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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的救赎:试论阎连科《中原》的人间情境

2021-12-20赵帝凯莫冉

扬子江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阎连科桃花源中原

赵帝凯?[意]莫冉

阎连科的作品时常以魔幻与荒诞著称,他笔下的人物面对自然与乡土、历史与创伤、现实与暴力等,总呈现出强硬、沉重及赴死的姿态。但近年来,阎连科的作品似乎更娴熟于进一步处理抽象的性灵与人心等偏向“内面”的议题。在《受活》 《炸裂志》 《日光流年》等作品中,资本社会、现实矛盾、历史暴力及创伤等,都涉及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的主题及人物绝望的处境,这是阎连科的强项,但从《心经》始,一种以柔克刚、以轻为重的姿态,开始凸显出来。a这种“内面”的转向,又可从近期所出版的长篇散文《她们》中看出。在探讨完了人心与救赎,阎连科在《她们》中,又让自己的文笔转回讨论个人家族的女性们。透过对这些女性的细笔描绘,展现出他对亲情及人情的追忆与怀念。而《中原》延续的,正是閻连科这段时间的柔性笔调与转变。

在《中原》这部小说中,阎连科虚构(记录)了一个家庭中的丈夫、妻子、儿子等三人的叙事讲述:分别从三个人的视角,书写出家人之间的情感和矛盾。儿子有杀父之心、丈夫有杀妻子之心、母亲有杀儿之心。这个家庭成员彼此之间异乎寻常、近乎荒诞的情感,呈现出对当代家庭本质的思考。如同他近年作品中的追求转向,阎连科也将自我安插于《中原》的小说叙事中,让自己的视角,成为小说的一部分,从而加深了小说的后设趣味;同时,透过营造出这些故事的“传述性”及“拟客观性”,不只作为听故事的作家自己在半信半疑之中无法确定,就连读者也怀疑起故事的真实性,从而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边界。此外,小说中的空间围绕着“中原”,并且再度挪用“耙耧山脉”的空间意象及其乌托邦隐喻,从而让这本小说超越了“记录”寻常人家的荒诞故事,而转向了中国文学的国族思考。

一、父、母与子的“杀”

就通篇主题而言,这是由“杀父、杀妻、杀子”(当然,都未真正发生)所串起的一个奇异故事。《中原》小说总共分为成四章,第一章是儿子的叙事,讲述他长年亟欲“弒父”的念想,父亲不同意儿子出国念书尤其将父子矛盾引向了极端;第二章是丈夫的叙事,讲述他为了完成盖房的心愿,答应富婆虚假婚情的要求,并假戏成真,产生了与妻子离婚之念,离婚不成,便生出歹念;第三章则是母亲的叙事,讲述她不满于儿子以念大学的名义欺骗诈财,又因犯法而让全家颜面尽失,因此时常暗地里诅咒儿子一死了之。第四章则是作者在讲述、梳理了三个人的故事后,描写了一家人突然搬离了现实中的皋田镇,到耙耧山上重修旧好,过着寂静、平淡而无争的日子。小说结尾,是作家为反思这个家庭而寝食难安。

关于儿子杀父的主题,作家在故事中直言不讳。儿子在讲述中也反复地说:“杀了爹我是在救娘啊”,由此精神分析的学者大可充分使用伊底帕斯情结来解读儿子对父亲的矛盾情感。尤其当儿子述说他五岁看见父亲赤裸着趴在母亲身上的那幕起,他就决定有一天终要杀掉父亲,这就更坐实了伊底帕斯情结。然而,随着儿子叙事的开展,我们会发现父子之间的矛盾,其实远非精神分析所预设的父亲介入母子关系的阉割焦虑,而是非常现实的世俗原因,即经济困局与价值观的代沟。父亲认为盖一栋房,才是确保家庭财富及子孙满堂的正途,然而儿子却始终希望移民到“发达国家”,离开破旧落后的乡下。正如阎连科在《我与父辈》中揭示的父亲与大伯们终其一生的盖房信念,以及他诸多小说所一再重复的主题,农村百姓总以盖房为毕生心力所系,所以父亲力劝儿子留在家乡。然而,对于年轻一代的青年而言,努力“走出去”求发展,搭上全球化的现代快车,才是更值得追求的人生目标。因此矛盾激化,儿子开始有了杀父之念,并在凶器选择上为使用锤子、砖头和敌敌畏(灭鼠药)处心积虑。对作为大学生的儿子而言,杀父意味着逃离乡土和中原。

至于这位儿子的父亲,想要杀掉他的妻子,也同样出自他亟欲盖房的信念。父亲的叙事从他正在为新宅挖坑开始,他看到邻里各家的房子都比自家好,内心的郁闷与愤怒,便开始积郁难平,直到有一天,镇西开设家电厂的老板的妻子,由于无法忍受丈夫有婚外恋情,却又不愿因离婚而财产分半,因此她找到儿子的父亲,商量二人假装也有婚外之情,让有婚外情的丈夫也感到难堪并回心转意。为这“假情”,家电老板的妻子还允诺付给费用,让父亲盖房使用。而故事往后发展,父亲希望假戏真做,和这位有钱女人真的结婚,从而盖起更好更大的楼房,因此他起意杀了妻子。丈夫对妻子的杀意,和儿子对父亲的杀意,恶念相同,但原因截然相反。儿子的目的是离开,父亲的目的是永留,这就构成了故事意义最大的悖论。在父亲的眼中,谁家的房子漂亮讲究,他就诅咒那一家;看到路上有名车,就期待一场撞车和打架,希望开车的人在争执中被打死。就连水果店老板愿意掏钱求他喊一声“总经理”,他也在心里诅咒和嘲笑。因此种种,父亲最后的杀妻计划和念想,自然随着父亲的叙述结束而终结,故事不是不了了之而是被悬置。

相形之下,母亲想要儿子死掉的心声,则显得温和而缠绵。在与儿子和父亲的叙述比较中,至少母亲没有主动布局儿子的死,只是让儿子去水井取水时,暗中期待他掉进井里去。这一章母亲讲述她起念怨恨儿子的故事,比起前边的叙述显出了“温暖和柔情”,从而使《中原》这部小说的基调开始朝着“暖柔”延伸和发展。母亲的叙事开始于要去派出所接回儿子,从而一层层使读者逐渐知道儿子去南方所读的大学是所假大学,高昂的学费也付诸流水;之后儿子为了要去美国念书,又不断开口跟家里要钱。儿子到北京也不是真的念研究所,而是跟他在秀发佳容理发厅认识的姑娘私奔,似乎两人还生下了孩子;好不容易从派出所接出来儿子,他又不断嚷着要把新宅的土地卖掉,借此好离开皋田镇,远走高飞,永远离开家乡。直到儿子最后眼见要求父母卖出新宅不成,便直接要求母亲把自己埋进父亲在新宅挖好的石灰土坑内。当然,一家三个关于“杀”的故事,每个都没有当真杀害和被杀害,甚至我们都不知道三个讲述者是真的有这样的行为或心理,或是他们只是为了某种目的向“阎连科”虚构地讲讲而已。

二、异化下的日常生活

以上叙事都没有一个最后的结果,儿子杀没杀掉父亲、父亲是否勒毙母亲、母亲埋掉儿子与否,都随着叙事的中断而没有下文。但有没有下文其实并不是这本小说的重点。《中原》真正的重点,是作者透过铺陈这些家庭成员彼此的埋怨与诅咒,不同叙事者的相互对应或反驳,让我们看到现实生活中的家庭矛盾。但与其说这是现代家庭矛盾的夸大,不如说这一家三口的互起杀意,其实是一种现代世界之异化状态的隐喻。这种异化是昂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长期所关注的异化理论,也就是现代世界中商品、市场、货币拥有顽强的逻辑,并掌控了一个被资本主义加以殖民的日常生活。南方与世界大都会等代表着资本主义运作的中心,让儿子认为自己必须在那些发达的地方才能生存,甚至不惜杀父以达成这样的愿望。同理,盖楼及在镇上名声的剥夺,让父亲甘愿服膺于与家电厂老板的妻子所协议的商品化人际关系,甚至为了成全这种关系而计划杀妻。此外,水果行老板愿意掏钱换取他人叫一声“总经理”,更凸显了商业逻辑中,头衔的商品化及交易性。事实上,这种资本主义逻辑运作下的人的异化状态,一直是中国当代小说大力描绘之所在。阎连科在《炸裂志》 《受活》等文本中,也都涉及经济发展或政策之下,人沦为商品的怪状描绘。而在《中原》中,同样呈现出人的异化状态,但有别于前几个文本中以“事件”作为主要呈现之载体,《中原》更强调人在日常生活与家庭关系中的异化状态。总之,在子不子、夫不夫、母不母的日常生活里,人在更深层地异化。

阎连科这种透过三个人不同叙事之间彼此的冲撞,其实正是在进行一种列斐伏尔式的“日常生活批判”:强调将日常生活“去平凡化”的多元性途径,日常生活不是一个“客体”或场所,而是关系的整体性。b大学生儿子日常生活中的片段,呈现的是置身于世界大都会之外的年轻人,在跨国主义及全球化世界体系之下的处境:念大学、出国留学等看似追求知识的教育机会,背后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逻辑(学费与资金)。“大学生”与父亲日常生活中的片段,呈现的是在中国内陆普通乡镇人在经济贸易分工博弈之下的处境:父亲对母亲的嫌恶以及对家电厂老板妻子的情感合约关系,呈现的是婚姻、经济与法律在中国社會上的复杂关系。母亲日常生活中的片段,呈现的是妇女在家庭期待与村镇邻里之间双重压力的面相。每一种叙事呈现出不同的空间组织,从对家乡与在地的认知,到世界贸易的全球不均性——阎连科就是在日常生活规律、琐碎而无聊的枝微末节中,找出惊鸿一瞥的震撼美学。

有趣的是,阎连科安排这一家三口的故事讲述时间与故事发生时间,正好都是“一条线的两个点”:大学生是在傍晚时叙述着太阳初升的事情;父亲是在子夜讲述的是正午前后的事情;母亲是在太阳升起不久后,讲述太阳西落时的事。这些故事的时间点,可以说是日常生活的片段,而这些片段却又在一家三口的讲述时间和故事发生的时间点,串连成线性时间。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都在这样的线性时间以及单调重复与停滞的节奏中,铺陈着各自的故事。这里也让我们再次想到列斐伏尔所论述的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对列斐伏尔而言,“日常”(the everyday)是一个反映资本主义条件下陈腐的、琐碎的与枯燥重复的生活质量的概念,而“日常性”(everydayness)作为一种看似有组织、实则缺乏一体性的消费控制的科层制社会(the bureaucratic society of controlled-consumption)之下,充满线性的改变,同时却不断地循环(recurrence)、持续、重复(repetition)的矛盾状态。这种资本主义社会的“日常性”,也是阎连科呈现人物方式的一种依据,但更加漫画式和夸张化c:例如《年月日》的种植玉米,以及《中原》中大学生儿子、父亲等不断重复着出国留学及盖房的计划与行为,正是在这些重复的行为中,不断加深自我在资本世界中的异化状态。

这些异化的状态,透过每个人主观及对外界敏感的独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并且在最后一段一家三口突然搬离皋田镇,前往耙耧山脉过着自耕自足的生活(一种反异化的返璞)时,被完全对比出来。尽管这一家三口彼此埋怨,但他们最后仍然达成一种和解,而这个和解,只有在摆脱资本异化状态之后才获得可能。根据文本中阎连科的叙述,这一家人跟原本住在粑耧山的一户人家换了房子,举家搬到了耙耧山上的四合院。搬家结束之后的当晚,一家三口坐在融合基督教与佛教色彩的宗教画下,一起吃菜喝酒到深夜。他们最后玩起了抽签游戏。这游戏总共有九支签,分为三类:耶稣、十字架、铁钉(受难);邪徒、树木、上吊绳(罪人);野草、尘土和小路(审判)。抽签之后,依据不同类别执行惩罚(罪人类需上吊,审判类执行上吊,受难类则可救人或不救),因此三个人都以为自己是“邪徒”,应该受惩罚,但每次抽签,结果竟然大家永远都属于同一类:“都是路人、凡人和百姓,都是过了今天的日子要过明天日子的人”,也同样“是邪徒,一样该上吊”,没有人是执行惩罚的人,也因此没有人被惩罚。这个场景代表的是在现代世界的运作机制下,人们既是罪人,也是圣人;既是监督者,也是行刑者。人人都有审判与被审判的处境,也有旁观或出手搭救的自主性。但无论如何,人人都有罪,因此人人都没有资格审定别人的罪。“三个人彼此看了看,谁也不说话,最后三个人眼里同时有了泪”,到此这一家人彼此袒露了自己内心的幽暗意识,使故事获得意外的升华和震撼。如果异化是一种自我与自然的疏离,那么这一家人在耙耧山上独户村庄的新生活,便是一种以日常生活为平面的改革d,而且这种反异化的方针,就在于脱离资本消费逻辑的状态。阎连科在这里使用了一种类似桃花源的意象作为对这一家人的拯救。

三、全球化隐喻下的空间寓言

在《中原》这普通却罕见的家庭中,尽管三人的杀意各不相同,但都是因“钱”而起,这个关于“钱”的悖理,更折射出当代中国地域差异下经济发展状况的不平衡。《中原》刻意以象征中国文明起源地之一的“中原”为书名,刻意与南方沿海城市的现代化相对照,反映的是中原乃至于中国,在现代化进程的差异位置。有趣的是,这种发展不一的现状,是透过儿子与母亲的时空对比而完成的。《中原》透过叙述者儿子的声音与视角,以空间对比的手法,凸显出《中原》这个地方在全球化进程中的落后:

有人说中国就像一个大工地。南方那儿是差不多已经建成收工的大工地。我们这儿是刚刚大卸八块正在拆迁的小工地。还有一个差别是,南方工地上的工厂早已开始生产了。而北方,中原咱们这镇子,这个物杂千万的破工地,还不知道将来生产什么好。e

《中原》中儿子的叙事,也有意安插在不同城市与其南北论述中,意在透过实际的地理空间,取得相对于“中原”的位置差异,凸显“中原”之“中”的空间落后感。南方与纽约、东京、巴黎和罗马是同样意义的进步;南方城市濒临海边,靠近港澳,在南方校园随时可见到海,从而凸显着南方与世界保持连结的开放意涵。“南方是这个时代的领头羊和万花筒,像死守土地的农民想象的城市高楼和公园样。”“海洋”在这里作为“连结”与“流动”的全球化与跨国主义的隐喻,而纽约、东京、巴黎及罗马等意象,则作为大都会世界主义的象征。相形之下,皋田镇就是个被困在内陆的地域的隐喻。这个中原城镇的封闭,同样也反映在秀发佳容理发美容院。这个美容院还使用着流行的滚动霓虹灯,以吸引路人的目光,其洗头的方式是“南方洗头法”;美容院的香水是廉价的香水,美容院也是兼有性交易的场所。这里的南方,已经是被恋物化的南方。史书美(Shu-mei Shih)认为,在全球化与跨国主义的意义生产中,意义的生产总是在流动之中被特定时空给捕捉才能完成的,并取决于决定性与固定性。f南方及其他大都会掌握固定了全球化的资本流动,而皋田镇所代表的北方则成了这种不平等流动中的输家和暗喻。

母亲的叙述,则是透过时间对比的手法,折射出中原城镇的没落与被淘汰。在叙述者母亲将叙述者儿子接回家时所见的路途景观,是一片繁华过后的萧条景象:镇上工厂及公司减少了,“连韩国、日本在镇外投资的酒厂、饮料厂和制药厂,也都无缘由地赔钱了,无缘由地搬走了,只留下那些厂房、公司的房壳闲在镇里和镇外”。无论是北方与南方、中国与周边,乃至于中国与世界,这些充满地理方位色彩的概念词汇及其所隐含的空间指称,是阎连科苦思经营之文学空间和隐喻。在开始荒凉的皋田镇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华勒斯坦世界体系论的缩影。

这种对南北问题与空间经济与政治学的思辨,在母亲对南方的评论中表露出来。母亲认为他们家的一切悲剧与不幸的来源,都是因为对南方的各种欲望与想象。“南方就是一口井,明明亮亮吞了儿娃吞了我一家。我们一家都些微多少恨南方,恨那外国人。都恨被人说成天堂的美国那地方。中国要是没南方,没有美国和外国,我儿娃也不会去到镇上派出所。”从某种程度说,这个家庭对世界的观点似乎也反映着不同群体的中国人面对当前世界的复杂认知。当年轻人期待着欧美“先进”世界、厌恶中原的落后时,也有另一群人憎恨着外国文化的影响,认为外国影响撕扯着中国。如果我们回顾史书美的评论,我们可以发现大学生母亲对南方及外国的评论,提醒我们当前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经济生产与贸易结构,也左右着当前中国的自我想象。当中国始终以世界工厂、世界市场等经济因素作为筹码时,无非也让自己陷入这套南北空间学的风险。而第四章文本中的阎连科在准备返回北京、前往高铁站的路上,看到城镇墙上昔日“改革开放是个宝,谁去拥抱谁就好”的标语,被改成“复兴我镇、复兴中原、复兴中华”的红字时,似乎是透过将这种流动、开放与节点之间的“连结”,与“中原”这种阶序式世界图景的并置,衬托出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自我国体的想象。

四、反流动隐喻:桃花源

《中原》中原本看似矛盾无解的一家三口,却突然因缘际会地搬到了耙耧山的深处。在那里,除了前屋主留下来的一栋状况不错的四合院以外,周围完全没有任何人烟或家禽,也没有水源和电路。他们的生活回到了自我耕种。耙耧山上只有这一户人家,“一户人也是一个村。一个村就是一个世界呢”。他们一家三口就在这新的四合院第一夜的宴席上,彼此交心,灵魂袒露,体会了人人都是罪人的苦痛和讽刺,进而暂时忘记了他们在皋田镇时的种种怨恨——获得了现代版的“桃花源”。

“桃花源”常常是中国文学用以映射西方文学之“乌托邦”的对象。西方乌托邦(utopia)一语,最初是由托马斯·摩尔(Thomas More,1478-1535) 在他名为《乌托邦》(1516)著作中提出的,该名称是结合希腊文“?”(“not”) 和“τ?πο?”(“place”)以表达“乌有之地”的意思。然而,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桃花源”,不同于摩尔的乌托邦概念。西方乌托邦的概念强调与理性、人为秩序与征服自然对立的政治理想世界,而陶渊明的桃花源,则超越了历史时间与宗教神话,回归到自然万物本真的乐园。g更有论者认为,受到西方文学所影响的现当代中文小说之乌托邦概念,已经与古典文学不同。20世纪以来,中文小说的乌托邦想象结合了现代性、国族建构、社会革新、政治理想与文化复兴的议程。尽管经过了复杂的兴盛和起落,当前中国的这一想象仍然在持续。h在当代中国乌托邦论述持续发展时,文学的恶托邦和异托邦(dystopia and heterotopia) 叙事也始终对这种愿景提出了质疑。张灏对现代中国政治思想的评论,指出现代中国乌托邦论述在思考模式上“终极乐观”。王德威则进一步挪用张灏的“幽暗意识”,把它作为一种小说的虚构力量,并分析这种力量如何在小说世界里将绝望、禁忌、欲望和源自“感时忧国”种种澎湃的感情(ultimately optimistic)糅和在一起的倾向。总之,当代中文小说的乌托邦想象,已经远非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呈现的世界。

但阎连科在《中原》的桃花源意象,并非是对社会论述的实践或对未来世界的愿景想象,也不是对机械理性或符号秩序(阶层或制度组织)的向往,而是回到庄子思想上的自然本性状态。i这种桃花源式的世界曾出现在《受活》里的受活庄,象征着无政府主义的介入且与世隔绝的状态,同时也呼应庄子“无用之用”才能保全本真、不受世界秩序扭曲的自然本性;阎连科的桃花源意象呼应着陶渊明,除了强调自然本性以外,更将他的桃花源意象抽离历史时间与线性时间观、还原到神话意义上的循环时间观。这意味着这个村庄不再统摄于行政机器的收编机制,也不再受制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这个“桃花源”也具备界标的意义,这个界标标示出了他们与另一个世界的隔绝。这个世界是没有历史的。如同《受活》里受活庄并不被记载于社会文件及地图上,《中原》一家三口最后所落脚的独户村庄,也是脱离社会城镇规划的世界。“在这儿,时间除了一天间的早晚和四季,年月、过去和未来,都已经消失不在了。他们只有这一会儿和那一会儿的小时间,而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大时间。”如同《桃花源记》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个独户村的时间脱离了象征历史的年月,也不具有过去和未来之线性意义的时间观;这里的时间只有无限循环的“小时间”,而不具有线性意义的“大时间”。

我们再将这个桃花源村庄与阎连科其他文本中的相似意象并置来讨论,可以看出老子推崇的小国寡民、无为而治的世界在阎连科文本中的呈现。但我认为,单纯地将阎连科的桃花源视为对陶渊明的改写而不关注阎连科赋予这个意象的时代意义,恐怕也会小看《中原》这一文本。也就是说,阎连科为什么在《中原》中不采用当代中国作家所擅长的恶托邦或异托邦,而采用古典意义的“桃花源”,即回复人的本性的自然状态?我认为阎连科刻意用这种“小国”意象有其复杂的思考和用心,但同时,从文学史的意义来看,阎连科的“桃花源”更形构出当代中国乌托邦想象的另一面貌。

诚如前述,中国小说自晚清以来的乌托邦想象承载着启蒙论述、国体想象、社会改革及历史文化复兴使命,这种想象是通过对未来美好世界的想象建构的。但这种想象的特色,却忽略了“现在”处境:过去与未来都有着辉煌而笃实的评说,却唯独“现在”是一片空白,完全不提。j阎连科的桃花源,则是反写了这种独缺“现在”的乌托邦想象。当这一家人还在皋田镇时,他们只活在“未来”:未来移民到发达国家、未来盖好的楼房;当这一家人搬到耙耧山上的獨户村庄时,那里的“过去和未来,都已经消失不在了”,有的只有“现在”。也就是说,阎连科的桃花源意象所凸显的,正是“现在”的恢复、“现在”的出现。相对于他们在皋田镇一直活在“未来完成式”的想象中,在耙耧山脉独户村庄中,没有未来完成式的叙事,只有“这一会儿”和“那一会儿”的小时间,一种只有现在、此刻的当下叙事。

作为世界的一个村庄,没有经济生产体系,也没有异化劳动,人的身体不用再被视为货物而仅存交换价值。对于儿子而言,原本期待搬离皋田镇、前往南方和美国的想法似乎到此打住了,不但改口先前矢口否认没有结婚生子的事实,甚至还宣告决定要将妻子和女儿接到粑耧山脉的这个只有他们一户人家的世界里;对于父母而言,他们不再询问儿子偷情结婚的过往,开始讨论和儿媳妇与孙女生活的可能。或许这也象征了对全球化流动隐喻的颠覆,流动只会让特权透过资本和论述所建构的统治来固定意义,即便流动之下有所差异,但这差异也被特权的能动者压制。k桃花源是一个从历史退出的世界,它不参与全球化跨国主义的流动。理性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世界是以生产为中心的逻辑,将世界万物依照效用而分类,然而阎连科在《受活》中已经向我们展现有用与无用的辩证关系,进而解构了资本的乌托邦神话。《中原》里的“村庄”,也是一种自全球化及国家政策退出的世界,这里没有皋田镇贸易的繁华和萧条,也不需要汲汲营营于模仿南方及世界的繁华而生活。参与世界、加入流动,只会陷入对自我落后于人的发展主义的焦虑或感时忧国的忧患意识中,使王德威说的“幽暗意识”萌芽,繁衍出各种扭曲的行动。从这个角度而言,虽然停止参与世界对当前社会没有务实性,但是透过对桃花源隐喻的呼应,阎连科建构了一个在现实世界里别人所看不到的真实。

此外,桃花源叙事与宗教元素的并置,也更让阎连科的叙事不同于当前的恶托邦与异托邦的叙事。自2015年起,阎连科开始以“皋田”作为“中原”一类小说的时空体。l“皋田”系列的小说本身有着对中原/中国的对照和隐喻。我们固然可以将不同桃花源或乌托邦意象的使用,看成是作家寻求写作技巧突破的过程,但我认为,这是阎连科介入现实的另一种尝试。在《中原》中,阎连科刻意在代表中原的文本中采用古典意义的桃花源隐喻,似乎是一种对“后发展时代”乌托邦论述的另一种隐喻,特别是在中国文学似乎更加倾向宏大叙述的号召之下。本文一开始提到阎连科自《心经》以降的文风温和转变,大抵反映了阎连科对当前中国现实的一种期待。这种期待未必是对单一宗教的期待,而是在扭曲、荒诞的环境中,仍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如宗教般的救赎精神,比方说在《中原》最后那张具有佛教元素的“耶稣受难图”所呈现出来的“爱”与“怜悯”。也就是说,恶托邦或异托邦叙事呈现的世界是深沉的绝望,而阎连科的桃花源叙事,是在绝望之后仍存有期望的信念。

五、华语语系的人间情境

《中原》的小说前三章,都是采用内聚焦的叙述视角,由第一人称主观叙事模式开展。若采用热奈特对叙事类型的分类方式,前三章都是属于故事中的故事,三个人都是内部-同叙述者;一直到第四章,叙述者才从人物跳回了作者本身(文本中的阎连科),叙事视角也变回了全知视角,因此第四章的叙事者,是外部-异叙述者。这个外叙述者讲述了他在返回北京的途中,遥见了这一家人从想象彼此厮杀的扭曲心理回归到田园牧歌式的纯朴生活。这种作者代理(author surrogate)的手法,是阎连科文本中的常见技巧。而这种技巧常作为我们观察阎连科文本游走在虚构与真实之间的重要线索。在第四章的最后,文本中阎连科回到了北京后,一直想着这一家人的故事,甚至无法写出《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这篇文章。我认为这篇看上去寥寥几字却具有明确指涉意义的文章的题目,反而是这个文本的关键副本(paratext)。

在《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中,阎连科先从“华语” 具有的离散(diasporic)意义上加以发挥,标识一群离开一种语言母地的人“对这种语言和它所创造的文学的评估和认知”。阎连科掌握了“华语”一词所隐含的离散与回归的涵义,加以发挥他关于语言与土地的诠释,并且以《奥德赛》(Odyssey)比喻对“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的意义。m当然,这种比喻预设了从“根”的意象来理解华语语系文学的立场。阎连科宣称自己的故乡是含括了中国一切对世界想象与欲望的一个大村庄,甚至是容纳了包括华语世界,乃至于全人类之无知、幽暗、善恶、爱恨与思维。事实上,当我们将这篇文章置放在《中原》中,我们才能厘清“村庄”的意义,也才能理解《中原》的意义。尽管《中原》是一个家庭成员之间彼此怨恨的文本,但因为《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的文章,我认为我们不妨将这个家庭的概念扩大理解,将这个“家”扩大成“华语圈社群”。n这个模拟有助于我们观察出华语圈各地区的发展差异及异质性,也让《中原》在华语语系文学坐标中别具深意。

我们细看阎连科的文章,会发现这个村庄之所以能作为“中原”的代表,自然是以世界文学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学在世界的意义。此外根据这篇文章,我们会发现这个村庄成为含括世界的基础,不在于它的地缘政治或传统华夷论述,而是在于它的各种“奇观”。在这个中国中原最中心的村落里,有最分歧的意识之差异,也有最趋同的欲望;一家三口的矛盾,反映了中国本土在全球化及跨国主义下的贫富差距,而衍生出的杀父、灭妻、弒子等心念,也反映了当前世界包括中国在内的华语圈社群对中国、中华等这类“根”性政治隐喻的各种向往、排斥或暧昧等反应。

事实上,阎连科这位来自中国本土地缘最中心的中国大陆作家所写出的这个中国故事,十分具有中原(华)与外部世界(夷)的辩证空间。文本中母亲的内心独白,其实可以理解为一种华语语系的发声。母亲的叙述是用自己的“娘家话”说的,因为她认为“只要一说娘家话,许多事的拢来去处在我脑里便明白条理了,纹络捊顺了……说你们都说的官话普通话,事情有时反倒麻乱一团着,理不出根藤毛须来”。这里已经点出官话与方言之间的张力。娘家话被视为是正统古老的“中原话”,也是对当前以普通话为正统地位的观点之揶揄:最原汁原味的“中原话”反而是非官话。更有趣的是,随着历史动荡及人口的移动,当前最能保存宋代以来中州正韵的方言,反而都在南方(闽、客、粤、吴等方言)。当《中原》故事中的儿子请秀发佳容理发店的店員用“南方口音”说出“侬爱你”,凸显出中原城镇对南方的迷恋,这儿的“华夷之变”,令人玩味,更遑论儿子继续对英语、对美国、对纽约等这些意符的恋物化情结。当华语语系研究的理论起点在于口音及声音(英语字根“-phone”)的歧异性,那么考虑了历史脉络,谁是华、谁是夷,恐怕还有更多讨论的空间。

王德威曾引用汉纳·鄂兰(Hannah Arendt,即汉娜·阿伦特)所揭示的“人间情境” (human condition),论述“华夷风”可探测的场域:与其过度在主权政治的前提下论述是非,不如在思考和行动所构成的人间中,关照一切包括“社群,地域、性别、年龄、阶级、心理、社会和生态环境等……乃至‘后人类想象”o。这个人间情境,正是这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的意义。阎连科强调这个村庄人口只有数千人,但含括了人的各种处境,因此“又确确实实是完完整整的中国和世界,且许多时候还是大于中国和世界的浓缩和存在”。因为村庄已是人间,而这个人间就在村庄。阎连科的文章指涉了《中原》作为展示当前人间情境的文本,而文本最后一章的耙耧山中四合院宗教画《耶稣的十字架》,也成为这个人间情境的图绘:图画对联上联“耶稣钉子十字架”,代表着受难、大爱与怜悯;下联“邪徒树木上吊绳”,代表邪念、犯罪与忏悔;联额“土草路”,代表了大地和爱。

当我们再看《中原》的皋田镇,这个地方也确实在这个中原/南方、中国/世界的双重位置间,展示了人们的七情六欲:儿子的崇洋媚外,理发店姑娘的卖身(声),父亲的偷情与对房子的执着,母亲对语言的思考和对儿子的失望,家电、饮料厂老板和妻子之间的爱、恨与财产纠葛等。这里都是每天在你我身边出现的人、事和物,也就更贴近了日常生活的一切。

六、结论

《中原》是阎连科继《心经》之后最新完成的小说。如果《心经》标志着阎连科文风的转变,那么《中原》便是在这文风转变之际首次于小说文类中回归家乡及粑耧山的更具体书写。就小说本文与副文本的关系,我认为在《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中,阎连科也似乎以《中原》“问鼎”了(或许也是一种“问鼎中原”的翻转?)当前世界文学的认可机制(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p套用布尔迪厄 (Pierre Bourdieu)场域论(Theory of Field)的术语,我认为在华语语系小说的场域中,阎连科充分利用了“中原”这个象征资本(symbolic capital),q不仅为自己取得辨識度极高的区隔(distinction),也为其作品取得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占位(position),更让他的小说成为世界文学认可机制下必须正视的存在。阎连科长期吸收西方文学作为其创作资本,并且充分展现中国味十足的中国故事,进而吸引了西方的中国文学研究界的目光,也让阎连科的作品得以嫁接中国文学与所谓的世界文学。

最后,从“中原”到“中国故事”,标志着阎连科试图以这个文本,向不同地区的读者对话的位置:对中国本土读者而言,“中原”指涉的是中心与周边的辩证;对非中国本土的读者而言,“中国故事”指涉的是在华语语系文学,乃至于在世界文学里,来自“中国”的一个“故事”。《中原》呼应的似乎是所谓的“讲好中国故事”,其中展现的是在资本逻辑运作之下,个人、家庭在充满循环的日常生活下的异化状态,这有别于当前其他作家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的文学想象。相比采用科幻及奇异幻想来大力铺陈所谓的“中国故事”,阎连科反而采用了最朴实无华、充满古典意味的桃花源意象,来进行对当前“中国故事”论述的回应——尽管这个“中国故事”在文本中阎连科的妻儿看来,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却曾让文本中的阎连科朝思暮想。也或许,《中原》这部长篇的出现,证明着真正“好”的中国故事,可能在于放弃对发展、流动与连结概念的过度执着,在于跳脱未来完成式的叙事想象,在于好好地检索当下与完全坦荡地审视自我的内心和灵魂。

【注释】

a参见罗鹏(Carlos Rojas):《神与人的暗战与复还》,阎连科:《心经》,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b[英]班·海莫 (Ben Highmore):《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周群英译,韦伯文化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189页。

c正如阎连科在《受活》的后记访谈中所言,人物互动漫画式的夸张描绘,反映的是资本狂热之下人的商品化及物化的处境。

d徐崇温:《西方马克思主义》,台北结构群出版社1994年版,第450页。

e阎连科:《中原》,《花城》2021年第2期。

fk参见史书美(Shu-mei Shih):《视觉与认同:跨太平洋华语语系表述·呈现》(Visuality and Identity: 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加州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g赖锡山:《〈桃花源记并诗〉的神话、心理学诠释——陶渊明的道家式“乐园”新探》,《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8年第32期。

h21世纪以来,中国在全球政治经济方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中国学者对中国未来有了多种不同的愿景。从政治论述的大国崛起、中国梦、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等不一而足。这些论述都充满着对中国政治体制、经济模式与社会动员的自信与对未来世界的乐观。

i关于当代中国小说乌托邦的文学想象受到庄子思想的启发,请参考刘剑梅(Jianmei Liu) “The Spirit of Zhuangzi and the Chinese Utopian Imagination”一文。

j参见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387页。

l系作者私下与阎连科的访谈。

m这里使用“华语语系文学”是为了凸显其同使用汉语书写、但分别产自中国大陆本土的文学与非中国大陆本土文学之间的张力。不同于史书美等学者具有后殖民主义及去中心的意涵,我这里所使用的“华语语系”一词,是为了强调缘于地理空间差异的写作位置差异。

n对于华语语系研究而言,以家来比喻华语圈社群之间的关系仍不恰当。然而,我这里的解读是根据阎连科文本而做的模拟。

o参见王德威:《华夷之变:华语语系研究的新视界》,《中国现代文学》2018年第34期。

p“认可机制”是史书美在讨论西方学术在界定所谓“西方” (the West)与“其他地区” (the rest)的潜在论述偏见。西方将所谓的“西方”作为一切认可其他地区文学生产的标准,而“其他地区”则是有待被认可的客体。请参考 Shu-Mei Shih. “Global Literature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 PMLA, vol. 119, no. 1, 2004, pp. 16-30.

q即阎连科家乡与传统中原的邻近性,作为代表中国的中原代表性。

作者简介※赵帝凯,坎特伯雷大学博士候选人

莫冉(Riccardo Moratto),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教授,南京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荣誉客座教授,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翻译学博士,汉学家,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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