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通往澄明之境的云梯
——读李浩诗集《奇迹》
2021-12-21>>>尤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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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的诗歌,场域辽阔、思想深邃。他通过简化抒情、强化叙事、创生短语、直击现实,以“完成祷告式”的写作修行。由此产生了现代性批判精神和自由意识,给人桀骜不驯的力量。
诗集《奇迹》收录了李浩2005至2016十年间的作品。每一首都注明了创作时间和地点,此举表明诗人创作的系统意识,尤其是思想性阐释的坐标系得到体现。当然,对于评论者来说,此举意味着考据与梳理。除此之外,李浩还出版了《还乡》等诗集。相对而言,《奇迹》的创作时间要早一些,多数诗歌创作于三十岁之前。难以置信,阅读这些诗作,我几乎看不出诗歌技巧练习的痕迹,除了某些“荷尔蒙”撞击的粗粝外,更多的是对世象深透的感受力以及毫不遮掩的“向上”求索之心。
“信阳,回龙寺,风光村,李围孜,横琴岛,西塞山……武昌,珞珈山,光谷,昙华林……北京,安宁庄,天通苑,圣母圣衣堂……”这些地图可显的地点,却是李浩离乡、返乡之旅的坐标点。
1984年出生的李浩是河南信阳息县回龙寺村人。他有着汉语原生的乡村生活背景,于是,在他的诗歌中规避了都市生活的固化模式与快节奏消耗。他的还乡意识,除了归于中原文化的土壤之外,还归于世界文学的精神谱系。他在重庆的一次演说中如此说道:“人这辈子,真的是很神奇,你会碰到非常多的意外,我觉得人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成全那个人而突然降临的,这里头有祝福、有信心、有爱、有忍耐、有怜悯、有仰望,有适度、有宽容,有你捍卫的天赋、有你的勤劳,等等,类似于荷尔德林的‘精神选择一人,为它唱出生命的天鹅之歌’,我们只能慢慢地去体悟奇迹中的奥秘。”此言与诗集的题目《奇迹》是不是一种呼应?这与“诗的本己的事业”是不是构成了一种回环?
不难得知,李浩在自己的还乡之旅上踽踽独行。荒芜的阴湿之地,会有怎样的思想萌发?乡村坟场,既属于乡村回忆,也是诗人的“思想道场”。我有过类似的“放牛”经验,那是一种面对“有障眼法”的群山而往未知的时刻。当诗人再次回到李围孜,见到埋葬祖辈身体的坟场,诗人用了数个“那里”,以区分自己的存在。诗人注定要“放火”,因为不屈就的灵魂才能去往别处。诗中的“野狗”“草”“乌鸦”“兔子”“道士”,是明显的象征写意,正因为那些蝇营狗苟之物的局限,才有了“凤凰涅槃”的动机与力量。
李浩的诗性是再思、回忆、回想、和回答源于世界的存在和世界中人类和其它生命的原始呼唤。其诗旨在呼唤人的精神,诗中的理智、意志、心灵、感觉,到达真理呈现的可能性,以让世界明亮,让多维的自我分解在词语之中。亦如他《在诗里》以诗论诗:“我是一块烧红的铁/至今热爱水塘/风一吹就对我微笑的水塘啊/就像开满大树的梨花/我沿着祖先的手和肩膀/我摸着淮河的裙子/我征服水”。这就是李浩悖逆的诗学,他的诗歌中充满大量的矛盾,犹如“烧红的铁”与水的共生长。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没有选择“火”的意象,而是“烧红的铁”,它所面对的是“微笑的水塘”“淮河的裙子”。依我看,“火”是激情,易燃起,易熄灭;而“铁”是本体,经得起淬炼的存在。诗人对“虚无”而绵长的“水”,从故乡的方塘到更远的河流,时间总在驯服诗人,而诗人拥有倔强的头颅,因为他“沉浸在金子的目光里”。
李浩的短诗,具有蓬勃的力量。而诗集《奇迹》的压轴是两首长诗:《消解之梯》《静物诗:七日唐璜》。
《消解之梯》,以消解之名,建构向上的诗学之梯。诗人体内流淌的血液,带着母体的温热与生命,在扩展,在蔓延,它突破阴湿之地的局限,不断像澄明之境攀升。诗人以恣意的创作姿态,以练达的短语,登天国之梯。显然,“梯子”的意象,不同于钢筋水泥浇筑的“台阶”,它是悬空式的木梯,一格一级,一级一档,而信仰与语言架起了大地与天空虚无的部分。写《消解之梯》时,李浩23岁。如今,他已近不惑之年了。他所攀登的云梯,是否坚固如初?他是否看到不同的风景呢?“云际有霞,不得深处”,唯有“用手行走”,方知前方阴晴风雨。
《静物诗:七日唐璜》摒弃了拜伦长诗《唐璜》的口语化与叙事性,充分运用了反讽艺术,于静物中见喧嚣,于疏离中见圆融。可以说,拜伦在而立之年写就的《唐璜》,融合了知识经验与人生经验。李浩的《静物诗:七日唐璜》则融合了汉语之光,将一种疏离感和向上的气力,蕴藏在干净、机智的意象之中。较之前面的短诗来说,李浩有意识地减少口语,强化了长句的音乐性。所谓“七日”,也是自我重生的意味,而唐璜的原始造型,并未在诗中体现。这或许是对“唐璜”的又一次创生。在欧洲中世纪的传说中,唐璜是荒诞不经的登徒子,莫里哀和莫扎特对他有过创作,而后,拜伦将唐璜叙写成为英雄,于自己的意识相融合。而李浩的“七日唐璜”,又一个限制条件:静物诗。
那么唐璜的罪与罚,不是叙事的悲剧,而是原始的力量。长久以来,人们以为悲剧故事只存在于他者的故事里,殊不知悲剧的本质存在于每一个静物里,也可以说是每一个生命体内。而这种随着生命体由生至死的过程,充满力量,盈满向上的精神。倘若,你只是生命的旁观者,永远难以进入生命的真正意义。于是,李浩创作了《静物诗:七日唐璜》。“她”与“他”,不局限于“海黛”或“唐璜”,可以是永恒的生命体。火焰,彩虹,山雾,受到繁星的阻隔。我们可以彼此听见,但总是无法圆融。纯洁的雪,是灵魂。“灵魂中的召唤牵引暴雨,/仰望一匹线形白马”,转而是“枪口”“在闪烁的精神沙滩上搭建的盒子”,这种违背常规的反制,令人惊诧。“盒子”,可以是“易碎的堡垒”,但“盒子”一出,前面的象征主义,触地成为现实主义。李浩擅长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熔断。关于欲望,楚王巫山云雨和“隆起的高压积雨云”的并轨,让讽喻力量再生,这是一种怯懦的躲闪。“风造就的无心的湖泊里,麦田荡漾的宁静里/蹿出一只飞鸟,它穿过光的指环,预言高墙里的/暗杀现场”。在平静的湖面上,内潮汹涌;在阔大的光明视阈,弥撒着死亡的音讯。诗中有李浩惯用的意象,“森林”“坟墓”“青草”,冷色调的词语并未让人感到绝望,而是尼采式的“悲剧力量”。
预言,或希望,我们终于看到奇迹诞生的可能。诗人在滩涂之上,在清风自然之间,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之上,唯拥有一种向上的意志,才能打开灵魂的自由之门,抵达澄明之境。
附:李浩的诗两首
乡村坟场
回龙寺村有一个坟场。以前我常去那里放牛。
乡下的野狗也喜欢那里。那里有茂盛的草。
那些草在风中喜欢挪动身体,喜欢摇晃头脑,
喜欢占领坟头和湿地。这里也是吸引乌鸦的地方,
乌鸦喜欢站在坟头拉屎,并且大声歌唱。
兔子就藏在草丛里。道士说那里是风水宝地,
是死人的天堂。第二年冬天,天气干燥,
野外寒风四起,我面对风口,放了一把火。
消解之梯(第7节)
二十三年像二十三枚脚印,在碟盘底片上
悄然分离、此刻,你不知道你是谁,也不分辨橙与橘
究竟几米。首先他得相信,你的心圣洁 茂密爱的
枝叶。它和你,在阅读他的鞋跟,反阐释他的科幻性。
而你呵,哪里晓得透明的福与祸,含有他的哲学明暗
不定,他的不能所欲随心!他开始幻想,你用手行走。
为了证明你的假悲悯、真大空,他便行动。倘若可以,
他将用自己的痛,医疗他人的。整治吧,他是他的“母亲”
手掌上的裂纹、一直不退的老风湿。云际有霞,不得
深处,又有谁令骆驼 穿过针眼,填充他的虚无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