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汪曾祺“位置说”的产生、发展及其影响
2021-12-20陆建华
1986年秋,汪曾祺结合自己多年来的创作经验与体会,编了他的第一本文论集《晚翠文谈》,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他在书的自序里说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人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就可以比较‘事理通达,心平气和了。”a
我将这句话界定为汪曾祺的“位置说”,并认为“位置说”无论对于他本人一生的创作还是对于当代文学的影响来说,都具有值得重视与研究的经典意义。
一、找准与坚持:“位置说”的核心价值
汪曾祺《晚翠文谈》的出版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汪朗(汪曾祺的长子)曾经这样回忆说:“爸爸出的作品集,都是有人要出才编的,从来没有拿着稿子找过人,也不会。惟独这本《晚翠文谈》是例外。那是1986年,当时这种文论不被人看好,出版很难。林斤澜连赔时间带面子,联系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还是由他老家的浙江文艺出版社把书出了。”b虽然当时《受戒》已在文坛产生了不一般的影响,《大淖记事》也已获得1981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但汪曾祺的名气还不像后来那样大。凭借林斤澜的“连赔时间带面子”的一臂之力,《晚翠文谈》好不容易出版了,只印了两千多册,没有产生期待中的影响,当然也很少有人注意到我称为“位置说”的那句话。
写《受戒》之初,有位同志问他:“你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东西呢?”汪曾祺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一点激动说:“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受戒》得以发表并产生轰动效应后,汪曾祺心中的喜悦与激动再也控制不住,他大声向世界宣布:“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c
在我看来,汪曾祺之所以能在当代中国民众的文化生活中、在当代文坛产生如我们已感受到的深广的影响,一是他写了那么多歌颂美、赞扬健康人性的美文佳作,给人们以思想启迪和美感教育,受到广大读者的由衷喜爱与欢迎。二是他根据自己一生的创作实践和体会,总结出自成一家的“位置说”,这是他贡献给文学创作事业的无价之宝。
《受戒》是最能体现汪曾祺“位置说”精髓的典型代表之作,它发表即引起文坛震动,这标志着汪曾祺“位置说”的实践成功,从此,他真正迎来个人创作上的辉煌;对文学事业、尤其对广大从事文学事业的写作者来说,则更具有深远的学习与借鉴意义。
“位置說”的核心是两点,一是将自己的位置“找准”,二是找准“自己的位置”后的坚持。为了“找准”自己在文学上的“位置”,汪曾祺走过一条漫长而艰辛的上下求索之路。
1939年夏,19岁的汪曾祺告别故乡高邮,踏上了漫长而艰难的求学之路。他此行的目的十分明确:报考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就是因为这个大学中文系有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还有沈(从文)先生”d。如愿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成了沈从文的学生后,汪曾祺将沈先生开设的三门课(“各体文习作” “中国小说史”和“创作实习”)全部选了,这不是偏爱,而是显露了他终身追随沈从文的信心与决心。从这以后,汪曾祺每谈到自己的创作,都会发自内心地强调沈从文对自己创作的决定性影响。在《自报家门》中,他这样写道:“不能说我在投考志愿书上填了西南联大中文系是冲着沈从文去的,我当时有点恍恍惚惚,缺乏任何强烈的意志。但是‘沈从文是对我很有吸引力的,我在填表前是想到过的。”在说了“对我很有吸引力”后,汪曾祺意犹未尽,又加重语气不无得意地接着写道,“沈先生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e以后沈从文与汪曾祺长达数十年交往的史实,文学界都看到了。沈从文视汪曾祺为得意高足,悉心指导他的文学创作,不遗余力地引导他在文学道路上持续前行;而汪曾祺则更是视沈从文为师为父,提到沈从文,汪曾祺总是赞佩有加,写到沈从文,则更是一字一词都浸泡在浓浓的情意之中。
对从小就热爱文学、并立志于献身文学的汪曾祺来说,他是在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之后,在沈从文的直接指导之下,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就开始小说创作,逐渐在文坛崭露头角,1949年4月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由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中的一种、他的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许多与汪曾祺年龄仿佛,更别说比他年龄大得多的老作家,大多在进入新社会后继续他们钟爱的文学创作事业,汪曾祺也是这样。北京解放,正青春年少的汪曾祺报名参加了四野南下工作团,满怀激情地想一直“打到广州,积点生活,写一些刚劲的作品,不想到武汉就被留下来接管文教单位”f。“留下来”的真正原因是政审没能过关。g美好的愿望受挫,自然在汪曾祺的心上留下阴影;而就在这期间,发生了尤其对汪曾祺有重大影响的沈从文“转业”的事情。1949年以后,沈从文完全放下写小说的笔,从一个作家变成了文物研究专家。汪曾祺自从成了沈从文的弟子后,老师的为人与为文的抒情气质、抒情风格,对他的影响十分巨大,如今,学生汪曾祺见到老师改行了,“转业”了,当然十分关心,他内心虽然有着对老师不再写小说的惋惜与不舍,当他见到沈从文居然在文物研究领域依然保持着抒情气质,尊敬之余更赞佩沈从文 :“能把抒情气质和科学条理完美地结合起来。”h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汪曾祺越来越多地了解、理解到老师沈从文转业的深层次的原因后,促使他愈来愈迫切地意识到、并认真思考自己在文学上的“位置”问题。经过一番反复思考之后,他虽然没有跟着沈从文告别文学,就此“转业”,却也仿效老师沈从文基本搁笔,在“十七年”中,“心平气和”地当起了编辑。
简要了解汪曾祺的创作经历和他与沈从文的绝非一般的师生关系后,我们就会明白,1949年以后汪曾祺对自己在文学中的“位置”的执着寻找,都是自觉不自觉地在沈从文的影响下进行的,他在沈从文无奈“转业”后搁笔绝非偶然。但汪曾祺不同于沈从文,他会始终记住老师对他的指导,却不会与文学决然分手,当编辑之余,他仍偶尔写点散文、散文诗,由此可清楚地看出他对文学的依恋,以后汪曾祺与文学的若即若离,也证明他的搁笔不是永远罢笔,他对未来没有绝望,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在期盼、等待。万幸的是,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新时期汪曾祺在文坛复出,以《受戒》震动文坛,在成功面前,汪曾祺首先想到的是沈从文,特别把人们从《受戒》中看到的久违了的抒情风格,归功于受到沈从文的影响。他在《关于〈受戒〉》中不假思索地写道:“我是沈从文的学生。我曾问过自己:这篇小说像什么?我觉得,有点像《边城》。”而在《〈晚翠文谈〉自序》谈“位置”时,他更明白地宣称:“人要有一点自知,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
因为汪曾祺阔别文学的时间太长,他在改革开放新时代精神鼓舞下,六十岁复出文坛,并接连以《受戒》 《大淖记事》等以故乡高邮民众的旧生活为题材和背景的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在为新时期文艺界吹进一股和煦的春风的同时,更引起人们的关注与重视。但许多人包括文学界的人也互相打听“从哪里冒出一个汪曾祺”?为了回答人们的询问,汪曾祺先后写了两篇介绍自己创作经历的散文,这就是《两栖杂述》和《自报家门》。只需稍稍留心一下,就很容易发现,在谈到自己1950年代初期的创作经历时,作者都是一笔带过,基本不讲,细心读者不免心存疑问。其实,汪曾祺在其他文章中,还是谈到自己这段时期的创作经历的。只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讲,或者不讲;甚至此处不讲,换放到另一处讲,汪曾祺都是经过字斟句酌认真思考的,而这些做法都与他的“位置说”密切相关。
试看汪曾祺谈创作简历的《两栖杂述》与谈写作体会的《关于〈受戒〉》,两文的写作与发表时间都差不多,对自己1950年代初期的写作状况的叙述方法却大相径庭。《两栖杂述》从家庭情况一路写来,写到这一时期戛然停下,有点生硬地岔到谈自己喜欢看戏、写剧本、当编辑,这明显是有意回避。此处不讲,是因为汪曾祺敏感地意识到,虽然当时已进入新时期,但毕竟乍暖还寒,他不能不谨言慎行。而就在同一时间段写的谈《受戒》创作体会的文章中,他不但谈了,而且是出人意料地大发感慨:“试想一下,不用说十年浩劫,就是‘十七年,我会写出这样一篇东西么?写出了,会有地方发表么?发表了,会有人没有顾虑地表示他喜欢这篇作品么?都不可能的。”全是大实话、大白话,连不识字的平民都听得懂。这三个“试想”,应该是汪曾祺从1950年代初一直到改革开放新时期之初,始终深藏于内心的,此处突然情不自禁地写出来,汪曾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坦言:“我一直想写写在这个小庵里所见到的生活,一直没有写”,非不能也,是无法为也。如今,终于盼来政通人和、百花齐放的新时代,汪曾祺不但将“在这个小庵里所见到的生活”——即《受戒》,终于写出来,而且获得非凡的成功。此时的汪曾祺自然要借《受戒》的发表、成功,表达他对新时代“我们的文艺的情况真是好了,人们的思想比前一阵解放得多了”的深情赞美,同时,他机智巧妙、不失时机地第一次道出自己之前很长时期搁笔、以至被文学界淡忘的原因,堪称:无限情和事,都在“试想”中……
汪曾祺一生的创作,从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初开始,直到他进入人生暮年时,60岁才找准自己的“位置”。他对文学的追求,经历了青少年时期对文学朦胧的喜爱,到进入西南联大、在沈从文指导下开始的不懈追求,再到1949年后自己对新时代的努力适应,其间酸甜苦辣难以尽述。随着自己主动、自觉、艰难的寻找,他对自己在文学中的“位置”逐渐明确起来。“十七年”期间,虽然他对“位置”的认识,一时还不能像1986年8月11日写的《〈晚翠文谈〉自序》中说的那样明确与肯定,但已在生活中、文学实践中有意按照他意识到、认识到的“位置”的两个核心点开始写作,即“找准”与“坚持”,并付诸行动。他在暂时“搁笔”,以及此后的“心平气和”当编辑,1958年被补划为右派、下放张家口劳动期间,刚摘下右派帽子就写出《羊舍一夕》,种种文学行为,都反映出他对文学之爱的初心仍在。《受戒》的意义不只标志着他的文坛复出,更是他观察思考多年的“位置说”成熟的象征。甚至在《受戒》发表之前的那一个时期,汪曾祺也没有停止文学上的多方探索。他写了《骑兵列传》在1979年第11期《人民文学》发表,特别是他还写了《塞下人物记》在《北京文艺》1980年9月号发表,而当时《北京文艺》已确定从下一期、即10月号起改版为《北京文学》,并且就在这一期发表《受戒》。发表于同一杂志、由同一杂志负责人李清泉签发的汪曾祺的两篇作品,产生的影响不蒂有天壤之别,李清泉据此精辟深刻地指出:“前者是夹了翅膀写的,而后者是展翅翱翔之作。”i这该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难得一见的发人深思的文学事例!对汪曾祺来说,他由此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对作家来说,能不能在文学创作园地中找准自己的“位置”,真是关系到向前发展并有希望创造辉煌的“生”、或者碌碌无为虚度时光的几近于“死”的大问题。从此,汪曾祺下决心不再左顾右盼,真正“心平气和”地坚守在自己找准了的位置上,写他自己想写的作品,并坦然直抒这样的写作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快乐。他说:“写作的时候是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此乐非局外人所能想象。”j
以上,我们对汪曾祺1949年后到改革开放新时期到来之前的文学行动的梳理,虽是简略的,却也清楚地看到他对自己“位置”的艰难寻找、以及在“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后不惜暂时搁笔以顽强坚守。我们会为他忠实于文学的精神感慨、感动,他自己的成功则印证了天道酬勤那句古话。
汪曾祺在新时期文坛复出后,从1980年10月发表《受戒》,到1997年5月16日病逝的短短十七年中,写下几乎占他一生中百分之九十的作品,真正迎来自己晚年的创作辉煌。人们更从汪曾祺独具异秉的创作经历中得到深刻的启发:任何一名作家都应该高度重视并选准自己的“位置”!有人一生写作题材涉及多个领域,看似全能,实际上在其众多题材的创作中,并没有像老舍熟悉老北京、像赵树理熟悉山西农村、像汪曾祺熟悉故乡高邮的旧生活那样,有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领域。那些从自己并不熟悉的生活领域精选素材写成的作品,虽然也写得像那么回事,甚至也热闹过一阵子,终究因为不深不远不透,成了过眼烟云;只有找准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并做出长期不懈的努力与创造,所写出的作品才可能在浩如烟海的创作中脱颖而出,自成一家,甚至“成精”“成王”。
在新時期文坛复出前汪曾祺不懈追求和顽强坚守,已属不易,他因《受戒》一举成名后的继续坚守,其实更难。但汪曾祺一靠理智、二靠坦诚、三靠真情,继续成功地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前进的脚步始终未停。
长期以来,文艺的多样化没有得到真正的体现与落实,人们看多了在为政治服务的单一功能要求下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人们在经历了“文革”之后),乍一见到《受戒》就如突然听到空谷足音,耳目一新。与此同时,有人甚至把汪曾祺的复出看成文学回归文学的方向。汪曾祺耳闻目睹,感慨万千,十分不安。他固然为自己终于找准自己的“位置”感到无限欣慰和巨大欣喜,却明确认为这只是适合他个人的实践,这倒恰恰证明作家找准自己“位置”的重要与必要。他从不夸大、拔高自己,更从来没有将自己的作品视为当代文学的“回归”,上升到“方向”高度。正是在这样的认识下,汪曾祺在应《小说选刊》之约写的谈创作体会的文章中,既自信地说:“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同时毫不含糊地郑重强调:“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k继《受戒》之后,汪曾祺一鼓作气地写出《大淖记事》 《岁寒三友》等以故乡旧生活为题材的作品,社会影响不断增大,关于他的议论也多了起来。有人希望汪曾祺不要老是写旧生活题材的作品,建议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多反映当前火热的现实生活,更有文章明白地把汪曾祺的作品归入“淡化”现实一类,等等。汪曾祺为此曾经一度放慢了写作速度,在认真思考了各方面的意见后,再次撰文回应:“我的小说有一点和别人不大一样,写旧社会的多。……有人问我是不是回避现实中的矛盾。我没有回避矛盾的意思,我也还写了一些反映新社会的生活的小说。第二,这是不得已。我对旧社会比较熟悉。……一个作家对生活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浑洒自如的程度,就不能取得真正的创作的自由。所谓创作的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虚构。你的想象、虚构都是符合于生活的。”l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不掺有丝毫杂质的坦诚。有些青年作家当着汪曾祺的面,表示也要写写旧社会。汪曾祺直言:“我看可以不必。你才二三十岁,你对旧社会不熟悉。而且,我们当然应该多写新社会,写社会主义新人。”m这就是汪曾祺,他不但清醒、坦率,更有在这两者基础上的真诚。
二、为时代留下印记,为文友提供参考
我在文学道路上将汪曾祺先生的为人为文作为学习的楷模。1956年秋读高一时,我正好与汪曾祺同父异母的弟弟汪海珊同班,且志趣相投。虽然我真正见到汪曾祺是1981年秋,但自从海珊告诉我,他的大哥是作家,汪曾祺的名字已无形中开始对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成为我前进的动力。在这之前,我对作家的理解只是教科书上提到的鲁迅、茅盾、郭沫若,对这些名字如雷贯耳,认为他们是名人、甚至是神人,遥不可及,乍一听说同学的哥哥就是作家,目睹他在《人民文学》发表的散文,一下子觉得“作家”离我并不远,而且从此心中暗暗做起了作家梦。
最初,我与汪曾祺是“神交”,没有任何联系,出于对文学的兴趣和爱好,我常常有意向海珊询问汪曾祺的一切。新时期汪曾祺刚复出文坛,我能比其他人超前很久宣传与研究他,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因即在于此。1981年夏,当《北京文学》编辑部决定发表我写的汪曾祺作品的评论n,我觉得师出有名了,鼓足勇气给汪曾祺写信,告诉他这一消息。汪曾祺很高兴,很快给我回了信。他说:“昨天到《北京文学》去问了问,你的文章他们决定采用,已发稿,在八月号。再过一个多月你就会收到。听编辑部说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希望你再接再厉,多写。”o这是汪曾祺一生写给我的总共38封信中的第一封。
我将这篇1981年8月在《北京文学》发表的近万字的评论《动人的风俗画——漫评汪曾祺的三篇小说》,看作我正式开始宣传与研究汪曾祺的显著标志。40年来,我在国内从中央到地方的数十种报刊上发表关于汪曾祺的论文、散文、随笔、杂谈、新闻等各种文体的大小文章超过300篇,平均每年8篇,出版研究汪曾祺的传记性质的专著5种,主编汪曾祺的作品3种。
写下这些情况不是为了炫耀,我想以此说明我对汪曾祺的尊敬、真情与至诚,更想说明,这些写作成绩的取得,与我长期有意自觉地扬长避短直接相关。我一直自信:熟悉汪曾祺和他的家人情况种种,是我的“长”,而外地专家一般不大可能知道,这正是他们的“短”,也因而未必写得出来。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全才、完人,都会有长有短,真正清醒地看到了、坦诚地承认了,就不会为自己“短”感到羞愧,也不会以自己的“长”盛气凌人,倒反而可能心平气和地取长补短,扬长避短,不卑不亢,努力前行。
宣传与研究汪曾祺40年,我从汪曾祺处受到的教育、得到的益处,虽已在出版的相关著作中有所论述,但还是难以尽说。汪曾祺对我的影响是终身的,我尊他为师为长,这并不妨碍我对汪曾祺的评价坚持从实际出发。本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求真精神,在长期宣传与研究汪曾祺的过程中,我赞同人们称赞他“下笔如有神”,但决不将他研究成“神”,而总是呼吁、强调:“我们当然需要对像汪曾祺这样一位深受读者尊敬与喜爱的多才多艺的作家进行深入细致的科学研究,但这样的研究一定要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进行,绝不能脱离汪曾祺本人的生活实际和创作实际,尤其不能违背汪曾祺本人的意愿随意夸大和拔高。”p
新时期汪曾祺复出文坛后,昔日对他的宣传与研究的冷寂现象得到明显改观,逐步增多,这本是好事;但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凡事一旦忽视分寸,忘记节奏,好心也不一定就办成好事。汪老辞世以后,一度时期,甚至出现以写、说、评汪曾祺为时尚的苗头。不必说借汪曾祺之名拉赞助、举办挂着“全国”字号大招牌的评奖,最引人注目的是,报刊上写汪曾祺的作品连篇累牍,满眼皆是。得过汪曾祺一幅字,合过一次影,甚至见过一次面,同席吃过一次饭,都能写出洋洋洒洒貌似热闹实质空浮的抒情散文。研究汪曾祺的理论文章本应坚持理智、冷静、客观、公允,但有些文章争着往汪曾祺头上戴一顶比一顶华丽高大的帽子;还有一些名人学者在公共场合掌声中的即席发言,兴之所至,不事推敲,信口说出,一经媒体报道,更容易对广大听众起误导作用……以上所列种种,一定程度上已形成对汪曾祺的“捧杀”之势了。因为汪老已去天国,仙人相隔,无法问他本人的感受,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不赞同。这绝不仅是我的推论、想象,在我已写的有关汪老对某些个人史实、创作态度的文章中,我坚持尽可能引用汪曾祺本人在作品中说过的的话、或汪曾祺夫人及子女在正式发表或公开出版的著作中的有关文章作为凭证,绝不借我与汪老生前交往多、得到他的信件多这一“有利”条件,含糊其辞地借汪老的嘴说自己想说的话。
我于1984年秋从苏北高邮,调入江苏省委宣传部工作,这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接到正式调令那一天,我心中的喜悦与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汪曾祺形容我“好像魚从河沟里跳入江海”,他断言:“你调到省里来工作,我觉得很好。……可以增长见识,对写作当大有好处”。q有一句话,我一直想明确说出、写出,但想到此话可能引起他人误解而犹豫不决。我想说的是,调省工作,决不只是“对写作大有好处”,就我宣传与研究汪曾祺来说,更是天赐良机,是真正的“大有好处”。调省之前,我四处奔忙,只做了一件事,促成离家42年的汪曾祺圆了回乡梦;此后接着做了许多引人注目的事,如:第一个整理汪曾祺生平的创作年表,多次催促并终于协助他出版了四卷五册的《汪曾祺文集》,主持并拍摄了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记录下汪曾祺生活与创作的专题纪录片《梦故乡》,推动家乡“汪曾祺文学奖”的评选制度的建立,在多次向高邮地方政府建议后、我的设想终于被采纳,即先后建成“汪曾祺文学馆”和“汪曾祺纪念馆”……所有这些,如果不是调省工作,都只能是一纸空文。当然,这许多事,并不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不做,会有其他人去做,也一定做得更好,但不难理解的是,让这些设想实现的时间则将往后推迟许多,这应该不是夸大之词。
我自幼爱好文学,长期坚持业余写作,2001年春终于盼到退休了,自此光阴归自己,越发笔耕不缀,深以为乐。单就数量说,从1959年末正式发表作品至今,我大约总共写下500多万字的作品,其中近五分之四写于退休之后。年岁渐高以后,不少好友建议我出个文集,我笑着摇摇头,不是没有出书的条件,而是不够出“文集”的资格。但说实在的,在一天天逼近八十岁时,确也想出一本书,对自己多年的创作进行一番认真的总结。于是就有了《陆建华八十回眸》。现在,我将新著自然地分为上下两部分,上篇是“汪曾祺研究四十载”,下篇则是“散文写作六十年”。全书45万字,是我花一年多工夫,从我一生正式发表的近千篇总共近500万字的大小文章中、从正式出版的20多本著作中精选出来的。这样的布局既符合我实际的文学事业,更蕴藏着我对改革开放新时代的深爱和敬意。
【注释】
a汪曾祺:《〈晚翠文谈〉自序》,《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b汪朗、汪明、汪朝:《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页。
ck汪曾祺:《关于〈受戒〉》,《小说选刊》1981年第2期。
d汪曾祺:《两栖杂述》,《飞天》1982年第1期。
ef汪曾祺:《自报家门》,《作家》1988年第7期。
g汪朗:《没能“混进”革命军队》,《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66页。
h汪曾祺:《沈从文转业之谜》,《汪曾祺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4页。
i李清泉:《关于〈受戒〉种种》,《北京文学》1987年第9期。
j汪曾祺:《自得其乐》,《艺术世界》1992年第1期。
lm汪曾祺:《道是无情却有情》,《伊犁河》1982年第4期,后收入《晚翠文谈》一书。
n陆建华:《动人的风俗画——漫评汪曾祺的三篇小说》,《北京文学》1981年8月号。
o汪曾祺:《致陆建华》(书信编号840816),《汪曾祺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页。
p陆建华:《谨防捧杀汪曾祺》,《中国艺术报》2016年7月29日。
q汪曾祺:《致陆建华》(书信编号810717),《汪曾祺全集》 (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0页。
作者简介※原江苏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汪曾祺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