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哥拉的钻石像雨滴,也像泪滴
2021-12-21武陵驿
武陵驿
如果立足在一座以古罗马广场为原型建造的购物中心门口,我和女朋友再也迈不开步子,那肯定是天意。女朋友攥紧我的手,指甲过长,一旦刻进皮肤里,让我立马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你看,许许多多白天黑夜吃个不休的人有耐心环绕一座巨无霸人造假山,把队排到马路上。我比她先认出了这家新开张的连锁餐馆,但事实是她比我先说出了我不想说的话:这不是表哥开的花果山新潮流餐厅?
在成为我老婆之前很早,她就喜欢省略掉表哥前面的定语,但绝不贪图便利省略餐厅名称中任何一个字,于是,我后面的话显得多少有些心机:没想到新店生意这么火爆。排老长的队,不如换一家——
不换不换,就在这家吃午饭。阿宾,给表哥打电话订个座。
我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你以为我能找得到他?
他喜欢睡懒觉,现在估计还没起床。她看着腕表说。
那是在他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说,可他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也就是几天,几个小时,几秒钟……
女朋友噘起嘴说没劲没劲,但脚尖还是朝着花果山挪动。每逢提及跟表哥相关的事,我都恨不得自己立马消声。谁让头一次表哥见着我女朋友就眉开眼笑张开怀抱,答应说要送她一颗安哥拉钻石呢。
这时候,我妈打手机给我解围。她一到电话里马上变得啰里啰唆,讲不清主题,好半天我才搞懂是表哥找不到我。我搂着女朋友的肩说对不起,晚上表哥请我吃三黄鸡,中午咱们就随便吧。她的眼睛一亮,我马上解释说不是这个表哥,是那个表哥。她噘起嘴说,嗯。那個猪头三表哥?老没劲的。
此表哥非彼表哥。我有两个表哥,除了开花果山开钻石矿的安哥拉表哥以外,还有一个什么也不开什么也不说的猪头三表哥。我闭上眼可以看见小时候的朱哥貌比潘安,眨着大眼睛,盘腿坐在地上,古代中国地图像春天的田野在面前摊开,远方一定在他手中的笔尖上,他在地图上面涂涂改改,按着合纵连横画出战国七雄的演变路线,亲戚们起初说他大智若愚,但他的学习成绩红灯高挂,渐渐他们都说朱家出了一只绣花枕头,等到他发福,就变成他们口里的猪头三了;再说说安哥拉表哥,他从小长相平平,成天在弄堂里惹是生非,但不知为何学习(尤其是数学)好得很,好像学习是玩儿那么容易,就算他猴子屁股坐不住,亲戚们也不好意思过分贬低他。当他长大后,亲戚们却众口一词:孙家咸鱼翻身,挖出来一颗会走路的安哥拉超级钻石。
晚上请吃三黄鸡的是朱哥,住得远,到得早,没点包房,在大堂坐,英俊的轮廓线松弛下来,有点像一头在动物园里失去了远方的北极熊,另有一种亲切的范儿。我心急,落座就问起他的女朋友,他气色不错,但依然吝惜话语,告诉我的还不如他姆妈说的。他在他老爸当主编的船舶杂志社做校对,单身一晃,过四十了,终于交了一个明星长相的女朋友,影视圈的,拍过一些不出名的电视剧。两人目前进展神速,快订婚了。
他点了菜,对我说等等。姗姗来迟的客人居然是孙哥。在服务员引导下,他颇为正式地朝我们伸出右手。朱哥有点矜持,右手习惯性托着左手腕。还是我爽快,第一个同孙哥握手,他肉乎乎的大手握得我的心直往下沉,小时候,亲戚们老说是打群架的手,如今他们则说这是地地道道切割钻石的手,一握值千金。他在弄堂里打架打得太多,不得不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去了新西兰,去了美国,亲戚们又说他是孙猴子西天去取经。
猪猴不两立。什么时候猪会请猴吃饭?从一开始我就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信不信,从小我一直喜欢朱哥,但我心里暗暗崇拜的却是孙哥。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孙哥发福的体量愈发强化了带头大哥的尺寸,即使我不怎么待见他,不知为何他却对我很偏爱。我记得小学时曾拿了母亲钱包里的两元钱,去山河百货商店偷偷买下一只造型四四方方的红色手电筒,按如今标准,那新颖的造型不过是外国货在中国做工拙劣的山寨版,但当时足以让小小的我编上若干借口,叫老妈相信我在上学路上的运气,总能捡到什么。感谢老妈反应迟钝,没有逼我去将手电筒交给老师或者民警叔叔,但去天山电影院看电影,散场时,我迫不及待掏出手电筒玩,当我注意到在影院旁边吸烟的天山飞龙他们,已经太晚了。飞龙兄弟俩里的二龙当时是一个中学生,溜到我身边,一把夺走了小手电,嘴里嚷嚷:啥东西?肯定是偷来的!
我保证他没见过那种方头方脑的手电筒。他还不忘将手电光柱炫耀般回打在我脸上。我吸溜着鼻子奔回家,在家门外遇见了孙哥,他二话不说,拉着我返回去。他个头还未长到二龙高,胳膊也不如他粗,但他愣是睁大眼睛,双足发力,将背对着他聊天的二龙狠狠推倒在地,从他手里抢回了我心爱的方手电,拉着我发足狂奔。那天幸好大龙不在,二龙没法召集足够人马搜索整个地盘,他们也不认识孙哥,让他得以及时躲回瑞金路。孙哥为人仗义,这个印象就是从那时留下的。如果那次我遇见的是朱哥,他一定也会替我仗义出手,但这事永远不会发生。朱哥从来不来我家。江南朱家在我们亲戚里面是高人一等的存在。朱哥人不傲慢,但他的父母则不尽然。
孙哥一出场,不管朱哥乐意不乐意,硬是加了三四道菜,他说节约是一种病,多花点钱就治好了。这话说得我很不爽,朱哥不吝啬,就是没有请客吃饭的习惯。我们坐在徐家汇闹中取静地段的一间百年老店内,我闷头一筷一筷吃菜,却按捺不下一肚子惊异。朱哥眯眯笑着,不怎么讲话,他还是小时候的朴实样,讲话多了急了就口吃。他似乎完全不记得当年横刀夺爱的事了。以往不要说面对面,但凡一提到孙哥,他都会脸红脖子粗,口吃到讲不出话来。
猪猴不两立十来年了。你无论如何想不到十来年前是孙哥抢走了朱哥的女朋友,弄得朱哥至今还未解决终身大事,而孙哥的老婆已经一换再换。想当年,三姨爹通过他在香港造船业的关系,介绍了一个港女给儿子,相亲很隆重,安排在老上海味道的国际饭店。为了避免冷场,三姆妈特意请孙哥作陪,借表弟的小喇叭嘴给表哥吹捧吹捧。听几个同去的舅舅们事后说,那港女长相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但她的干爹是香港的车行大老板。朱哥的表现可圈可点,少语寡言,不卑不亢,没有任何失礼之处;孙哥却表现失常,猴性十足,三十分钟见面,他夸夸其谈,云山雾罩,顺便去了厕所不下四五趟。港女瘦小的身子紧紧裹在一件超薄的滑雪衫内,似乎抵不住江南的湿寒。临别互留联系方式,朱哥为示矜持,特意留下了孙哥的联络方式。走出旋转门,起了一阵不怀好意的西北风,孙哥出人意料一展绅士风度,将自己的围巾轻轻绕在港女的脖子上,港女浓妆的粉脸一阵绯红。以后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春暖花开,港女再次来沪,与孙哥悄悄登记结婚,孙哥移居香港,一转身成了港人。这件事生生刺痛了朱家,三姆妈从此断绝了同大姆妈家的来往,亲戚们也纷纷指责孙家,直到大姆妈离开上海是非之地,迁居奥克兰。
孙哥举起啤酒杯一个劲地自己灌自己,无论是童年往事、花果山连锁轰动沪上,还是他妈在奥克兰的退休生活,他都矢口不谈,你不能不佩服他百折不挠终于成功后学会的谨慎谦虚。我们晓得他任何一家分店的盈利足以买下这家老牌三黄鸡店,但他不露山水,安然坐定(他居然安静地坐上几十分钟不动窝),说着未来的事:
你们连安哥拉也没听说过吗?打仗?咱们不怕!哇,安哥拉的钻石,不是磚石,朱阿哥,阿宾,你们两人就是世面见得少,走吧,咱们兄弟三人一块去安哥拉,世界上最有潜力的钻石矿,总比在上海没日没夜打工强。瓦特集团明年将全面进军南隆达,南隆达,那是安哥拉的一个省。我们要在那里建一家全世界最大的钻石切割抛光厂,厂里工人不论是华人还是黑人,配清一色的AK-47……
瓦特集团是孙瓦特总裁治下总部在新西兰的国际投资集团。这个瓦特没有发明蒸汽机,他中指上的大钻戒闪得人眼睛能瞎掉。我们意识到放着如此响亮的英文名字不叫是多么不合适。瓦特先生发家史不简单,据孙家传来消息说港女的干爹虽然有钱,但她的真爹是茶餐厅厨师,她也只是一名小文员,香港生存压力大,表哥在香港不得不没日没夜打工,白天跑街上门搞推销,下班去南北货店水果行扛箱子。不久,他去新西兰旅行一个月,回来便与港女闪电离婚,搞得我们表兄弟连认识港女表嫂的机会也没有,他就一下子移民到美利奴羊的家乡去了。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复旦大学高才生,在新西兰移民局工作,他没有选择在美丽宁静的岛国长居,他父亲去世了,他将寡母移居到新西兰,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回到上海,在国内淘金,做起老板来。
孙瓦特忽然问,小姑娘漂亮?
朱哥点头,憨憨一笑,抹去嘴角的汁水。
待人家小姑娘好一点哦,正宗谢晋影视艺术学院的。孙哥拍着自己的登喜路手包,笑了一笑说,她同班同学是那个谁谁谁,眼睛大大的,但还不如她好看,演了个什么小燕子出名了,好像有多么多么了不起似的,当年我们一起出去跳舞,她是我的磨子,随便丢丢。她朝我发嗲,眼睛是大,但比例不对头,两眼间距离太大,以后生小孩会不会智商有问题……
朱哥放下筷子,连连点头,态度诚恳。
我这才搞明白朱兄破天荒请吃三黄鸡,不是请我,而是谢晋艺院的小影星女朋友是瓦特先生撮成的。朱哥和她一见钟情,发展到谈婚论嫁地步,三姆妈三姨爹都很满意很有面子,二老撺掇着儿子请客致谢,谢天谢地,总算孙浪子回头了,过去的老账不算了。
孙瓦特的手指细细梳理自己的长发,分分钟可以编辫子似的。他蓄长发是为了遮掩头型。据说当年大姆妈临产生不出来,护士野蛮操作,持产钳在胎儿后脑勺夹呀夹,硬是把他的头夹扁了,到了三四岁,他还不会走路,满地乱爬,好不容易能走了,磕磕绊绊,常常跌倒,手脚不停,脾气暴躁,小时候,亲戚们其实都有点怕这个扁头。
朱哥接了一个电话,坐立不安起来,他频繁看手机,起身去打电话。我上洗手间走过,依稀听见他又口吃了,说什么医院什么钱的。回来后,他草草拨拉了两口,说有急事先走了,我都没听清楚,不知是口吃还是嘴里塞得满满的。
孙哥见好听众走了,有点失望,他一边打手机,一边说你慢慢吃多吃点,也挟着登喜路手包走了。
上菜来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剩下我一个人。我边埋单,边对服务员说,节约是一种病,出来多花点儿钱就能治好。
数天后,我上朱家送我妈做的八宝饭。遇见朱哥下班回家,我正预备开骂朱哥吝啬时,一个眼睛大到放电的美女裹着浴袍,走出卧室来,手搭在门框上,冲朱哥一句:亲侬哪能回来这么晚。
我的骨头都酥了,明白错怪了他。吃三黄鸡的晚上,朱哥的确去了医院,陪女朋友去打胎,他临时赶回家,从他妈手里取了一万元现金。打完胎,女朋友名正言顺住进了朱家,休养身体。
她把朱哥拉到身边数落说,四十岁的大男人了,哪能还穿这种衣裳,在家里随便穿穿当睡衣也就算了,真的穿出去上班,侬是杂志社的编辑先生哎。
三姆妈赶紧去厨房关了火头,端来一砂锅人参鸡汤,她自责说,全是我的错。儿子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未来儿媳的身体也没照顾好,我是医院做事的,怎么没想到提醒你们年轻人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打胎对身体很不好的。
说着说着,她拿起纸巾,擦红了眼睛,她哭老了,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的美。
朱哥被浴袍美女拉到卧室去了。关门前,他朝我扮了一个鬼脸,天底下最幸福的鬼脸。
三姆妈对我说,真要谢谢那个宝货,孙猴子总算做了一桩好人好事。
我告诉她孙猴子飞北京去了,他最近在京圈混得风生水起。
孙哥从新西兰回上海的头一年,冬天来得早。瑞金路老洋房二楼的窗户被北风摇撼得哐哐响,落地窗外一株法国梧桐落光了树叶,干瘦的枝桠孤零零举着一只鸟巢。见我进门,他从大班桌后面站起,双手递给我一张细纹名片,中英文双语精印着Watt International Ltd.(瓦特国际有限公司)。从那一刻起,他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新西兰来的外商瓦特先生。那一年他三十出头,下巴刮得发青,脸圆润许多,衣领深处藏着一道长长蜈蚣似的红色疤痕(在新西兰原始森林里差点丧生于一次严重车祸)。
他过于客套的口气提醒了我,这次见面不光光是表兄弟之间的叙旧。
数天后,我再次上门,到得略早。开门的是他的助理,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对孙哥唯唯诺诺。表哥还未起床,在地铺上一骨碌翻了个身。
看到我奇怪的反应,他说阿宾,海归创业不容易,办公费用能省则省。
助理帮衬着说是呀是呀,阿拉孙总真正是白手起家。
他家在瑞金路的带阳台老房子小到只有一间,十四平方米,被他们妙到毫巅地改为商住两用。夜里做日本人,地板权当榻榻米睡觉。他俩在我面前表演了不逊于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五分钟不到,地铺收拢,大班桌从墙边拉出来,大班椅从台面上落地为安。他刷牙洗脸,穿上背带西裤,坐在大班椅上,紧紧握住我的手,手是冰冷的,握力却很大,我看见他的耳垂奇大,这是他小时候唯一被亲戚们称道的地方。有一次,他在作业簿上画了一个倒扣的酒瓶,在瓶嘴下面压着一只耳朵,他说有时候他能听见天上云朵里有人同他讲话。那天大姆妈正同大姨爹拌嘴,大姆妈使劲拧住了她男人的耳朵。我鲜少来瑞金路大姆妈家,不知为何,我清楚记得这事。
大姆妈的男人老孙是双鹿冰箱厂工人,有事没事老往朱家跑。老朱是造船厂总工程师,高级知识分子,全国造船业的领头人。夫人三姆妈是第九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办了个病退,早早在家做上了全职太太。朱家在南码头江边。休息天,大姨爹老孙骑着个老旧的永久自行车,咯吱咯吱踩上一两个小时,到朱家,顾不上擦汗,拆洗被褥,打扫门窗,修抽水马桶(那时大姆妈家还在倒马桶,天晓得他怎么會修的),给三姆妈三姨爹和朱哥做衣服,做完活,酒足饭饱,他才踩着单车,晃晃悠悠地回家,到瑞金路的家时都快子夜了。大姆妈一个人坐在床头等着他,她说你自己儿子不照顾,天天去巴结他们,难道朱家儿子也是你亲生的。孙哥惊醒后在床上大声尖叫,瑞金路上的邻居们看热闹既久,也看出孙家独子穿的永远是朱家表哥穿剩的旧衣服,出自老孙巧手改制。流言蜚语一多,老孙不去南码头了,但等过一阵子,他又屁颠屁颠踩着单车去朱家。直等到自己儿子长大成人,顶替进了冰箱厂,结婚去了香港,他才止步不去朱家。痛失香港儿媳,三姆妈一家精神上垮了。但奇怪的是,受打击最大的是老孙,他早退在家多年,既然不能去朱家义务劳动,也没有什么消遣爱好,更无法在家安心做衣服。时代前进了,大家都去买现成衣服穿,巧手裁缝老孙也失业了,他成天在家喝闷酒,抑郁成疾,一病呜呼。表哥也没赶得上回沪奔丧。
当天,我们的目的地是生物制品研究所下属工厂,带我们参观的是在那里上班的朱哥,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相亲那事留下的阴影。中午,厂长为新西兰瓦特先生一行在枫林路酒家接风,席间,瓦特先生说考察结果很理想,他预备在这里投资五百万美元,建一个全天然的新西兰绵羊油化妆品公司,不知道中方是否考虑合资灌装生产线。
厂长是从北方南下的新上海人,他举起杯,嗵地站起身,差点撞翻台面,他替客人和自己的杯子加满茅台,大声说预祝瓦特先生马到成功,一仰脖喝干了。
孙哥又说他可以把厂长的女儿带去新西兰留学。
厂长一口气喝了三杯,朝厂里人说,我喜欢瓦特先生的爽快。谁不喝谁他妈钻桌子。
孙哥点着他的助理、我和朱哥说,你们三人也跑不了,将来都是合资公司高管,喝!不醉不散!喝好了,咱们还要上市!
朱哥不会喝酒,右手托着自己的左手腕,一个劲地说好、好、好。中学时代上体育课,他不慎摔断了左手腕,三姆妈利用医院便利条件,为儿子搞了体育免修。他从此再未上过体育课。面对某些同学的嘲笑,表哥养成了托举手腕的镇定姿态。
那天中午,大家喝好了。孙哥喝醉前,说要给我们全部办好新西兰移民护照。厂长一愣,表哥助理嘻嘻一笑,解释说表嫂是在新西兰移民局工作的,移民那个活儿关节全打通了。厂长大笑,使劲拥抱了孙哥,又抱朱哥,仿佛看见了异象,满桌都是白得可爱的美利奴羊,全身滋滋流着羊油,门外绿得一望无际的是新西兰牧场,孙哥和朱哥一人戴一顶棕色翻边牛仔帽,骑在红鬃大马上,腰里挎着亮闪闪的左轮枪。厂长激动得大哭。
那天喝得太疯狂,连朱哥也被厂里自己人和自己表弟给放倒了。
后来,我问过朱哥对孙哥投资的看法,他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会儿,又口吃起来:他,现在、在、蛮、蛮好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家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我妈开始缠着我爸,要他执笔去给奥克兰的大姆妈写信,问一问新西兰绵羊油投资的事。我爸不愿意,我妈又说那起码也得问问你儿子新西兰移民的事他办得咋样了。我爸闷声不响地吃完晚饭,找个理由出去了。
我妈吞吞吐吐告诉我:阿宾,三姆妈死要面子活受罪,扛着不说。你爸是一肚子墨水的老师,也不写信。那就不要怪我乱说了。孙猴子可把你表哥害惨了,谁不知道你朱阿哥是一个老实人,你还带孙猴子去他厂里面,害得他们单位的厂长以为是你朱阿哥联手孙猴子搞诈骗呢。
事情有点严重。孙瓦特合资办厂项目书签订后,折腾来折腾去,资金无法到位。厂长女儿留学也没去成,瓦特说干脆改成移民,移民材料递交后,久久杳无音信。数年来,厂长预付了新西兰瓦特国际公司好几笔货款,进口大桶装绵羊油起先还能准时到货,但到了今年忽然断供了,工厂百万预付款打了水漂。在瑞金路开的简陋瓦特集团联络处也人去楼空。生物制品厂一气之下报警了,上法院把孙哥告了,但警察只抓住表哥的助理,把那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关进了拘留所。还传讯了朱哥。
我又没带他去,是他带我去的。我说,顿了一顿,想这么说也有问题,我又加上一句:肯定抓错了,说不定孙哥是暂时资金周转不灵。
我爸楼下散步回来,看见我妈妈仍在絮叨,叹口气说,讲话不要讲一半,心烦。你看孙猴子的长相,眼睛那么小,哪有一点自家人相帮的样子?
我听出其中有话,追问下去,我妈见瞒不住了,索性和盘托出,她说当年大姆妈不孕,多年生不出小孩,见三姆妈结婚很快生下一个漂亮可爱的朱哥就急了,她和大姨爹合计,去乡下亲戚那里,抱养了刚出生落地的孙哥,对外宣称是去乡下生的。大家心知肚明,碍于面子不说破。这就是亲戚们从小不待见孙哥的真正原因。他同我们家族毫无血缘关系。
我爸补充说,那个黑不溜秋的小助理也是武进乡下来的,其实是孙猴子的亲弟弟。我老早看出那个赤佬不是个东西。你看看,他把自己的亲兄弟都害了。
现在,我印象中孙哥的亲兄弟长什么样都模糊不清了,也从未见过复旦毕业的第二任孙表嫂,只见过一张照片,上面的表嫂戴着博士帽和大框架眼镜,尽显复旦名校生风采。我总觉得放着博士表嫂那样的妻子在家把持,他不太可能坏事做绝。他是不是真的堕落成那种人了,我这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也吃不准,我对孙哥的那么一些成见,始终不足为外人道,包括我的女朋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绵羊油投资案,朱哥在单位里一直抬不起头来。无奈之下,三姨爹通过关系把他调出厂子,调进他主编的船舶杂志当校对。他就是那样的人。每次来电,从不开骂孙瓦特,但我能听出来他的极度失望和无奈。经历相亲和绵羊油两件事,他一直不谈恋爱,相亲也不去,三姆妈只能对着电视上的《非诚勿扰》女嘉宾抹眼泪。我不理解朱哥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孙哥。孙哥给朱哥牵红线,也许是发自内心的愧疚。
入秋以后,花果山新潮餐厅在沪上又接连开出了两家分店。孙哥滞留北京,真的在通州投资建厂了。消息传来,亲戚们却高兴不起来,他们议论纷纷,孙猴子又折腾了,他离京返回新西兰,这一次不是生意,而是同博士表嫂办离婚手续,他在北京出轨,被表嫂雇佣的私家侦探抓到了视频证据。
这一回我是被老妈生拉硬拽着去了朱家。三姆妈的眼睛又红了,拿着手绢对我妈说,他拿我们家的儿子当戆度,白相我们家的老实头儿子。小孩子打掉了,又不是我们家的。我还要天天烧鸡汤,把她当菩萨供养着。谁的?还有谁的,还不是新西兰回来的那只宝货。死猴子,跟那个不要面孔的小姑娘穿一条裤子做连裆磨子!
我的手脚冰冷。
我妈咬牙切齿地说,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的,难怪那么狠。
三姆妈说那个艺术学院女生是孙猴子玩过的二手货,肚子搞大了,就甩给你老实人朱哥,像甩掉一只烫手山芋。
我只能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从前去生物制品研究所那厂考察,我是三陪,陪他们吃饭喝酒吹牛,没有拿过他们一分钱。
三姆妈叹了口气,斜眼看着我说,谁人说你拿过钱了,是生物制品研究所的人说你是孙猴子的随员喏。
我妈也强拽我一把说,老早叫你不要跟外面的人混,你就是不听话!
三姆妈放声大哭。我知道朱家花了老大一笔钱才打发走那个女生。又一次,朱哥当了孙猴子的冤大头。真不知道朱哥怎么想的,他还是正常上下班,回家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
三姨爹手里拿着一本辞典从书房出来,他摘下老花眼镜,扫了我们一眼,慢慢地说,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江南朱家,世代书香,脸面丢尽了。
朱哥很快结婚了。快得让我来不及眨眼。他的婚礼很简单,仅仅请了三四桌客人,亲戚而已。我作男傧相,站在新郎身边,望着新娘略显老气的妆容,她是三姆妈看中的,在超市做营业员,门不当户不对,起初三姨爹坚决不同意,但三姆妈说姑娘的髋骨大,要考虑优生优育。但不知怎么的,直等到我结婚生子,表哥依然多年未育。急得三姆妈不得不将儿媳拉到卧室里耳提面命,但依然无效。三姆妈又带夫妻俩上医院检查,中药煎了好多副,最后,动用血本做好几次人工授精,还是无果。
我妈基本上不去朱家了,一来因为合资工厂事件脸上挂不住,二来三姆妈疑心我对孙哥是同情的,而且是知情的。我也懒得辩解。我同朱哥从此生分了。那里面有他主动疏远的意思,也有我出国留学的不便。
等到我从国外学成回沪,我妈来我家看望小孙子,突然告诉我说朱哥也出国了,去了安哥拉。我正对着电视新闻吃晚饭,差点儿把筷子给咬下来。遥远的朱哥,我把你忘了。遗忘一个人是多么容易。遥远的安哥拉,你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三姆妈三姨爹如何会答应他出国,他现在是有妻室没后代的人。
是不是跟孙哥有关,他不是在安哥拉开什么钻石矿吗?我问。
我妈轻蔑地说,哪有什么钻石矿?!你看看花果山。这些年来他说过的事情有哪一件办成了?只有你一个人信猴子的鬼话。
那一年,沪上的一大新闻是新潮餐厅花果山爆雷,十来家连锁餐厅一齐破产清算,好几千员工在公司总部门口举着牌子静坐。
女朋友——现在是我老婆了——拿着手机划拉了一会儿,啧啧称奇:按他负债的速度,开业六七年来,他公司每天得亏损五十万。难道他每天在公司里烧钱?
大姆妈写了一封信给我妈,信里谈了她将奥克兰门前屋后的花园如何如何改成了菜园,儿子从北京打包运来的仿古名贵家具如何如何奢侈,丝毫看不出她儿子在国内的热闹。她儿子在哪里,她不说,也没人知道。孙猴子大闹“天宫”后,神隐不见了。也许是在安哥拉,可是,朱哥也在安哥拉,这个世界的破道理我無法想象。
起码我还有一点安慰,老婆如今不指望安哥拉的大钻石了。
来年开春,我去北京出差,晚上由北京朋友做东吃饭,酒酣耳热,手机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我一接起,耳边响起久违的孙哥懒洋洋的声音:阿宾,到北京怎么也不来找我玩呢?
他的声音变厚重深沉了,但热情依旧,我说我吃过了,他说那就喝个小酒嘛。既然他回到了北京,既然他骗了那么些人始终没骗过我,我似乎没有推托的理由。在餐馆外,他开着一辆坦克似的凯迪拉克接上我,来到一个类似夜总会的地方,环境很高雅,看不见不三不四涂脂抹粉的女人,衣襟内外有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晚风,外面飘洒起春雨。
他陪我坐在可以看得到钢琴师的角落里,钢琴曲一奏起,他说阿宾,多少年没见你了?不要怪阿哥,虽然我没把你移民到新西兰,可现在你不是更好了吗?
他说得没错。这些年里赚钱结婚生子出国留学搏绿卡,哪一样我也没耽误。喝完数圈啤酒,他点了威士忌,我借酒故意提及哪一样都被耽误了的朱哥。他不理,却说起了他和博士表嫂的离婚法律大战。
他盯着钢琴师的侧脸,听了好一会儿才说,听得出吗,肖邦著名的《雨滴前奏曲》。
我们喝多了,听不见外面的风雨声,只有发黄的往事从黑白琴键上流淌成一条伤感的河。
他说,当年乔治·桑就是这样看着弹琴的肖邦,眼里不是爱,而是充满了讨厌。桑心里想肖邦怎么看怎么都不像男子汉,不如说是个小姑娘。而肖邦呢,他也在日记中记下对那个有名的坏女人的看法:乔治·桑真是个女人吗?想想看,这是男女关系的实质呀。
我发现他老了,沉静了,甚至有了文化味道,不知是不是他在北京混久了的缘故。他剃了个光头,侧面看,后脑勺像被斧子劈去一半;脸圆得像包子,以前精瘦的下巴内卷成了双层皱褶,只有脖子深处那道疤痕依然蜈蚣似的爬出衣领。
他举起酒杯说,男女,从互相生厌到惺惺相惜再到分手两相厌,喜新厌旧是自然规律,庸人不懂。
他放下酒杯又说,小时候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朱家。只因为成绩好,三姨爹常常叫我去陪朱阿哥做作业,我不能不去,我爸是朱家不付工钱的男保姆,我是朱家好孩子的陪读。我们孙家真贱!
第二天我醒来,雨停了。躺在一家酒店的床上,心底里无限虚空,我出来寻早饭,发现人家午饭时间也过了。我看见酒店门口孙哥的凯迪拉克驶过来,一个长得有点像猪八戒的司机下车,接我去厂里。我问,表哥呢?孙总在酒店里睡着呢。他说。
我糊里糊涂上了车,后脑晕晕乎乎,被司机一路送到了通州工业开发区一处工厂,旗杆挂着中新两国国旗,大门侧挂着一块“外商独资瓦特3D建筑(中国)有限公司”的牌子。办公楼里出来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人,经理模样,递给我一顶安全帽,我和猪头三表哥一打照面,就这么不期而遇了。他也老了,眼袋下垂,两鬓斑白,脸膛晒得漆黑。你不是去了安哥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等攒够了钱,明年可以动身了。他看出了我的狐疑,顿了一顿,又说,不、不、不是路费,是股本。我准备投资孙总在安哥拉的3D箱体快速建房公司,那样顺利的话,明年我是以董、董事经理的身份去那里帮他管理工厂,那么多外国人在安哥拉开采钻石,每个人都需要房子住,建又好又快又省钱的房子,肯定没、没、错。
这是那么些年来他说得最多最流畅的一次。他带我参观车间,工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像蚂蚁那样悠闲地进进出出,我看不到3D那样快捷的建材打印,但隆隆的机器噪声俨然是来自大地深处一头尚未降伏的怪兽饥饿的腹部,预制的水电装修和轻钢房结构,在车间里做成一个个箱体,等着运往现场去组装,这些概念化生产比特斯拉老板投资可折叠可拖曳的预制屋要早多少年,我不敢想象。
晚饭时间,我们饿着肚子,乖乖站在车间门口,被食堂的饭菜香味所征服。天上重新洒下细雨,我们没有躲避。朱哥左手肘弯曲,不再由右手托着,自然了许多。我们不再害怕,不再迟疑。远远的,我们望见那辆银灰色凯迪拉克慢慢驶入工厂大门。孙总举起登喜路手包,慢腾腾打开车门,旗杆在他的脸上投下悠长曲折的影子,宛如蛇蜕下来的皮。
我扭头小声问朱哥:你还相信他?
朱哥避开我的目光,轻轻把两个纸包塞到我手里,叫我回去再打开。但我等不及,当着他的面打开了,每一个纸包里面各有一颗小钻石,他说一颗给你嫂子,一颗给你老婆。然后他提醒我,千万别跟家里说在通州遇见他的事。明年,明年他就可以动身了,前往遥远的安哥拉。
当厂房屋顶被雨滴打湿的时候,我看见天使打开了许多扇窗户,千万颗小碎钻间杂在雨滴中混入人间,它们轻轻呼啸着,其中有两颗颜色不太一样,折射着记忆的杂质,特别像泪滴,在我的掌心里,随风滚了两下。
2021年9月30日写毕于墨尔本鹰山
責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