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诗学引论
2021-12-20张雯
张雯
自张炜的长诗《不践约书》于2021年1月出版后,读书界和评论界即开始了持续的关注和热烈讨论,众多媒体也纷纷跟踪报道。张炜长期以来主要以小说和散文写作名世,这部似乎横空出世的长诗,促使人们于惊异中开始探寻张炜与诗歌的联系。以此因缘,张炜数十年来隐而不彰的诗人身份以及他倾心于诗,且朝暮流连于斯的漫长诗歌生涯,才首次为大众所知晓。结合可见的张炜自述并略加检索,不难串连勾描出他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近五十年的诗歌生涯。对这求诗之路,《不践约书》也有提及:“大约在七三年的夏天/我因沮丧写出了第一首诗/从此就踏上山重水复疑无路/苦找那条开满红花的小径。”a1970年代初的诗歌写作与诗歌小组活动、低调出版或自印的几部诗集b、在其创办的万松浦书院设立诗歌博物馆并举办万松浦书院线上线下中英国际诗歌交流活动、在目前两个版本的《张炜文集》中辑入诗歌卷c,从这些数十年间可以钩稽的行迹间,可以见出张炜与诗结缘之早,用力之勤,以及对诗事的用情之切。张炜虽然极少谈及自己的诗歌创作,但从不讳言对诗的倾慕和尊崇。事实上,在大量的随笔、演讲和访谈中,他一以贯之地将诗视为文学的核心与归处。d由此说来,《不践约书》的出现并非如它看上去的那么突兀,而实在有如千里来龙,终于结一大穴于此,亦是顺理成章。
在《不践约书》出版的契机下,对张炜诗歌写作的讨论和诠释势将由此揭开。对整个张炜研究来说,这部长诗的出版,不仅提供了新的研究对象,标画出新的研究领域,而且,或许更重要的是,它也提示了看待张炜整体文学创作的一个全新的角度,即诗学的角度。以张炜与诗歌的渊源之深,可以推想他数十年来的小说与散文创作,实际上始终处在他隐秘的诗歌追求的影响之下。在目前极为罕见的关注张炜诗歌创作的研究论文中,王万顺的《作为小说互文性的存在或其他——张炜的诗》e一文认为,“他(张炜)的诗歌和小说有一种互文性的对照关系”,并提出了一个颇有力的证据:张炜出版的长诗《皈依之路》,实际上是由长篇小说《家族》中抽出的十五个片段组合而成。而这一发现也得到了张炜的证实。以此足可说明张炜小说与诗歌创作的浑然一体。故而王文认为,“想要彻底读懂张炜的诗歌,不读他的小说,是无法想象的”。诚然,张炜的小说可以作为其诗歌的重要诠释背景,其实不独小说,他的散文、演讲以及访谈种种,皆有助于理解他的诗歌。但反过来说,不读张炜的诗歌,亦难以深入张炜文学的堂奥。本文即试图说明,张炜对诗歌的理解与实践,或者说张炜的诗学,始终引领着张炜的整个文学创作,并标示了张炜终极性的文学眼界。对张炜诗学的认识,将大有裨益于我们对张炜文学要义的领会。目前,张炜文学研究多关注其主题、思想、精神向度等方面的议题,将他置于道德理想主义、审美理想主义、田园浪漫主义抑或是生态文学的框架之下,而鲜有论及其文学所呈现出的诗学品质。学界未曾足够重视张炜的诗歌创作,也未能将张炜文学更多地置于诗学的观照下,这是令人遗憾的疏失。有鉴于此,本文试从《不践约书》谈起,对张炜的诗学做一引论,以待将来。
一、诗性或诗意
《不践约书》的前揭上引用了马尔克斯的一句话:“为伟大的美洲诗人/路易斯·卡多索·阿拉贡干杯,/是他将诗歌定义为/人类存在的唯一实证。”这句话被分成四行,排列成诗歌的形式。这是马尔克斯在接受诺贝尔奖后,于瑞典王室的招待晚宴上发表的题为《敬诗歌》讲话的最后一句。文中还有这样的句子:“是什么支撑了我的作品,是什么引起了评委的注意,能让挑剔的他们感同身受?……朋友们,在我看来,这是对诗歌又一次表示敬意。”f我们知道,马尔克斯是一位天才的小说家,主要以其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百年孤独》获得诺奖。他在这里向诗歌致敬,显然是将诗歌作了超文体的广义理解,认为自己的小说也是属于诗的。在这一点上,张炜与马尔克斯一致。他也将小说乃至其他文体与诗内在地贯通起来。“我一直认为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小说的边界一直在扩大,但诗仍然居于它的核心。”g写作不论以什么样的文体进行,“写作者的生命重心会放在詩中”。h也就是说,文学从本质上都是向诗而行之事。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决定其成色与高下的,在于其何种程度上抵达了诗的领域。而当我们在这个意义上去阅读小说、散文和诗歌之时,心中所存念的“诗”之标准,就不是那种分行的、呈一定韵律的文学样式,而是某种隐约神秘、微妙难言之物,我们不妨把这文学的“通货”称为诗性或诗意。
那么,这诗性或诗意应当如何理解?在《敬诗歌》中,马尔克斯还说:“诗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可以烹熟食物,点燃爱火,任人幻想。”i这相当文学化的解释当然不是一个严格的定义,而是一种“以诗论诗”式的指月。大概因为诗性或诗意并非某种可以对象化地加以把握之物,它存在于生活中,可以提升生命的热情、爱力和自由感,它可以被感知,却无法被一劳永逸地定义。在张炜看来亦是如此,“诗能够言说世界上的一切奥秘”j,诗“以无所不至的抵达力,与其他维度的存在对话”。k以诗对人类生存的穿透与烛照,人类生命的升华与安慰,足可作为“人类存在的唯一的实证”。
不过,尽管小说、散文和诗歌在诗性的意义上可以贯通,但作为不同体裁,其诗性的呈现方式还是存在差异。小说和散文对诗性的表达,更多地循以迂缓的路径,而诗歌则因其纯粹集中,在诗性上拥有优先性,“诗是一次直接出击,一点含糊都不能有,没有留下那样的空间。这种写作必须是一次正面对决”。l诗歌朝向某种不可说的神秘诗性发起冲击,依赖于强大的爆发力。因而,在张炜看来,诗神往往更眷顾年轻人,因为“青春期的冲决力是强大的,也更有纯度”m。不过,上了年纪的诗人虽在气力上逊于青年,但“诗还要依赖对生命的觉悟力、洞察力,特别是仁慈”n,更为丰富的人生经验可以帮助诗人去除虚浮的激情而直取诗性之妙要。
《不践约书》属于一位“上了年纪的诗人”,其中虽不乏书写青春爱情的诗章,但以追忆的口吻叙述,尽管意境纯美柔和,富于生机趣味,却已无青春期诗人的执着偏颇。这些爱情片段,作为必要的构成部分,常常随诗中有着更为复杂表情和调性的诗节片段,在过去与现在、此地与彼地、传说与现实之间腾挪跳跃,倏忽闪现,并由此共同撑开一个时空范围和意义指涉都极为阔大深邃的诗意空间。要掌握如此巨大的诗歌架构的运转,非历事已多、对世界人生富于洞见的“上了年纪的诗人”不可为。初读之下,《不践约书》的诗境不易进入,给人一种晦涩难明之感。这是因为诗中所叙之事并非按照其发展的逻辑顺序写出,而是穿插往复,忽隐忽现,从而使叙事的头绪显得恍惚迷离。不过在细读详按之下,诗中所叙之事的脉络仍可大致定位,其线索并不复杂,大致可分为当年的情事与约定、订约后的遭际、不践约的抉择与辩白三个部分。此诗的阅读难度,除了来自叙事的跳跃或“蒙太奇”式的拼贴技法,还有诗中意象或情境含义的隐晦多向性。如诗中所写的爱情,按作者的提示,就至少有三种理解向度:普通的恋人之爱、诗神缪斯与诗人之爱、灵与肉之爱o,读者对此亦完全可有自己的诠释。而诗中一些看似简单的诗行,也暗藏了多重意蕴。如“老朋友三三两两去了那边/他们全叛了,不辞而别”p,朋友“去了那边”“叛了”,尽管对叙述者而言总归意味着失去朋辈的孤独,但“去了那边”,到底是指离开人世,还是走向了不同的文化立场,则可左右其后诗行的意义走向,从而生产出不同的接受效果。
《不践约书》的诗章织体可谓斑斓锦绣,不过若只从大处看,则其最基础的诗意结构,或者说其所欲抵达的诗性之域,仍在诗题“不践约”三字,在现代人定约而“不践约”的生存境遇。诗歌以“我们相约大雪天来河边”q开始,诗中立约的场景反复出现,如“说好了在另一个落雪时分/在两千年的门洞下拥吻”r“我答应为你弹奏一曲/温婉恳切的衷情之歌”s“说好了有一场持久的相伴/听绵绵诉说,吟哦诗章”t等等。然而,这些约定似乎从立约之始就无一不在经历背弃: “所有的讲述都言及背弃/都是阴谋、机心,说了不算”u“我们一生的合谋遥遥无期”v“这一行程早在规划之中,而今却成为无法践行的约定”w“铁板钉钉的事情也会相欺”。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作为“五常”之一的“信”,是人立身于世当秉持的基本德性。在这部长诗中,叙述人不仅自己是一个背约者,同时也频频遭遇他人的毁约(如,“我应下的一副墨宝无人接收”x)。而在指斥背信弃义的世道之外,由叙述者对立约当初的眷顾和立约后之遭际的倾诉,诗中所抒发的更多是“非为不愿实为不能”之苦。“上路时瞄准的是一座山/你却引我折向了一条河”y,世事的变异,人生的歧路,还有人与生俱来的软弱性(“是的,如你所料,软弱了”z),都导向最后的不能践约。人自身的不完整性、脆弱性,灵与肉不谐调下的无能为力,所造成的事与愿违的悲剧境况,正是此诗聚焦的诗意所在。“不践约书”这一题名颇可玩味,初见之下,背约者为其不践约一本正经修书一封,造成一种大言不惭的滑稽效果。然而在细读文本之后,诗中在种种反讽式喜剧化的“不践约”情状之外,却实有着其悲剧性的生存痛楚。而若我们将此“约”关联到西方以人与神之“旧约”“新约”所构建的宗教文化,则“不践约”无疑又可敞开别样的解释空间。如此,诗作以其表意复杂性所蕴藉的浓郁诗意,将读者带入到了对人之“不践约”的生存困境的观照状态之中。《不践约书》的最后一节写道:“我的大名叫不济,小名叫悲伤/游游荡荡,变成一个强盗/偷袭那些言而无信的人”@7,并且认定“原来这条长路永远是一个人/独行者拒绝所有承诺”@8。尽管诗中叙述者为“不践约”进行了种种申辩,但言而无信者,终将受到“不济”与“悲伤”的袭击。要避免这一切,只有成为“拒绝所有承诺”的独行者,而这又将陷于孤独的境地。这样,整首长诗终于将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呈现出来,并以此抵达了诗性之境界。
“表达‘困境是文学的现代宿命”@9,对于人之“不践约”之类的生存困境的揭示,是现代文学的大用所在,亦为诗性或诗意的一大界域。这些人类的境况多属“日用而不知”,极难为人察觉,即使有所感知,仍殊不易为语言所捕捉和显示。“诗人会抓住一些至大的、亘古如此的追问”#0,在这个意义上,诗性或诗意居于文学的极高处,它与形而上的层次相通,给予人类以终极的关怀。“人的唯一出路,要从认定自身的无力开始”#1“人最终是不可能胜利的”。#2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对诗性或诗意在生存论意义上的认识,标示着属于张炜的“极高明”的文学眼界。这使得他的整个文学都内在地得到终极性见地的引领,其文学亦因此具备了邻近于神圣的“高原”品质。
如果我们领会到了张炜这一终极性文学眼界,那么在阅读他的小说或散文时,也就会采用不同的眼光,从诗意或诗性的角度,看到某些尚未被察觉的意义层面。如,我们在《古船》那里所读到的,就不再仅仅是一部厚重的民族心史和文化沉思录,更是作家对人类作为历史性存在的体认:历史不仅规定了人的有限性,同时还给每个降生于历史中的人套上自己沉重的负担。尽管小说只聚焦于一个洼狸小镇,但从隋、赵、李几个家族的生存挣扎中,透露出的是一种古老的“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诗意。《你在高原》则以一种巨量的书写,来显示生命在升腾与坠落、崇高与卑微、灵魂与肉身之际的颠沛流浪、彷徨寻觅,这无疑是生而为人无从逃避的命运。近年来的《独药师》书写养生与革命,实则探询生与死的辩证境界,《艾约堡秘史》则深入权力、欲望、爱情与道德的旋涡,书写了一个当代主体的精神悲剧。散文《融入野地》则指向的是现代人无家可归的悲剧性命运。“最杰出的虚构作品,比如小说这种体裁,其全部奥秘只不过是不可企及的诗性,是这诗性在其中蔓延和燃烧而已。”#3张炜的小说与诗歌虽然在外相上大有区别,诗意的呈现方式也多有不同,但其内核处却常与《不践约书》相似地被赋予深邃的诗意结构,而小说中的漫长叙事,即这一诗意结构的迂曲展开。这也就要求读者在进入作品时,保持对其间根本性的诗性或诗意的敏锐领悟力,而非执著于其中具体的事件或人物,如此方能更为充分地领略其文学的深意。
不过,如马尔克斯所言,作为“生活中的神秘能量”的诗,并不仅限于对现代人类生存的悲剧性困境的观照和穿透,它还包括对那些可“烹熟食物,点燃爱火,任人幻想”的生命激情的歌咏。在《九月寓言》 《刺猬歌》等作品中,诗意直接源于惠特曼式的对“带电的肉体”的歌唱,苦难与幸福皆融化于生命本有的甜蜜中,是生命在天地自然间的大喜乐、大起兴,这酒神式的迷醉朝着工业现代性向死而在,亦是一曲生命的挽歌。而在张炜的大量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中,我们感受到的则是更为细腻微妙的诗意,它们同样难以言表,但更为温和淳美,似乎来源于对生命和世界充满爱意的抚摸。或许,当一个热爱生命的写作者栖居于语言,并以语言质朴地触摸、照亮并抒发属于生命的感悟与思索之时,任何形式的写作都可以是诗意的。而此时,诗意就本质上关联于语言的运用和抒情的姿势。
二、语言或“文气”
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诗性诗意可以“意在言外”,却也要借助语言文字之舟楫津梁的接引,并在文本中得到保存和流传。自现代西方哲学发生语言学转向以来,我们对语言的认识有了很大的转变。语言不再只是某种透明的工具和介質,而是对人类生存具有结构性地位的神秘力量。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的家”,我们的基本生存界域是语言所先行给予的。而不同的语言所结构的生存境界,有着不同的基调色彩,因而维特根斯坦指出,“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当我们试图用语言来传达某种思想感受时,语言同时也参与了对思想感受本身的生成,规定了这种感受以何种方式走向澄明。在这样一种认识下,诗就是向我们解蔽和敞开存在与世界的极致性语言。人之生存的种种神秘、新鲜的空间在诗中闪现,并为人们所领会。
诗人在走向生存的神秘境界之时,当然必须懂得语言。“雅文学、诗,肯定是从语言的门进入。”#4诗中的语言应像被初次使用时那样切合于新鲜的诗境,以此方能准确地将读者引入其间——“在那个瞬间语境里的面貌被诗的强光照彻得一清二楚”#5。由此之故,张炜在各种演讲、访谈的场合无以复加地强调语言:“语言在许多时候简直可以看作目的,而不仅仅是手段——语言差不多就是一切,一切都包含在语言中。”#6张炜以文学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语言品质作为区分雅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基本标准。有别于那些语言粗劣,只属意于情节、人物设置或时髦观念,企图迎合大众市场的出版物,雅文学是朝向诗的经典性文学。“经典文学首先是语言艺术的典范,其文辞的精粹、简洁与生动,直接给人以深刻享受,达到令人沉醉的地步。”#7而这也意味着要想迈入雅文学的门槛所要经历的漫长训练:“一个作家可能要写到几百万字,一支笔才听一点点话。”#8。写作者从语言的色调、角度、速度、温度等种种方向上去熟悉和调适语言,在写作中苛刻地要求自己,这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在这一点上,张炜自己的写作就是一个范例,他从十五岁开始,经过了近十年、数百万字的训练,才于1980年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达达媳妇》,获得了他第一部短篇集《芦青河告诉我》那种晶莹剔透,无可指摘的语言。
诗歌是语言的最为精炼、极致的运用,在《不践约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张炜积功数十年的语言盛放。这晚来的长诗中,首先使人感受到的是一位成熟作家对语言举重若轻的从容掌控:更为放松,敢于将笔触涉入于更多的幽默趣味,甚至在语言上有某种随意的表象,而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这绝非年轻人可有的气度。更为奇异的是,作家各个时期的语言经验和特色,在长诗中所涉及的不同时空中,也相应地得到了展现。可以说,《不践约书》排开了一场丰盛的语言筵席。单单诗中第十八节#9,就聚合了多样的语言感觉。“又细又长的唐宋之眸一闪/瞥过了一千多年的冷艳”,有一种《古船》或《独药师》的历史感。而接下来“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一天/牵了一头气势汹汹的水雾牛”,则有《芦青河告诉我》以及后来的《寻找鱼王》 《我的原野盛宴》等儿童文学作品的纯净和天真烂漫。“欢愉和仇恨凝成铁拳/猛击,把黑暗撞碎打穿”,却是一种《诗人,你为什么不愤怒》和《你在高原》中独语片段的愤激。“丝绒大幕拉开,小腚一撅/人们都知道她要唱了”,则有《九月寓言》和《刺猬歌》式的恣肆与谐谑。“巨冷来自北方,越过老铁山/不停吹来西伯利亚的风”,却有《你在高原》式的苍茫。一节诗中,随场景的跳跃转换,同时发生语式语感的变化,仿佛音乐中繁复的转调,堪称语言奇观。除此之外,《不践约书》在大量看似普通的字句中,隐藏着苦心经营的机巧、幽默和趣味,从中可见张炜对语言细部褶皱的洞悉。如“皇帝神迷,扔下许多赏钱/惹怒了道貌岸然的大臣”$0,以“道貌岸然”反词正用写司马光,画面感极强,令人忍俊不禁;“滚滚雷声从山后搬动南瓜”$1,将远处的雷声与南瓜的滚动同列,形象生动可爱;“老旧的紫袍上缀了铜纽扣/而今变成狗熊的西装”$2,将人穿西装的样子与狗熊胸前的V字形白色皮毛相联系,妙趣横生,同时也隐隐包含了某种复杂暧昧的价值判断。
张炜在《不践约书》中的语言,放在中国当代诗歌创作中,是十分别致的。他既保持着对语言本身的敏锐又不陷于语言的自我缠绕,将许多俚俗的日常语言语感、各种现代社会用物(如手机)引入,在诗中使用种种有着自创性色彩的词语如“拥嘎”之类,还有他对李白、苏轼等古典诗人名句的化用,大量延用他在小说和散文中时常流连的顽皮幽默等等,都展现出张炜对诗歌语言的大胆探索和锐意的本土化追求。在《不践约书》中,他反复提到“中分头”的艾略特,但同时提到的还有陶渊明、李白、苏轼、王维这些中国古典诗人。“现代主义和中国古典美学不是要简单地二者相加,不是镶嵌与组合,而是复杂的血缘接续。”$3中国的现代诗歌从学习西方译诗开始,直至今日,似乎仍然没有获得属于本土的经典诗歌语言。在译诗语言之外,如何接续中国古典传统,又能立足于中国当下现实,这是《不践约书》所要回应的重大问题。
一个颇为神秘的现象是,经过长期写作并达到成熟的作家会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那是一种可能源自作家生命质地的内在的声音,极难形容,对熟悉他的读者来说却又不难辨识。即使他以这种声音歌唱不同的曲调,写下不同风格的作品,我们仍然能感觉到这是属于他的个人化独一份的语言。或许可以从一些用词和语法习惯上来分析这种声音的构成方式,但其解释力往往有限,因为对文字排列极小的挪动,都会造成阅读效果难以说明的巨大改变。以中国古典文论的话语方式,将语言与作家所养的“文气”相联系,或许是更为贴切的解释方向。如韩愈《答李翊书》所谓“气,水也,言,浮物也”,语言由文气所发,乘文脉而行,与作家的先天气质与后天养练相关。然而,如何描述各个作家不同的文气,在这里,语言又一次显得神秘起来,它要求我们在面对作家作品时,放下概念化的尺量,有如禅悟式地以心相会,如《诗品》式地吟味品评,捕捉作家独特的歌喉。
张炜很早就形成了极具个人辨识度的语言。但要对他特有的声音下一个切当的断语却正如作诗一样困难。我们只能在反复的体会中凝练出一些词语,如他的早期语言洁净明朗,且有一种特别的妩媚和温润。《古船》的语言走向坚实紧密、底气浑厚,《九月寓言》 《刺猬歌》丰腴奔涌、元气淋漓,《你在高原》开阔沉郁、呼吸深长……而每一种判断在说出之际,就立刻使人感到它的局限性。张炜的每一部作品,都创造着不一样的语气、语调,语词在某种调性中连绵成一片,像是音符在乐曲中的起舞。即便在长篇小说中,初始的某种以氤氲的氛围而存在的东西几乎都贯穿始终,一气呵成。他的作品在酝酿之初,抓住某种闪现的色彩、情绪,就像西方交响乐中的主题音符,而文字的铺陈,则在类似于和弦进行和变奏的过程中流淌出来。“渐渐进入一种意境,让它把整个篇章笼罩起来……作品的气韵与故事贴在一起”$4,在“气韵”或“境界”中,带出人物、情节,获得其节奏和形象。而这又涉及了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文气”观点,“‘气往前推动文章的发展,其固有的长度和力量散布在无数的细节中”$5。字句在氤氲文气的托浮下,随气息而开合升降,如呼吸般形成气口往复,即是語句的节奏。张炜的文字大都气息舒缓悠长,既有缠绵长句,又常喜突如其来的峻切收束,颇似胶东半岛多见的山峰,连绵绿树覆荫下,时有节节白石露出,刚柔相济,长短错落。由此,我们发现作家为趋向于诗境而琢磨语言,而在琢磨语言的同时,也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生命内质,或者说,开始写作独属于作家自己的一首生命之诗。作家在突入诗境时,同时也以语言呈露了自己的灵魂。我们总是既在读诗,同时又在读作家,这就是诗与诗人的相互成就。在《不践约书》中,我们又听到了那独属于张炜的声音,尽管那个声音历经几十年,亦旧亦新,千姿百态,但张炜就是张炜。
三、抒情或倾诉
《不践约书》作为一部以爱情为基本架构的长诗,恋人间的“相互倾诉不可避免,诉说内容也繁复深远”$6,在张炜看来,这是因为“一个人为了挽救和巩固某种对他(她)来说至为重要的爱情,必得相当深入地诉说,向对方敞开心路和历史”。$7从“不践约书”的题名来看,这即是一封陈情之书,是向恋人就“不践约”之原委的说明和剖白,全诗以对往日情事的忆念、对身世与遭际的告白、对历史与现实的评议、对人生抉择的宣示等内容编织而成,大部分的诗节都如书信,在语态上宛如恋人间亲密的诉说、倾谈。有一些诗行还直接指明了互相诉说的场景,如“可爱的熊掌捧起两块糕饼/听我讲遥远寒冷的冬天/一些非敌非友的故事”$8,“咱们继续说半岛往事”$9,“话又说回来,亲爱的诗童”%0。还有一些章节,则像是沉湎于往事或某种遥远境界,以致忘记了听者的喃喃自语,如第二十四、三十六、四十四小节。
倾诉或抒情,实际上关乎文学的本质。中国古典诗学中早就指出“诗言志”,诗歌从本质上说,即是一种心迹志气的发露,而诗所以能有兴、观、群、怨之功用,也缘于诗为人心的显现。诗歌成为人们互通声气的纽带,情感、审美、文化乃至政治的认同,皆可以诗歌之传诵而形成。诗之“言志”,因时因地,由历史文化之别而形式、风格生出各种不同,在外相上处于不断变革的过程中。与西方历史上盛行叙事性史诗不同,我国历来以抒情的短章见长。而即便大多是抒情诗的《诗经》,在汉儒眼中就有风、雅、颂、赋、比、兴“六义”的不同。在诗歌的整体风格方面,则可分出《诗经》与《楚辞》的南北两大流脉。而随着历史演进,诗歌之体式变革也代有发生。至近代以来,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诗歌在西方文学的影响下,经历了從古典格律诗到现代白话诗的重大体式转换,诗歌抒情的内容与形式都发生了极大变化。古典诗歌在千百年的写作之后,固有的抒情内容和形式已然遭遇模式僵化、过于熟稔而无以动人的危机。进入现代以来,人类的生活方式发生巨变,对人之为人的看法也与以往大有不同,人在生活中所感之情,自然也大为不同,现代文学出现种种变革,不欲落入古典抒情的窠臼也是势出必然。在这一背景下,张炜注意到了“现代诗人惧怕抒情”%1的现象,但他认为诗“言志”抒情的本质并未变化,“诗一定是有深情在的,其情不抒,化为冷峻和麻木,化为其他,张力固在。无情之情也是情。真的无情,就会走入文字游戏”。%2
现代文学中的“情”,相较于古典时代较为单纯的情感,最大的变化可能在于其“情”不再那么清晰可辨,相反,它恍惚迷离,若有若无,而且常常内部充满了矛盾冲突。这样的“情”,其实也正与前文所述之诗意或诗性相通。它源于人们对人生种种境况与事物的体认,仿佛是在人类有限的生命中敞开的一个个无限的意义空间,吸引着诗人们的抵近与诉说。对现代的诗人们来说,他们的重要任务之一,即是要向人们倾诉这些难以言说的神秘。在《不践约书》中,倾诉的部分除了较有明丽的古典意味的爱情,更多是难以明言的晦涩之情。用张炜的话来说,诗歌所抒之情走向晦涩,恰是因为“诗人以一种极力清晰的、千方百计接近真实的心情去表述”%3。也就是说,这是实际情形的复杂难言所造成的。如以“浅雪落顶的攀登远眺,洋溢起/怀念的幽情和私通的心境”%4来写雪天登上老城门的心绪,以“与呓语对歌的段子手/情真意切的剧中人/永不言败的宗教人士/单纯的一次性口杯”%5来定义“诗人”这一身份,以“他要写尽爱情与真理的谬误/研究一些形而上的颓丧”%6写智者的生活,以“嗅着春雨之前核桃叶的清香/瞌睡虫正品尝金黄的糯米糕”%7写灵与肉之间神秘联系的体验,“星月隐去,然后是漆黑/然后是无声无响的煤”%8写历史成毁之间的虚无感受。这些都不是能够简单明了加以描述的感触。诗人在这里,采取一种“朝向事情本身”的现象学式的态度,面对生命中不可说的神秘体验和种种突然闪现的生命灵光。而诗即在对这些“不易理解的真实和具体”%9的穿透与观照中,将人们带向了一种“诗意的栖居”。
在《不践约书》中,值得注意的还有诗中大量章节的自嘲和谐谑的喜剧化色彩。如“可怜这边厢枯坐的一位老翁/吮一下铅笔写一行情诗”^0以谐趣的画面自嘲一生痴迷于诗的境况,“我在老磨盘的那一边/像牛一样等待和喘息/等来的却是一只小型白眼狼”^1写出那种遭遇背弃却于对方仍有难解爱意的感受,“这个小魔器出自魔鬼/它们把心灵当成了故乡”^2以“小魔器”来指称手机,也充满了爱恨交杂的况味。而张炜以这些充满谐趣的诗行来表现这些纠缠的情感,或许是缘于他所生活的齐地源远流长的“齐谐”文化,这种幽默滑稽的写法又与现代艺术中的反讽相糅合,在言曲意直、对世道人心加以挑破和指斥外,还透露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诗人”在对人生了悟后的达观或“仁慈”的态度。如“那些天生腿长的淫荡家伙/欲望横生千变万化,奇迹/发生在登月和去火星的路上/飞机已经是小孩玩意儿/弄不好也会死人”,^3表达了对现代西方文明的复杂感受,写那些历史上的假英雄只不过是“一些没头没脑的蠢人/找着长矛大刀或粗棍子/往死里打一些体力不佳的人”^4,以令人捧腹的漫画式写意,降解了历史书写的虚伪与残酷。从整部长诗来看,这些具有诙谐意味的诗节与其他更为严肃、深情的片段构成了庄谐互见、倚正相生的整体章法,丰富了诗歌的色彩和调式。
张炜对文学抒情本质的理解,也渗透在诗歌之外的小说与散文中。以散文而言,倾诉几乎构成了他写作的基本姿态,他的大量散文读来或是像是亲切的倾谈,或出神的自语。这部分是因为他的大量散文都是一些演讲和访谈所辑录整理而成,因而保留了谈话的氛围,这从一些文题中也可见出,如《葡萄园畅谈录》 《午夜采访》 《十年诉说》 《倾吐与记录》 《谈“虚无”》等。它们不是那种通常的精心准备的讲稿,而在相当程度上属于临场即兴发挥。似乎当他面对听者,进入一种倾吐的状态时,他反而能更深地沉浸于自己的内心,经验被唤醒,思维也在语言的帮助下开始灵动地运转,绵长的情思或执中的思索,都在某种倾诉与聆听的情境中温和地流淌。另有一些篇章,则直接是胸中饱涨激越的情感的吐露,以致读来有如呐喊,如《诗人,你为什么不愤怒》 《忧愤的归途》 《九三年的操守》。还有一些时候,诉说的对象,像是他所寄望的冥冥中的知音,又或许是某个“遥远的我”,他的叙述变得低缓轻柔,他所诉及之情也变得深远而渺茫,如《融入野地》 《绿色遥思》 《筑万松浦记》。以致他从一个时期开始,感觉到“写作对于我越来越像是一种自语”。^5对张炜来说,倾诉是一种生命深处的需要,正如马尔克斯将其自传名为“活着为了讲述”的那样。
这种张炜式的倾诉,使他的散文读来真挚、朴实,充满一种温柔的亲和力。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古人为文“修辞以立其诚”的要求,在文字中可直见作者之心。由此,倾诉或抒情也成为张炜散文最为基础的修辞方式。在张炜入迷般的诉说中,读者与作家之间的距离似乎消失了,读者直见作家或叙述者的性情与心胸,同时也感受到自己在这种诉说与倾听的关系中是如何地被希望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认同关系在这里建立起来。从而,至为单纯的诉说,成了无可替代、力量巨大的修辞手段,在张炜的文学整体中,承担着建筑精神家园,召唤精神家族的重要作用。
“好的小说故事都是非常抒情的,是诗性的。”^6抒情和倾诉,在张炜的小说创作中同样占据着极为基础性的地位。他的早期小说充溢着对故地的人、物、事深切的爱意,清新、简朴,是对生养之地的再三抚摸与眷恋。短篇名作《声音》中,二兰子的那声“大刀唻”的吆喝,或者可以道出这些作品所要表达的在土地、生命与成长之间,那种丰富而难以言表的诗情。在《古船》之后,张炜开始处理复杂的历史文化问题。在这一时期,抒情和倾诉除了作为一种修辞方式,同时也是张炜处理复杂而“晦涩”问题的方法。人物在面临某种人生抉择或困境时,抒情和倾诉便以独白或对话的方式,将问题纠缠的各个关节梳理清楚,并作为叙事推进的重要环节,而人物的精神纵深也同时建立起来。如在《古船》中,隋抱朴对见素的长篇诉说,以及《你在高原》中多见的长段倾诉和辩难,这些段落和章节,将巨量的文化历史内容熔铸在一起,成为小说中压舱石式的存在。对张炜来说,不依托长段的独白和倾诉,人物所面临的处境及人物的深邃精神世界就难以得到明白的呈现,人物处境所蕴含的饱满而丰富的情感体验,也就不能得到释放。而这些对志在建立巨大的精神叙事的张炜来说,恰恰是至为重要的。
在张炜作品中,通常被认为是西方十九世纪作家才喜用的大段抒情和倾诉的存在,使他在同时代的作家中似乎顯得有些“过时”和孤僻,然而,也正是这些抒情和倾诉成就了他独特的风格:真挚、朴茂、厚重而情意绵长。在当代文学大量走向“零度写作”、反抒情的情势下,张炜兀自沉湎于忘我的倾诉和喃喃自语,这无疑是因为他早已认准文学的抒情本质,并以他一向的倔强和勇气,当仁不让,正道直行。对张炜来说,抒情既是生命的一种本能式的需要,是胸中饱满情意和所思所感难以抑制的奔突流泻,也是他拆解复杂局面、进入晦涩诗意的方法。在张炜数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正是贯通古今中西的大块诉说和深入幽微的诗意洞察,共同筑起了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精神高原。
结语
在一些场合,张炜曾透露出对当代文学研究大多“没有‘文学,而只有‘社会意义和‘主题思想”^7的不满,这些过于注重理论框架的研究,或许就像《不践约书》中写到的,“紧紧攥住一把愚蠢的刀/开始一场概念化的追杀”^8,而文学本身的丰富内容,则常常令这些“刻舟求剑者一阵匆忙”^9。长诗《不践约书》是张炜数十年心血汇聚于诗的一次重大呈现,不仅浸透着张炜对诗歌的理解,而且萃集了他长期求索造就的极为个人性本土化的诗艺。以这部长诗为契机,张炜诗歌在大众视野内首次凸显出来,这对张炜研究,乃至对整个当代文学研究来说,似乎都是一个将眼光从外在性的概念分析转向诗性本体的机会。
在张炜数十年的文学生涯中,对诗性的理解和实践,贯通于他二千万言的著述。张炜的诗学引领着他的写作,也代表着他文学眼界的高度。诗学理应是进入张炜文学的重要路径,在诗学角度的观照下,不唯其诗,他的小说与散文,也必会重放异彩。不从此入,我们实难充分领会其文学的价值和要妙。本文从诗性、语言和抒情三个方面略述张炜诗学,虽曰三,其实一,无非是对“看见诗”并“抵达诗”的过程的描述。而对丰盛的张炜诗学而言,这当然只能是一次浅简的尝试。张炜说,“写诗的事情,还不能算完”&0,而我们对张炜的诗学探索也势必会在日渐深入中迎来丰硕成果。
【注释】
aghklmnopqrstuvwxyz@7@8#0#1#2#3#9$0$1$2$3$6$7$8$9%0%1%2%3%4%5%6%7%8%9^0^1^2^3^4^8^9张炜:《不践约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75页、124页、124页、139页、125-126页、124页、124页、124页、10页、3页、7页、18页、29页、18-19页、32页、33页、10页、17页、124页、103页、104页、134页、136页、137页、139页、34-35页、51页、77页、77页、132页、127页、128页、5页、36页、37页、139页、140页、139页、7页、20页、22页、30页、33页、142页、6页、45页、50页、7-8页、24页、44页、78页。
b目前可查的包括《皈依之路》(1997年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家住万松浦》(2005年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夜宿湾园》(2009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张炜的诗》(2008年由水云社印出,未公开发行)。
c201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48卷本《张炜文集》中,诗歌辑为《费加罗咖啡馆》 《家住万松浦》两卷;2020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50卷本《张炜文集》中,辑为《诗歌(1986-2000)》《诗歌(2001-2018)》两卷。
d如在2000年的一次访谈录中,张炜谈到:“对于作品,一切都得归入诗性诗心诗学的意义去理解,只有如此才能走进文学的意象。”(参见《回顾与畅想》,《张炜文集·有一个梦想》,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02页。)
e王万顺:《作为小说互文性的存在或其他——张炜的诗》,《文艺评论》2012年第3期。
fi[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不是来演讲的》,李静译,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31页、32页。
j张炜:《纵情言说的野心》,《张炜文集·纯良的面容》,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页。
@9#8张炜:《文学:八个关键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342页、132页。
#4#5$5^7张炜:《张炜文集·疏离的神情》,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页、23页、239页、55页。
#6$4张炜:《张炜文集·小说坊八讲》,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55页。
#7张炜:《对经典的最后背离》,《张炜文集·纯良的面容》,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35页。
^5张炜:《倾吐和记录》,《张炜文集·有一个梦想》,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页。
^6张炜:《远河——蘑菇》,《张炜文集·阅读的烦恼》,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17页。
&0《张炜:写诗的事情不能算完》,微信公众号“纯粹Pura”,2021年5月3日。此文为4月2日在北京SKP举行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读书会(第132期)——“1973-2021:诗之约——张炜《不践约书》新书分享会”的文字记录。
作者简介※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