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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实验、公共性与另一种日常

2021-12-20胡清华

扬子江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语言

胡清华

“学者型诗人”是当下中国诗坛的一支重要力量,其艺术面貌独特,创作者的双重身份和独特地位对于当下诗歌创作、诗歌评论,以及创作界和评论界的沟通和交流都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21世纪的“学者型诗人”兼跨评论界与创作界,他们以先入的语言自觉来探索诗性,力图以“内窥”的方式与世界达成精神上的公共性链接,他们的诗歌经验与知识共存,嵌入哲思,拔高了诗歌的内涵和意蕴,也增加了诗歌的厚度与难度。“学者型诗人”身居学术的象牙塔,将触角伸向文学艺术本身,向更深处发掘,在纵横交错之间,他们的精神向度与艺术殊相在理论研究烛照下,呈现出别样的气质。

一、先入的语言实验和技艺自觉

学者在诗歌创作时,很多时候已经具有相对考究完整的、先入的语言自觉,较之于其他诗歌创作者,这一点在批评者那里更容易达成某种“共识”。他们在进行专业教学或研究时,不仅需要深厚的理论功底,想要达到对具体文本的准确解剖,文本的大量阅读必不可少,同时,在批评行文中,诗歌的细读和精读同样是主要且重要的一环,而这一环若要直击核心、有说服力,对语言结构修辞等的分析是必要的方式,这也是进入诗歌、深入诗歌、探究诗歌规律的有效方法。情感和思绪如何进入诗,诗的表达如何被无歪曲地感知,确是一项关于语言的技术操作,即便是确认并推崇诗歌神性和神秘感的批评家,面对下笔如有神助、瞬间疯癫狂欢、精神沸腾的通灵之作,一旦进行解析时,都无可否认语言修辞在其中的功能性作用,当然,实际上,这二者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矛盾,但其關系总是微妙的。

张新颖曾将自己的一本诗集取名为《在词语中间》,当谈论自身的创作时,他再三强调了自身与语言的关系:“与字、词、句子的相处交流,与语言相处交流的关系,从意识的模糊缝隙,逐渐开阔为生活的实在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写诗不再是无意识或有意识的‘使用语言,语言才敞开了。敞开了它自身,也敞开了与万物百汇的关系。没有封闭的语言,也不会去封闭事物。”a诗歌批评者深知语言的自在系统和使用者的无力,所以,他们在创作时,更会敏感或者是警觉于语言的具体落实。语言自觉的具体意义因人而异,呈现为各异的表现,当落实到文本时,语言自觉指向诗人对修辞、语言结构的驾驭以及对词与物的关系的辩证地关注。谈论词与物,就不可避免地会谈论能指和所指的转向,在日常生活中,词与物如何跳出表面的日常事件和物化表征,而进入精神的日常发现,进入内在的及物,从日常中来而又不甘落入俗常,对待诗歌语言、修辞的态度仿佛正向一个神秘的原初之地奔赴,这是一个精神和灵魂向上的过程,灵魂激荡,神秘和隐喻这一姿态允许诗歌去捕捉神性,“新诗的实践给予汉语最宝贵的财富是,诗的语言是实验性的。没有实验性,诗的语言就无从改变。诗,也就无从给我们的生命带来自由和愉悦。”b

臧棣作为“学者型诗人”的一员,持续挖掘词语的使用技巧,他自1999年修改了《捉刀人协会》 (1997年)开始,就一直沉浸在“协会”系列和“丛书”系列诗歌的写作中(诗的题目结尾是“协会”或“丛书”),一直到近年来,“丛书诗”和“协会诗”代表了他21世纪以来大部分的创作,其中“协会诗”作为二者之一,几乎占据了他近年诗歌写作的半壁江山。“协会”指一种社会中介组织,经常出现在较为正式的书面报道中,这一词语由于其所指的对象被赋予一定的严肃性和正规之感。臧棣将“协会”嵌入迥异的诗歌标题之中,也带来了多方面的效果。首先,“协会”之前连缀的词句性质多样,既有“黄雀”(《黄雀协会》)、“猫头鹰”(《猫头鹰协会》)、“黄瓜”(《黄瓜协会》)、“穿心莲”(《穿心莲协会》)等具体物象,也有“世界观”(《世界观协会》)、“另一种雕刻”(《另一种雕刻协会》)、“蔚蓝的口哨”(《蔚蓝的口哨协会》)、“以热带为师”(《以热带为师协会》)等抽象概念,动植物、甚至日常平凡微物与“协会”并列,使正规感下降,减轻词语的负重。入诗的短语选择更显示了随心所欲的想象力,似乎漫不经心的所及之处皆可入诗,看似随意散漫,种类跳脱,却能以轻快之姿从刻板条框的束缚中突围,消解“协会”的严肃性,许多短语如“黎明是一只柚子”本身自带荒诞效果,这种荒诞还会延伸蔓延至整首诗,以《豆腐已用深渊煮过协会》为例:

带毛的皮剥掉后,深渊的深

确实有点惊人,但还是没有深过

用深渊煮过的豆腐。

我顺便加了些枸杞和萝卜丝,

但这并非是要讨巧红与白。

几滴香油,如同下坡时,轻踩过的脚刹。

品尝之后,我消失在我的身体里。

我已习惯了这样,就好像这是追寻你的一种方式,

多年前,你也曾消失在我的身体里。

每一个消失都是对新的并列发出的邀请。

我喜欢这样的并列,深渊和豆腐。

对啦。下次剥皮时,用不着提前叫醒我。

臧棣对词语本身十分关注,“在诗的书写过程中,词语的反转要优于词语的蜕变。我们将不同的意象并置在句子中后,词语的意义会因为这种并置发生即兴的反转。它是诗歌写作的提神剂”c,而在这首诗中,他对词语的这一理解就十分明显且形象地表现出来:诗一开始,就将“深渊”与“豆腐”做对比,“豆腐”获得了与“深渊”平起平坐的权力,之后,诗人对烹饪豆腐和品尝过程进行了详细地描写,根据“消失”这一结果发出感慨,不但表现出一个生命体对另一事物/生命体如何最大限度地体会、理解的复杂性,还显在地召唤着词语本身“新的并列”,这一对照联系看似牵强,但细究起来,不乏深意。无独有偶,当“深渊”与“豆腐”再次回到标题,与“协会”组合时,“新的并列”的“邀请”得到了回应,同时,与之相连的事物由于距离的贴近,使之成功感染或假借“协会”的严肃性,置换为自身属性,同时,通过并列,提升普通事物的地位,抽象和具体不断转化,本体与喻体的表征关联度压低,戏剧化和陌生感被制造出来,“通过诗的语言,将元气转化为氛围。这或许是一种诗的秘密的成就……向诗之谜致敬是语言自身的觉醒最根本的方式”d,奇异的表达使诗歌的神秘和“谜”的特质也持续弥散,不同梯度词语不仅反向拉开整体的张力,还以其戏谑和“幽默”的语气背离惯性审美,有意无意地对俗常构成反讽。

诗人、学者们对于词语和诗歌意象的混杂并置有过很多讨论。沈奇同样认为“经由语言的改写而改写世界的进程,才是诗歌进程的终极意义”e,他有时在许多诗中刻意将古诗的词和句拆分、化用,赋予语言以新义。如:

野渡

无人

舟 自横

——《茶渡》

还对使用空格情有独钟:

云白 天静

心白 人静

——《云心》

上 总是

野野地 在着

——《上野》

有的 没的

天听 地听

——《古道》

以 有来有去

证 无来无去

——《悉昙》

空格的使用减缓了诗歌节奏,制造出舒缓的气氛,与词句的使用相照应,创造了一个具有包容性的开放空间,不同的事物纳入一体,空格的凸显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断裂的事物重新被发现,隐秘和曲折的联系再次链接,既是深入世界,发现世界层层真相的探索,也是对惯有书写习惯的挑战,富含哲理感,使诗歌整体更从容,具有反复咀嚼的耐力和意味。

罗振亚的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妙用各种先锋技巧,王家新尝试的“诗片段系列”,西川取消诗歌分行的语言实验,伊沙等一开始的口语入诗,杨庆祥《这些年,在人间》的“截句”实验,他们抛开审美选择的“伦理”因素,發掘使“诗歌”成立的内质,在一定程度上讲,也是对从前惯用的一次颠覆。可见,一些批评家们所说的厌倦“旧词”,大抵并非真的否定某些常用词汇,而是当这些词汇经过了轮番使用,被惯性地赋予固定涵义后,被工整地适应,成为套词,磨平棱角,容易使阅读者顺势滑过去,从而丧失抓力。实际上,可以看到,许多留有刻板印象的词汇在优秀的诗歌中并不鲜见,可让读者反复进入,具有超时空的持久穿凿力,但在当下,一次性浏览和快节奏贯穿并入侵大众的思维时,就诗歌文本写作而言,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控词汇的力量,这种使用则轻易会流于空洞的“老气”。诗歌形态具有多样性,或许,将惯用词语视为禁忌,用语言修辞和陌生化获得一首诗的奇异效果,容易由于诗人笔力不济而徒被目以新奇欺世,被控诉匠气过重或炫技,但泥沙俱下的状况在任何一种写作中都不可避免,这无法掩盖语言实验作为一项构筑诗歌的选择途径,连对莎士比亚抱有敌意的萧伯纳也承认,他根据语音结构在诗歌中制造出的音乐性,令使用这一语言的人愉悦、沉迷。语言的技巧不仅出于“聪明”的“规避”,更反映了诗歌写作者对诗歌语言本体呈现的重视,语言自觉和修辞结构的正当性由此可见。

语言的自觉总在批评家那里有意识地先行一步,诗,无论多崇高、多神秘,或者接地气,归根到底,是门手艺活。当然,学院中写诗的学者,在诗歌创作上也并非欲以技艺取胜,他们的写作固然有外界动因的驱使,但更多融汇为内在自觉,当写作者不为生计而写作时,他的文学活动就会与“游戏说”有重合之处。席勒认为:“那里在欢乐的环境和幸运的区域中,只有活动导致享受,也只有享受导致活动……只有在这里,感性和精神,接受能力和造形能力才会幸运地均衡发展,这种幸运的均衡就是美的灵魂和人性的条件……是什么现象宣告野蛮人进入人性呢……对外观的喜爱,对装饰和游戏的爱好。”f这其中固然有不当之处,但借此可以一窥批评家们在诗歌的现实性之外,关注诗歌“外观”(用“外观”来描述语言实际上并不准确,但考虑当代诗歌语言必将付诸书面的文字,“观看”的文字是阅读与文本第一接触点,如果将一首诗立体化,文字就组成了诗的表层结构,所以就暂且使用“外观”)的部分动因。就如诺瓦利斯所说:“正是语言沉浸于语言自身的那个特质,才不为人所知。这就是为何语言是一个奇妙而硕果累累的秘密。”g

二、公共性及知识分子立场

在个体和私人话语空前加强的焦虑的时代,现代性、经验复杂性、求新成癖、诗歌本身拓展的要求,都在强力召唤个人化乃至私人化的写作,但“如何把个人经验和现实经验转变为整体经验和历史经验——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谈论整体和历史显然不仅艰难而且有些滑稽,如何通过赋形和变形把个体真实通过语言的途径转化为历史的真实,就成为诗学和社会学的双重命题”h。任何写作都不可能是单一的个体写作或整体写作,公共性命题或多或少都会在文本中流露或折射,不同的是,有时,它潜藏在诗歌的潜意识中,是待于被解析,而有时,它作为诗歌写作的目的之一,从一开始就自觉显在地表现出对诗歌的介入。同时,重视诗歌公共性的呈现,即使私人化内容的书写,也无不展现出对超越性、普遍性知识与精神的追求,这也正是当代大学教育的核心命题之一。学院学者不仅教学的内容要面向较大范围的学子,在新世纪这一特定的历史范围中,问题性、反思性、批判性的文化研究的思维方式,也使文学乃至诗歌创作有潜在的公共内涵,这份公共性当然包括普遍存在于社会大众中的共同现实现象,但也不仅止步于此,他们还关注人类的精神命题。

当下的许多诗人们写情绪,而不写情感,对具有公共性,或者具有集体性的主题和事物抱有天生的反感,认为公共的、集体的话语缺少个人的声音,无法体现独特性和优越性。虽然,这些禁忌在特定的背景下确实产生重要意义,但另一方面,对于个人写作者来说,由于笔力不济,无法驾驭抽象而巨大的主题,再加上时代赋予的创新焦虑,自然而然地会选择具体的、及物的、不能被他者轻易替代的个体的情绪,这也是写作者放大自我、强烈要求表达“我”的欲望的一种自恋心理。

学院批评家们的创作不同于打工诗歌、灾难诗歌以及一些向外扩展的即时性的、反馈式的文本尝试,也不同于囿于身体、围绕私人打转、纯粹自说自话式的诗歌写作,而是通过对个体(包括自身与他者)的内窥式观察,意图探索具有共同的、形而上的世界的真相与类化的精神共鸣。他们在写诗时会把控书写的度,在个人的写作中,平衡私人因素和公共因素。

一方面,与他者“内窥式”的精神共鸣是公共性的体现之一。

我发现我竟是这样的脆弱/并不能把太多的不良感受放在心里/不能太久地盯着无助的眼睛

——耿占春《我发现》

耿占春透过双眼,连接自身与外界,在个人感受中暴露社会现象。

孩子 在之乎者也的平仄里练平衡/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罗振亚《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罗振亚以一个还乡者的身份,注视着无法回去的“故乡”,揭示了时代变迁下游子的尴尬处境与精神之无所依托。

她吃完面条/把鸡蛋留在最后/她喝掉咖啡/把苦味事先品尝/她结婚了,她告诉我/平静的就像在纸上盖一个章/就像喝完咖啡/抽完一根别人敬的烟/活在今天/她决定妥协/然后哭着说/她挽留不住任何美味。

——杨庆祥《一种模仿的现代生活》

杨庆祥在《一种模仿的现代生活》中从一个女人的角度,从具体的事例与比喻中描绘现代人生活的无奈与麻木。

“学者型诗人”在关注外界时同样也从叙述者个体出发,将外部纳入己身,表示自己与他人观察到同样的事物,更显示了自身与他人身处大环境的同一之处,诗人与他者有了公共的交集,个体之间的距离就无限拉近,精神的理解就不期而至了。

另一方面,除开通过个人“内窥式”书写达到的精神共鸣,展现公共精神困境,知识分子立场同样是抵达公共性的途径之一。

对于知识分子、“学者型诗人”,诗人和批评家所看待和评判的角度迥异,但其内质都直指知识批判与价值批判,在诗意与现实间寻求平衡,这其中包涵两方面的内容,即诗人不但是一个在艺术审美层面的专业诗歌写作者,也是一个有着社会文化责任感、承担整体精神的知识分子。陈超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不但要思考某一时期的局部问题,他还应有能力超越眼前利益,为社会和文化的未来命运投注智慧和行动”。i社会良心和批判精神理应同时存在。西川则倡导将精神的使命感与责任感看作是知识分子写作的主要特征,他说所谓的知识分子诗人“专指那些富有独立精神、怀疑精神和道德动力,以文学为手段,向受过教育的普通读者群体讲述当代最重大问题的智力超群的人,其特点表现为思想的批判性”。j欧阳江河认为:“我所说的知识分子诗人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明我们的写作已带有工作和专业的性质;二是说明我们的身份是典型的边缘人身份,不仅在社会阶层中,而且在知识分子阶层中我们也是边缘人。因为我们既不属于行业化的‘专家性的知识分子,也不属于‘普遍性的知识分子。”k王家新则强调“它首先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对写作的独立性、人文价值取向和批判、反省精神的要求……如果它要担当起诗歌的道义责任和文化责任,那它必然会是一种知识分子写作”。l

他们对知识分子的理解各异,陈超、王家新等针对的是文化责任和社会责任,而欧阳江河则强调客观立场与专业精神,前者的公共性自是不言而喻,即便是后者,且不说客观立场和强调对价值问题的持续关注,即便是专业责任中包涵的写作难度与深度同样涉及了触及灵魂和精神的需要,而在这一指导性观念下的写作也体现出公共性的一面。

无独有偶,华清的《疯子记》也正是一篇二者兼顾的诗:

突然站住的是时间。当我在夏日的夕阳中

撞到这一幕,我看见他褐色的眸子——

他褐色的眸子在雨后的霞光中愈发幽深

澄澈,微黄,仿佛一张古老的图画

湖泊一样的图画,琥珀一样的光泽,当我试图

与他对视,只几秒我就心慌了——

有如掉入少年时故乡的枯井。我想叫喊

但一如身陷梦境,大汗淋漓,什么声音也喊不出

當他不再看我,他在看什么

他转过脸,静静地盯着世界,这另一幅图画

这个悲欢离合的、生老病死的世界

车流,脚步,欲望,财富,向着四面八方

这个世界,这个永动的,世界!而他的

却已小到身后一只垃圾箱的大小,他从那里掏出什么

将它们放进嘴里,如咀嚼美味,像最诚实的劳动者

从诚实中,从血和命里,掏出食物

华清让时间“站住”,这一突然的停顿使“时间”转化为时刻,并与“撞到这一幕”对接得恰到好处,场景由此展开,持续的动感被赋予了凝固感,有了被“注视”的品质,也梳理了个人与身处外界的生命体的临时的、也是内在长久的联系,这是与外界产生公共交集的前提和准备。

疯子的眼睛在“雨后的霞光中愈发幽深”,这一切“仿佛一张古老的图画”,诗歌所描绘的唯美意境在特定时刻的注视下,其中的内涵突然呈现,尤其在与庞大世界的对比中,一只垃圾箱所包含的东西突然无比沉重,被侮辱与损害者的处境和命运令“我”无比心酸。来到第二节,凝视者代入了自身,并藉由注视而产生了心灵慌乱,“有如掉入少年时故乡的枯井”,将内部的自我特别是类似少年时面对噩梦的感受完全交付出来。而“我想叫喊/但一如身陷梦境,大汗淋漓,什么声音也喊不出”,则将眼前正在发生的场景梦境化了。“什么声音也喊不出”,既是噩梦中人如同被催眠般的真实反应,也暗指面对生活的不公,我们总是无力呐喊。这样,现实与梦境的混合,由“我”与“疯子”推及普遍人群,勾勒了一种“枯井”般压抑的现实,并加深了其悲剧感,这里已经对共有的精神领域有所触及,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对人精神的交集和共通有了更进一步的展开。“当他不再看我,他在看什么/他转过脸,静静地盯着世界。”这样的疯子有点陌生,不像是疯了,而像是恢复了智力和观察能力,个体与世界呈现另一种关系:他看到了什么呢?不过是“车流,脚步,欲望,财富”,视觉、听觉、感觉、瞬息思绪的洪流交错往来,接踵的虚影朝向“四面八方”跳跃,形影憧憧,光怪陆离。疯子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样的,使用的同样是神经质的、备受压抑的、癫狂的、非常态的动态感知,还带有敏锐而奇特的专注。疯子看似醒来,其实和叙述者一样,共同沉浸于梦的感受惯性中,梦是互通的,那么做梦者——叙述者(诗人)与叙述对象的脑海也呈现出一致性,为共鸣提供可能。

在“学者型诗人”那里,艺术性与时代性有机地融合,“诗性”与“问题性”共存,叙述者与叙述对象的世界经常通过“内窥”即“外视”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并由此推开,形成网络,将他人与自身联通。在这样一个瞬间的、日常的场景中,通过个人复杂感受的书写,以内窥式的呈现,底层生活者的命运便体现出来,也从个体发散出去,勾勒出社会的整体症候,以及不同群体或类似、或不同的生命体验,从而完成情感精神上的公共性表达;同时他们又大多保持着知识分子立场,或将专业的责任感、文化使命作用于人们的精神领域,或给予人文关怀、社会承担,关联时代和文学文化命题。在个体的书写中,虽然他们在内容上与大部分诗人一样,选取现实和日常作为书写对象,但通过进行艺术升华,调试审美效果,并展示现代人身体以及思想精神困境,抵达诗歌的公共性意义。

三、另一种日常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北岛、舒婷、顾城等朦胧诗人以“叛逆”的精神打破了诗坛现实主义的主流创作原则,为诗歌注入新的生命力,他们的诗歌创作再次确认与张扬了“人”的身份,但这个时候的“人”的意识还从属于一种集体意识。到了第三代,他们强烈表示诗歌要从日常生活中开掘,着意从平常的、零散的日常琐屑中发现诗意。1980年代激烈的情绪在1990年代逐步平静下来,一个个人化的时代来临了,诗人们普遍力图从自己周围取得灵感,目光向内转,探索个体自身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书写私人生活和个人情绪。进入新世纪,日常的创作更如火如荼地顺延下来,直至今日,无论是专业诗人,还是业余作家,日常极大程度上成为他们写作的部分内容,甚至是绝大部分内容。日常的书写显然是大势所趋,但对日常这一概念的界定常常含糊不清。这里的日常,从狭义方面,或者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更倾向于平时生活中的事件,这些事件普遍零散、琐碎,具有平凡的特质,很多时候在一些诗人那里还会被窄化为私生活或者身体,当这些事件落实到了具体,就成为特点、个性、真实、真相等话语的代表,无形中排斥了另一些对象,“学院”的诗歌(大部分具有知识分子特征)也因为上述因素频频遭到责难,这些责难之声中固然有中肯之言切中学院批评者诗歌的缺陷,但也不乏仅仅停留在僵化的诗歌印象上的批驳之语。实际上,日常在学院的诗人这里还应有其他的范围。

(一) 与文学、艺术相关的书写对象

首先,作为学院中的学者,对文学艺术文本、历史文化等对象的研究涉猎属于职业范畴,这需要他们对研究对象保有持续的关注和深入的思考,职业需求和精神需求两方面共同形塑学院中批评家们的日常行为。所以,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对文学艺术文本和文艺者本身的凝视经常是写作者碰撞并迸发灵感的来源之一,也顺理成章地演变为他们个人生活的另一种日常内容。比如,臧棣在伟大的作家们中间徜徉:《艾曼纽·丽娃丛书》 《纪念王小波丛书》 《波拉尼奥丛书》 《重读塞利纳丛书》 《纪念王尔德丛书》 《纪念华莱士·史蒂文森丛书》;罗振亚向文学先贤前辈的致敬:《“诗魔”洛夫走了》 《写在南开大学穆旦雕像前》 《杜甫先生你好》 《海子忌日》 《在萧红故居 参观一半便悄悄离开》;王家新的《献给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一张书桌》 《读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回忆录》……以文学本身为书写对象的诗歌有致敬文学写作者的,有化用文学作品内容与人物的,有思考诗或文学本身的,还有的以与文学作品相关的人物或事物为题,着眼点却一反人物或事物在原著呈现的形象或固有的“大众共识”,甚至仅以此为题,书写时却宕开一笔,声东击西,直接制造阅读接受的落差,构建悖论和反讽,拉开了诗歌的张力。

文学从属于艺术大类,与其他艺术形式并列,正如苏珊·朗格所说:“每一门艺术都会创造出一种不同于其他艺术的独特经验,每一门艺术创造的都是一种独特的基本创造物。”m每一种艺术形式都以其不同的方式映照并影响人们的审美,但任何单一的艺术都无法完整地完成要表达的全部内容,无论哪一种艺术门类,哪一部作品,即使再出色的艺术者,都很难宣称或者也无法宣称自身完成了想要诠释的全部内容,但能够对此进行部分完善的途径的确存在着,藝术内部的交流互渗也提供了一些可能。同一时代,或者纵向的时间轴中,不同的艺术门类总根据相通的、类似的精神向度或“技术”指导被命名并归纳为同一艺术总体,作品则是杂揉不同形式的“艺术精神”的体现。在艺术史中,同一“流派”内部也经常向文学、雕塑、书法、舞蹈等方向流溢。闻一多“诗歌三美”观点的提出,便是一个语言艺术向造型艺术和表演艺术借鉴的例证,形象展现了艺术门类之间的互动。

另外,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西方的文化研究理论陆续进入中国,催生了大陆社会文化批评的热潮,新的研究视角同样也吸引了文学研究者,文化批评理论入侵文学研究领域,并对传统的文学批评产生了极大冲击。尤其是进入新世纪,文化批评理论以迅猛之势强势介入文学研究,再加上我国文学与政治等因素的密切联系的传统,批评家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解析文学与社会文化历史的关系,这不仅是学术研究的需要,当对其加诸大量关注后,关于文学及社会历史的知识或理解便自然而然地入侵非专业学术研究领域,成为日常的内容和思考的一个向度。这些思忖和批评意识在学者诗人进行创作时,自然而然通过书写选择、诗歌意象、情绪抒发途径等方式表现出来。在文化研究中,文化批评所包涵的文明批评和文化思索在诗歌中传递出来,关注精神价值和文化价值取向也是学院批评者们创作的内在角度。

以上几方面分散在批评家们的诗歌文本中,并且,他们每个人很少只倾向于一个方面(比如只专注于文化,只专注于绘画,或只从音乐中汲取灵感),而是文学本体、艺术的其他门类、文化等在一位批评家的诗中交叉体现,有时,还会在一首诗中相互交融。张新颖谈《诗的平庸理想》,也《涉及神学》;吴投文书写《卡夫卡的片断》,也将目光投向《保罗·策兰》 《献给仓央嘉措的情歌》 《鲁迅》;欧阳江河一边读《哈姆雷特》 《致鲁米》 《怀想张枣》,一边听《一夜肖邦》 《舒伯特》,看《毕加索画牛》;伊沙在《等待戈多》、让《黛玉进入我家》,说一说《中国朋克》 《警示录:一部黑白电影的分镜头叙述》 《京剧晚会》和《二泉映月》,在《菩萨:觉悟的众生》中,《禅意顿生》;路也《写给卡米尔·克洛岱尔》 《路过安徒生家门口》、参观《上官婉儿之墓》;张清华徜徉于《肖邦》 《帕瓦罗蒂》 《听贝多芬——致欧阳江河与格非》 《读梵高》 《吊屈原》 《达利:十字架上的基督》 《金苹果》和《俄狄浦斯》,遇见了《夫子的逝川》;杨庆祥《雨雪天登黄鹤楼》 《雪夜读<搜神记>想起即使神仙也不过虚度一生》 《我躲进茨维塔耶娃的身体里入睡》,享受一次《新桃花源记》,《饥饿艺术家》也许见过《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他的《女儿来自1Q84》……

这些批评家们或对话,或重新阐释,或以书写对象的名义消解陈腐定见而能另辟蹊径,他们的诗歌有的直面文学本身,与文学作品和诗人作家遥相呼应;有的在艺术范围内跨领域、跨媒介,从雕塑、绘画等其他艺术类型中寻找灵光和诗性。文学、历史、文化意象、典故等入诗,使诗歌呈现出丰富的知识和人文色彩,也在“地面”与形而上中揭示着一代人的文化心理,也在行文中体现出学者知识的渊博。理论研究及庞大的知识性准备对诗歌创作的渗入在此可以一窥。

(二) 哲学的嵌入

中国古代诗歌与哲学因素密不可分,受中国诗歌传统的影响,许多诗人的创作也走在经验与哲学的融合之路上,此外,近现代至当代以来,西方文化极大冲击了我国的诗歌传统,极大地改变了诗歌面貌,因此,在国内高校,进行中文专业学习的课程中,西方哲学思想亦是必备科目,学院批评家不仅具备高校学习的经历,长期淫浸于专业学术研究中,较之于一些非学院诗人,西方哲学与文论是他们扎实的基本功,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潜在地影响了他们的写作审美与倾向。在中西方的交错影响下,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因子经常与个人经验混合在一处,出现在学院批评者的诗歌创作中,许多诗的创作动机已不可考,但其传达的形而上的精神内核却与之相适用。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在这首王家新的《在你的房间里》中,“马”“大师们”“圣彼得堡”被置换成了“主宰者”,房间的主人以此审视并辨认自我。同样的,在房间之外,作者同化自身,代入他者,进一步拆解个人的主体地位。诗人在书写中逻辑缜密,思辨齐整,将黑格尔、萨特等“他者”理论自然地融入,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微妙地汇合,这些理性的思辨和诗人个体经验的体会和交融,实现了对自我的深度解析,体现了自觉写作的深度与难度。

除了诗歌与已有的具体哲学理论相适应之外,哲学进入诗歌还有其他方式。哲学与诗歌是近邻,而“诗歌与哲学之争”也由来已久,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柏拉图《理想国》中就说过:“哲学与诗歌的争吵是古已有之的。”m二者各自认为自身持有智慧与真理之源,不管他们争论的结果如何,哲学与诗歌的互通总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一点在“学者型诗人”的创作中出现的几率更大。哲学总是与思考相连接,“学者型诗人”从事批评所形成的一套思考方式和书写习性深埋于意识中,有时在诗歌创作时,就会顺从这一已形成的习惯,将自身哲学思考融入诗中,打造一种别样的诗歌气质。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太阳如斯祷祝/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今天,我从吊唁厅/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沉哀》发生在陈超吊唁友人之时,太阳照耀,普遍性和同一性在此时与死亡达成部分的和解。

我从午后醒来,紧挨着万物的寂静/试探着此刻,是否依旧可以纠正/一个错误:人可以不朽,不是么/在午后,断续地

在《在午后,断续地》中,耿占春于一个寂静的午后,冥思“人”的存在,与万物的联系隐隐浮现。

它在水里游的时候,叫鱼/捞上岸来,它吐着白沫,还叫鱼/等到摆上餐桌,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时/他还叫鱼/其实/鱼在水里的时候/才叫鱼

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变化中的事物是什么,吴投文在《鱼》中质询,且尝试回答。

与此类似的篇目诸多,如“枯死的文竹发芽了/它的黑暗难以描述/文竹,不再发芽/它的黑暗,难以描述/如同我的死活,我的黑暗/因为难以说明,我如一盆文竹/在寻求变化时,独自失去本质”(傅元峰《比喻颂》),“不知道夜晚和死亡哪一个是虚构/但乌鸦是真实的。它的黑,不是颜色/是对颜色的抵制。它的飞翔/与一切方向相反”(一行《弥漫,或乌鸦之死》)等等。

诗人对人和世界的思索、关于事物的本质的认领、悖论中的透视等等在诗中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行文中,低纯度情感的分析条理清晰,思考的脉络顺势而下,既有哲学的思辨特征,还有具象的生动性和开放性,在沉静和理性的表达中,增加诗歌的厚度。

很多写诗的批评家常常被指认为“学者型诗人”的第一身份,这很大程度上不得不归于他们的职业,由于他们很多人在研究和评论上颇有建树,很多时候,他们的诗歌创作会被遮蔽,但也是因着这种特殊的隐性写作,“学者型诗人”得以更加沉静和无负担地专注,在各种诗词赛事、朗诵会、研讨会等诗歌活动如火如荼之时,他们似乎间或游离于欢呼的众声之中,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结果,之后,再轻轻地落下,发出微声,继而安然于土壤之中,准备着下一次出生,“学者型诗人”的往返也得以与热闹喧嚣的诗歌现场保持相应的距离,平衡艺术与职业,展现出另一种诗学景观。

【注释】

a张新颖:《在词语中间》,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

bcd臧棣:《骑手和豆浆》,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364页、364页、362页。

e沈奇:《沈奇诗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0年版,第6页。

f[德]席勒:《席勒散文选》,张玉能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257页。

g张枣:《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1期。

h霍俊明:《一份提纲:关于90后诗歌或同代人写作》,《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3期。

i陈超:《关于当下诗歌论争的问答》,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页。

j西川:《答鲍夏兰、鲁索四问》,闵正道主编:《中国诗选》 ,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76页。

k欧阳江河:《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站在虚构这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6-87页。

l王家新:《知识分子写作,或曰“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大家》1999年第4期。

m[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等译,中國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4页。

n[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07页。

作者简介※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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