潾潾然,粼粼然,凛凛然,竟呆了。

所谓崖岩,其实是由几块上灰下黑的巨石拼接而成,岩石上部严丝合缝,底部对接处与地面构成一道不规则的三角形缝隙,泉水便从缝隙处渗透而出,细若游丝,若不仔细观察,很难找到出水处。水面上漂浮着密集的气泡,好像水底藏着一条鱼。其实,水流紧挨崖底,水池长不过3米,宽仅尺余,在如此逼仄的地方是养不住鱼的。崖底一年四季阳光照不到,又避风,沉积水底的植物发生腐败,生成沼气,水面便出现一连串气泡,出水即破。虽有腐殖质,水质依然极清澈,极纯净,矮矮的水草叶子细小,翠绿,像浮萍又非浮萍,色彩纯正得好像刚吐出的叶芽,不含一丝杂质,一掐还能掐出水来。崖底靠碑石一端幽深,或因水草丰盈吧,竟看不出水的流动,水似乎也无方向。另一端隐藏着一道窄小的洞穴,水从石头上流过,石头上仿佛涂着一层黑油漆,流水便呈墨绿色。很想摸摸石头上覆盖的到底是什么,手伸出去又收回,心底竟莫名恐惧,担心那油污般的东西有毒。事后回想,那东西仅是暗黑里漫长时光的沉积物,怎么会有毒呢?像水底植物腐败一样,石头上的物质也会腐败,崖岩下半部的黑色或是时光一层层地叠加,且不断地、缓慢地向上浸润、侵蚀,整块石头看上去便是块黑岩石。

人说时光看不见、摸不着,可事实上,时光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一切,就像石油,就像煤炭,在久不见光的地方待得久了,什么样的东西都会腐败,什么样的东西都可能是黑色的!

崖岩高约3米,本已把泉水遮蔽得结结实实,水中和岸边又长满高高低低的植被,更把泉水遮挡了个密密匝匝。虽在地面上,却常年不见阳光,却常年浸泡在水中,便也似活在暗黑中了!

草地里隐伏着一条半米宽的水渠,泉水潺湲流过,只有在镜头里才可以看到它的波光。河岸匍匐着一片薄荷,叶子绿得根本不忍心去践踏,虽然它越被践踏,越会散发出强烈的香气。它喜欢被践踏是它的事,我有心呵护是我的事,悲悯之心是一种至善的天性——就像积善泉?——与被悲悯对象无关。周边还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草,个子不论高低,叶子不论大小,从茎到叶子都饱满得仿佛胀着一股清泉。无疑,一石之下,一泉之中,一草之内,便构成一个独特的世界,你以为它是世界的一部分,可它只是它自己。

弯腰掬一捧泉水,一饮而尽,顿觉五脏六腑清凉无比。

抽身离开,心有戚戚,似觉打扰了它。其实,不必自作多情,我来或不来,她每天都这么流动着。甚或,它也像薄荷,也喜欢我在它的岸边留下脚印的。

回到进山路上,才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积善泉是沁河源头之一。其源泉出于村边崖岩之间,常年绿草掩映,清澈甘甜,汩汩不绝,与北新庄河、黎和河汇成景凤河昼夜南流,流经官滩红嘴河滩后与活凤河并为紫红河,成为沁河一大支流。”

回望一眼积善庄,从崖岩之上的路走过。那一瞬间,我在想,我到底是走在路上,还是走在桥上?毕竟,积善泉是穿崖岩渗透而出的。准确地说,经过不断挤压,山体里的水汇聚到崖岩附近,又穿崖岩而出,聚集成积善泉的。

犹听得身后有水声,潾潾然,粼粼然,凛凛然。积善为泉,何其难哉!

宋勇开车原路返回,去山的那头等我们。老邓找来村民杨引世,做我们的向导。

九时许,晨雾散去,晨露滴落,阳光不冷也不热。

沿山脚绕行,地势平缓,林木疏朗,还以为此行并不困难,谁知一进入杨家岭沟,便仿佛进入原始秘境。起初还勉强有路可走,行不到半公里,路便若有似无。其实,是有一条路的,那条路也是走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只是这些年走的人太少罢了。路时而在河岸,时而在半坡,或因行人太过稀少吧,路边植物野蛮生长,很多时候路都隐身在草中,隐身在荆棘丛中,不熟悉的人很难发现它藏在哪道坡或哪条沟。幸亏听老邓的劝,换了一身迷彩服,否则一路荆棘丛阻拦,衣服东勾扯一下,西勾扯一下,即便不至于褴褛,也会开出几朵花的。老杨走在最前面,轻车熟路,若无他引导,就算不迷路,也会走许多冤枉路。老邓紧随其后,老杨看似不爱说话,却与老邓聊得热络,二人一路有问有答,不时有只语片言灌到我耳朵里。老杨养着几十只羊,时常到周边几条沟里放牧。我大声问老杨,这座山并不陡,路怎么这么难走?老杨答非所问,这些年,我是钻这条沟最多的人,除了来这儿放羊,就是给人带路。乍听他的话莫名其妙,仔细琢磨,意思还是明白的:这些年,除了牧羊人、探险的人和到此考察的人,很少有人走进这条沟里,而老杨既是那个牧羊人,还是为探险的、到此考察的人带路的人。老杨看似思维跳跃,逻辑性却很强,我回头对广瑞说,老杨如果去写诗,或许是个好诗人。广瑞不明白我为何会这么说,冲我笑了笑,或许他也觉得我的思维太过跳跃吧。

初进沟时,流水游蛇般在乱石间绕来绕去,每繞一道弯,便聚出一小片滩涂,滩涂里少则两三棵树,多则三五棵树,个头都不够高,枝叶却蓬蓬勃勃。越往沟里走,河道里的树越茂密,叶子似乎也比沟外的大一些、绿一些,流水却渐渐隐身。老杨告诉老邓,这条沟原本长满松树,沟里坡上,密不透风,一九九几年吧,起过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好好一座山就变成荒山秃岭了。老邓对此有印象,二人订对半天时间,谁也说不准到底发生在哪一年。二人喋喋不休着时间,我打开手机上百度,搜不到那场大火的任何信息。我想,那场大火肯定是有的,这座山被烧成荒山秃岭也是有的,某年某月也该是确定的,至于三天三夜,或许仅是个概数,农人虽不知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的哲理,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却是懂的。老杨对老邓说,现在的树是他的一个叔伯兄弟种的,村里拍卖荒山,他买来栽种落叶松,几年过来,树成活不少,长得也好,可还是无法与从前比。老邓问他叔伯兄弟是谁,老杨说了个名字,老邓居然认识。我问老杨为什么不如从前,老杨回头对我说,以前是原始森林嘛!听口气,老杨或觉得我提的问题可笑。

路旁蒿草足有一人高,蒿草周边到处是灌木、小乔木,相互交织、纠缠,遮挡着山路。我在山上长大,老家山上的植物大多认识,可第一次深入沁源的山,便发现我的植物知识极缺乏。很明显,这里的植物更多样,除了常见的黄刺玫、沙棘、连翘之类,我大多叫不上名字。广瑞认识一些植物,老杨认识大多植物,老邓也认识大多植物,可老杨和老邓说出的名字多是土名,沁源方言又复杂——与哪个县搭界,便是哪个县口音,只有县城一带算沁源话——反复问过之后,只弄明白一个枸骨子,其他仍是一脸懵懂。想让广瑞“翻译”一下,广瑞说有些沁源土话他也听不懂。拍照去问“形色”,答案也形形色色。我后悔当年上学为什么选择化学系,而不是生物系。

在这样的路上行走,路不像路,更像荆棘丛搭起的“地道”,穿行其间,要么弯腰低头钻行,要么打断横生的枝条开路。很显然,这样的路只适合牛羊,或者说,这些年在山上行走的大多是牛羊,而不是人。老杨“跑山”经验丰富,他找了一根手腕粗细的枯树枝在前面“披荆斩棘”。广瑞也找来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枯树枝,递给我当拐杖,我却觉得它更像一根烧火棍。

入山不久,老杨把我们引到一道斜坡上,指着一道岩壁说那里藏着“佛人人”。那里人迹罕至,或许在老杨看来,隐身林中的“佛人人”便是秘密,而我并非探秘者,是来寻找羊头山的。我笑一笑,不愿拂老杨的意,老邓兴趣浓厚,当即应声前往,动作敏捷,根本不像年近六旬的人。老杨原地不动,拄着棍子托腮看着我们,很开心的样子。我跟在老邓后面,广瑞跟在我后面,从林间空地绕行而上,果有一座佛龛。龛内雕刻有三尊佛像,身材纤细,线条流畅,造型似女子,可惜左侧一佛身首全无,正中和右侧二佛头部残损,应是被盗贼切割走的。龛壁砂石斑驳,佛像右侧隐约刻有文字,风吹日晒,难以辨认。佛龛中间摆放一座石制香炉,圆形,炉中残留有香灰,佛虽自身难保,香火却断断不会少。老邓探身进去,前后左右端详半天,回头对广瑞说是一佛二菩萨。广瑞俯身过去,点头称是。二人周末经常在大山里转,还真是一对黄金搭档。我对此并无研究,只好做了看客。

返回原路,继续沿沟前行。

人行走在荆棘丛中,河流动在树丛下。不,河流直接被矮而密的树木遮蔽,水声一路陪伴,越是向上越是响亮,人却越向上越看不到流水。地势告诉我脚边便是河道,却看不到河道的全貌。樹在水上,水在树下,草在水和树之间,河流似乎穿行在“树洞”里,枝叶搭架两岸当中,少有空隙,不得不让人怀疑,此地的流水可有波光?一沟植被多样如斯,丰茂如斯,实属罕见。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置身此地方能体悟到,立体不过是平面的折叠,流水便是时间的断续。老杨说这里从前是原始森林,所言应不虚。但大火烧的是山,不是河流,即便河沟遭到火蛇践踏,恢复起来也快得多。那场大火至今已20多年,森林虽不复当年,植被却不亚于当年。这就是自然,自我疗伤之功远非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有人呵护,定会给出丰厚回报。

跟着老杨埋头行走半天,豁然开窍,所谓山路,其实便是水路,山路一直与河道并肩,此刻,我们不过是逆水而行罢了。想明白这一层,便觉山中小路并不难找,老杨之所以轻车熟路,不外乎三点:看水;看太阳;走得多了,还可以以山、庙或大树为参照。不在于道理深奥或简单,在于思考让人愉悦,人愉悦,山便欢喜,水便欢快,这也是人与自然天性中隐含的一种默契吧。心情顿时开朗,思维也简洁起来,一路上,脑子里反复缠缠绕绕着流水响亮,流水响亮,流水响亮……似乎有了这四个字,便懂得一条沟,懂得这条沟,便懂得一座山。

终于看到流水,却是一道瀑布。

或因这道并不高的红砂岩,树与树终于错落出一片空地,岩石上的青苔暴露出来,溪边的黄花暴露出来,瀑布和流水清澈如婴儿的眼眸,也次第暴露出来。青苔之青翠难以言表;黄花之嫩黄难以言表;瀑布和流水之清澈、之清凉难以言表;细部之美几近极致,但也仅限于细部而已。撇开这些,无论气势,还是形态,溪流都无特别之处,但自出生那日起,它便行走在树的遮蔽下,仿佛公主,纵使貌不惊人,受到的呵护也是常人的几倍、几十倍,甚至百倍、千倍。世上事是好是坏并无定规,所谓幸福或不幸福、快乐或不快乐,岂止一种模式?水有水命,草有草命,树有树命,于这条溪流而言,它天生便是幸福而快乐的,因为它生长在一个命定幸福而快乐的地方。

瀑布上方独一无二的景致或可为此作注。

一棵柳树斜卧河道,看似枯死。两棵柳树并肩向天,挺拔葱茏。可无论卧着的、枯死的,还是向上的、葱茏的,树干上都一律长着罕见的灵芝!黄背,白腹,自树干横生而出,拳头大的,形似耳朵,碗口大的,更像一把削面刀插进树身。毋庸置疑,能够生长灵芝的地方,水、土、空气、阳光和周边的植被自与别的地方不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一条河的幸福或快乐并非因为它是一条河,而是因为它是哪儿的河!

这么讲,并非我是个唯出身论者,何况出身本也无罪。我只是想说,于生命而言,营造一个环境何等重要,不管这环境是与生俱来的,还是自我构建的。事实上,这条溪流也遭遇过劫难,它曾天赋异禀,更经历过生死涅槃,只不过,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它都在快乐地做着自己罢了。

告别灵芝,路渐渐从河道转到山上,只因路一直隐藏在荆棘丛中,便不觉得路多么陡。老杨、老邓在前,不断拨打荆丛,蹚出一条过道。广瑞在后,时常举着棍子护着我的后背。这一刻我才明白,三人似乎很早便达成一种默契,一路上都护佑在我的前后。恍然间,我竟有了溪流的感觉,这感觉湿漉得像周边的空气,明亮得像头顶的阳光,让人很想大哭一场。当然,并非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人与自然难以言说的契合——自然或是检验人与人距离的一把尺子。又或者,在自然里,人与人的距离就像水与石头、石头与土、土与树、树与空气、空气与阳光的距离,一切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又一切盘根错节、紧密相连。是的,是盘根错节,而非钩心斗角,是紧密相连,而非相互掣肘。说得更直白些,世上最亲密的关系都是缠绕,自然便是缠绕的总和!

顺坡缓行,东边台地兀立着一座房子,拱形,石砌,老杨说是座山神庙。老邓拨开蒿草,绕灌木而上,四周环顾,似在寻找什么。我问他发现了什么,老邓说,只有木柴烧过的痕迹,说不定有人在这儿取过暖。我笑一笑。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越多各式各样的小庙,这或是一种敬畏,也或是一种寂寞,还是数千年来老祖宗与自然的相处方式——别以为老祖宗迷信,他们更智慧,与老祖宗相比,我们对自然的认知简直落后!心中怅然,转身的刹那,一头狍子从路旁草丛里窜出,直奔坡上而去。老邓和广瑞吓了一跳,老杨见怪不怪,我却莫名地习以为常。

埋头向上,眼前出现一块平地,七八亩大小,除了半人高的茅草,地里竟无一株荆棘,也无其他植物。一路见惯各类植物,这块野蛮生长的茅草地居然如此纯粹,令人讶异,令人欢喜。其实,纯粹便足够美,不管它是花儿,还是草儿。地的西面是道山坡,坡上是松林,林边杂生着棠梨树、野山楂,枝头挂满红色果子。东侧长着一棵杏树,或因地势开阔吧,看上去并不高,树冠却很大,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凉,遮去茅草地一角。地北长满沙棘,叶大,无果,呈乔木状,生机勃勃。毫无疑问,此处雨水充沛、泥土肥沃。沙棘林密实,高大,把整块地围拢起来,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老杨抡起棍子“披荆斩棘”,勉强打开一条通道。我们紧随其后,越过沙棘林,爬过一道土坎,见一棵柳树孤立东边土岸上,遗世而独立的样子。近前侧面端详,树干朝山的方向倾斜,树冠若一顶挑起的凉棚,后仰着也朝山的方向倾斜。树前斜坡上躺着一截树干,黢黑,虬曲,昂首的蛇一般,树身被掏空,样子像极了古树,却又不够粗。前移两步再看,枯树与岸上的柳树构成一奇特造型,俨然龙行其上。心底暗自吃惊,问老杨枯树是何时倒在那里的,老杨说不知道。再问老杨它与岸上的柳树可有关系,老杨还说不知道。站在岸下左右打量,总觉怪怪的,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兀自納闷。老杨指着坡底一凹陷处说,那里有一眼山泉,泉前是杨家岭以前用的井,那口井无论旱涝,终年不停息、不满溢,泉水甘甜凛冽。如今,井边茅草茂盛依然,坡底泉水却几近干涸,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中,湿而黑,感觉一攥便能攥出水来。抬头看时,发现泉眼与枯树、柳树构成一条直线,指向东北方向几座隐隐的山峰。

回首西望,荆棘林中隐现一座村庄,虽看不清村貌,拱形门洞被绿色覆盖,状似凯旋门。老杨告诉老邓,那儿就是杨家岭旧址,以前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刘,一户姓任,姓任的是平遥人,两家1975年搬下山,村子就荒废了。我问老杨,杨家岭怎么没有姓杨的?老杨笑一笑,我们老杨家都住在正沟呢。

沙棘林间隐藏着一条小道,老杨领着我们躬身穿过,抵近杨家岭。门洞高约三米,过门洞便见一座四合院,坐西向东,西面正屋为三孔石砌窑洞,虽坍塌严重,旧时形貌仍依稀可辨。老杨站在一块青石上指点着说,这座院子原有北房三间、南房三间,东南角是厕所,东边为围墙,早些年倒塌了。墙外东边还有一座院子,也倒塌了。从院外走到院内,石条横陈,石块遍地,石上凿痕清晰流畅。从院内走到院外,荒草萋萋,极尽苍凉,仅一道拱形大门记录着当年遗迹。虽满眼残垣断壁,但无论从院舍布局看,还是从条石雕凿工艺判断,这家主人都非寻常人,可究竟何人在这世外之地留下如此非凡建筑,并无文字记载。至于之前的刘、任两家,应非此地真正的主人,甚或是主人弃村远走后,战乱年代流落到此的难民。若如此,杨家岭真正的主人或姓杨,杨家很早的时候在此立村,或为避祸,或为隐居,或为守护某样特殊东西,无论什么原因,都改变不了此地山好水好植被好的事实,高过人头的乔木状沙棘林便是证据。

绕村一周,愈觉此地并非寻常村落,而是某个殷实人家或饱学之士隐居之地。条石来自何处?何人雕凿?院舍何人设计?何人施工?无疑,这都是谜。但无财力,不可为,无雅识,不会为。即便人去村空,植被是带不走的,植被中掩埋的历史是带不走的,虽然那历史于我们几乎是一片空白。

带着疑惑,继续向山顶爬去。走出沙棘林,山上植物明显稀疏起来,荆棘也矮了许多。山腰处长着一棵棠梨树,有五六米高,树上果实鲜红,举着棍子轻轻拨打树枝,果实便落一地。一路几乎不曾停歇,的确渴了饿了,奇怪的是之前并无感觉。我在地上捡拾了十余颗棠梨,一半装在口袋里,一半攥在手里。用手擦掉果子表面的尘土,一颗一颗塞到嘴里咀嚼,涩中带甜,越嚼越有滋味,且十分解渴。小时候,我经常上山采摘棠梨,那时树少,惦记的人多,采摘的棠梨都是青的,只能带回家,贮藏于砂锅,埋放在炕洞,等其慢慢腐烂,色泽虽难看,味道却很特别,俨然醉梨。沁源山上到处可见棠梨树,又很少有人采摘,便只能任由它自然熟透,坠落,零落成泥。

上行不到百米,又见一棵棠梨树,大小与前一棵差不多,枝叶却更低,伸手便可采摘。我从树上挑了几颗色泽鲜艳、果肉饱满的,塞到嘴里,一嚼竟满嘴苦涩。我有些后悔,刚才该多捡拾些棠梨才是。我更惊异,两棵树相距如此之近,竟然一棵几近熟透,一棵依然青涩,此地气候差异如此之大,似乎每向山上攀登一步,空气湿度便减少一分。

将至山顶,老杨指着东北方向说,你们看那三座山头,像不像羊头?我循声看去,左面一山势缓且尖,貌似羊头,另外两山挺拔而圆,山顶还长着树,仿佛戴了一顶草帽,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换个角度再看,中间山峰像头,两侧山峰似角,三座山峰合在一起,整体酷似羊头!回望山下,泉眼、枯树、柳树所指方向竟是这三座山峰!

时近中午,本想从侧旁斜坡绕下,老邓说,来一趟不容易,去山顶看看?说罢,不待我们同意,自顾往山上爬去。我犹豫一下,随后跟去。或许接近山顶吧,山势陡峭,也无明显的路。好在山上荆棘稀疏、矮小,我手脚并用,沿着羊肠小道曲折攀上,抵达山顶时已气喘吁吁。坐在北侧乱石堆砌处歇息,回首见正中间一石巍然,站立其上,东西南北尽可收入眼底。南侧一石突兀而起,悬在半空,神似电视剧《红楼梦》中的那块石头,想所谓红楼一梦,不过是一块石头的人间行走,所谓《石头记》,不过是红楼一梦。空空道人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前后所见“闻世传奇”并不相同,“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悟空者,空空道人乎?曹雪芹乎?

老邓见我发呆,问我在想什么,我微微一笑,读沁源山水,当如读《石头记》。老邓也嘿嘿一笑,指着北边说,对面是平遥,山坳那座寺庙是三界寺。我调侃道,为什么叫三界?分明是两界嘛。老邓却认真道,三界寺是整座寺院建筑群的统称,寺庙叫永寿寺。三界寺原来属于武乡,后来划归平遥,之前不叫三界寺,叫三尖寺。寺院前方有三座山峰,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羊头。我哦一声,起身眺望,东边是山,西边是山,北边是山,南边是山,山间隐约的建筑如四方院舍,袖珍得尽可忽略。

山风微凉,热汗渐退。老邓在手机上查海拔高度,显示1709.5米。

广瑞邀我坐在突兀而起的石头上,与背后的沁源合了个影。

沿北坡返下,依然没有路。揪住荆棘丛左右绕行,跌跌撞撞,此一刻,我最羡慕山羊。坡底似山脊非山脊,似山溝非山沟,地势相对平缓。行走在沁源与平遥之间,老邓抛给我三个疑问:杨家岭是不是羊角岭的谐音?羊头山是不是三座山的形貌?神农泉是不是柳树下那处泉水?

我笑而不答。

山水因人名,人为山水累。何不山水即我所见,我所见即山水?

霍金在《大设计》中提出依赖模型的实在论,认为实在不过是一套自洽的和观测对应的图景、模型或者理论。霍金举例说,“当一个人说我看到一把椅子时,他的意思仅仅是他利用椅子散射来的光建立一个椅子的心理图像或模型”。也就是说,客观的椅子并不存在,存在的仅是“椅子的心理图像或模型”。霍金是在研究宇宙的起源时提出这一理论的,他曾企图找到宇宙的唯一起源,却发现关于宇宙的起源有多种模型,这些模型居然都是有道理的。于是,霍金放弃对唯一性的追求,认为只要这些模型是自洽的,与之相对应的宇宙起源理论便是成立的。简言之,只要能自圆其说,便是一种合理的实在。为此,霍金还为好的模型设定了四个标准:

1.是优美的;

2.不包含任意的、可调整的要素;

3.符合并能解释现存的所有观测;

4.能够详尽预言未来观测,如果预言不成立则可证伪模型。

《大设计》一书的中文译者吴忠超在序言中写道:

2006年夏天霍金第三次访问中国,并于6月21日在北京举行记者招待会。为了避免记者提问的无聊和空泛,我为之代拟问题,其中包括下面这一道。

问:“你能对宇宙和我们自身的存在作些评论吗?”

答:“根据实证主义哲学,宇宙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存在一个描述它的协调的理论。我们正在寻求这个理论。但愿我们能找到它。因为没有一个理论,宇宙就会消失。”

文化何尝不是如此?

约翰·惠勒是玻尔的弟子、爱因斯坦的同事,他设计了“延迟选择实验”模型,认为“我们此时此刻作出的决定,对于我们有足够理由说,它对已经发生了的事件产生了不可逃避的影响”。约翰·惠勒还特别强调:“没有一个过去预先存在着,除非它被现在所记录。”如此看来,于过去,也即所谓的历史,观察是一种干涉,记录也是一种干涉,而我们所能做的,也仅是观察和记录。更进一步讲,任何已发生的事件,在干涉未发生之前,都是不确定的。正如王阳明所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譬如羊头山。

先秦《山海经》卷三《北山经》记曰:“又北二百里,曰谒戾之山,其上多松柏,有金玉。沁水出焉,南流注于河。其东有林焉,名曰丹林。丹林之水出焉,南流注于河。”

东汉《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上党郡·谷远县》记曰:“羊头山世糜谷,沁水所出。”

北魏《水经注》卷九《沁水》记曰:“沁水出上党涅县谒戾山,沁水即涅水也,或言出谷远县羊头山世靡谷。”

唐《元和郡县志》卷十三《河东道二·沁州·绵上县》记曰:“羊头山一名谒戾山,在县东北五十里。沁水所出。”

北宋《太平寰宇记》记曰:“羊头山,神农尝五谷之所,形似羊头。”

现代《山西河流简介》记曰:“羊头山亦称谒戾山,横亘于武乡、沁县、平遥、沁源交界处,赤石桥河与紫红河皆发源于此山,在郭道镇境与正源相汇,故曰‘三源奇注,经泻一隍’。”

还譬如神农。

提到神农,不得不提《神农本草经》。《神农本草经》又叫《神农本草》,简称《本草经》《本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中医药典籍。原书已散佚,今看到的是由后人从历代本草书中集辑而成的,有三卷、四卷、八卷等版本。《神农本草经》载药365种,分上、中、下三品,《序录》开宗明义:“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如人参、甘草、地黄、大枣等;“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如百合、当归、龙眼、麻黄、白芷、黄芩、鹿茸等;“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如大黄、乌头、甘遂、巴豆等。上品药为君药,中品药为臣药,下品药为佐使药,组方时应既有君臣,还有佐使,两味或两味以上药物用在一方剂中,相互间会产生单行、相须、相使。

当然,提到神农也不得不提上古神话“神农尝百草”。对此,历代多有记述。

西汉刘安《淮南子·修务训》记曰:“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羸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之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晋干宝《搜神记》卷一记曰:“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

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记曰:“于是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尝百草,始有医药。”

宋郑樵《通志》记曰:“民有疾病未知药石,乃味草木之滋,察寒热之性,而知君臣佐使之义,皆口尝而身试之,一日之间而遇七十毒。或云神农尝百药之时,一日百死百生,其所得三百六十物,以应周天之数。后世承传为书,谓之《神农本草》。又作方书以救时疾。”

清袁了凡《增补资治纲鉴》记曰:“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民有疾病,未知药石,炎帝始味草木之滋,察其温平寒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常一日遇十二毒,神而化之,遂作方书,以疗民疾,而医道立矣。”

炎帝制耒耜,种五谷,立市廛,治麻为布,削木为弓,作五弦琴,制陶器,可谓上古无所不能之人。炎帝究竟是谁?古今争议颇多,有说神农即炎帝,炎帝即神农,也有说炎帝是炎帝,神农氏不过是炎帝一族的名号。史家言必训诂,且言之凿凿,可事实上,古人常以一名为一族,将一族混于一名,炎帝与神农不分彼此,所有神农氏部落头领都可能是炎帝。而在约翰·惠勒看来,当我们谈论炎帝的时候,我们的谈论对已发生的事正构成干涉,如此,谁又能说得清炎帝是谁呢?

我的故乡长子县也有一座羊头山,距发鸠山15公里。发鸠山古时有山岭为屏,有平原为基,有森林、草地、湖泽为给养,植物茂盛,四季分明。发鸠山也叫廉山,“廉”字本义为一手执双禾状,即传说中的炎帝形象。医学家皇甫谧《帝王世纪》记载,炎帝“又曰魁隗氏,又曰连山氏,又曰列山氏”。魁隗者,魁伟也。连山是列山的音别,列山也作烈山,即羊头山。炎帝创《连山易》推演四季,神农的世系名为“连山氏”。《连山易》以艮卦开始,象征“山之出云,连绵不绝”。《归藏易》创自黄帝时代,黄帝的世系名为“归藏氏”。《黄帝内经·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曰:“太阳所至,为寒府,为归藏。”《归藏易》以坤卦开始,象征“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周易》则从乾、坤两卦开始,是周文王在《连山易》《归藏易》基础上重新演绎的。但《周易》之“周”并非周王朝之“周”,而是宇宙周而复始、无有穷尽之“周”。关于古之三易,汉魏以后道家多有分歧,有人认为《连山易》《归藏易》已失传,有人认为汉魏以后的象、数易学便是《连山易》《归藏易》的遗留,《连山易》《归藏易》的易学精义已成为秦汉以后道家学术思想的主干。也就是说,《连山易》《归藏易》并未失传,中医药、堪舆及道家关于这方面的学问,都是《连山易》《归藏易》的结合和延展。

关于羊头山,记载最为详尽的是明朱载堉《羊头山新记》:

羊头山在今山西之南境,泽、潞二郡交界,高平、长子、长治三邑之间。自山正南稍西去高平三十五里,西北去长子五十六里,东北去长治八十里。所谓岭限二郡,麓跨三邑也。山高千余丈,磅礴数十里。其巅有石,状若羊头,觑向东南,高阔皆六尺,长八尺余。山以此石得名焉。石之西南一百七十步有庙一所,正殿五间,殿中塑神农及后妃、太子像,皆冠冕若王者之服。……殿西稍北二十步,有小坪,周八十步。西北接连大坪,周四百六十步,上有古城遗址,谓之“神农城”。城内旧有庙,今废。城下六十步有二泉,相去十余步。左泉白,右泉清。泉侧有井,所谓“神农井”也。二泉南流二十步相合而南。《寰宇志》云:“神农尝五谷之所,上有神农城,下有神农泉。”后魏《风土记》云:“神农城在羊头山,其下有神农泉。”皆指此也。地名井子坪,有田可种,相传神农得嘉谷于此,始教播种,谓之“五谷畦”焉。

朱载堉(1536—1611),字伯勤,为朱元璋九世孙,是明代著名的律学家、历学家、音乐家,有“律圣”之称。著有《樂律全书》四十卷、《嘉量算经》三卷、《万年历》一卷、《万年历备考》二卷、《历学新说》二卷等,内容涉猎音乐、天文、历法、数学、舞蹈、文学等,与李时珍、宋应星、徐光启、徐霞客齐名。朱载堉出生于河南省怀庆府河内县,曾数次翻越太行山,到羊头山实地考察,他在《羊头山新记》中还写道:

又按诸志,凡羊头山以形命名,随处有之。在冀州之域者有三:其一即此山(指长子羊头山);其一在汾州西北十五里,见《一统志》;其一在古谷远县,沁水所出。见《汉书》及《水经注》。今沁源县绵山是也。神农尝谷之所亦有三焉:其一即此处(指长子“五谷畦”);其一在潞安府东北十三里百谷山;其一存隰州东四十五里合桑村,有古谷城、谷台是也。若夫神农庙宇,在处尤多,兹不足纪。盖皆乡民积年私建,谓之行祠云。律家考秬黍,率曰:羊头山。叩其详,多不知。附此以资谈论而已。

朱载堉承认“凡羊头山,以形命名”,却似乎只认一处,其余皆谈资,显然前后矛盾,甚至狭隘。炎帝非一帝,羊头山岂只一处?

我问老邓,记得《魏书·地形志》是怎么记载的吗?

老邓说,记得,“羊头山下神农泉北有谷关,即神农得嘉禾处”。

我再问老邓,假如我们所见的三座山便是羊头山,柳树下的泉水便是神农泉,杨家岭前的茅草地便是谷关,与《魏书·地形志》有冲突吗?

老邓说,没有。

我继续问老邓,逻辑上有瑕疵吗?

老邓说,没有。

我最后问老邓,我们观察到了吗?

老邓说,观察到了。

我淡然一笑,那么,我们就去记录它。

老邓看着我,心领神会。

事实上,随着时光迁移,我们今日之所见,不必完全是古人当年之所见,也不必是后人今后可能之所见。如此,长子之羊头山是羊头山,沁源之羊头山也是羊头山。更何况,沁源有农耕文明,有养殖传统,还被称为北药之首,仅此谷、羊和草药三大要素,便足以坐实神农踏遍沁源山水之过往。

如此,杨家岭前那块茅草地,便是“神农得嘉禾处”。

广瑞第二天要上班,吃过午饭便打道回府。

老邓意犹未尽,问,下午继续看源头?我说,上午不是看过了?老邓嘿嘿一笑,光景凤乡就三处呢。我问哪三处,老邓说,一是沁源与平遥交界处的积善泉,刚看过;一是黎和与赤石桥乡交界处的梨花泉,在西沟;一是沁源与沁县交界处的巡河泉,在南湾。我笑道,一交界一源头,沁源与八个县搭界呢,那还不至少有八个源头?老邓忙解释道,这三处源头不是沁河源头,是景凤河源头,景凤河与活凤河合为紫红河,汇入沁河,这三泉算沁河东源。我调侃道,你们沁源号称千泉之县,每三泉合一源,沁河至少333个源头吧?老邓见我不断偷换概念,狡黠一笑,那当然,我们是沁源嘛,沁字三点水,河字三点水,源字三点水,沁河源当然是三三三点水了。老邓变“333”为“三三三”,显然也在偷换概念。这通话貌似没有瑕疵,实则文字游戏,而这个游戏之所以成立,概因沁源泉多、河多。实际上,景凤河三源与活凤河源头相合才是紫红河源头,也即沁河东源。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搞明白的。

车上稍眯一会儿,醒来已在沟里。睁眼看时,见对面河岸上立一石碑,上写“梨花泉”。老邓第一次说到梨花泉时,我并无反应,此刻看到这块石碑才猛然想起,自己曾在杨栋的博客看到过,印象中这三个字也是杨栋写的。我问老邓,这块碑是杨栋立的,对不对?老邓有些伤感,碑文是杨栋所书,碑是乡政府立的。杨栋是黎和人,西沟是黎和的自然村。

下车默默凝视梨花泉碑三分钟,算对老友的纪念。扭头再看梨花泉,见她与溪流一体,走向一致,泉上并無任何遮蔽。也就是说,梨花泉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东、北、西三面垒砌条石,将泉眼护住,泉水出地即河流,一路向南,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季节河。泉水清澈凛冽,四季不冻,这一点与积善泉并无二致。石上绿草如茵,想象中泉边该有梨树的,却没有。想象中四月梨花入水,俨然花池,也不会有。我问老邓,周边一棵梨树也没有,为什么叫梨花泉?老邓说,梨树是有的,但不在这儿,在黎和。黎和村有两棵大梨树,从前叫梨黄。想起杨栋的博客名叫“梨花村”,自称“梨花楼主”,心中释然。杨栋虽爱梨花,但他笔下的梨花是黎和的梨花,而非梨花泉的梨花。杨栋曾撰文称沁河三源皆在景凤,我却不敢苟同,毕竟,景凤河是紫红河的支流,紫红河是沁河的支流,景凤三泉充其量是沁河子源头的子源头,是隔着辈的。依据霍金“好的模型”四条件,如此说法难以自洽。当然,这也是我后来才搞明白的,但在那一刻,站在梨花泉碑前,我还是被杨栋的家乡情怀所感动。

梨树缺席,松树从不缺位,沁源毕竟是油松之乡。东山脚兀立一棵奇松,树干略向山的方向倾斜,树枝弯曲,树冠边缘上翘,好似宋时军帽。枝叶密实,树下空阔,可容百人避雨。奇松很像头戴范阳笠、身披蓑衣的行者,村民却称它神鸟松,也叫朱雀松,意谓扶摇直上九万里,像神话中的朱雀。每到晚上,奇松都会发出“呼呼”之声,村民又称之哼哼神树。我从不排斥民间想象,但“哼哼”之状与朱雀之美显然不般配,况且,树与山相距不远,其间状若管道,树冠笼盖,其下空似腹腔,风穿过时,“管道”与“腹腔”共鸣,便交混为“哼哼”之声。

树前不远处有神龟探水,村民直呼神龟为玄武,这显然又是个误会。所谓玄武,即龟蛇合体,蛇从龟腹下横穿而过,首尾半空交合,构成闭环,类似太极图。古人把恒星划分为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四象即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在这四象中,东方之神如龙,西方之神似虎,南方之神像大鸟,唯北方之神龟蛇合体,称龟与蛇交。龟蛇合体,雌雄交配,此即古时的生殖崇拜,道家称之龟蛇纠缪。纠缪者,缠绕绞结也。《周易参同契》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雄不独处,雌不孤居。玄武龟蛇,蟠虬相扶。以明牝牡,意当相须。”在古文化中,水即蛇,如果将龟与河合体,玄武之象还是成立的,单单把神龟称作玄武,显然不够准确。

西沟村多为石墙、黄泥墙,颇具民间建筑特色。村口大门旁挂着“刘少奇路居地”的牌子,我对老邓说,广瑞如果在,会不会急?老邓笑一笑,广瑞才不会急呢。我问为什么,老邓说,从这里翻过西山就是涧崖底,刘少奇喜欢调研,他在涧崖底住了13天,来这里串个门不行吗?

村庄依山傍水,被三面墙合围,只有一进口、一出口,形似古堡。村子西北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叫赵虎山,67岁。老赵是护林员,家迁到黎和,之所以搬回来住,一则护林,一则养着几十只羊。羊在村外山坡上吃草,站在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我问老赵羊都是自己的吗,老赵说还有侄儿的。我逗他,侄儿每年给你多少工钱?老赵急了,那是俺侄儿,咋能要钱呢?想起老邓的话,沁源人不管穷富,都羞于说钱,果然。院子种有玉米、豆角、白菜,我说你的玉米长得不错啊,老赵媳妇立马走进地里,掰了两穗玉米送我,吓我一跳。我死活不要,谁知老赵也跑到地里掰了两穗玉米,硬往我怀里塞,弄得我哭笑不得。我给他钱,老赵生气了,自己地里种的,要啥钱呢!老邓笑着说收下吧,宋勇也笑着说收下吧,气得我直跳脚,你们沁源人怎么能逼着对人好呢?老赵开心大笑,我赶紧掏出一支烟递给他,问,你是护林员,敢不敢抽?老赵朗声道,在俺家院子里,不怕。

坐在台阶上与老赵抽烟,聊天,他媳妇要倒水,被我劝住。老赵走出大山又搬回,恐怕不只图护林和牧羊方便,他习惯了大山深处的闲散。我问他住在这儿闷不闷,老赵说,俺是个农民,不怕闷,闷了去山里转转就畅快了。又说,我们景凤空气好,方圆四十里无企业。我看着北山的羊群问他那座山叫什么名字,老赵说,也没啥名,翻过去就是平遥。我哦一声,看着眼前的石头、黄泥、木柴,看着天上的云,想,所谓田园,大体如此吧。

天还早,离开西沟,驱车赶往南湾,去找另一处泉水。将到丹雀小镇时,老邓让宋勇停住车,指着路边悬崖说,这一带有个摩崖造像石刻群,有数十龛佛像,勒石年代大致在南北朝到隋唐年间,要不要看看?我笑一笑,看。我俩下车,爬上崖壁,蹲在龛前,老邓边辨识边说,石龛30厘米见方,保存完好,题字清晰,左壁刻有张兴敬造像发愿文,造于北齐武平五年(574),字体为隶书,字形粗放古朴。旋即,老邓又去数字,嘴里念念有词,8行,每行9字,八九七十二,尾行少两字,共70字。数罢字,老邓又开始拍照,我先行退下。

路边百日菊当中间有几朵蓝蓟、红蓼,黄蓝红交错,别有风致。我俯身拍了一张特写,起身见一辆电瓶车从丹雀小镇方向迤逦而来,竟是田斌。人未到,声音先到,我猜你们今天还会回来,果然。我说,我们只是路过,我们要去巡河。田斌问巡什么河,跟我巡路吧。我说,你什么时候当交警了?田斌说,义务,义务。说着,跳下车,你们是去南湾吧?坐小车没意思,还是坐电瓶车吧。我一听也对,便让宋勇去丹雀小镇休息,还叮嘱他把玉米送到厨房,煮好当晚饭。

田斌拉着我和老邓,沿着景漳公路晃晃悠悠东去,路上不时与老乡打招呼,好像他是景凤河河长。晚风吹拂,风光旖旎,突然觉得沿着河流一直走下去便很好。河岸杨柳依依,路边随处可见花园、荷塘,河滩到处都是牛、羊和马,偶尔还有牛铃声传来,恍惚童年。这里也是亚高山草甸,但与花坡不同,夕阳下草色迷离,仿佛有音乐在上面流淌。穿过三四个村庄,便是南湾,上一道小坡,前面突然变成土路,田斌指着对面说,那儿就是沁县。跳下车,真想跑到河滩里去,与草地里的牛啊羊啊马啊说会儿话。田斌又指着北面的石头山说,那儿是石花岭。我的目光沉落在草地上雾岚似的光线里,竟未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座石头山。岩石黄白相间,嶙峋若丛林,夕阳打在上面,似蕾似花,质感胜似油画。石头也“开花”,真是奇了。山顶疏疏朗朗几棵油松,显得格外清奇。石间双松并肩,田斌说那是鸳鸯松。其实,鸳鸯也罢,并蒂莲也罢,都不过是民间的想象,可若无这方水土,想象何所依托?

我问老邓,不是去看巡河泉吗?

田斌接话道,巡河泉那里扎了一道坝,修了个蓄水池,泉水很小了。

泉水最终还是要为人服务的。默然之间,突然意识到,沁源此行,我最应该寻找一种独属于沁源山水的文化模型,而不是求证古人或今人说过什么。

观察。记录。约翰·惠勒是量子物理学家,却说出美学家最该说的话。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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